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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江横铁索寒
     
    夜色中,突然间传出四声弹指之响,跟著鸣鸣的破空声大起,四颗石子由船舷后激射而
出,与那四枝七星镖撞个正著,只听得啪啪啪啪四声,在空中撞得火星四溅,石子的碎片八
方乱射。
    傅英图死里逃生,极为惊异,心道:“是什么人救我?此人单凭手指之力,怎么能把石
子弹得如此急劲?就是铁胎弹弓,也没有这般威势。”他尚未想明白,便通的一声,身子坠
入江水之中,不见了踪影。
    这一下又生惊变,谷正夫万万没料到算准的计谋竟会功败垂成,他心中狂怒到了极点,
脸上却不动声色,对船舷更是看也不看,默默地凝视水面手中又扣了十余枝七星镖,只等傅
英图冒出水面,便往他的头上招呼。
    然而,过了好一会儿,唯见黑沉沉的江水奔流不息,却始终没有见到有人浮上。谷正夫
料定傅英图已被激流卷走,这才缓缓从跳板走到船上,盯著船舷,压低声音喝道:“什么人
这样大胆,竟敢坏我大事?是燕飞萍?你给我出来!”
    燕飞萍见他只凭四颗飞石便料到是自己,不禁暗佩他的才智,当下从船舷后默默走出,
在谷正夫面前站定。
    此刻,两人对面而站,相隔三丈有余,各自肃立不动,一线杀机逐渐弥漫在他们之间,
令船头陡增几分戾气。
    谷正夫本来满腔怒火,这时却变得异常冷静,淡淡地说:“果然是燕先生,自从正气府
一别,我等了你六年,你终于来了!”
    燕飞萍目中寒光如剑,盯在谷正夫脸上,缓缓道:“承蒙谷府主挂念,这六年来燕某虽
隐迹于市井,却无时无刻不敢忘记谷府主昔年的顾眷,只盼有朝一日能将这份恩情原封奉
还。”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却明显的含著深切、巨大的沉痛与怨毒。
    谷正夫听后不动声色,他双眼一扫左右,道:“这艘船是正气府设在汉水边的舵口,船
上诸人都是谷某的属下,燕先生此次上船,不知是如何发落他们的?”燕飞萍冷冷一哼,用
两根手指在颈上轻轻一划,作了一个斩杀的手势,道:“谷府主既知燕某行事的规矩,何必
再问这句话?”
    “明白了。”谷正夫从齿缝中进出这三个字,他得知属下的死讯之后,怒火中烧,却不
形于色,暗暗用手握住右肋长刀的刀柄,一字一字地说:“自从六年前燕先生在正气府被人
劫走,我便料定你我终有相见之时,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今夜你既然来到此地,自是有
恃无恐,这些年来的恩恩怨怨,咱们武功上作一了断便是。”
    燕飞萍慢慢点了点头,道:“强存弱亡,正该如此。”
    谷正夫应了一声:“好!”刷的一声,拨刀出鞘,只见刀锋处青光闪动,寒气侵人,端
的是口好刀。他自恃身份,并不急于出手,将刀一立,对燕飞萍喝道:“谷某不与空手之人
相斗,你的碎心铃呢,快亮出来!”
    燕飞萍见谷正夫方才出手实在太过迅捷,如闪电、如迅雷,事先又无半点徵兆,委实可
怖可畏。他虽已练成“无妄神咒”的内功心法,却也不敢托大,目光一瞥,见脚下恰有一柄
长剑,那是慧君于风死前被击落的,正幽幽地闪著寒芒。当下,他虚空一抓,一股气流从指
尖嗤嗤涌出,激动地上的长剑,那剑竟然跳了起来,跃入他掌中。
    谷正夫见到这等情形,也是悚然一惊,暗想:“此人曾被我以重手法击伤八脉,已与废
人无异,怎地又练成了这般了得的内功?”他百思不解,口中却道:“好一招‘擒龙功’,
江湖中能有这等身手的,也算罕见。可惜你孽业深重,百死莫赎。今夜谷某替天行道,为那
些死在你手下的江湖同道报仇来了。”
    燕飞萍将掌中剑迎风一抖,剑身嗡嗡颤声大作,冷笑道:“大家彼此彼此,说到行奸使
诈的行径,阁下何尝不是此道中的高手?这半年来暴死江湖的三十九位成名豪杰,难道不是
你谷府主的杰作吗?若说杀掉我燕飞萍是替天行道,那这些人的血仇又该找谁去报?”
    谷正夫脸色骤变,沉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燕飞萍双眉一挑,朗声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阁下的所做所为,自己心中明
白,哪里还要人说。”
    “如此看来,你是全知道了。”谷正夫凝视著燕飞萍,杀气微敛,低声道:“这些年
来,我一心一意只想重振天野一族的雄风,于是处心积虑地收拢羽翼,明传正气府之侠名,
暗地里剪除对手。燕先生,我这番计谋,可瞒不过你,放眼江湖,除了我谷正夫之外,要算
你是个了不起的人才。”
    燕飞萍冷冷地说:“所以你想方设法地暗下毒手,欲致燕某于死地!”
    谷正夫点了点头,道:“我千方百计欲取你的性命,却并非惧怕你的武功。哼,你的碎
心铃虽然名震江湖,可我的天野新一流的刀法未必会输于你。”
    燕飞萍微一犹豫,说道:“不错,撇开你的人品论,单说这天野新一流刀法,的确自成
一家,我很是佩服。”
    谷正夫的眼神闪了几闪,忽然间变得难已琢磨,道:“燕先生这么说,足见男子汉大丈
夫气概,可惜你我双雄不能同存于世,为了天野一族的霸业,更为了我的琼儿,我是非杀你
不可!”
    “琼儿!”
    一听到这个名字,燕飞萍的胸口便是如给大锤重重打了一下,霎时间情难自抑,握剑的
手猛地颤了两下。他心念如电,立刻想道:“谷正夫城府极深,他此时在我面前说起琼儿,
必是要乱我心神,伺机猛下杀手,我可不能上他这个当。”当下屏息疑气,抱元守一,目不
转瞬地盯著谷正夫,防他暴起发难。然而,他神色突然显得异样,虽在刹那间又恢复了凝重
克制之态,谷正夫却瞧得分明,说道:“六年前,燕先生夜闯正气府,当著无数宾客之面,
搅我婚宴,逼得琼儿血溅华堂,这一桩事,谷某历历在心,虽时隔多年,毕竟不能忘情。”
    燕飞萍心头一黯,不知该如何回答,唯有横剑在胸,一言不发。
    只听谷正夫又道:“我只道你在正气府中这样一闹,纵然琼儿先前对你有几分垂青,只
怕从此也会恨你入骨。哪知,我万万想不到,居然……居然是我错了!这些年来,琼儿念念
不忘的,竟……竟恰恰是你,是你这个几乎毁掉她一切的浪子杀手!”
    这番话一字一字刺入燕飞萍的心,他心中一阵酸楚,喃喃道:“不……这……不可
能……不可能的……”
    谷正夫双眉一竖,目光中充满刻骨的怨愤之色,从齿缝中冷冷喝道:“这番情意,她自
然隐瞒不说。哼,可是她能瞒过旁人,却怎瞒得过与她做了几年夫妻的枕边之人?燕飞萍,
你听好了,咱们把话摆在明处,谷某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今夜不教你血染船头,
那还用做人么!”
    听著这话,燕飞萍只觉胸口尽被无边无际的苦涩充满。虽然此刻大敌当前,但他情到深
处难于自己,脑中不禁闪过昔年与苏碧琼携手偎依的一幕幕时光,想到回肠荡气之处,一时
浑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然而,高手过招,岂容片刻失神?谷正夫见到燕飞萍这付失魂落魄的神色,心中暗道:
“姓燕的,你今夜便是死在这个‘情’字之上,认命了吧!”他心念一动,当机立断,右手
衣袖微摆,长刀中宫直击,但听嗤的一声响,刀光疾进三丈,出手之快,实是不可思议,寒
锋指处,正是燕飞萍的眉心。
    刀未至,劲风先行破空袭到,燕飞萍身上一寒,他“啊”地低喝一声,见冰冷的刀尖距
自己前额已不过二尺之远,生死存亡,便决于这倾刻之间,那敢再有微怠?在这一瞬间,他
双足猛一发力,竟不转身,便即反弹而出,犹如飞鸟疾逝,一掠便是七八丈之外,轻功之
佳,世所罕见。
    这一招反弹疾退,与天下各大门派的轻功身法都不相同,当真是神乎其技,匪夷所思。
谷正夫也不由得赞了一声:“好轻功!”他口中说话,身法竟无一丝一毫的停滞,手腕疾
抖,第二刀再度劈出,后刀推前刀,两刀的劲风并在一起,排山倒海般地压将过来。
    只刹那之间,燕飞萍便觉气息窒滞,但见对方掌中的刀光忽吞忽吐,闪烁不定,向自己
的面门劈来。此刻他背后即是船缘,再无后路可退,危急之际无暇细想,长剑颤动,也向谷
正夫的眉心急刺,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这一剑刺敌眉心,殊非高手可用的招术,虽然迹近无赖,却攻敌之必救,正是败中求活
的厉害招法,更难得是他当机立断,长剑既出,便全力而发,至于对方如何闪避,如何封
挡,那是另一回事了。
    面对这拚死搏生的一剑,若是寻常武师,任他武功多高,也必当回刀封架,另寻机会发
招。然而,谷正夫的血脉中继承了天野家族的血性,最是执拗不过,虽然眼见情势恶劣,竟
丝毫不为所动,仰天清啸一声,突然间全身骨骼中发出劈劈啪啪的轻微爆裂之声,炒豆般得
响声不绝,右手长刀的风声更劲,依旧直劈而出。二人都是江湖中罕见的高手,一招之间,
即分生死。
    只见船上劲风呼啸,刀光剑芒熠熠生寒,这二人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同时挥刃急刺对
方的眉心,出招迅疾无比,瞧这一刀一剑的去势,谁都无法挽救,待到刀剑相碰的一刻,那
便是二人同归于尽的时候。
    “嘿嘿嘿……”
    就在这刀剑将触未触、方遇未接之际,蓦然,岸上响起一阵冷笑之声,划破夜空,传到
大船之上。
    啊!
    船上的二人听到笑声,大吃一惊,他们都把全部精力凝注在对方的身上,浑然不觉有第
三者悄然潜到近佐,倘若此人是敌非友,实是凶险无比。当下,二人对视一眼,心念相通,
同时将贯注在刀剑上的内力缩转回来,将直劲化为横劲,剧震之下,长剑与钢刀叮叮一阵脆
响寸寸断折。
    在四下激飞的断刃碎片之中,燕飞萍陡然间身子拔起,如一鹤冲天,直上八九丈,轻轻
巧巧地落在高高的桅杆顶上。谷正夫则猛地横移十余丈,在空中急速盘旋,身法诡密异常,
无声无息地落在船头。
    这二人稳住身形之后,同时展目向岸上望去,只见江岸边凸出一块巨大的礁岩,半截伸
入江中,礁上站立一人,黑衣蒙面,认不出是谁,只有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犹如冷电,精光
四射,气势慑人。滚滚的浪涛在他脚下奔腾激荡,此人付手而立,岿然不动。
    这一望之下,燕飞萍的心中登时一凛,暗道:“我的仇家遍布江湖,今夜的行踪多一个
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险。”一念至此,杀机立生,他从怀中悄然取出九只飞铃,目光盯著礁
石,心想:“看此人气势不凡,绝非等闲之辈,我这次出手,必要一击而中,今夜万万不能
留下活口。”
    便在此时,蓦地里青光一闪,原来是谷正夫与燕飞萍的心意相同,竟先下杀手,只见他
脚踏船头,袍袖翻飞,一柄长不足两尺的短刀从袖中弹出,脱手急掷,如风驰电掣般射向巨
礁上那人的面门。这一刀自半空中横过,刀身似曲似直,犹如一件活物一般,刹那间便刺到
那人的眉心。
    燕飞萍见这一刀的去势凌厉,心下不禁暗赞一声:“天野派的‘飞袖斩’与‘脱手斩’
二式合一,委实了得。”他手下也不怠慢,十指颤动,九枚飞铃齐齐射出,分打那人任脉上
的九处大穴。他出手虽比谷正夫慢了半分,但是铃轻刀重,飞铃反而后发先至。
    此时月暗星稀,夜色惨淡,青色的刀芒夹染著飞铃的点点银光,飞将出来,犹似千百只
流萤在空中狂窜乱舞,杀机无边,把礁上之人罩在其中。
    然而,礁上的黑衣蒙面人迎著刀光铃影站立,竟似与礁岩连为一体,没有半分动摇,直
等暗器飞到近前,才将袍袖往外一展,一股罡气自袖底发出,顿时将射来的飞铃拂散,跟著
右手往刀光迎去,五指贴著刀锋而入,将刀柄握住,顺势刺出,但见他一刀快似一刀,眨眼
间连发九刀,每刀都闪中半空中落下来的一枚飞铃。见状,燕飞萍与谷正夫都不由得“啊”
了一声,这二人中哪一人的武功,都是以傲啸当世,何况这一刀九铃,实是合二人之力,联
手向蒙面人发出的一击。哪知,这雷霆般的两道杀手,非但双双出手无功,连兵刃也被对方
轻描淡写地收了去。礁石上,蒙面人提刀在手,遥往大船上的谷正夫瞥了一眼,冷冷一哼,
仿佛在说:“你这天野新一流刀法有什么了不起?”刀影晃动,“截刀杀”、“推刀杀”、
“翻手连环杀”,接连使出三招,正都是天野新一流刀法中的杀式。
    霎时之间,谷正夫似乎见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情景,万万料想不到,自己的家传绝学,独
步江湖的天野新一流刀法,对方竟然也会使,而且出手纯熟,宛若毕生修炼一般,他心中登
时茫然失措、斗志全消。然而,谷正夫脸上的惊讶神态,却又不如燕飞萍心中的惊骇之甚,
他见那人刀法精奇,倒也并不放在心上,只是那人一招一式所发出的劲力,赫然便是“无妄
神咒”的内功。刹那之间,燕飞萍只觉背心一凉,心道:“这……这怎么可能?”要知内功
一道讲究体内气息运行,虽同是打坐静修,其中微妙之处,差之千里。因此外功可以偷学,
内功却是万万偷学不来的。普天之下,这门“无妄神咒”只有他与神机老人练成,这蒙面人
却从何处修炼来的?
    一时,船上二人心中惶惶不定,都肃立不动。
    礁上那人仿佛看出船上二人的惊骇之色,发出一声怪啸,突然将掌中的短刀往礁岩上一
插,身子倒翻而去,如宿鸟惊逝,连续两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之中。唯有那柄短刀,青光闪
耀,笔直的插在岩中,虽是一柄无生无知的钢刀,却也是威风凛凛,不容小觑。
    人去礁空,暗青的刀光映入谷正夫眼里,他打了一个冷战,也拔身飞起,跃到岸上,狂
奔而去。
    大船之上,只剩下燕飞萍一人,他的心情默然,蓦然仰天发出一声长叹,喃喃道:“燕
飞萍啊燕飞萍,你只道自己练成了‘无妄神咒’的心法,便又是一世雄才,哪料得江湖上奇
人倍出,今夜漫说一个谷正夫你便未必能胜,那礁上之人的武功更是强你十倍。唉,你这狂
妄自大的毛病,毕竟要改一改!”叹罢,他飞身从桅杆上飘下,走入舱中。
    这时天色蒙蒙亮,江面上迷漫著一团又一团的水雾,小小的泊港四周尽是白茫茫一片,
仿佛飘于云海之中。
    不等旭日升起,燕飞萍便起锚升篷,将大船驶出泊港,乘风往下游而去。他站立在船
头,心中考虑再三,料想昨夜谷正夫做下一路血案,必然已经惊动天下,陆路上只怕已经布
满了江湖各大门派的眼线,这些人虽是为搜寻天野派的凶手,但对自己亦绝不会放过。此刻
唯走水路或许安全一些,乘这艘船往下游驶出几百里地,进入长江,那时东可进皖,西可入
蜀,多半能摆脱江湖中仇家的耳目。然后找个偏僻的地方躲个三年五载,待江湖中平静一些
了,再做道理。
    此时西北风刮得正紧,大船的布帆吃饱了风,破浪而行,船到中流,汉水波浪滔滔,大
船的船头摇晃不定,燕飞萍心中,也是思如浪涛。
    昨夜谷正夫的那一番话犹自萦绕在他的心头,尽管他一再告诫自己那不过是谷正夫为扰
乱自己心神而使的计俩,可脑海中总不能忘却苏碧琼的倩影,遥想当年扬州后土祠中,碧树
琼花,佳人如梦,白衫胜雪,将这颗浪子心不知倾倒了多少次,至今想起仍然感动不已。燕
飞萍不禁又摇头苦笑,喃喃自语道:“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间,拿起千斤,放下四两,为何单
单这一个‘情’字,你却总也参不透!”正凝思间,忽听得身后脚步声轻响,燕飞萍转过身
来,见是小初,微微一笑,道:“你来了,仪儿呢?”
    小初走到燕飞萍身后,轻轻抱紧他的腰,把头贴在他的背上,轻声道:“仪儿在后舱睡
著呢,昨夜这孩子受了些惊吓,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燕飞萍点了点头,道:“昨夜你也受了不少惊吓,也多睡一会儿去吧。”小初摇头道:
“不,我不困,我要和你在一起。”
    燕飞萍叹了一口气,微一犹豫,说道:“小初,我想……我想咱们还是暂时分开的好,
过两天船入长江,我便找一个市镇,将你们安顿下来……”
    话音未落,小初的身体猛地一颤,急道:“什么?你说……咱们……咱们要分开么?”
    燕飞萍道:“只是暂时分开一段时间,过不了多久,长则一年,短则四五月,我便回来
与你们母女团聚。”
    小初道:“为什么?”
    燕飞萍又叹了一声,道:“昨夜的事你都看到了,江湖中要杀我的人多不胜数,咱们亡
命天涯,时时刻刻都面临著血战,我带著你们,难以分手保护,实是危险之至。”
    小初道:“你不用保护我们,这些江湖人和我们无怨无仇,如何便来杀我们?”
    燕飞萍听后脸露苦笑,心头感到一阵悲凉之意,心想:“倘若无怨无仇便不加害,世间
种种怨仇,却又从何而生?”他目望江水长天,沉声道:“江湖中就是这样,越是你所珍爱
的,别人就要千方百计地毁了去。如今,谁不知道我燕飞萍已是有家室之人,而你是我的女
人,那些人若害我,岂有不向你下手之理?”
    小初心中自知燕飞萍的话有理,但一想到即将与心爱之人分离,心中终是闷闷不乐,默
默松开抱著燕飞萍的手,走到船舷边,望著船下滚滚的汉水南流,默不作声。
    过了良久,燕飞萍见小初始终不说话,当下走到她身边,轻轻揽著小初的纤腰,把唇凑
到她的耳边,柔声道:“怎么,方说了两句话,就不高兴啦?”
    小初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理他。
    燕飞萍也不著急,在小初的耳根上轻轻一吻,道:“我知道你的心事,其实我又何尝愿
意离开你和仪儿?江湖上刀头挣命的勾当,我早过得厌了。这几年与你贫居市巷,自甘淡
泊,虽然过得清苦一些,但无牵无挂,自食其力,比起昔年那些花天酒地的日子来,却当真
开心得多。”
    小初侧过脸,望著燕飞萍,深情地说:“既然你已厌倦了江湖上的生涯,不如便到一个
小市镇中安居下来,做些小本生意过活,中原武林的恩怨荣辱,从此再也别理会了。只要咱
们不分离,我便跟著你吃尽千般苦楚,万种熬煎,也是欢欢喜喜,永不后悔。”
    这话说得诚挚无比,燕飞萍心中感激,握住小初的纤腕,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只深深地
点了点头。
    小初喜道:“这么说,你是答应不离开我们了?”
    “这……”燕飞萍忽然一皱眉头,显出犹豫之色,低声道:“只可惜人在江湖,身不由
己!燕某堂堂丈夫,对过去做下的事情终归要有个了结,否则咱们就是躲到天涯海角,他们
还是一样追杀上来。”
    小初听燕飞萍还是要走,心中又是焦急,又是难过,索性把头一扭,目望著滔滔江水,
一声不吭了。燕飞萍见小初使起小性儿,自己不论跟她说什么,她都是不理不睬,知道这时
纵是千哄万哄,也是哄不好,唯有装模作样,引起她的好奇,反过来相问。当下转过身,手
按船舷,长叹一声。
    小初等了好一会儿,见燕飞萍始终不再说话,只是唉声长叹,不禁慢慢走到他的身边,
小声道:“你……你又为什么叹气?”
    燕飞萍心下暗笑:“毕竟你对我的关心胜过气恼,便上了我这个当。”他愈发装模作
样,又是长叹一声,转过头不语。
    小初见燕飞萍的神色沉重,心中也不安起来,幽幽地说道:“其实……其实你离开我们
一段时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虽然我不大明白江湖中的事,但我知道你的武功很高,那
些江湖人物都奈何不得你。只是……只是天下之大,风花雪月,最是令人意乱情迷,你离家
久了,如何再过得惯这清苦的日子,心中是不是还能装下我和仪儿?”
    听到这里,燕飞萍才恍然大悟,心想:“原来你心中的结症在这里。”于是,他放柔了
声音说道:“小初,你想得太多了,咱们相依为命这些年,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吗?”
    小初忽然间眼圈一红,泪水在眼窝中打了几个转转儿,脱口说道:“我……我知道你还
没忘了她,你……你……你心中便是记著你那个琼儿。”
    燕飞萍心中怦然一跳,道:“你……你说什么?”
    小初哽咽道:“你平日虽然从不提起往事,可……可瞒不过我,我知道你心中始终惦念
著那位姑娘,有好几次我听你在梦呓中念起过这个名字,琼儿、琼儿,她……她……她是
谁?如何让你念念不忘?”
    燕飞萍怔了一怔,心下寻思:“这次我再入江湖,除了为了却昔年结下的仇怨,也想去
扬州见琼儿一面,此心若教小初得知,必然会引她的不快。”但转念又想:“大丈夫光明磊
落,我对琼儿一片情意,可鉴日月,有什么不敢明言?再说小初已经察觉,我若执口否认,
反倒是娇情作假了。”
    于是,他面对小初点了点头,道:“你道琼儿是谁?”
    小初道:“她……她是谁?”
    燕飞萍缓缓道:“你久居扬州,料想对她也不会陌生,她便是正气府苏老府主的掌上千
金苏碧琼。”
    “啊,是她!”小初忍不住惊呼一声,她早知道燕飞萍非同等闲之人,所青睐的佳人自
然也是倾国倾城的大人物,却万万没料到这人竟是芳名远播江南的苏碧琼。这一刻她不禁回
想起自己的身世,登时自惭形秽,心中暗生一阵凄凉,眼眶又涌出许多泪水。
    小初的心思,燕飞萍自然看得出来,他轻轻将小初搂在怀中,歉仄地说:“小初,我对
琼儿虽是情深,对你却更是一片至诚,这些多年以前的事,本该早说给你听的。”当下低声
讲叙起自己与苏碧琼之间的惊变,如实倾诉,没有半分虚假。最后他又道:“小初,我对琼
儿终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见怪。”
    小初道:“我自然不会怪你,如果你当真是个轻浮男子,负心薄幸,我也不会这样看重
你了。”
    燕飞萍喃喃道:“各人有各人的缘份,也各有各的业报,那是半分也强求不来的,只可
惜我……我与她无缘。”
    小初端望著燕飞萍的脸庞,心中百转柔肠,暗自叹了一口气,轻轻挣脱燕飞萍相抱的双
手,走到船舷边,望著江水,默默想著心事。
    燕飞萍走上两步,把手搭在小初的肩上,道:“又想什么呢?”
    小初的目光却始终不离船下奔泻的江水,小声道:“这水好急。”
    燕飞萍一怔,随口应道:“是啊,这里水势湍急,直下千里,极有气势……”不等他把
话讲完,小初忽然转过身,紧紧握住他的手,道:“江水这样的急,如果我与琼儿都掉入江
中,你……你在船上见了,会救哪一个?”
    “这……这……”燕飞萍愕住了,他没料到小初会问出这样的话,一时张口结舌,过了
一会儿,才道:“这如何可能?琼儿远在扬州,绝不会出现在这里。再说你们……你们又怎
会一同掉入江中?”
    小初却固执地说:“就当是我与琼儿掉入江中,你会救哪一个?”
    燕飞萍见小初望著自己,神情专注,不象在说笑,当下也将面容一整,道:“自然两人
都要救,这还有什么犹豫的?”
    小初又道:“倘若只能救一个人呢?”
    燕飞萍叹了口气,柔声道:“为什么要我回答这个问题,你明知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小初却沉默不语,只深深地望著燕飞萍,一对眸子澄澈清亮,脸上全是渴望与期待的神
色。
    燕飞萍皱了皱眉头,他明白小初此刻的心境,倘若自己顺口说一句“我自然先救你”,
原自容易,但他对小初一片至诚,从来没有半点虚假,沉吟片刻,方说道:“小初,我对你
的情意那是不用说了。可是琼儿……唉,当年我夜闯正气府,搅乱她的新婚喜宴,将她激得
血吐华堂,这份歉疚伴我至今,始终未能报还。倘若老天肯给我一个机会的话,我宁愿拚了
自己的性命,也要保她平安,否则我的良心上便永世难安。”
    听了这番话,小初的嘴角轻轻地抽搐了两下,却作出一付笑脸,幽幽说道:“毕竟琼儿
在你心中占的份量重些,可惜她不知你待她的这一片深情,如果她听了你的话,一定会感激
你的。”
    燕飞萍神情落寞,似是感慨,又似无奈,长长出了一口气,低头不语。
    小初望著他这付模样,心中蓦然涌起一片苦涩,小声道:“你救了琼儿之后又如何?”
    燕飞萍道:“再来救你。”
    小初斜眼瞥了一下奔流的江水,暗道:“这里水势湍急,哪里容得你再来相救,只怕你
还未下水,我早已被激流冲得无影无踪了。”她越想心中越是气苦,扭过脸说道:“若是你
救不上我呢?”
    燕飞萍道:“若是救不上你,我就将琼儿送回扬州正气府,再把仪儿托付给她,我知道
琼儿的心地最为善良,仪儿跟著她,料想不会再象跟著咱们这般吃苦受惊,只要这孩子能够
幸福,便了却我的一桩心愿,也算报答了凤柔待咱们的一片恩情。”
    小初又道:“然后呢?”
    燕飞萍道:“然后我再回此地,驾船横于江心,自摧舷板,当波涌舟碎之际,便是你我
永聚之刻,从此相依相守,不论地狱天界,作神作鬼,总之再不分离!”小初心中本已凄凉
万分,然而此刻将燕飞萍这番话一一听在耳中,知道他对自己竟是如此铭心刻骨的相爱,情
意恳切,自是禁不住心花怒放。她腮边泪水未绝,脸上却已绽出了笑容,便如晨曦中挂满朝
露的小红花一般,娇艳之色,实难描绘。燕飞萍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珠,细声道:“我这一
生未曾做过多少善事,但老天却赐下你与我匹配,对我实为天大福泽,我心中已是感激不
尽,如何再不知珍惜?”
    小初盈盈一笑,默默把头贴在燕飞萍在胸膛之上,经过这番谈话,两人心心相印,情意
又转而深了一层。
    大船顺汉水南下,朝行夜宿,这一路上燕飞萍甚是小心谨慎,料到谷正夫绝不会轻易放
过自己,途中不知要有多少场恶斗搏杀,哪知道离开仙人渡之后,经襄阳、穿宜城、过钟
祥,数月来竟是太平无事。这一日过了岳口,算来已走完了大半的路程,用不了两天,便可
进入长江。
    次日未到午牌时分,船已近沔阳,江面上逐渐开阔,风和日丽,两岸景色宜人。燕飞萍
站在船头,眺望浩浩江水,胸襟大爽,这些日来他一直担著极重的心事,直到此时,心中方
才稍宽。
    正在他心旷神怡之刻,忽听背后响起脚步声,转头一看,见小初从舱中走出,手中搬过
一张矮几,上面放著饭菜,端到船头。燕飞萍对著饭菜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好香!”
叫来仪儿,一家三口盘膝坐在船板上,一边吃饭,一边观赏江景,其乐融融。
    那菜肴虽是平常的青菜豆腐,鸡蛋小鱼,但烹饪得十分鲜美可口,燕飞萍一口气吃了三
大碗饭,连声称赞。小初见他吃得香甜,眼中掩饰不住欢喜之色,一边往他碗中挟菜,一边
笑道:“这几日那一顿吃的不是这些,怎地今天兴致这般的高?”
    燕飞萍笑了笑,用筷子指点江面,道:“再有三四个时辰,船过沔阳,洄水东去,便抵
汉川,这里距离仙人渡已有六百余里。咱们顺水南下,所幸一路上平安无事,几日来你们随
我没少担惊受怕,眼下想已摆脱了那些仇家的追杀,可以松一口气了。”
    小初端著饭碗,出神地望著远方,幽幽说道:“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永远不再这般担心
受怕,每天都平平淡淡、安安心心的过活,那才当真快活胜过神仙。”燕飞萍低声道:“会
有这么一天的。”话音深沉而肯定。
    小初却微微苦笑,道:“你是又来哄我开心罢。唉,如今能与你在一起,即使飘泊动
荡,我也很知足了,本不该再有这等奢望。”
    燕飞萍道:“这如何又算得奢望?”他回望江水长天,又道:“待咱们将船驶入长江,
到那时东可入皖,南可入湘,西可入蜀,北可入豫,天高海阔,任咱们去留。从此远别江
湖,封剑隐居,不问外事。那些江湖仇家纵然手眼通天,量也寻不到咱们。”
    小初喜道:“倘若有这么一天,我可真要以为自己是在作梦了。”
    燕飞萍深情地说:“有梦你就尽管作吧,我为你圆梦!”
    两人相视一望,彼此心意相通,小初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意,欢喜之余,竟破例多吃了一
碗饭。
    饭后,燕飞萍让小初带仪儿在船头玩耍,自己则到后艄掌舵。大船沿江而下,又驶了一
个多时辰,眼见日已过午,汉水两旁的群山愈来愈是险竣,燕飞萍举目眺望,料知沔阳已不
远。
    沔阳之上,东有沉湖,西有排湖,汉水自两湖间穿过,忽而由南流转向东去,拐成一个
大弯,江面陡然变窄,浑浊的江水束在两旁的陡峰之间,浪搏山根,水击石罅,激荡泄注,
湍流迅急。大船在浪峰间疾驶而下,船速骤然加快。
    燕飞萍见了这等声势,不由得暗暗心惊,忖道:“我先前只道汉水下游水势纵险,却也
不放在心上。现在瞧这情势,只怕这段江面的险滩极大,稍一不慎,便有触礁船破之险。”
当下将主桅和前桅的风帆收下,只留后帆吃风,同时双手稳舵,目不转睛地瞪视著江面,预
防急流中有甚不测。
    江水滔滔,波浪汹涌,浪花不绝的打上船来,这时燕飞萍一生勤修的功夫显出了功效,
只见他双脚牢牢地站在甲板上,竟如铁钉钉住一般,纹丝不动,任那浪涛左右冲击,始终将
舵掌得稳稳地,绝不摇晃。
    急流送船,势逾奔马,幸而江面上往来的船只甚少,航道通畅,不到半个时辰,大船已
驶出七八里路程。燕飞萍微微舒了一口气,耳听轰轰的江水声中,忽然传来一阵纤夫的吆喝
之声,他闻声向江岸上望去,只见一艘大船逆水上行,桅杆与船帮上拉出一道道纤绳,勒在
岸上数十名纤夫的肩上,他们弓身弯腰,额头几乎和地面相触,一步步地向前挨去。此时天
候尚寒,却有大半人打著赤膊,被阳光晒得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淋漓,滴落在脚下的滩岸之
上。在急流冲激之下,一条沉重的大船便被这样拉向前方。
    燕飞萍又见这群纤夫中有几个是花白头发的老者,有几个却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人人都
面黄肌瘦,胸口肋骨根根凸出,虽累得气喘吁吁,却不敢稍停休息。他不禁摇头叹息,蓦地
里觉得世上人人都含辛茹苦,自己一生虽颠沛流离,却总能绝处逢生,也不知这是不幸还是
万幸。
    数十里的河谷间号子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伴著燕飞萍的大船顺流疾驶,顷刻间将一
群群纤夫掠在船后。
    那江又转了个弯,远远已能望见峡谷的出口,险滩将尽,两旁的峰峦亦逐渐变得开阔。
船行至此,燕飞萍一颗悬紧的心才松驰下来,他回望来路,只见峡中飞泉溅玉,烟云迷离,
两岸村舍掩映于橘林之中,一江激流奔泻于绝壁之下,景色佳丽,风光无限。
    江风呼啸,吹得燕飞萍袍袖飘展,他方才一心驾船,全未留意峡中如画般的风景,此刻
一望之下,顿觉襟胸开爽,一股豪情油然而生,忍不住便想放声长啸。然而,就当他欲啸未
啸的一霎间,蓦地,船头传来小初发出的一声尖叫,凄栗刺耳,似乎遇见了什么极可怕的事
物。
    啊?!
    燕飞萍闻声一凛,心知船头必生变故,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喝道:“小初莫慌,我
来了。”说著拔身纵起,蹬船舷,踏舱顶,疾飞而出,迅若惊隼,声起时尚在艄尾,声落时
已到船头。
    在身形落下的瞬间里,燕飞萍目光一掠,已将船头搜寻了一遍,却未见有何异处,唯见
小初抱著仪儿,目光直视江面,脸上充满极度的惊悸与恐惶之色。燕飞萍心生疑诧,一个箭
步跨到小初的身边,低声道:“怎么?出了什么事?”
    小初身子猛地一抖,从惊骇中回过神来,手指江面,颤声道:“那……那水面上的……
是什么……”
    燕飞萍顺著小初的手指望去,顿时,他也脸色大变,“啊”的一声,只觉一股寒气自背
脊上冒起,刹那间涌遍全身。只见波涛汹涌的江面上,一前一后,两根拳头粗细的铁索横江
而布,如两条僵直的恶蟒,将河谷的出口拦腰封死。
    饶是燕飞萍久经大敌,陡然见此惊变,也不禁一怔,再想收帆落锚,却已来不及。激流
送船,何等之快,刹那间,只听得怦的一声巨响,大船狠狠撞在第一根铁索之上。
    大船由上游疾冲而下,其速之快,其力之大,都是无与伦比,巨震之下,登时将第一根
铁索撞断,紧跟著又撞在第二根铁索上,只撞得船木横飞,船身被铁索生生拦住,猛地横在
江面上。
    燕飞萍只觉耳畔轰的一声,一股巨力把自己往半空中抛去,霎时间,他数年来修练的内
家神功便于此时发挥威力,腰背往下一沉,双足便如千斤定在甲板上,身子微微向上一欠,
将这股掀力化解了。
    然而,小初和仪儿却没有这般身手,身子随著巨震飞起,被甩到船舷之外,这一落下
去,脚底便是万丈洪涛。
    生死攸关,刻不容缓,燕飞萍飞身抢上,用脚勾住船舷,半边身子悬在船外,劈手抓
出,抓住了小初的一片裙角,然而她下堕之势甚劲,一拉之下,嘶的一声,裙角开裂,立时
便要撕断,但燕飞萍只须有半分著力之处,便有伸展的余地,手臂暴长,已抓住了她的上
臂,往回猛力一收。
    小初便如腾云驾雾一般,由半空中被生生拽回,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胸口象堵了一块
巨石,喘不过气来,双手不由一松,怀抱的仪儿竟脱手飞出。
    “啊!仪儿……仪儿……”
    待惊觉仪儿失去,小初吓得魂飞魄散,眼见仪儿的身体横飞丈外,急速向江中落下。小
初一边嘶声呼喊著仪儿的名字,一边发疯般地就要往江中跳去。
    见仪儿落水,燕飞萍也大吃一惊,他一手牢牢抓住小初的手腕,另一只手及时拾起脚下
的一根缆绳,抖手甩出,长绳冲浪冒水,宛若一只长臂,正好卷在仪儿的腰间,奋力一收,
将仪儿从水中拉回船上。这一下死里逃生,小初固然目瞪口呆,燕飞萍也暗叫一声:“好
险!”若不是脚边恰好这么一根缆绳,本事再大十倍也难以相救了。
    三人绝处逢生,彼此相望,宛若隔世。小初泪流满面,跑上前紧紧抱住仪儿,狂吻孩子
的额头,说什么也不放开。
    燕飞萍则一跃上了桅杆,向下一望,见铁索深深楔入船板,幸好这艘船造得份外坚固,
虽然船上的舷帮、甲板均被震裂,船身却仍无恙。
    遭受如此重创,船未沉已算十分侥幸,但燕飞萍的脸上却布满愁云,他飞身从桅杆上跃
落,站到船尾,对著江面朗声说道:“在下燕飞萍,道经贵地,请恕礼数不周。哪一位朋友
若是有兴,请现身出来,大家把话讲在当面,如何?”
    他这几句话一完,便听呜的一声,从江岸的密林中射出一枝响箭,跟著峡谷上游传来一
阵闷雷般的鼓声,七艘大船扬帆破浪,飞也似的划来,在燕飞萍船前二十丈之外停住,一字
排开,挡在江心。只见每艘大船都站著三十余人,人人都是一色的薄毡大氅,内衬劲衣,无
一不是威震一方的高手。七艘船如加起来,数百名江湖豪杰齐聚一江,人数之多,气势之
壮,有如千军万马一般。
    燕飞萍见此情形,不禁暗吸一口冷气,此刻前有铁索横江,后有追兵堵截,上天无路,
入地无门,当真是身入绝境。但他并未就此惊慌失措,心中暗思对策,遥遥向对方船上一拱
手,朗声说道:“燕某六年不入江湖,与各位久违了,今日相见,燕某这边有礼了。”说著
躬下身,深施一礼。
    这话中并未含恶意,但对方回答他的却是一阵刀剑出鞘之声。忽听得一艘大船上有人怒
喝:“姓燕的,六年前你杀了我大哥,血仇未曾得报,今日某家找你偿命来了。”跟著又有
人大叫:“这燕飞萍乃邪道杀手,人人得而诛之,大夥儿今日与他拚了,让这斯血染汉水,
尸沉怒涛。”但听喝骂之声,响成一片,群情激奋,杀气冲天。
    燕飞萍当年在正气府一战,死伤在他手下的高手著实不少。此时聚在汉水江面上的各路
豪杰中,许多人与死者或沾亲、或带故、或是同门共派,虽对燕飞萍忌惮惧怕,但想到亲友
的血仇,忍不住向之叫骂,喝声一起,登时越来越响。群豪人多口杂,不乏粗鲁之人,一时
急仇,不免口出污言,叫骂得甚是凶狠毒辣。更有多人纷纷舞刀击剑,便欲一拥而上,将燕
飞萍乱刃分尸。
    骂声传过江面一字一句送到大船之上,燕飞萍却缄默不语,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他行走
江湖多年,知道这些人大都是侠义之辈,所以与自己结怨,一来因为自己早年杀孽太重,二
来是有人从中挑拨,嫁祸于己。正气府之战乃是中了别人的陷害,无奈下大开杀戒,实非心
中所愿,今日若再大战一场,多所杀伤,只会徒增内疚。于是,任对方骂得如何刺耳难听,
燕飞萍都默默忍下,不发怒意。
    这时,忽听一艘船上有人叫道:“诸位且听我一句。”此人的话音既高且尖,群雄一
听,都安静下来,只听那人又道:“姓燕的畏罪藏匿,这几年来他已成家立室,娶妻生女。
嘿嘿,这斯做恶多端,不知毁了多少正道侠义的性命,今日咱们也教他家破人亡,一个都别
想活著离开此峡。”群雄闻听,轰然称是。
    燕飞萍却双眉紧锁,知道此人所言不假,这些江湖高手决意要将自己截杀在江中,自然
也要斩草除根,万万不会放过小初和仪儿,他心下盘算“倘若我独自杀出,这些人未必能够
将我拦住,但是小初和仪儿……”这念头只在一闪之间,燕飞萍便用力摇了摇头,心道:
“我纵能逃出对方的毒手,但失去了小初和仪儿,我活在人世又有什么意思?”想到这里,
胸口一阵热血上涌,决意与小初母女同生共死,以全结发之情,父女之爱,决不独自逃生。
    只听那尖声之人又在船上叫道:“诸位或许还不知,姓燕的荒淫无耻,他老婆也是一般
货色,听说便是扬州堂子中婊子,他妈的一对狗男女。”在江湖中,杀手已被人耻恨,妓女
则更遭人鄙夷,因此那人话音一落,立刻有人接口道:“呸,奶奶个雄,男盗女娼,生下的
也是贱种,今日杀了他们,没的脏了这条江中的清水。”一时漫骂声、指斥声、讥笑声,夹
杂著淫言秽语,从几艘大船间轰然传出。骂声隔江传来,燕飞萍忍耐已久,此刻听对方辱及
小初和仪儿,登时怒不可遏,猛地一掌拍在船舷上,大声喝道:“燕某面前,哪个敢口出不
逊!”
    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将出来,只震得满江皆响,虽在数百人的哄笑声中,却是人人
听得清清楚楚。七艘船上的江湖群豪心中都是一怔,不约而同地住了口,过了片刻,才听那
尖声之人又冷笑道:“口出不逊又如何,姓燕的你已是死到临头,你老婆亦属自甘下流,今
日便遭好色之报……”
    燕飞萍心中一再自诫:“今日情势凶险,眼下唯有拖延时间,伺机夺路而逃,切切不可
先行出手伤人!”但一听这几句话,怒火勃发,哪里还忍耐得住?目光一瞥,已看清说话那
人的位置,当下右手一抄,将一只竹篙抓起,劲贯臂,力透腕,向对方飞掷而出。双方虽远
隔二十丈开外,但燕飞萍腕力极劲,竹篙挟著呜呜破空之声,去势奇速,刹那之间,已射到
那人眼前。
    那人大惊,眼见闪避已然不及,只得运劲硬接,他的兵刃是一对五行轮,当即一招“云
横秦岭”,双轮并举,护住面门。哪知双轮封去,却接了个空,噗的一声响,竹篙陡然变
向,插入他双脚间的甲板中,篙尖生生将船板穿透,篙身兀自不住幌动。
    原来燕飞萍这一掷之劲巧妙异常,既发既收,竹篙堪射到那人面前,突然转弯插地,手
法变化莫测。那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暗想适才这一接不中,竹篙转弯,自己性命实已交在
对方手里,篙尖若非转而插地,却插向自己的胸口或是小腹,凭这一掷之力,自己哪里还有
命在?一时浑身颤抖,口中叫道:“你……你……你……”心中惧怕已极,竟再也说不出第
二个字。
    燕飞萍飞篙立威,豪气顿生,冷冷向对方横了一眼,提气喝道:“诸位与燕某的过结,
只管照燕某一人身上招呼,哪个再敢辱及我的妻女,燕某必教他血溅五步,尸横船头。”话
音在峡谷中四下鸣响,威猛高昂,从中透出一股王者霸气,闻者无不凛然,江面上顿时显出
一片极静。
    燕飞萍喝罢,忽听背后有人幽幽发出一声长叹,他回头一看,见是小初抱著仪儿不知何
时来到艄尾。两人对望一眼,小初脸色凄惨,神情极为难看,低声说道:“你在江湖中一世
枭雄,是我的名声太贱,累得你今日当众受辱,我……我……”话声到此,她喉间一阵哽
咽,说不下去了。
    自踏入江湖以来,燕飞萍纵横叱吒,向来为友所重,为敌所惧,何曾像今日中如此受人
轻贱卑视,他听小初也这般地说,心中半是气恼,半是怜惜,道:“休听他们胡言,小初,
自我眼中看出来,滔滔红尘,世上无一而非小人。唯独你我情坚金石,此已足矣,何必在意
旁人说三道四。”
    小初点点头,楚楚一笑,道:“阿痴哥哥,有你这句话,我便心满意足了。反正今日他
们不会放过你。也决不容我和仪儿活了,你……你若有本事逃出去,便带著仪儿快走吧,不
要顾及我。”
    望著小初楚楚的笑容,燕飞萍重重地摇了摇头,陡然间将心一横,激发起英雄气概,对
著滚滚江水大声道:“咱们谁都不走。凭这帮江湖小人,想出手伤我,未必有这么容易。小
初,你只管站在我的身后,今日我倒要看看,燕飞萍的飞铃在此,天下有哪个人能伤及一丝
一毫。”
    话声在江面上激荡,小初瞧著他这副睥睨傲视的神态,心中又是敬仰,又是爱慕,只觉
眼前这人仿佛是一头无所畏惧的雄狮,没有人能在气势上将他压倒。此刻,她与燕飞萍站在
一起,身上也染上几分豪气,心道:“倘若逃不出去,大家死在一起便是,又有什么了。”
心意一决,更无挂虑,面对前方那些剑拔弩张的武林健者,心中一片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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