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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滴血牡丹色愈浓
     
    古城洛阳,繁荣与兴旺为天下之最。
    每年暮春时节,便是洛阳最繁荣、最热闹的日子,洛阳城中的富商巨甲、世家公子已经
多不胜数,更有慕名而来的诗人骚客、名公王侯络绎不绝,在城中消闲游乐。
    因为,洛阳城中的牡丹花开了。
    洛阳牡丹,天下为冠。每逢花期,遍城一片花海,城中车马若狂,人涌如潮,争相出游
赏花。富豪之家于花苑宴集宾客,文人学士也相聚花前酌酒赋诗,真是无处不飞花,无处不
歌舞。
    这一年,又到了牡丹盛开的时节。
    清明寒食,天色微阴,斜斜挂下一抹雨丝,飘落在城中。
    城南大街,青石板路笔直的伸展出去,路边一座建构宏伟的宅第,便是以牡丹花会闻名
天下的倪府。
    在倪府的后花园中,栽满了各色牡丹,此刻绽蕾初放,吒紫嫣红。尤是在细雨下,每一
株花枝都遍体晶莹,在水烟迷茫中亭亭玉立,越发显得雍容雅贵。
    假山之下,流泉之畔,有一座翠竹凉亭,宛若一叶绿舟,飘泊在花海之中,与满园牡丹
相映成趣。
    亭中设有木桌、藤椅,四周或坐、或站著十几个人,静静望著亭外的花卉,一动不动,
怡然自醉。
    其中,有一个皓首银须的老者,观花的神态最为专注。此人长身玉立,恂恂儒雅,正是
倪府的府主倪八太爷。
    此刻,他身心俱醉于这雨中的花景,越看越喜,越看越爱,不觉漫声吟道:“非烟非雾
倚雕栏,珍重天香雨后看。愿以美人锦绣缎,高张翠幕护春寒。”
    随著倪八太爷的吟声,他身后一位中年文士轻轻叩掌,赞道:“好一句‘高张翠幕护春
寒’,可见倪翁不仅痴花、爱花,而且知花、懂花,怜花。若非听了倪翁的吟声,焉知雨中
观花,也别有一番情韵。”
    倪八太爷颔首道:“晴日牡丹,固然璀璨可爱,雨中牡丹,也颇清妍可赏。古人有诗
云:‘花时何处偏相忆,寥落衰红雨后看。’正是写雨后牡丹的可爱之处。”
    中年文士合掌笑道:“妙哉。诗是佳句,花是绝品,人是雅翁。就为这一场沐花的春
雨,也当浮一大白。”
    倪八太爷捻须一笑,道:“不错,面对如此佳境,有诗无酒怎么能成?岂不让客人们笑
话倪府没有雅量?”说罢,他将双掌一拍,向亭外叫道:“送上来。”
    随著话声,从雨中款款出现十几个绝色丽人,手撑花伞,足踏木履,步音清脆,身姿婀
娜,盈盈走入亭中。人人臂上挎著一个竹篮,篮中装的是一付酒具,轻轻放在每一位宾客身
前。
    酒,是陈年酿成的花雕,味醇香馥。杯,是碧玉雕琢的玉杯,玲珑无瑕。美酒美器,更
有佳人艳若花仙,在竹亭中静静一站,这份旖旎,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倪八太爷斟满一杯酒,捧在胸前,走到亭檐下,高声道:“赏遍群芳之后,方知桃、李
都是小家碧玉,唯牡丹才是花中之君主。故此这第一杯酒,应先敬花神才是。”说罢,手一
扬,将杯中的酒水洒去,伴斜风细雨,落向亭外的牡丹。
    众人一见,纷纷效仿,都将杯中美酒泼向花枝。一时,雨水与酒水纷飞,花香与酒香并
浓。
    亭中,人醉了。亭外,花也醉了。
    这时,从园外匆匆走进来两个人。前面一人文士装束,一双凤目炯炯有神,不时闪过一
丝精光,显得精明强干。后面那人则是一个魁梧大汉,模样武孔有力,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
股剽悍之气。
    倪八太爷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见是这二人,不觉微微一怔。这文士人称“鹰眼”凤
无双,是昆仑派东宗的高手,一路“凤爪手”使得出神入化,名头不在昆仑派东宗掌门青峰
子之下。后面那大汉,姓铁名彪,绰号“虎贲”,是西凉铁家堡世子,以一身外家硬功驰名
江湖。这二人昔年都曾威名震动天下,十余年前拜入倪府门下,成为府中总管,从此退出武
林,再不过问江湖之事。
    竹亭中众宾客均知倪八太爷隐居府中,日日观花赏月,不问世事。府中的大小事情,都
由两位总管出面料理,十几年来素为倪八太爷所倚重。因此见他们二人联袂走入亭中,都起
身拱手施礼。
    凤无双微笑著抱拳回礼,他交友遍天下,亭中的宾客大半与他相识,相互寒喧起来,左
右逢源,八面玲珑。铁彪却一声不响走到倪八太爷身侧,对身周的扰攘宛似不闻不见,只圆
瞪双眼,目光锐利如刀,在众宾客脸上扫来扫去。
    虽然铁彪一言不发,但他身上布满肃杀之气,登时将亭中清雅脱尘的气氛中冲淡了许
多。倪八太爷微微一皱眉,将手中的玉杯倒扣在桌上,目光向凤无双望去。
    凤无双也在这时抬起头,目光与倪八太爷相对,他笑容一敛,走到倪八太爷的身前,从
怀中掏出一张纸,道:“倪翁,你看看这个。”
    倪八太爷接过一看,只见纸上用靛青绘著一只青色大蝙蝠,双翼大张,狰狞可怖,口边
点著几滴红色血点,蝙蝠下写著“三月十七”四个殷红的血字。倪八太爷眉头又是一皱,低
声道:“三月十七,三月十七,那不正是今日么?无双,这是怎么回事?”
    凤无双神情凝重,道:“这是江湖七大杀手中‘千面青蝠’聂百翼发下的死贴,看下面
的日期,他是要在今日对倪翁下毒手。”
    倪八太爷却不以为然,将那张死贴缓缓撕碎,说道:“老夫退隐江湖,不问世事,从未
招惹过什么‘千面青蝠’?什么七大杀手?他们害我何来?”
    凤无双道:“受人钱财,与人消灾,七大杀手为钱索命,何曾在乎过公理天良?”
    倪八太爷冷冷一哼,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我这倪府虽非铜墙铁壁,可也不能说进
来便进来。那个聂百翼,难道真生了一百对翅膀不成?”
    凤无双道:“一百对翅膀是没有的。此人轻功虽然极为了得,但更可怕的却是他的易容
之术,每一出手,总是杀人于无形。‘千面青蝠’的绰号,便是由此而来。”
    倪八太爷若有所思,捻须道:“你的意思是……”
    凤无双目中寒光闪闪,道:“聂百翼选中今日下手,自是要打这牡丹花会的主意。依属
下看,以聂百翼的易容手段,要混入倪府并不是一件难事。”
    倪八太爷微微一凛,道:“你是说聂百翼已经到了?”
    凤无双缓缓点了点头,目光一转,瞧向亭角站著的一位紫袍儒士。他嘴角微微一笑,走
上前去,双手一拱,对那人道:“西门庄主,好兴致啊!”
    那儒士正神情专注地品赏一株九蕊珍珠,浑然不沉凤无双走到身边,待听到问候声后,
方猛地惊觉,忙转身拱手道:“呵,原来是凤总管,鄙人贪爱花草,未见凤总管过来,致有
失仪,见谅,见谅。”
    凤无双道:“哪里,哪里。今日倪翁请来的客人,俱是花道中的知己,倒是凤某只怕怠
慢了各位呢。哈哈,哈哈哈……”他笑了几声,信步走到那株九蕊珍珠前,道:“西门庄主
是花道中的雅士,这本牡丹既入方家法眼,想必是极好的了。”
    儒士合掌一击,叹道:“著啊!虽满园奇花俱为珍品,我却独爱这一本。凤总管请看,
这株九蕊珍珠又称得‘风摇九变’,一变就是一种神韵,九变各不相同。朝晖夕照下,它是
一番景致;斜风细雨下,又是一番景致。妙哉,实是妙哉!端的是君士之花,灵秀纯贞,令
人心驰神往!”
    凤无双笑道:“难得西门庄主好兴致,凤某素闻您写得一手好字,早想请教一付墨宝悬
于堂前,眼下既乘赏花之兴,还望西门庄主不吝赏赉。”
    儒士将手一推,摇头道:“我那几手涂鸦,何足挂齿?没的贻笑大方。”
    凤无双唇边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说道:“西门庄主过谦了。凤某既为花会总管,
这个薄面,您一定要赏的。”说罢,他双掌一拍,朗声说道:“来啊,文房四宝伺候。”
    随著话音,早有四名丽色佳人袅娜上前,捧来笔、墨、纸、砚,一一放在凤无双身前的
桌上。他将手一挥,微笑说道:“西门庄主,请吧。”
    儒士见推却不得,只得勉强一笑,说道:“勉力而为,还望各位莫要见笑。”走到桌
前,拿起一枝笔,饱蘸浓墨,略一沉吟,在纸上写了起来。顷刻间,一篇“牡丹赋”跃然纸
上。他写完之后,松了口气,将笔轻轻放在笔架上,侧头对凤无双道:“献丑,献丑,凤总
管可还中意么?”
    凤无双一边欣赏书法,一边赞道:“好,果然是好字。西门庄主运笔擒得住、纵得出、
遒得紧、拓得开,笔尖毫末锋芒指使,已深得逸、神、妙、能四字精髓。好,果然是名家手
笔。”
    儒士拱手谢道:“抬爱,抬爱。凤总管出言不俗,原来也深通此道三昧。”
    凤无双摇头道:“凤某只是初窥门径,与西门庄主相比,嘿,不可同日而语。”他谦让
了几句,又将目光移向桌上的字幅,端详几遍,又道:“我看这幅字笔力遒劲,以北魏碑为
主,有险峻而具硬骨,章法布白得古意,高量雅致,深藏玄机。只是……这个……”说到这
里,他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妥之处,淡淡一笑,住口不语。
    儒士一听,肃然起敬,道:“凤总管居于倪府,鉴赏必精,便请告知这幅字的弱点败
笔,在于何处?”
    凤无双脸上笑容乍收,低声道:“这篇‘牡丹赋’文采绚丽,但观西门庄主所书,字字
劲从中生,绝无圆浑蕴藉之意。这剑拔弩张之势,嘿,倒似心中存了一股杀气。”
    儒士闻言,眼角微微一颤,嘴边的笑容却是依旧,道:“凤总管说哪里话来?牡丹便是
牡丹,书法便是书法,哪有什么杀气?真是奇谈笑论。”
    凤无双继续说道:“这没什么希奇。人在江湖,双手沾的血腥多了,身上自然染上一股
杀气,一举一动便带了出来。”
    儒士不解道:“凤总管说的话,可让人越发听不明白。”
    凤无双道:“我的话是否明白,你我心知肚明。我只奉劝一句,洛阳倪府在江湖中洁身
自好,一向不参与任何是非恩怨。不过,若有人敢欺上门,倪府也不惧天下任何人物。这一
节希望阁下想清楚。”
    儒士叹了口气,道:“倪府与江湖中的事,与我何干?我……我不过只写了一幅字,怎
地引起凤总管这么多话?”
    凤无双冷冷一哼,沉声道:“好,既然说到这幅字,我便再请阁下看一幅字。”说著,
他身子一斜,出手如电,将右掌按在儒士背心的“灵台穴”上。他的“凤爪手”天下驰名,
只要掌力一吐,劲摧内腑,对方纵有大罗神仙之能也难逃一死。
    儒士却一脸茫然之态,似乎并不知自己的生死已悬于别人之手,只道:“凤总管,
你……你这是做什么?”
    凤无双向亭边的铁彪递了一个眼色,道:“铁总管,拿出来吧。”
    铁彪应了一声,大步走上前,取出一个卷轴,放在桌上打了开。
    四周赏花的众宾客初时并未注意这几人,但铁彪在亭中一走动,带起一片煞气,众人顿
时心中一寒,不由都转过身,向铁彪打开的卷轴望去。
    只见卷轴上是一幅笔走龙蛇的狂草,端的纵横开阖,笔意淋漓,大有磊落波磔之意态。
字后写满了题跋,盖了不少图章,料想这幅字非同一般。
    凤无双向这幅字淡淡扫了一眼,对儒士轻声道:“看见么?这是倪翁五个月前向西门庄
主求来的墨宝。凤某便要请教,西门庄主既以一笔狂草冠绝天下,怎么阁下却写得一手好魏
碑体?”
    儒士顿生尴尬之色,嗫嚅道:“这个……这个……”
    凤无双的目光却变得锋锐如刀,盯在儒士脸上,缓缓道:“今日是倪府的赏花盛会,凤
某为了倪翁的颜面,也不愿把事情闹大。阁下只要说出谁是幕后主使之人,便放你一条生
路,否则……哼,除掉一个江湖杀手,也是功德无量。”
    儒士满脸苦相,道:“我西门山庄乃世代饱读之家,什么杀手?什么主使之人?这……
这真是从何说起?”
    凤无双道:“花言巧辩没有用处。你易容功夫之高,天下皆知。但容貌易改,字迹难
变,桌上这两幅字绝非出自一个人的手笔,你如何解释?”
    儒士将双手一摊,懊悔道:“罢了,既然话已说到了这个地步,索性全告诉了你。五个
月前,是有两位倪府门人来到庄中求字,但我那时身染小恙,实是无心动笔,想要推辞,又
恐倪翁嫌我不给面子。无奈之下,便请舍弟西门望月代我之名,写了这幅字交来人带回。
唉,此事原是我的不对,时时想起便内心不安,本打算借这次花会之机,向倪翁告罪的,谁
料会生出这么多事端。”
    凤无双听他说得语气真诚,目光中更无丝豪狡谲之色,心下也不禁起疑:“莫非是我盯
错了人?”沉声道:“口说无凭,我怎知你所言是真非假?”
    儒士叹道:“西门山庄以坦诚持家,哪有善打诓语之人?”说著,他从袖袋中取出一方
印章,指给凤无双看道:“旁人治印素喜石、牙、角、玉,我却独爱青檀。凤总管请看,这
幅字后多为甲骨、大小篆刻的子母印、六面印、花押印,可没有我这方九叠文的檀木印章。”
    凤无双凝神向字幅望去,果然正如对方所言,点了点头,心下又相信了几分。
    儒士道:“今日之事定有误会,大家说清楚也就是了,凤总管请放开我吧。”
    凤无双见四周宾客的目光有意无意间都向自己这边望来,暗想对方的身份未搞定之前,
毕竟也是府中邀请的宾客,若为此事将这次花会搅得不欢而散,倪翁的面上须不好看。于是
他微微一笑,抬手放开儒士背心的要穴,道:“得罪。”
    儒士笑道:“无妨,无妨。这叫作不知者不怪。”顿了顿,他又说道:“我虽不懂江湖
之事,却常听一些游侠豪客将凤总管尊称为‘鹰眼’。鹰眼剽悍锐利,凤总管的目力定然也
非常人所及。”
    凤无双淡淡说道:“这是江湖同道往凤某脸上贴金,何足挂齿?”
    儒士听后笑容一敛,冷声道:“好,今日便叫你鹰死眼盲!”一言未毕,他脸上突然间
青气大盛,仿佛变了一个人,蓦地曲肘回臂,一记肘槌,直击凤无双前胸。
    这一下猝起惊变,凤无双万万没料到对方在谈笑中竟然突下杀手,大惊之下,已不及发
招封架,急将身体向后一闪。哪知,儒士既占先手,杀招连发,右臂向下顺势一拖,左掌穿
出,直取凤无双咽喉。
    这一招去势奇劲,落手的部位更是妙到巅毫,刹那间,凤无双已猜出了对方的身份,然
而对方的掌缘离他咽喉已不到数寸,百忙中双足一蹬地,一个筋斗向后翻出,稳稳落在两丈
之外。他应变虽然奇快,但这一下避得太过狼狈,脸上已泛起了紫红之色。
    儒士一掌逼退凤无双,并不跟进追杀,拧身纵起,直扑亭角的倪八太爷。
    这时,亭中响起一声雷鸣般地大吼:“贼子敢尔!”一条人影随声而起,横身挡在倪八
太爷的身前,正是“虎贲”铁彪。
    儒士见铁彪挡住去路。知道此人一身横练功夫出神入化,委实不好对付。他心念转动奇
快,手臂一长,已将旁边一名观花的宾客抓来抄起,喝了声:“你敢伤他!”扬手便要向铁
彪掷去。
    铁彪见对方运劲的姿式,便知这一掷之势非同小可。他既怕放过凶徒,又怕伤及无辜,
当即暗提内力,双掌竖立,准备一掌去接掷来的宾客,另一掌发劲反击。哪知,儒士提起宾
客,明明是要向前掷出,突然间身子往斜里窜去,将宾客信手扔在地上,双掌直击铁彪的两
肋。
    这一下来得好快,铁彪出其不意,待想侧身迎敌,只觉两肋之下一阵彻骨奇痛,已被对
方的双掌击中。他又痛又怒,暴吼一声,便要再冲而上,只是身形一动,伤处剧痛难当,丹
田真气几欲涣散。
    儒士一见,也不胜骇异,他三十余年苦练的“寒阴气”掌力,已能一掌连碎九块青砖,
每块青砖的碎屑绝不四散飞扬,实是阴狠强劲,兼而有之。他只道铁彪中了自己双掌,内腑
纵不震裂,也得五腑变位,哪知对方犹有余力暴吼出声,可见此人的一身外家硬功,实是登
峰造极。
    便在他一转念之间,被逼出亭外的凤无双再度跃进,方才他猝不及防,几乎吃了大亏,
此刻为雪前耻,施展全身功夫,一招“银电裂长空”,飞身跃起,如一只青鹤般凌空扑击而
下,十指疾戳儒士顶门要害,指尖真气凝集,发出嗤嗤嗤嗤的轻微响声。
    儒士背对凤无双,猛地一声清啸,右臂袍袖一抖,掌中已亮出一枝镔铁判官笔,看也不
看,反手刺出,直指凤无双胸口“膻中穴”。笔锋上亦传出嗤嗤的劲风轻响,内力之强,与
凤无双各擅胜场。
    这一招出手快得惊人,饶是凤无双应变神速,也不禁有些手足无措,百忙中腰肢微摆,
上半身硬生生向后让开尺许,双掌一翻,便向铁笔上抓去。他昆仑派的“凤爪小擒拿”是江
湖中一门绝技,用来勾夺对方兵刃,十拿九稳,百无一失。
    哪知,他刚抓到铁笔,只觉得笔上烫如红炭,吃了一惊:“笔上敷有毒药?”大惊之
下,将手一甩,撤掌收笔,身子借势一转,斜斜跃开几步。
    儒士收笔而立,满脸傲色。
    凤无双一瞥眼间,见到儒士右掌殷红如血,又是一惊:“原来笔上并非敷有毒药,乃是
他以上乘内力,烫得铁笔如同刚从熔炉中取出来一般。”不由得心中一寒,脱口道:“好一
招‘青蝠血翼手’。阁下果真就是邪道杀手聂百翼!”
    聂百翼朗声一笑,身上杀气毕露,双臂一展,作势要向前扑出。凤无双急忙横掌当胸,
摆出师门绝学“昆仑金凤掌”的招式,只要敌人攻来,就使“凤爪手”对付。
    不料聂百翼身子只向前微微一欠,便即倒翻而出,身法之快,翻若惊鸿,一晃间已到倪
八太爷身后,提铁笔一招“凤点头”,向倪八太爷接连戳去,一连九笔,全是对向他后脑与
背心重穴。
    凤无双与铁彪一见,都失声惊叫,虽有舍命护主之心,无奈身法不及对方迅捷,空自焦
急,却束手无策。
    唯有倪八太爷手捧一盆牡丹名品水晶球,细细端详,对身后发生的惊变置若罔闻。直到
铁笔背心不过数寸之际,才轻轻跨出半步,闪了开去。
    聂百翼这路笔法一经使动,再无停歇,不管出笔是否击中,手下绝不停留,一招狠似一
招,连绵刺出。
    倪八太爷在对方凌厉的笔影下游走闪避,情势似乎甚险,但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手捧的名
花之上。不论聂百翼出招如何变化莫测,他总是好整以暇地前一步、后一步、左一步、右一
步,来来去去只是四步,妙在拿捏分寸恰到好处,往往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敌人兵刃,有时
相差不过数寸之微,可就是差著这么几寸,便夷然无损。
    凤无双与铁彪初时还担著老大心事,到后来渐渐看出,倪八太爷的步法中隐含著东苍
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四象变化,由此而生出二十八宿的生克转换,俨然便是一套森
严的阵法。
    聂百翼却怒从心生,在方圆五尺之内,他连发三十余记毒招,笔锋竟然连对方的衣角都
没沾著,这是他横行江湖十数年来从未遇过之事。一时急怒交集,他大声断喝,左掌在铁笔
底端一拍,嗤的一声急响,破空声有如尖啸,一枚钢针自笔尖射出,直钉向倪八太爷的前胸
要穴。
    原来他这枝铁笔中空,里面装有强力的机簧,只要运劲在笔尾一拍,立刻有钢针射出,
去势之快,劲道之强,令人防不胜防。聂百翼位居江湖七大杀手之列,死在他手下的成名高
手不计其数,一是他的易容术确有瞒天过海之能,更主要便是凭著这罕有其匹的铁笔飞针。
凤无双在一旁望见,不禁惊呼:“啊哟!”这枚钢针便钉在他自己胸口一般,一颗心怦怦乱
跳,知道这一招笔吐飞针,太过阴狠毒辣,自己是万万躲避不过。
    倪八太爷依然神色平静,只将手中花盆往起微力一抬,动作虽不急不缓,却刚好挡在钢
针之前,只听啪的一响,瓷盆顿时被打碎一角,但钢针也被拨飞。随后,倪八太爷沉声说
道:“不行的,这没有用。”
    聂百翼冷笑一声,心道:“你说我这‘青蝠问心针’不行么?没有用么?你怎知我这笔
中共有一十八枚钢针,倘若不停手的连发,早就要了你的性命。”
    倪八太爷见他眼中凶光一闪,便道:“亭中动手不便,咱们不伤无辜,你我去外面见真
章吧。”说罢,飞身而起,在半空中轻巧巧一个转折,落在群花之中。
    聂百翼一颤铁笔,飞身追出,紧随在倪八太爷之后。两人连续几个起落,在花海上飞腾
翻跃,出没于雨雾水烟之中。虽然杀气横溢,但两人的身形委实妙不可言,实如飞仙惊鸿一
般。
    只是,聂百翼既为杀手,绝无怜花惜花之情,铁笔过处,众牡丹凡品也好、绝品也罢,
皆随劲风碎落。只见姚黄、魏紫、寿安红、玉版白、潜溪绯等各色花朵,尽在铁笔下辗转呻
吟,终化作瓣瓣碎芳,零落泥泞。
    亭中观者俱为喜花之士,眼见辣手无情,花魂夭逝,不由从心底发出一声哀叹。
    蓦然,倪八太爷一声清啸,双臂一展,周身狂风疾起,卷起遍地落红,围著两人身畔旋
转飘飞仿佛一道斑斓的花幕,将两人的身形笼罩其中。
    刹那间,凤无双与铁彪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头,隔著花幕,看不清两人动手的情景,但听
得嗤嗤的破空声不绝,料是聂百翼已将“青蝠问心针”连续射出,却不知倪八太爷如何应
付?凤无双与铁彪相视一望,不由都是冷汗涔涔,攥紧了双拳。
    隐约中,两条人影踏花而舞,一触即分,冲天的笔影顿逝,凌厉的杀气立消,花园中重
又恢复了宁静。
    凤无双与铁彪不禁长吁了一口气,放松了绷紧的心弦。只见漫天飞花缓缓飘落,从花雨
中默默走回一个人,正是倪八太爷。
    留在花丛中的人是聂百翼,他腰背不弯、铁笔不垂,怒目圆睁,直视苍天。一枝牡丹名
品水晶球挂在他的头前,翠枝深深从他的顶门插入,鲜血从脑中流出,顺翠枝滴到花上,粉
白色的花瓣沾上腥红的血珠,别有一番妖艳,在聂百翼的顶门上不住摇颤。
    杀手聂百翼,一生恶迹无数,想不到最终居然死于花下,实属天意使然。
    倪八太爷站在亭檐下,伸出双手,任雨水洗刷自己摘花杀人的手指,喃喃道:“你杀我
之罪可饶,毁花之罪却不能恕。唉!只可惜这身好功夫。”
    叹息声中,聂百翼的尸体仆然倒地,摔落于鲜花之中。
    亭中,一片狼藉。亭外,尸体横陈。见此情景,与会的每一位宾客无不惧骇,不由自主
地微微发抖。
    这时,凤无双轻轻咳嗽一声,走到凉亭正中,抱拳施礼,高声道:“倪府赏花,本是一
件极雅致的事,想不到竟会发生如此惊变,让各位受了惊吓,实在抱歉之至。今夜,便不留
各位赴晚宴了,改日凤某一定登门谢罪。”说罢,他一挥手,招呼家丁送客。
    所有的宾客早就想离开此地,一见主人送客,立刻回礼告辞,不一会儿,走了个干乾净
净。
    人去亭空。
    只剩下倪八太爷、凤无双、铁彪三个人,相顾沉默无言。
    风雨中的凉亭显出一股肃杀之意。
    倪八太爷怅望满园败花,叹了一口气,走到铁彪面前,道:“铁总管,你被聂百翼印了
两掌,内伤怎样?”
    铁彪忙道:“我督脉上受了些寒毒,区区小伤并不碍事。”
    倪八太爷伸指搭他腕脉,说道:“什么不碍事?聂百翼的‘寒阴气’掌力岂是好惹的?
若非你已练成护体神功,早就送了性命。”说著,右指一颤,在铁彪胸口、肋下连点四指,
左掌按住他背心。
    铁彪一惊,道:“您……您万万不可损耗功力……”一言未毕,只觉一股热气自倪八太
爷掌心传入自己督脉,急忙收敛心神,借劲打通受伤的经脉。
    倪八太爷头顶冒出丝丝白气,过了一盏茶时分,才放开左掌。
    铁彪本来脸色苍白怕人,但只这片刻之间,双颊便有了红晕,感激地说:“大敌当前,
你何苦在这时候为我耗损内力?”
    倪八太爷道:“你内伤不轻,早治一刻好一刻,府中还有许多重要之事,正等著你去料
理。”他又取出一个瓶瓷,右手两指一掐,瓷瓶碎裂,滚出一枚丹药,道:“这一枚‘冰火
六神丹’是克制寒毒的圣药,你快快服下,行功气贯大周天,便无碍了。”
    铁彪接药服下,走到一旁盘膝打坐,运气疗伤。
    这时,凤无双已吩咐家丁将聂百翼的尸体拖了出去。然而,尸体虽去,满园的杀气却仍
久久不散。
    倪八太爷脸色阴沉,眺望长空,沉默良久之后,才道:“凤总管,近日来连连有人暗杀
于我,这是第几次了?”
    凤无双道:“是……是第五次。”
    倪八太爷道:“杀手的身份查清楚了吗?”
    凤无双面上犹带余悸,道:“算上今日的‘千面青蝠’聂百翼,江湖七大杀手之中,已
有五人死在您的掌下。”
    倪八太爷点了点头,道:“江湖七大杀手果然名不虚传,各有惊人的技业。嘿,我虽杀
其五人,但五次出手之后,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凤无双脸上一红,垂首道:“属下无能,防范不严,累得您屡次涉险。今日之事,但求
府主处罚。”
    倪八太爷摇头道:“这不是你们的过错,对手实在太厉害,你们已经尽了全力,不要心
存愧疚之情。”顿了顿,他的目光渐渐缓和,道:“倪府能有今日局面,多亏有你们两人的
辅佐。不然,单以我一人之力,如何能撑起这样大的一片基业。”
    凤无双心头一热,道:“属下纵然百死,也不能回报府主待我这份知遇之恩。”
    倪八太爷摆了摆手,道:“我这样待你们,并非希望你们回报。唉,我老了。江湖上风
云变幻莫测,我已经厌倦,许多壮志也已消磨殆尽,只愿闲居隐世,终日赏花、观鱼、望
月、听雨,过一种与世无争的日子。”
    凤无双却道:“江湖道路,茫茫没有尽头,一步踏上,终生无涯。您虽想退出江湖,别
人却不放过您。”
    倪八太爷眉头一皱,道:“不错,想不到我倪天岳英雄一世,到了这把年龄,居然有人
还想逼我再挥屠刀。我可以忍一次、两次,可容不得别人欺上门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
害我。”
    凤无双见倪八太爷微微动怒,脸上再显出一丝愧色,道:“属下办事不力,明明知道此
事必有幕后指使之人,但仔细盘查,竟未能查出丝毫端倪。”
    倪八太爷冷笑道:“想不到江湖上居然还有‘鹰眼’凤无双查不出的事。好,很好。看
来咱们遇到的是一个非同小可的对手。神州寂寞,对手也越来越少,如今既然有人敢划下道
来,我这把老骨头也想伸展伸展,看看在匣中闲了二十多年的铁戈,是不是已经生了锈?”
园中,烟雨依然迷蒙,牡丹依然香艳。
    只是,倪八太爷眼中缓缓射出一线杀机,弥散开去,笼罩满园,为料峭的阴雨天气又添
入几分寒意。
    这时,铁彪功行圆满,内伤尽愈,大步走上前,道:“府主,属下失职,让杀手混入府
中,不单累得您亲自出手,更坏了今日的赏花雅会,请您加重处罚,属下绝无二话。”
    倪八太爷拍了拍铁彪坚实的肩膀,说道:“罢了,过去的事,一概不要再提。现在,我
正有一事要你去办。”
    铁彪大声道:“府主请讲,有用到属下的地方,就是刀山火海,铁彪若皱一皱眉头,便
不配‘虎贲’二字。”
    倪八太爷赞许地点了点头,道:“我要你立刻出府,把洛阳城中所有的眼线集中起来,
严密监视,凡是进出洛阳城的人要暗中盘查,若有可疑人物,你尽可便宜行事。”
    “便宜行事”四个字中,已经饱含杀机。铁彪领了这道生死令,沉声喝道:“遵命。”
返身离去,大步如风,带著一股猛虎下山般的气势,出了花园。
    望著铁彪的背影,凤无双微一沉吟,道:“府主,铁彪行事刚猛有余,稳健不足。让他
去办这件事,只怕未必挡得住杀手进城,反会闹得满城风雨,传入江湖,人们多半会认为洛
阳倪府一遇大事,先自乱了方寸,对咱们的名声不利。”
    倪八太爷却冷声道:“生死攸关的时候,还顾及什么名声。幕后指使杀我的人,连派五
个一流杀手对付我,为的就是扰我心神,乱我方寸。一旦倪府上下乱了阵脚,那时,最后一
记毒手就将发出。哼,倪某纵横江湖数十年,连这些还看不出吗?”
    凤无双恍然大悟道:“属下懂了,您就是要借铁彪之口将风声传入江湖,让人们都认为
倪府人心涣散,诱使那个幕后指使之人出手。那时,就是咱们反击的时刻。”
    倪八太爷捻须一笑,道:“你说得大致不错了。”
    凤无双赞叹道:“好,妙计,高明。”
    倪八太爷望著花园凝思不语,将心中的计划反复想了几遍,才道:“江湖七大杀手已死
五人,剩下的两人又是什么来路。”
    凤无双道:“这两人据说年龄都不大,在七大杀手之中,他们出道最晚,名头却最大。
如今,江湖上提起‘碎心铃’燕飞萍与‘独臂刀’陆天涯,无人不感到齿冷心寒。”
    倪八太爷道:“你对这二人有多少了解?”
    凤无双道:“江湖传言,陆天涯右臂早断,左掌练成一路反手刀法,与众不同,刀出绝
不空回。燕飞萍的兵刃是一只银铃,玄铁炼成,专破内家真气,每传铃响,必有人断魂。”
倪八太爷轻轻“喔”了一声,道:“断臂之人能练成反手刀法,定有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
飞铃不同于任何一门兵刃,能以此名镇江湖,必然是顶尖大高手。这两人定然不好对付。”
    凤无双沉声道:“我曾花了极大的心力,调查他们是如何出手的,只要了解到他们杀人
的手段,就能从他们的招术中找出破绽,哪知,最终却徒劳无获。”
    倪八太爷道:“为什么?”
    凤无双道:“因为凡见过他们出手的人,都已成了死人!”
    倪八太爷道:“是么?”
    凤无双道:“这两人出道几年来,血案做下了数不清多少,从未失过手。如今,黑白两
道将他们恨得咬牙切齿,几次扬言要结盟除掉他们,但扬言之人不出三日便身首异处,到最
后再无人敢出来牵头。”
    倪八太爷一笑,道:“倘若他们来杀我,你认为会得手吗?”
    凤无双迟疑了片刻,脸色连变了几次,才吞吞吐吐地说:“这个……这个……属下不敢
妄下断言,不过,咱们若加紧防备,谅他们绝没有下手的机会。”
    倪八太爷摇了摇头,眼底暗露一片狰狞,道:“不,我却偏要给他们下手的机会,只要
他们敢露面,那即是二人的死期。二十年的隐世生活,看来倪某的名头已无往时的响亮,若
再不一展锋芒,岂不要被天下人看轻了。”
    凤无双忙道:“府主神功盖世,却还须小心对方暗箭伤人,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倪八太爷长长舒了一口气,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这颗首级变得如此值钱,竟
然惊动了这么多高手前来争抢。哈哈,也罢,若真有盖世英雄胜过我,我便把这条老命交出
去又何妨?”说到这里,他大笑一声,拍了拍凤无双的肩膀,道:“走,咱们也去布置一
下,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两个杀手已经进了洛阳城,下一批出手的该是他们了。”两人一边
说著话,并肩出了凉亭,消失在园外。
    不知从何时起,漫天斜斜的细雨悄然停止了。
    花园中沉寂若死。
    只是,一股潜涌在园中的煞气,依然久久不散。仿佛预示著这座宏伟的府第之中,要出
大事了。
    夜幕,渐渐漫上苍穹。
    古城洛阳,沉浸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绵绵细雨已停,但见夜风卷起星星点点的残败花瓣,飘过青石板铺成的街巷,落在一片
又一片的水洼里。
    这时,街上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一辆乌篷马车,滚滚奔过,碾碎了街上水洼里的花
瓣,也碾碎了夜的沉寂。
    车中,坐著倪府两大总管之一的“虎贲”铁彪,他背靠一张软椅,闭目养神,脸上看去
不动声色,其实他心中却在不停地骚动。这半个月来,倪府遭受五位杀手连连袭击,搅得府
中鸡犬不宁,铁彪身有护府之责,忙得他顾东顾不得西,绝无半分闲暇顾及自己的私事。今
夜好不容易忙里偷闲,及时出府,享受一次云雨欢爱之乐。听说洛阳最大的勾栏艳钗楼中,
新雇了江南的一名清倌人,正当二八年华,色艺双绝,他早就定下了这个姑娘的第一夜,苦
于无暇分身,一直未能如愿。今夜,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熬了半个月的铁彪在车中亢奋不
已,一想起那香阁、那粉榻、丰腴的腰肢、颤抖的呻吟,就不禁浑身发热,心痒难熬。
    马车穿街过巷,从城南到了城北,停在艳钗楼前。
    艳钗楼,不愧为洛阳最大的勾栏。此刻已是子夜时分,全城皆黑,唯独此处却是灯光通
明,隔著老远,便从风中闻到浓浓的脂香与酒香。
    楼门前,早有鸨母带著龟奴站立迎候,一见铁彪车到,立刻围上,将铁彪众星捧月一般
迎进楼去。
    这一刻,谁都未曾发现,在长街不远处,有一隅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那里默默站著一个
青衫青年人。
    这人身材颀长,面容清瘦,全身隐在高墙投下的阴影中,只有一双眼睛明亮无比,不时
闪出刚毅的冷芒。
    望著铁彪与手下的保镖被人簇拥进楼中,青衫人唇边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目中却暗蕴
杀机。他久久站在阴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静若一尊石塑,渐渐与夜色溶为一体。
    夜,越来越深了。
    不知不觉中,又过了大半个时辰。
    艳钗楼中的灯光开始陆续熄灭,大多客人已去神游销魂之乡了。
    这时,青衫人身形一晃,大步走出,一袭青衫在风中飘摆收张,眨眼间穿过长街,进入
艳钗楼中。
    楼中,酒香与粉脂气更浓,每吸一口,异香直透心腑,最能拂撩人心深处的那股原始欲
火。
    青衫人冷眼一扫四周,见楼中空无一人,当即飞身而起,踏楼板、勾长栏,有如狸猫腾
跃,迅捷无声,顷刻间翻上三楼,一伏身,闪在楼柱之后。
    三楼上是艳钗楼最豪华的房间,满楼红烛流光溢彩,站著六名倪府家丁,左右各三,人
人神情凝重,手按刀柄,守住房门。这几日五大杀手闹得倪府鸡犬不宁,铁彪出来寻欢作
乐,毕竟不敢大意,无论走到哪里,总少不得带上八名保镖,屋里两人,门外六人,防范得
甚是严慎。
    青衫人见房门前把守极严,心念一动,忽地左掌向后斜劈,飕的一声轻响,五尺之外一
枝红烛随掌风而灭,跟著右掌向后斜劈,又是一枝红烛应手而熄,如此连出五掌,劈熄五枝
红烛。他目光始终盯著六名倪府家丁,出掌却如行云流水,潇洒之极。
    门前的家丁望见五枝红烛无风乍熄,心中暗自起疑,提刀上前查看。
    青衫人僵立不动,待这六人行近,右掌陡然横削而出,掌缘利若刀锋,去势奇急,六名
家丁颈口中掌,震断了咽喉,哼也没哼一声,便即毙命。
    刹那间连杀六人,青衫人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从容地迈过六具尸体,径直来到门前,
撩起门帘,轻轻地叩门三响。
    “谁?”房中传出一声低喝。
    青衫人不答,又轻轻敲了三下房门。
    等了片刻,房门“吱”的一声打开了,一个家丁推门而出,口中喝道:“谁?”
    就在这一瞬间,青衫人突然出手,不等那人的手收回,他已扣住对方的手腕,一拧、一
掰,“喀嚓”一声,那人手臂立折,半截血淋淋的断骨从臂弯处透肉刺出。
    剧痛之下,家丁的脸扭曲成一团,圆瞪双目,张口欲呼。
    然而,不等他叫喊出声,青衫人又将手臂一送,眨眼间,断骨反刺入他的胸口。这一招
手法狠辣之极,家丁望著自己的断臂反插入心脏,喉头咯咯作响,却一个字都吐不出,软软
倒在地上。
    顿时,一股血腥气在房中弥漫开来,将酒香与粉脂气全盖了下去。
    青衫人的目光扫过遍地鲜血,眼睛眨也不眨,走到里间屋门前,一把撕落门上的朱纱,
只见屋中靠窗处是一张软榻,铁彪精赤著身躯,大汗淋漓,压在一个同样一丝不挂的少女身
上。
    少女,洁白的身体象一只羸弱的小羊,被压在床头,虽早已不堪忍受频频刺入身体的疼
痛,却无能为力,只将半截被撕破的裙布遮在脸上,不住地颤抖。
    青衫人见到床上的景象,脸色一沉,身上的杀气愈发凌厉,低声喝道:“铁彪。”
    铁彪的性子使得正欢,乍听到一声低喝,忙一回头,看到青衫人站在门口,一双冷若寒
冰的眼睛正盯在自己身上。顿时,他只觉一股寒气自心底涌出,欲火全消。他顾不得抄起一
件衣服遮身,赤条条从床上跳下,大喝道:“你是谁?”
    青衫人淡淡道:“杀你的人。”
    这句话,仿佛一支利箭钉入铁彪的咽喉,将他后面想说的话全堵了回去。在江湖中,铁
彪也算得上一个狠出名的角色,但在此刻,面对这个清瘦的青衫人,竟从心底产生一种深深
的惧意。
    这时,蓦然响起一声断喝,从外屋的隔扇后跃出最后一名家丁,拔刀出鞘,自青衫人背
后摆刀斜劈而下。
    这一刀攻敌不备,轻灵狠辣兼备,那人自忖万无一失,口中狂笑不已。哪知,青衫人明
知背后钢刀劈下,身子却倏然后欺,闪电般逼到那人的身前,反手骈指刺去。嗤的一道劲风
声响过之后,那家丁身子晃了晃,笑声突然哑了,跟著胸口射出一支血箭,激喷数尺,尸体
随之横摔在地上。
    青衫人一指洞穿敌手的胸膛,看也不看那人的尸体,从袖袋中取出一条洁白的丝帕,轻
轻将指尖的鲜血擦净,道:“铁彪,现在轮到你了。”
    铁彪见保镖眨眼间命丧敌手,急怒之下,大喝一声:“恶贼报上名来,今日让铁某送你
上路。”说著双掌一错,暗凝真气,只见他身上的肌肉顿时变得凹凹凸凸,有如盘根错节,
显是运上了横练硬功。
    青衫人却一言不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银铃,有拇指粗细,打造得小巧玲珑,被一根银
色的细丝连著,轻轻摇摆,发出“叮叮”的清脆声音。
    寂静的房中,铃声清脆悦耳,然而传入铁彪的耳里,却不啻于索命的丧铃。刹那间,他
知道了对手的身份,不由得浑身血液如凝,颤声说道:“你……你……你是碎心铃……”
    青衫人目中杀机浮动,一字一字道:“燕飞萍。”
    铁彪只觉脑后“嗡”的一声,心知今日凶多吉少,但是,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激发了他
全部潜力,暂时忘却了恐惧。他猛一转身,将床上的少女提起挡在身前,喝道:“来吧,姓
燕的,你杀我来吧。”
    青衫人显然没料到铁彪会来这么一手,微微一怔,怒道:“你想怎样?”
    铁彪狞笑道:“素闻碎心铃下从不死娘们,怎么样?有种你就发铃射我,看看是我死还
是她亡?”
    燕飞萍双眉一挑,脸上布满青气,低声喝道:“铁彪,你要还算是条汉子,就别让女人
替你挡命。”
    铁彪见到他脸上的青气,知道对方已动真怒,心里打了个突,口中却道:“姓燕的,你
若真有本事,就将飞铃照我身上招呼,只是别怕伤了女人的性命。”
    燕飞萍缓缓道:“取你性命,又有何难!”右手轻扬,掌中银光疾闪,飞铃射出,直穿
铁彪的面门。这一下来得无声无息,事先竟没有半点征兆,烛光照映之下,只见铃芒仿佛银
电裂空,一闪便到铁彪前额。
    铁彪大喝一声,将少女举起挡在面前,同时左掌张开,五指出手如钩,径直来抓银铃的
铃丝。
    燕飞萍道:“你找死!”手腕一抖,飞铃去势顿停,在空中徒然转向,只听得“叮叮
叮”三声连响,银铃疾颤三下,分点铁彪左臂“阳溪”、“孔最”、“曲池”三个穴道。这
三下点穴变化之奇、认穴之准,实是武林中绝顶功夫,又听得银铃中发出“叮叮”声响,声
虽不大,却十分怪异,入耳荡心摇魄。
    铁彪大骇之下,五指哪敢抓下?急忙挥手外甩,饶是如此,铃锋已在他手掌心划过,顿
时鲜血淋漓。
    一招伤敌之后,燕飞萍得势不让,他这银丝飞铃招法与众不同。既伤铁彪的手掌,铃丝
毫不停留,快如电光石火般一吐,绕过少女的身躯,卷向铁彪的脖颈。
    这一下真是快得出奇,铁彪只觉眼前银光飞舞,晃得眼都花了,哪里还辩得出飞铃的招
式,吓得他魂飞魄散,情急之下,暴吼道:“好,大家一起死吧。”右掌一吐劲,将少女直
掼出去。
    燕飞萍见少女急飞而出,脑袋撞向墙壁,势非脑浆迸裂不可。刹那间,他顾不得伤人,
身形一晃,抢到少女身前,轻轻一托她的纤腰,卸去飞劲,将她揽在怀中。
    然而,铁彪的一掼之力何等之猛,少女的身体虽被燕飞萍接住,但内腑已受内伤,她脸
色苍白,口鼻溢血,眼见是活不成了。见此情景,燕飞萍勃然大怒,低声道:“姑娘若在天
有灵,看我手刃铁彪,以血相祭!”
    这时,铁彪却趁燕飞萍飞身救人之际,抢步奔到窗前,双拳捣出,震碎窗棂,纵身跳出
楼外。
    燕飞萍轻轻放下少女的尸体,将一条薄纱盖在她赤裸的身上,跟著双足一蹬地,头前脚
后,身子平飞,从窗中跃出,人在半空,掌中飞铃已呼啸而出。
    铁彪双足刚一落地,耳听背后铃声袭来,虽未回头,便知对方追杀跟至。这一刻,他猛
然大吼,拧腰转身,上步出掌,运起了数十年修练的外家硬功,力劈而出。这是他死地求生
的一击,要么将敌人击杀在半空,要么被敌人格毙在街头。
    因此,这一击实已将他毕生功力发挥到极限,凌厉的掌风下,四周的残花被带得狂舞乱
飞,看这情形,纵是一块生铁,也会被他生生震碎。
    燕飞萍却不是生铁,他的身法如风吹柳絮一般,凌空飘然而退,掌中银铃却“叮”的大
响一声,射入铁彪的掌影之中。
    铁掌与银铃相交。
    顿时,劲风与杀气立消。唯见一线血丝,洒落街头。
    铁彪暴睁双眼,眼珠子几乎努出眼眶,充满了惊骇,愤怒,绝望之情,盯著自己手掌。
这双曾经能分金断钢的铁掌,如今,却被一根银丝透掌穿过,飞铃去势不减,深深刺入他的
心脏。
    一阵冰凉从心口传来,清脆的铃声依然在耳畔潆洄,铁彪感觉自己的心仿佛真碎了。
    燕飞萍缓缓收起银铃,擦净血迹,放回怀中。然后,他走上前,拍了拍铁彪的肩膀,擦
肩而过,走向街边的深巷,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碎心的铃声随之沉寂。
    片刻之后,铁彪仆然倒地,气绝身亡。只有一双不瞑的眼睛怒视苍穹,谁也不知道他死
前想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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