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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娇龙 
第九回 亦悲亦壮慨陈往事 如醉如痴难卜今生


    罗小虎闭着眼,半偎半躺地靠在玉娇龙怀里,胸前伤口的疼痛已渐渐减轻,他只感
到一阵阵的神摇,似倦意,又似虚弱。迷糊中,他感到有一只手在他肩膀上轻轻地来回
抚摩,传到他心上的,是千般怜爱,万种柔情。一种早已消失多年的感觉,突然又在他
心里重新泛起……也是这样的夜晚,他和一群顽童打架受伤以后,也是这样一只手,也
是这样的抚摩……他顿感一切似乎都已得到补偿和满足。他把头再向已经靠着的怀里移
了移,嘴边挂着一丝稚气的微笑,便静静地睡去了。
    玉娇龙却一直低着头,默默地注视着罗小虎那壮实得出奇的臂膀和那势欲裂肤而出
的胸肌,注视着他那张令人怎么也看不厌的脸孔,和那张变幻莫测的嘴唇。她真不敢相
信,此时此刻偎倚在她怀里的这尊汉子,竟是纵横沙漠、驰骋草原、官军闻风丧胆、临
阵好似煞神的马贼魁首,而现在却柔顺得有如孩童一般。是煞神化为了孩童,还是孩童
化成的煞神呢?玉娇龙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能手轻轻地抚摩着他。一刹间,通过自己
的手又传到自己心上的是一阵微微的战栗。从门隙里吹来一缕凉风,夹杂着从那汉子身
上散发出来的汗味,血腥味,还有马鞍味和草原的清香味,这些她所熟悉而又陌生的气
味,随着那汉子均匀的呼吸沁入她的心头,使她激起一种无法抑制的狂喜。一瞬间,一
切尊荣、矜待、骄宠、豪华全都消去,在她心上升起的是:不顾一切地去保护他,不惜
一切地去照料他!她用腮去偎着汉子的头,陷入久久的迷惘。渐渐地她也闭上了眼睛。
    夜,沉浸在两个均匀的呼吸之中。
    一阵轻微的声音把玉娇龙惊醒过来,她睁开眼,一丝亮光从门缝间透进,天已经亮
了。她感到胸前贴着一团暖暖的东西,伸手一摸,触到的是一团绒绒的皮毛。她像失去
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蓦然站立起来,正在这时,篷外传来了一阵小声的话语。玉娇
龙忙走到门边侧耳听去,是一个老头的声音:“昨天哈里木来,怎么也没有谈起你受伤
的事?”
    “是在路上受的伤,只破了点皮。你放心吧,老爷子,不要紧的。”这正是罗小虎
的声音。玉娇龙也不知为什么,当这熟悉的声音刚一传到她耳朵时,她心里不由一阵颤
动,脸上顿时感到热辣辣的。这倒并非出于她对那汉子的疼惜和愧疚,而仅仅只是由于
那声音引起的。
    玉娇龙轻轻挑开帐门,她看清了:大约二十来步开外,罗小虎虎着身子和一位须眉
已白、但身板还很结实的老头面对面地站在那儿,她已经明白了,这老头准是达美的爷
爷布达旺老爹。
    她看到罗小虎又说话了:“哈里木兄弟还给你老说些什么来?”
    布达旺老爹说:“他说有个在路上遇难的单身女子前晚住我家,要去迪化,估计昨
晚将打这儿来,怕她碰上狼,我昨晚一直在林子那边等她,却一直不见来,弄不准是达
美把她留下了,还是迷了方向,心里老惦着。”
    罗小虎回头看看帐篷说:“老爷子,你放心,那女子昨晚已经来了,就住在你的帐
篷里。”
    布达旺老爹以手抚胸,一躬身说:“谢天谢地,这就好了!”
    玉娇龙见此情景,顿觉似有一股清泉流进心里,她好像看到过去那些见到她就冷冷
避开的牧民,一个个都在笑脸迎来,她和他们之间已变得亲近和熟悉了。
    布达旺老爹指着那布幔又说:“那帐篷当然就是你搭的窝,那些狼也是你收拾的
了。”
    罗小虎笑了笑,点点头,像有意把话岔开似的说道:“老爷子,我把弟兄们都交托
给哈里木兄弟了,要他们暂时散一散,避避锋。我还有些事要办,办完了就进关,不报
仇雪恨,死也不回西疆了。”
    布达旺老爹有些伤感了:“仇是要报的,恨也要雪,只是你孤着身子去,我真不放
心啊!”
    两人沉默了会,布达旺老爹又说:“咱们以两年为期,到时你不回来,我叫哈里木
进关去找你。”
    罗小虎满怀激情地说:“老爷子,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西疆已把我迷上
了!”罗小虎说到这最后一句时,声音都有些沙哑了。布达旺老爹慈祥地望着罗小虎,
觉得他突然变得象个小娃娃似的。恰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嘶声。布达旺老爹急忙
回头望去,立即欢呼道:“啊,我的小花马!”接着又从他口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哨,
那匹小花马像听到召唤一般,放开四蹄跑过来,靠挨在老爹身边,不住地用它的脸鼻去
碰擦老爹。布达旺老爹也能手拍抚着它的脖子,带着深情自语般地说:“达美把你当心
肝,可她却把自己的心肝也送了人,我们真想看看你的新主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哩!”
    玉娇龙把这一切音得清楚,听得明自,她在帐篷里再也呆不住了,挑开门,走了出
来,一直走到布达旺老爹面前,深施一礼,并道了声:“给老爷爷请安!”
    布达旺老爹略带惊异的神色打量着她,只感到飞到他面前来的这只美丽的鸟,决不
是一只山鸡,而是一只凤凰。他还从玉娇龙那一双明亮的眸子里,看到一种使他感到凛
然的光彩。他把她和达美相比,竟找不到她俩有任何相似之处。一刹间,他甚至怀疑站
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女子,该不是什么花修成的花仙?布达旺老爹注视了很久才自语般地
说了句:“但愿达美喜欢的是你的心,而不是你的俏!”说完,以手抚胸,将眼睛垂下,
祝福道:“愿春姑娘一生无灾无难,大利大吉!”然后,一转身,迈步走向草原深处去
了。
    站在一旁的罗小虎,当他听到布达旺老爹口里叫出“春姑娘”三字时,不觉一怔,
警觉地看了看玉娇龙。等布达旺老爹走远时,才问:“你怎改姓春了?”
    玉娇龙含嗔地乜了他一眼,说:“只许你化名,就不许我改姓!?”
    罗小虎不禁敞声大笑,可笑声刚出便又突然中断。玉娇龙见他以手捂着胸口,嘴唇
紧闭,脸色发白,知道他是惹发伤痛,赶忙上前去搀扶着他,带着深深的怜爱责备他说:
“还不是自己惹来的痛!走,随我回帐养养去。”
    罗小虎微皱着眉,推开玉娇龙,迈步向帐篷走去。玉娇龙独自停留在那儿,她感到
一阵委屈,随着便觉有股气渐渐从心里升了起来,但在耳边马上又响起了母亲“在家从
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教导,脸一红,气也立即消失了。她看到罗小虎那略显蹒
跚的身影隐入帐篷后,她一咬牙,又飞也似地追了上去。
    罗小虎斜靠在皮毯上,显得有些疲惫。玉娇龙蹲下去紧偎在他身旁。她柔声地问道:
“是不是疼得厉害?”罗小虎没哼声,只伸出他那粗大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玉娇龙万
分悔疚地说:“我不是有意。真的,不是有意。”
    罗小虎笑了笑,说:“我也太大意,你也太心狠。”
    玉娇龙感到委屈万分,说:“不是心狠,是心乱,乱得没了主意,不想竟失手了。”
她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低声哭了起来。
    罗小虎坐了起来,将玉娇龙搂到怀里,为她抹去眼泪,望着她眨了眨眼,那种为她
所熟悉的带着嘲弄神色的眼神又出现了。
    玉娇龙不禁破涕为笑,将头埋进罗小虎的怀里。
    这样过了许久,忽然帐外传来一声长长的马嘶,玉娇龙蓦地站立起来,警惕地倾听
着外面的动静。罗小虎想敞声大笑,可他忍住了。说:“这是我的马在叫,它又想奔驰
了!”他的声音里有豪迈,也有伤感。说完,他又走出帐外去了。
    一会儿,玉娇龙听到罗小虎在帐外呼喊:“喂,出来吃早饭了。”
    玉娇龙眉头一皱,心里有些反感,心想:“‘喂!’这成何体统?!真是生成的村
野天性,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呢!”尽管她心里不高兴,可她还是出去了。
    罗小虎已从马鞍上取出随带的干粮,有麦饼,有土豆,有羊肉,还有一包半干的葡
萄干。他把这些摆在草地上,自己盘着脚坐在那儿,两手按在膝上,似乎在等候贵宾一
般,态度显得很虔诚。这与玉娇龙那天晚上在山腰草坪上看到的那场聚饮,完全判若两
人。她适才心里浮起的不快,很快又消失了。她走过来面对罗小虎坐下,这时,她才感
到自己确是饿了,于是,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太阳已从草原边际升起。贴着草原地面铺起一层薄雾,望去有如无边无际的云海,
在不远处自由牧放的那两匹马,犹如站在云端,那景色真奇妙极了。
    一会儿,雾散了,重又展现出一片辽阔的草原。东方虽有旭日斜照,四野仍旧苍苍
茫茫。这时的玉娇龙却无半点孤独的感觉,两三天前那种在夜林里,在山脚旁踽踽独行,
渴望见到人烟,靠近人群的感觉,此时此地她却完全没有了。更奇怪的是,她生怕见到
炊烟,唯恐有人闯来。她情愿就这样坐在罗小虎身旁,坐一辈子,一直坐到白头。
    罗小虎躺在草地上,悠闲地闭着眼睛。玉娇龙默默地拔着草玩。罗小虎忽然睁开眼,
望着天空问她道:“如果昨晚我被你刺死了呢?”
    玉娇龙从拔了草的地上捧起一捧沙,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就把你埋在这儿。”
同时把沙洒落在罗小虎的身上。又说:“就这样亲手把你埋好,然后,我为你守孝。”
说完这句话,她眼里噙满了泪水。
    罗小虎也是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就拖你到阴间去做夫妻。”说着,一伸手将她
拖到身边。玉娇龙涨红了脸,挣脱他的手,坐起来,向四围环顾了下,说:“光天化日
之下,成何体统!”
    罗小虎毫不在意地说:“我敢断言,这周围十里之内无人。”
    玉娇龙正色说:“这上有青天下有地,哪能非礼!”她那端庄的神态,使她突然又
变成玉府干金了。
    一阵难耐的沉默,在这短短的片刻间,两人的身体虽还是靠得那么近,却都感到疏
远了。
    玉娇龙用手理理鬓发,说:“你的武艺是跟谁学的?”
    罗小虎漫不经心地说:“没功夫专跟谁学,只一处讨了点。”
    玉娇龙:“难怪你刀法乱,看不出招数和路子。要是你能学得几套高超的刀法,加
上你的臂力,你定可象霍去病说的那样,‘以铁骑三千横行天下’了。”
    罗小虎以一种藐视的口气说:“霍某是谁?江湖上从没有人提过他!我只需铁骑三
百便可横行天下。”
    玉娇龙差点笑出声来,但勉强忍住了,紧紧浮上心来的是一丝难堪和羞愧。
    罗小虎又说:“那晚我俩较量时,你使出的那套剑法真奇,简直险得叫人难防难测。
你再舞给我看看,也许我能揣摩出点刀路来。”
    玉娇龙欣然应允,起身进入帐内,捧出宝剑,来到罗小虎前面十步之地站定,说:
“你看好!”将剑一亮就舞了起来。只见玉娇龙时而鹤立,时而揉进,忽似鹰击长空,
突如龙起深潭,慢一剑,紧一剑,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翻飞腾跃,开始犹能略辨剑路,
后来剑势越紧,简直好似一团亮花,全身闪吐电舌。罗小虎看得呆了,到情紧处,不禁
拍手助兴,大声喝彩。
    玉娇龙直把全套剑路舞完,才收剑运气立于原地。她略带娇气地注视着罗小虎问道:
“你看可有破绽?”
    罗小虎面露惊异之色,把玉娇龙盯了一会才答非所问地说:“我看出来了,你的剑
法和高大爷的剑法准是同出一脉。”
    这下,该轮到玉娇龙惊异了。她把眼睛张得大大的:罗小虎竟能看出自己的剑法和
高老师同出一脉,这是她没有料到的。随着惊异之后,她感到一种难言的欣慰,这欣慰
竟把适才的羞愧之感一扫而空。
    罗小虎像忽然明白过来似的,说:“我正不解高大爷哪来那么高超的武艺,原来却
是你教的。你的武艺又是跟谁学的呢?两年前你受巴格欺负时,却连那么一只黄鼠狼都
制不了啊!”
    玉娇龙忙接着问道:“你怎识出我和高……你高大爷是同出一脉?”
    罗小虎爽朗地笑了,说:“我罗某是迎着锋刃长大的,在上百次的砍杀中,三刀换
两命,见多了,哪能识不破。”
    玉娇龙心里又激起一阵欣慰。她又问:“那晚在草坪上,我听你说起高大爷名叫高
远举,怎的现在又改名高云鹤了呢?”
    罗小虎说:“他改名总有他的难处,正如我和你一样。不过,他和你我都一样,是
好人。”
    玉娇龙的脸微微红了起来。又紧问道:“高大爷是你什么人?”
    罗小虎说:“恩人。”这一声略带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激和深情。他勾起往事
的回忆,顿使他的神情变得忧郁起来。玉娇龙已触察到眼前这人内心的伤痛,她心里也
顿时充满了疼惜。她将剑插在地上,慢慢地走了过来,紧靠着他的肩膀,柔声地说:
“把你的身世全告诉我,我要分担你的忧和愁!”
    他二人肩并肩地坐了下来,罗小虎把玉娇龙的手紧捏在他的手掌里,咬着牙哼了声,
说:“我没有忧,没有愁,心里装的只是仇和恨!……”接着便把自己十二年前家里遭
遇到的一场惨祸倾诉出来:那时他才八岁。父亲罗宏远,也是一个读书人,周家境清寒,
在沧州衙内谋到一个典吏之职,他一家便由沧州乡下搬进沧州城里来了。母亲张氏,为
人心性温贤,生得别具姿色。一日,他父亲进衙值宿,忽遇大雪,他母亲为送棉衣进衙,
适被州官孙人仲看见。不料孙人仲竟起邪心,多次借故派人来请她母亲进衙陪眷饮宴,
都遭到他父母亲拒绝。孙竟因此恼羞成怒,暗暗包藏祸心,意在必得。正在这时,恰逢
监内有名收监候斩的大盗越狱逃跑,孙人仲便诬陷系他父亲串通暗纵,连夜酷刑逼供,
竟将他父亲活活置死刑下。他母亲闻此凶讯,顿时神色惨变,已料难逃毒掌,将他叫到
眼前,抱着他痛哭一场,叮嘱他要看照好弟妹,记下这血海深仇,还说了两句:“我不
能让你父在地下蒙羞,让你兄妹在世上受辱!”接着连连呼“天”三声,便冲出房门,
一头投进井里去了。可怜他兄妹三人,只有趴在井边嚎呼痛哭。街坊四邻,大家都惧怕
孙人仲权势,惟恐惹火烧身,谁敢出头怜顾,一任他兄妹孤苦无依,痛惊巨变。
    同街有个以赶骡马为生的独臂秦七,平时曾多次受到他父母的周济体恤,因此人生
性孤耿,虽常受他家恩惠,却很少到他家行走。恰在他家遭到祸变后的第三天,秦七从
外地回来,闻讯后便立即赶至他家,招来他在骡马帮的几位穷朋难友,将他母亲尸体捞
起,又去州衙把他父亲尸体领出,送至城外官山埋葬。街坊见秦七如此义烈,为他所感,
也有些人放大胆渐渐聚到他家门前议论州官不是。秦七当众慷慨陈饲,申言一定要为他
家报仇,骡马帮几位朋友劝他,说只凭只独臂,恐难得逞,还是先以抚孤为重。不料这
事又惹出一个陶驮来了。这陶驮为人豪霸,在城内开设一家全德镖行,专门结交一些江
湖亡命,在地方上掌红吃黑,又时在州衙行走,与孙人仲互为狼狈,在沧州城内确也算
得一霸。陶驮闻说秦七出面为他家仗义,不知何故竟勃然忽恼,亲自带领镖行数人前来
干涉寻衅。秦七攘臂上前和他争论,眼看势将动武,骡马行的几位朋友怕秦七吃亏,死
活将他拉走。陶驮忿忿而去。过了几天,衙内有个名叫梁巢父的师爷,因与他父亲生前
十分交好,偷偷前来报信,说孙人仲连日均把陶驮请到衙内密谈,心怀叵测,揣度他们
可能要对他兄妹暗下毒手,以便斩草除根,免留后患。梁巢父和秦七相商,决定送他兄
妹离开沧州,去奔一条生路,他一心要为父母报仇,死也不肯离开沧州,终日不言不语,
经常独自去到父母坟前呆立,有时终夜不归。秦七无奈,只好将他弟妹送去交托梁巢父,
梁又辗转托人将他俩送到山东去了。他当时整日如痴似呆,欲哭无泪,一心只想和孙人
仲以死相拼,对弟妹下落也无心过问。一夜,他正在梦中,忽然房内四处火起,烈焰腾
空,满屋浓烟,他从梦中惊醒,竟张目不开,喘气不得。
    正在危急之际,秦七突火冒烟闯来,用独臂将他挟在腋下,从后窗跃出,又踢倒围
墙,打从后巷逃走。在关帝庙内躲至天明,才混出城外,直奔交河而去。
    在路上,秦七才告诉他,放火之人正是陶驮。
    他和秦七一路忍饥受冻,全靠乞讨过活。一日,来到交河外高家村,天上下着大雪,
正在饥寒交迫之际,多亏高远举将他们收留下来,送衣供食,义重恩长。当高远举知道
他全家受害的遭遇后,更是义愤慷慨,深抱不平,并把他身世编写成歌,以让他永远记
住这一仇恨。
    在高家住了月余,一日秦七从交河城内归来,告诉他在城里看到沧州捕快和陶驮镖
行伙计数人在酒馆饮酒,身边都藏有兵器,多是孙人仲已得到风声,遣人前来追害他们。
他又随着秦七仓皇离开高家,向阜城奔去。不料走到万寿桥时,捕快和镖行数人已从后
面赶来。秦七将心一横,拔出短刀,一面急叫他赶快过桥逃走,一面独自立在桥头,准
备以死相拼。他在秦七的一再急催以至喝斥下,含着眼泪,跑过桥头,转过林坡,恰好
那边大道上有一牛车拉着一车草料向这边走来。他趁赶车人不备,从后面轻轻爬上丰去,
钻进草内,又向桥头走来。刚到桥头,牛车突然停下,耳里传来赶车人的惊呼声,桥上
的怒喝声,刀刃憧击声和惨叫声。他拔开草料一看,见秦七满身是血,挥动独臂,正和
四人拼杀。桥上已被砍倒两人、接着,又有一人被秦七砍伤,正在这时,秦七也连中两
刀,只见他摇晃几下,口里似乎还在喊着什么,便慢慢地倒下去了……
    罗小虎讲到这里,眼里包满了泪,再也讲不下去了。玉娇龙紧靠着他的臂膀,也在
轻轻抽泣。是对罗小虎的同情,还是有感于秦七的义烈,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想不到
这种只有在书本上的忠臣义士中才有的壮举,竟然在这样一些市井小人中也会发生。
    罗小虎略停片刻又继续说:“最使我永远难忘的是秦爷爷倒下去后,还昂起头来,
睁大着眼,死死盯着桥头这边,好像在看我已跑远了没有!”
    玉娇龙便咽着:“你定是出乎他们所料,伏在草料里又随牛牢回过桥这头来了。”
罗小虎点点头。玉娇龙焦急地问:“后来呢?”
    罗小虎:“我就这样逃离虎口,四处漂泊,给人放过牛,牧过马,为投师学艺,渡
黄河,闯关东,一来因为穷,二来生性犟,总是讨没趣,呆不长。十五岁时我已经长得
身强力壮了,曾想回沧刊报仇,可听说孙人仲已改放到湖北去了。我又去山东找寻弟妹
下落,整整三年里,我踏遍全山东,连一点消息都未打听到。在返回沧州的路上,碰上
官府征夫去蒙古解马,我被捉押去,在风雪凉州道上,我不堪解马官的虐待,串通几位
弟兄,乘夜杀了解马官,盗了官马,便逃到西疆来了。”
    玉娇龙“啊”了声,说:“你这可是犯的叛逆罪呀!”
    罗小虎忿然说:“那孙人仲又是犯的什么罪?”
    玉娇龙:“王法无私,孙人仲虽是州官,既已犯法,理应与庶民同罪。只是你已成
罪人,就难以出头告他了。”
    罗小虎“哼”了两声,冷冷说:“朝廷有朝廷的王法,我罗某也有我罗某的王法,
那就是我的刀和马!”
    玉娇龙不由感到心里一阵冷,一下把紧靠着罗小虎的身子拉开,张大了眼看着罗小
虎,还是昨夜那个汉子,还是昨夜那张面孔一只是神情变了,全身罩临着一股秋肃之气。
    玉娇龙心想:“哪有以刀和马代替王法之理!我也有剑和马,难道也可代王法?!”
    罗小虎微仰着头,出神地望着草原远方,神情由秋肃转为悲凉,慢慢地,他用低沉
的声音又唱起那只歌来:“天苍苍,地茫茫,无端奇祸起萧墙。我父含冤刑下死,我母
饮恨投井亡,弟名曰豹妹名燕,逃难失散在他乡。仗义抚孤赖秦七,舍身扶危赴火汤。
人面兽心孙人仲,血海深仇永不忘。”歌声随着微风散向草原四野。玉娇龙心里突然涌
起一阵悲悯。就在她自己身旁这样一条堂堂七尺汉子,竟曾经历了人间这多苦难,真难
令人想象他是怎样熬挺过来的。她眼前闪现出了他幼年那趴在井边嚎呼惨哭的情景;那
半夜从烈火中醒来惊惶失措的神态;那在风雪中饥寒交迫的境况;那伏在草料中看到秦
七惨死的感受……一缕缕疼和借、怜与爱之情在她心里油然升起,她侧过身去将罗小虎
的膀臂抱在怀里,用她的腮在他的肩臂上轻轻地擦着,以此去倾注她全部的温存。此时
此刻的玉娇龙真美极了。
    草原上静静的,天空中也看不见一只飞鸟,整个天地都是他二人的了。
    不知不觉间,一缕淡淡的青烟从草原那边升起。罗小虎立即注意到了。他挣脱玉娇
龙的偎抱站起身来,指着那缕青烟说:“那是布达旺老爹升起的暗号,有官兵在那边出
现了。”他回头看看玉娇龙,眼里闪露出一种奇特的神情,既有玉娇龙熟悉的嘲讽,也
有她见过的警觉。
    玉娇龙又惊又喜,忙说:“有我在,你别急!”
    罗小虎说:“我倒不怯他们。只是我不愿在这里和他们照面。你上马斜插过去,就
能迎上他们。你我已缘尽于此,该分手了。”
    他最后两句的话音里充满感伤,神情也不禁显得有些黯然。
    玉娇龙偏着头,任性地说:“我不去,我要随你走。”
    罗小虎惊诧地问:“随我走?!”
    玉娇龙固执地凝视着他,点点头,说:“我要你送我去迪化。”
    罗小虎略略迟疑了下,然后充满温情地说:“好。我们这就起程。”
    只一刻功夫,罗小虎便一切都已收拾停当。他二人跨上马,并骑向南驰去。
    罗小虎的黑马极神骏,没跑多远便渐渐把玉娇龙和她的小花马抛到后面。玉娇龙是
个好强人,不停地加鞭,还是追不上大黑马,她生气了,只怪小花马不争气,她索性放
慢步伐;让小花马远远落在后面;嘟着小嘴,含嗔带怨地望着罗小虎的背影。已经远离
一箭之地的罗小虎突然勒转马头向玉娇龙驰来,他那在马上矫健的英姿和他那龙游虎跃
的气概,却又是那样使玉娇龙钦羡和倾心。她的怨愠一下全消,不禁望着罗小虎嫣然一
笑。罗小虎纵马来到她的身边,伸出壮实的臂膀,轻轻一搂,将她搂过马去,让她横坐
鞍前,然后对她说:“每和弟兄们逐杀,我和我的马总是冲在前面,这脾气一时改不过
来,你别介意!”
    玉娇龙半偎着他,问道:“这儿离迪化还有多远?几时可到?”
    罗小虎说:“还有一百余里。马快未时可到,马慢天黑前可达。”
    玉娇龙央求他说:“天黑前能到就行。……你有伤……”
    罗小虎说:“我身子壮,这点伤也算不了什么。”
    玉娇龙低低地呻吟了声,有些感到伤心地说:“你真憨!我和你只有这么点缘份
了。”
    罗小虎放慢了马,默然许久才说:“缘份短,这是你我命中定,不怨我被逼为草莽,
只怪你错生在侯门。”
    玉娇龙忽然激奋起来,说:“将相宁有种,谋事在于人。以你的臂力和猛勇,如到
边塞从军去,不出三年,定能当上千总,一旦边塞有事,升个游击也不难。你只要能谋
个游击之职,就可明媒娶我了。”
    罗小虎叹息一声,说:“投军报国,本是男子汉事。只是我有大仇在身,眼下也由
不得我了。”
    玉娇龙急切地说:“你能立功边陲,必会受到皇家封赠,那时再上疏陈情,报仇雪
恨也容易了。”
    罗小虎不吭声。玉娇龙扭过头来,固执地要他应允。罗小虎不忍拂她一番情意,才
点点头说:“好,我和你就以三年为约。三年之内我如不得志,你就把这段情义一刀两
断了吧!”
    玉娇龙听他说出这番话后,心里一阵酸楚,不禁嘤嘤啜泣起来,断续他说:“我对
你的情意是割不断的。我的心已经许给你了……我等你……等到死……。”
    罗小虎一生中哪承受过这般柔情,他真感到比遭千万官军所围困还要慌乱。他只觉
得自己好似被千条索万根绳束缚住了。
    他二人谁也不吭声,只互相紧紧相偎着,一任马儿慢慢地行,不知不觉间,已经走
出草原,前面不远处已出现稀疏的树林和村舍。
    罗小虎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了句:“啊,迪化快到了。”似睡非睡的玉娇龙猛然一
惊,坐正身子,能手理理鬓发,说:“天色还早,不如下马歇歇。”
    于是,罗小虎跳下马,将玉娇龙抱了下来。他用两手握着她的双肩,目不转睛地注
视着她。玉娇龙脸上泛起红晕,一绺细黑如绒的鬓发垂在腮边,那对有如潭水般的眼里,
含有喜,带有哀,送出来的却是脉脉的柔情。
    玉娇龙轻轻挣脱罗小虎的手,走到小花马旁,摘下剑,解开头上的发髻,用剑割下
一缕青丝,转身来到罗小虎的面前,将青丝递给他,说:“它虽不解人意,却是出自我
体,让它伴你身边,随你去到天涯!”
    罗小虎接过青丝,将它挽成一结,小心地揣入怀里。他也从马鞍旁取下一个小皮袋,
交与玉娇龙,说:“这袋里装着一张小弓,是我十二岁时亲手所制。它携带方便,又可
连发。我用它杀过无数豺狼,射过多少鹰鸠。八年来我一直带在身旁,从未离身,你拿
去收藏好,见弓如见我,对你也可能有点用处。”
    玉娇龙把小弓取出一看,见弓长不过七寸,弓背上安有活动箭筒,筒内装有小箭十
支,箭镞极为锋利。罗小虎把如何使用的要领教她后,说:“你心灵手巧,只需练练就
成。”
    玉娇龙爱不释手,细细地揣摩着。她把箭镞注视一会,若有所思地说:“这玩意用
来射杀狐兔倒有余,若用以射人则不足,除非恰中咽喉才能致命。要能在箭镞上打个倒
钩就更厉了。”
    罗小虎说:“我只用来射猎,从未用来射人。争雄江湖,明刀明枪才算好汉。”
    玉娇龙只笑了笑,小心将皮袋收藏好,便不再谈弓箭的事了。
    太阳已经坠挂疏林,他二人见天色不早,只好上马前进。约莫又走了半个时辰,前
面不远出现一片苍郁的树林,林中耸立着一座山峰,峰顶上隐隐露出庙宇的一角飞檐。
罗小虎指着山顶说:“那里就是红庙子了。登上那个峰顶,可以俯视迪化全城。”玉娇
龙顿时涌起思绪万千,不辨是悲是喜。
    进入树林,天色已近黄昏,落日斜晖透过疏枝,把整个树林染满惜离愁绪。
    穿过树林,来到驿道路旁,罗小虎勒住马对玉娇龙说:“前面就是迪化,我与你该
分手了。”
    玉娇龙眼里含着泪水,神色黯然地说:“我等你,直到死。你得志之日便是我们完
聚之时。”说完,她一咬唇,固执他说:“你走吧,我要目送你。”
    罗小虎拨转马头,回过头来说:“两心不变,后会有期!”一扬鞭,纵马向林中驰
去。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马蹄声在静静的树林中回荡。
    玉娇龙惘然地目送着罗小虎远去的背影,口里喃喃地念道:“这莫非是场梦?!”
    直到罗小虎的身影全消失了,她才回过头来,蓦然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迪化城的万
家灯火。她从那闪烁的灯光里,又看到了尘世,又感到了尊荣。她不禁喟然道:“这真
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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