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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娇龙 
第十九回 巾帼双奇情怀隐隐 江湖一恶天网恢恢


    玉娇龙正在房里闷坐,鸾英由赵妈伴着上楼来了。鸾英是个开朗而爽直的人,一进
房门就兴冲冲地说道:“妹妹,适才德五嫂家派人来,说她家今年梅花开得特别艳盛,
邀我和妹妹明日去她家赏梅。”
    玉娇龙心不在焉地说:“我和她家素无来往,请我则甚?”
    鸾英:“德秀峰五哥和你哥哥原是吏部同僚,妹妹在西疆时我与他家就早有往来。
为了前番妹妹在铁贝勒王爷府中舍命拦马救护母亲之事,谁不夸妹妹是大孝大勇。来人
传话说,德府中的人都想见见你,求我一定代为劝驾一往。”
    玉娇龙:“若是为了这缘由,我就更不想去了。”
    鸾英有些性急了,说:“我已看出德五嫂的心意,她这次主要请的是你,我只不过
是味‘引子’罢了。不过,我毫不怄气。我以有你这样一个妹妹而感到很光彩。伴着你,
就如伴着彩风一般,尽管百鸟都朝的是你,可我脸上也有光,妹妹你就赏我一个脸吧,
别让人扫兴。”
    玉娇龙闷了一阵,问道:“她家还有些什么人?”
    鸾英兴致又来了:“她家人不多,可也有个曾暴风流过一时的人物一俞秀莲就住在
她家。还有一位叫燕姑的姑娘……”说到这儿,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这姑娘听说姓
罗,可能就是那个刺杀沧州卅官的罗虎的妹妹。”
    玉娇龙这时的心里已经被掀起了层层波涛,她对俞秀莲的倾慕、同情,甚至还杂有
几分疑嫉,早就隐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期望着能有缘见她一面。如今机会突然降临,哪
能轻易放过呢?至于燕姑,她是罗小虎的同胞骨肉啊!尽管同在京城,却有如异域,世
风礼教都不容相认,就更不用说对她应尽的爱护和照顾了。这究竟是谁的错呢?谁叫自
己生在侯门,又谁叫她哥哥去作马贼!
    但她深藏在心里的对罗小虎的思念和爱恋,时时激击起一圈圈巨大的波澜,这波澜
总在无边无际地扩散,她渴望能触到崖岸。
    激起些儿回波,这也将使她感到幸福和慰藉。因此,她也十分渴望能见见燕姑,这
也算是她心浪要拍击的一处崖岸。
    玉娇龙虽然心潮澎湃,可她的神态却仍然显得异常平静,看去似乎还是无精打采的。
    鸾英见她半天不出声,急了:“妹妹,你说呀,你是去还是不去?”
    玉娇龙顺从地笑了笑:“去。但要说好,是我陪你。”鸾英高兴得伸出双手棒着玉
娇龙的脸说:“好,就依你。我在母亲面前也是这么说的。”
    姑嫂二人又闲谈一阵,鸾英便带着赵妈下楼回房去了。
    玉娇龙送走嫂嫂后,独自斜倚栏杆思忖着明天去德府作客的事情。她极力去猜想即
将要见面的俞秀莲和燕姑的模样,可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的脸孔,一会儿是达美的,一会
儿是蔡幺妹的,一会儿又是香姑的,都不是俞秀莲和燕姑的模样。她正想得出神,忽然,
看门老头王庆来报,说府门外来了一人,年约五十开外,自称姓何名招来,打从安国县
留村而来,说半年前有人传说告知他,有一个叫香姑的外甥女,已从西疆回来,现在玉
大人府里,他趁进京办货之机,来求一见。
    玉娇龙闻报,不禁双手台掌,默默念了一声“多感菩萨保佑”,立即把香姑叫来,
满怀高兴地对她说:“香姑,你勇舅终于找到了,现在府门外,你快去和他相见。他若
无事,可留他在府里住上几天。”
    香姑真是喜出望外,急忙炔步下楼,飞一般地奔跑出去了。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香姑带着满面泪痕回房来了。玉娇龙见她两眼红肿,脸上犹留
下凄怆之色,想到她那可怜的身世,心里也不禁难过起来。她把香姑拉到身旁,为她拭
去泪水柔声问道:“香姑,舅舅对你如何?”
    香姑哽咽着说:“舅舅听说我爹和我娘都死了,也很难过,又听说我在府里日子过
得很好,他也很宽慰。”
    玉娇龙:“你舅舅的日子过得如何?”
    香姑:“舅舅开初对我说,舅娘死了,他靠卖点杂货求生活,日子过得很艰难,说
着说着,他又说他日子过得还不差,我也弄不清他究竟过得怎样。”玉娇龙:“你舅舅
说话为何没个准呢?”
    香姑:“舅舅后来听说我是被小姐好心收留的,不是卖身给玉府,他就说要我随他
回留村,又说他日子过得很温饱。”
    玉娇龙:“你愿不愿随他去呢?”
    香姑紧紧靠在玉娇龙怀里,充满真诚地说:“不,我才不随舅舅去哩,我死也不愿
离开你。”
    玉娇龙心里顿感沁入一股温暖,也满怀深情地说:“好妹妹,我也舍不得离开你。
你等等,过两年,我一定设法送你回到西疆去。”
    香姑依在玉娇龙怀里,脸贴着她的肩,低声说:“小姐,你呢?你也和我一道回西
疆去?”
    玉娇龙心里微微一震:“傻妹妹,我回西疆去干啥?”
    香姑几乎是耳语般地说:“我看得出来,你比我还恋着西疆。”
    玉娇龙一下挣开身子,抓住香姑的肩膀,两眼注视着她,略带盘诘的口气问道:
“你这是从何说起?你怎知我恋着西疆?”
    香姑毫无畏缩,坦然说道:“我早看出来了。自从回到京城来后,你就没有真正开
心过,常常望着西天出神,我就猜你准是在想念西疆。”
    玉娇龙笑了:“西疆虽美,可哪比京城繁华;乌苏更是荒凉,怎比侯府玉堂金马。”
    香姑突然变得固执任性起来:“我愿留在玉府就全不是为的这些,我只为一点:舍
不得小姐。小姐当然和我不同,你知书识礼,凡事都得依照府里的规矩。不过,不管你
有什么‘堂’,什么‘马’,我看就你没个知心人,全府上上下下百多号人,真正能贴
近你心的都不如香姑我。”
    香姑这番话,把玉娇龙隐藏在心里的哀怨挑开了,她没料到,这个在她眼里还充满
少女般天真纯稚的香姑,竟能说出这番通情中肯的话来!以至使得她再也不忍去强持异
议了。玉娇龙默然许久,最后才微微地叹息了声,说:“香姑,你说得对,偌大一座玉
府里,我唯一的贴心人就是你了。我和你一样,也命苦……”玉娇龙不再说下去了,眼
里噙满了泪水。
    香姑在玉小姐身旁呆了许久许久,直到已快天黑,才退出房门去了。
    第二天,玉娇龙起床得特别早。吃过早饭不久,赵妈便奉少夫人的差遣,过来催促
玉娇龙换装来了。玉娇龙坐在梳妆台前,略加匀抹,换上一身淡蓝色的绣花滚边衣裙,
外披一件猩红色的缎面紫貂披风,又从首饰箱里取出一只珍贵的缕花玉环,将它带在腕
上。刚刚收拾打扮停当,便听得嫂嫂鸾英在楼下叫她的声音。姑嫂二人携手出府,马车
早已候在门前。二人登车,便向阜成门方向驶去。
    几天前,京城下过一场大雪,街上积雪虽然未化,天气也显得特别寒冷,可大街上
仍然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非常,真不愧是京城帝都;万里阳关道上城镇百千,
哪有这等繁华。玉娇龙姑嫂乘坐的这辆马车,又是那样惹人注目,以致路上行人,一见
这辆马车,立即就能辨出里面坐的准是高官宝眷,一个个纷纷退让道旁,面露敬羡之色。
玉娇龙从帘缝中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禁矜持地笑了,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喜悦和满足。
十八年来,她似乎只在今天才初次领略到了侯门玉叶的高贵和尊荣,这决不是在辽阔的
草原和荒凉的沙漠所能感受到的。
    马车很快就驶到了阜成门,沿着城墙转入一条寂静的胡同,德府已经在望。德五嫂
早已领着一群人迎候在大门口了。
    马车刚一停下,德五嫂便带着两位仆妇来到马车门前,一位仆妇忙上前将车门帘幔
揪开,鸾英首先跨下车去,便又回身来扶玉娇龙。玉娇龙与德五嫂上次在铁贝勒王妃府
中就曾见过一面,当时虽未交言,彼此却也是认识的。因此,也无须鸾英引见,就相耳
寒暄起来。玉娇龙低着头,由一位仆妇搀扶着,踏着积雪向府门走去。她刚刚跨上门前
石阶,眼前突然露出了一双穿着青布棉靴、上着酱色裤管、分站得很开的脚。玉娇龙抬
起头来,见迎面站着的是一位姑娘,双脚成马步分开,两手叉腰,浅黄铜色里透红的一
张圆脸上,嵌着一对闪亮而深邃的眼睛。两道黑黑的、略微斜挑的眉毛,给这副本来很
平常的脸蛋,却平添了一种特别妩媚和英武的气概。这姑娘似笑非笑,正以一种探究的
眼光注视着她。玉娇龙心里立即就猜到了:这姑娘准是俞秀莲。顿然间,她心里感到有
些慌,但却丝毫也未表露出来。她正在进退两难之际,那姑娘却先开口了:“玉小姐,
我们终于把你盼来了。”
    玉娇龙:“你就是俞姑娘吧!我对你已经闻名很久了。”
    俞秀莲:“你休去听那些讹传。德五嫂常在我面前夸你呢!”
    她又把玉娇龙打量了下,紧接着将她的脚瞟了一眼,说道:“你的脚真轻,鞋上连
一点雪都未沾。”
    玉娇龙不觉微微一怔,正不知如何应对才好,恰好德五嫂从后面跟了上来,说:
“请到屋里叙,外面冷。”
    主客三人和俞秀莲由几个仆婢伴随着来到内厅,坐定之后,仆婢们都争着前来献茶
送点,殷勤异常。特别是玉娇龙面前,仆蝉们轮番趋候,更是川流不息。玉娇龙不禁暗
暗诧异,感到有些蹊跷。正在这时,她忽又听到厅外走廊上亦有一群人在窃窃私语。她
抬起头来,略一顾盼,见花窗外有几个人影在逡巡晃动,窗间糊纸已被戳破了好几个地
方。她正迷惑不解中,鸾英凑到她耳边,低声对她说:“德府家的丫环仆妇久闻妹妹美
得赛过天仙,都想看看你,可又不便冒冒失失地进来。你看,她们竟把窗纸也戳了那么
些洞。为了看你,害得我们也受冷。”
    一向矜持沉静的玉娇龙,一时间,羞也不是,嗔也不是,顿感不自在起来,脸上也
泛起了一阵红晕。
    德五嫂是个伶俐人,她已察觉到了玉娇龙神态的变化,深恐失礼,忙把厅里多余的
仆婢打发出去,随即又将话题转到前番在王府里玉娇龙拦马救护玉母的事来。她把当时
的情景绘声纶色地讲了一番后,又说道:“当时我们全吓懵了,都为玉夫人她老人家捏
了一把汗。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不知玉小姐哪来那么一股勇力,又那么迅速的身手,
只上前将马一拦一推,竟把来势那般凶猛的烈马制住了。真是叫人不可思议。自那以后,
京城中官家名门的女眷,谁不夸说玉小姐是孝女,都把那件事说成是孝女感天,暗有神
助。当然,也有嘴损的说连烈马都怕美女,还说这叫‘柔能克刚’。”德五嫂说到这里,
也不禁大笑起来。
    鸾英也被她这句话逗笑了,笑得十分得意和开心。
    俞秀莲抿着嘴,似笑非笑的,眼光一直停留在玉娇龙身上。
    玉娇龙端坐着,好像在听讲别人的故事一般,既无惊悸之态,也无得意之色。她对
俞秀莲那双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早已感受到了,可她不知为什么,心里总觉有些
忐忑不安,她不愿迎上去,和她进行这场较量。
    鸾英笑过了后,带着不平地说:“我家妹妹明明拦了烈马,救了母亲,可听说有人
还不相信呢!”
    一直未开口的俞秀莲说话了:“大勇出于至孝。玉小姐临危挺身拦马,这是任何一
个有孝心的人都能做到的,可是要叫一个一般的女子去把迎面奔来的烈马推开,这确是
令人难以置信。”
    德五嫂尴尬地说:“俞姑娘,你可从未对我说过不信这事来。”
    俞秀莲:“五嫂,既是你亲眼见到的,我就不得不信。”
    鸾英:“俞姑娘真会说话。那就是说,你还并不是真信。”
    俞秀莲:“今天,见到了玉小姐后,我才真信了。”
    鸾英和德五嫂不觉都把眼光转向玉娇龙,想从她身上看出一个什么来。
    玉娇龙心里微微一震,她好像已从俞秀莲这句意味深长的话里感到了一种危机,心
想:“难道她已识破了我?!”她突然想起刚才在门外石阶上,俞秀莲见她鞋上没沾雪,
曾称她脚轻来。可能是俞秀莲已经留意察看了自己的脚印,并已引起了她的疑心。
    玉娇龙深悔自己粗心,同时也感到俞秀莲不但识广见多,而且心细如发,自己必须
小心在意。
    玉娇龙见厅内突然变得一片寂静,她感到三双不同的眼神都在打量着她。她猛然一
震,觉得只有迎上去才能摆脱目前困境。于是,她抬起头来,带着一种羞涩和稚气,瞅
了瞅俞秀莲,转脸对鸾英娇声说:“嫂嫂,俞姑娘是性情直心又好,她是怕我难堪。”
接着,她又把脸转向俞秀莲:“其实,那天我也吓昏了,一心只为顾母亲,糊里糊涂地
就迎着马头冲上去,我至今也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那马竟然闪开去,也许是惊眼了。”
    俞秀莲:“‘惊眼!’你也懂得叫惊眼?!”
    玉娇龙坦然道:“我在西疆也常驰马来。”
    德五嫂:“难怪,原来玉小姐识得马性?”
    玉娇龙笑了笑,没再应声,只把两眼瞅着俞秀莲。
    俞秀莲嘴边仍然挂着似笑非笑的味儿,默默地注视着她。
    正在这时,丫环来报:一切都已准备停当,请玉少奶奶和玉小姐到花园赏梅。于是,
德五嫂起身带路,大家一道步出内厅向花园走去。
    德府花园不大,但布置得却也精致。花园中间是一椭圆形的水池,池中立了一方峥
嵘奇挺的太湖石。水池周围种满梅树,盛开的梅花,把整个花园点缀成一片淡红的颜色。
那一枝枝傲然自放的梅花与地上耀眼的白雪相映,特别给人以拔俗超尘的感觉。
    玉娇龙刚一穿进梅林,匣有一阵淡淡的幽香向她袭来,顿使她整个心神都为之一爽。
她问走在她身边的俞秀莲道:“俞姑娘,你一定也喜爱梅花吧?”
    俞秀莲漠然答道:“这只有高雅的人才有这等清兴。我可不是那种高雅人。”
    玉娇龙:“你不也是很孤傲的吗!这正是梅花的情性。”
    俞天莲:“孤,是真的,傲则不敢当,这可不是我的天性。玉小姐,你又最喜爱什
么花呢?”
    玉娇龙:“梅、兰、菊、荷我都爱。”
    俞秀莲:“都传说银杏花是夜里偷愉开,像星星般地发亮,可就不让人看见。你说
这又是什么情住?”
    玉娇龙惊讶地说:“啊,难道真有这等事?”
    她俩说着说着,便已穿过梅林,来到一座长亭内。这长亭十分宽敞,四面是茶色栏
杆,栏杆内侧配有座位。坐倚栏杆,可以观看满园景色。长亭西端,配有两间书屋,书
屋门旁靠壁处,立有枪棍,壁上还挂有刀剑各一柄。玉娇龙猜想,这大概就是俞秀莲传
授德幼铭和燕姑武艺的地方。玉娇龙一想到燕姑,她的心就不禁咚咚咚地跳起来。她想,
也许燕姑这时就在书屋里,她情不由己地回头向书屋房门瞟去,真有这般奇巧,恰在这
时,书房门“呀”然一声开了,随即便有一位年轻的姑娘跨了出来,那姑娘张着一双大
大的眼睛,好奇地但却是冷冷地把玉娇龙扫了一眼,便亲亲热热地跑到俞秀莲身边去了。
    一刹间,玉娇龙有如被钉住似的,木然不动地呆在那儿了。
    就在那姑娘刚在房门前露面的一瞬,玉娇龙眼前蓦然出现了一张与草原上那座小小
帐篷里出现的一模一样的面孔。也是那样一双眼睛,那样一张嘴。顿时间,她的心如被
什么东西撞击了下似的,骤然一缩,差点叫出声来,弄不清是突然的惊还是意外的喜,
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玉娇龙很快就镇住了自己。她背向亭心,装作观赏壁上的兵器,直到她自觉已经完
全恢复平静,这才转过身来。她略一环顾,一下就迎上了俞秀莲向她役来的一道带有惊
诧和探询的目光。
    她从俞秀莲的目光里察觉到,她已经注意到刚才发生的事儿了。
    俞秀莲带着那姑娘过来给她介绍,果然正是燕姑。燕姑在给玉娇龙见礼时,态度虽
然极恭顺,但神情却是冷冷的。玉娇龙已经察觉出,她那双长得与她哥哥极为相似的眼
睛,却含着极不相似的神情。在她眼里偶然闪出的惊恐和老是停留着的冷漠的神色,这
是在她哥哥的眼里不曾见过的。
    玉娇龙面对燕姑,心里激起一阵难言的愁绪,她极力制压住自己,只随和而关切地
问道:“你可还有亲人?”
    燕姑不答话,眼里掠过一道警惕之色。
    俞秀莲一旁接话道:“燕姑也是个苦难人,父母早年就被人害死了,有个失散多年
的哥哥,两月前到京城来寻她,还多亏玉府上一位好心人的指引,兄妹才得见了面。”
说完又投给玉娇龙一道神秘的眼神。
    玉娇龙心头扑扑地跳了两下,问:“你哥哥现在何处?”
    燕姑摆摆头,眼圈立即红润了。
    俞秀莲感慨地:“一言难尽。当今世道皂白不分,她哥哥被逼到暗道上去了,背上
个恶名声,露面不得。”
    玉娇龙默然一会,自语般说道:“终归是要分出忠奸善恶来的,由他去吧!”
    俞秀莲盯住她,带挑地说:“可这世上却是‘人妖易混,泾渭难分’啊!”
    玉娇龙猛地一震,不禁倒抽了口冷气,接着,微微叹息了声,才把那口冷气吐了出
来。
    俞秀莲对玉娇龙这一细微的震动,已经注意到了。她又将话岔开,回头对燕姑说:
“玉小姐是个有心人,她会把你当作亲人般看待的。”
    长亭外传来了德五嫂和鸾英的笑语声,因留连看花而落在后面的她俩也跟上来了。
    玉娇龙拉着燕姑的手,深情地说:“你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只管告诉我,我都会为
你去做的。”
    燕姑已从玉娇龙的话音里感到了一种亲人般的真情和温暖,她抬头望着玉娇龙,眼
里那种冷漠的神情消失了,闪出一丝儿笑意。
    德五嫂和鸾英进亭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位尚带童稚气的少年。德五嫂叫少年过来给
玉娇龙见礼。原来他就是德五嫂的公子德幼铭。
    鸾英指着燕姑和幼铭对俞秀莲说:“俞姑娘,他俩都是你这位名震京城的女侠亲自
传授的徒弟。名师出高徒,我想请他俩练几路刀枪给我和娇龙妹妹开开眼。行吗?”她
又将脸转向玉娇龙,“妹妹,你说是不是?”
    玉娇龙忙点头说:“那才好呢!我还是小时在西疆随父亲到军营看过练武来。当时
只觉眼花缭乱,又好看,又怕人,看不出个奥妙来。”
    俞秀莲:“玉小姐是将门虎女,现在就准能看出个奥妙来了。”说完,她便吩咐他
俩到书屋里束装去了。
    德五嫂更加兴高采烈起来。她对鸾英和玉娇龙说道:“我本来不赞成让幼铭这小子
习武的,可你们德五哥说,别人习武还要千里求师,我家住着俞姑娘这样一位绝代高手,
只要她肯教,就是幼铭的造化,哪能错过良机。我想也是,而今这世道,还是会点本领
好,兔受人欺,就让他学了。这玩意也真玄,我看一团花,你德五哥在旁却直夸。”说
完,她嘴里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俞秀莲谦逊地、却又是意味深长地说道:“五嫂又来了,我算什么绝代高手!京城
里眼下才真正出了位‘绝代高手’了。也是个女子。我只担心怕她走岔道。一个人,身
怀本领走岔道,不是欺良凌弱,就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玉娇龙的心又怦怦跳了两下。俞秀莲的每句话都直透她的心窝。自己的处境,自己
的所行所为,她似乎都了如指掌。玉娇龙平时的自负和自信,在俞秀莲面前也开始动摇
起来。
    鸾英听到俞秀莲这番话,心里也有所触动,但摸不准她说的究竟是何人何事,只好
不应声。
    正在这时,幼铭和燕姑均已脱去外衣,束扎停当出亭来了。
    俞秀莲吩咐幼铭先使一路枪,然后燕姑再使一路刀。
    幼铭遵命去到壁前取来一杆九尺长枪,在亭心站定,深深吸气直赁丹田,然后抱枪
于怀,双手一拱,蓦然下桩,握紧枪尾,将枪一抖,随即展开路数舞动起来。只见那杆
枪时如银蛇疾舞,忽似瑞雪翻飞,或挑或刺,进退回旋,法路明而不测,招式稳而难防。
玉娇龙仔细留心观看,想从中窥测到一些俞秀莲的功底。幼铭使着使着,突然将枪一抖,
玉娇龙眼前出现了一大团亮花,随着枪杆快速不停地抖动,只见大团亮花中又绽出了团
团小的亮花。一时间,眼前只见团团花光闪动,令人目眩神摇,只觉团团花心都藏有杀
机,却不测究竟哪团花才会怒放伤人。玉娇龙看到这里,心里也不禁暗暗称奇。她不觉
抬眼向俞秀莲膘去,不想正碰上俞秀莲早已注视着她的眼光,玉娇龙好意地笑了。俞秀
莲也会意地笑了。
    幼铭使完枪,抱拳行礼,退出亭心。鸾英在德五嫂身旁不断地夸赞着;玉娇龙只含
着笑,没开腔。
    燕姑抱刀上场站定,略一静气,抬手护刀,将刀换手一亮,立即施展开来。一开招
便连用三套连环紧扣的劈砍带刺,刀法既很刁奇,身手也极俐敏,确实显得超拔不凡。
玉娇龙不觉暗吃一惊。
    她已看出,这刀法中掺有剑路,特别是那三刀转劈为刺,恰似她《秘传》书中的招
路。她想:这难道是巧合!于是,她更是全神贯注地观察燕姑的一招一式,见她身随刀
进,刀护身回,身刀已化为一体,几至无懈可击。燕姑使至情酣处,突如巨蟒探幽,忽
似苍龙出谷,已是路转峰回,又见奇峰突起,竟已分不出是刀法还是剑路。鸾英看去,
只见刀光一片,难窥身影;玉娇龙看来,却是心手相连,莫辨实虚。玉娇龙看着看着,
不觉已由惊叹变为羡嫉,心想:燕姑刀法已是如此纯精,俞秀莲更不知何等高妙!无怪
她曾匹马双刀纵横河北,这般受人景仰。
    玉娇龙又一琢磨掂量,觉得燕姑刀法虽然刁险,若与《秘传》上剑法相比,也还不
算上乘,并非自己敌手。只是那俞秀莲就料难测了。她又想:我若敌她不过,我还留这
《秘传》何用?只枉我务它费尽那么多心机了。她正思忖着,燕姑已停刀收式走了过来。
鸾英兴奋万分,拉着燕姑的手,一个劲地夸她。话语说得十分热情,却没一句说上点子。
俞秀莲却只对着玉娇龙说:“玉小姐,让你见笑了。”
    玉娇龙亲切地笑了笑,含糊地说:“哪里,哪里,我真可算是得饱眼福了。”
    德五嫂见鸾英直夸幼铭,燕姑,高兴得眼都笑成了条缝。忙对他俩说:“你二人再
对练一路刀枪给婶婶姑姑看吧!”
    他二人却低着头,不应声。
    俞秀莲说:“他俩都好强,谁也不肯认输,平时都是轮流使枪占输方。”
    鸾英:“我看那刀是开了口的,锋快;枪也锐得怕人,不要对练也罢,万一失了手
可怎生了得。”
    幼铭、燕姑趁此抽身进房加衣去了。
    一会儿,丫环进来禀告,说筵席已经备好。德五嫂便邀大家回到内厅入座。筵毕,
俞秀莲趁德五嫂陪着鸾英闲叙吏部同僚沉浮之际,邀请玉娇龙到她房里坐坐。玉娇龙怀
着对俞秀莲强烈的好奇心,欣然应允。于是,二人携手出厅,来到俞秀莲房里。玉娇龙
举目一看,见房里陈设十分简单,除一床、一桌、一柜和两把座椅外,就没有别的家具
了。床上一枕一被,套面都是蓝布印花,床垫帐帘,全是素色,毫不沾丝带绣,显得十
分孤寒萧索。玉娇龙见此光景,联想起俞秀莲的身世,心里不免感到一阵凄楚。
    俞秀莲似已察觉出她的心情,便说:“玉小姐请勿见怪,我从小就习惯这种俭朴的
生活。五嫂叫人拿过许多器物来,我都婉谢了。我喜欢这样,更像我巨鹿老家的风味。”
    玉娇龙一时没答话,她对俞秀莲充满了尊敬和悲悯,同时也隐隐有种自愧的感觉。
她默默地抬头向四壁环顾,猛然间,悬挂在床头墙壁上的一副马鞍和两口插在一只绿鲨
鱼皮刀鞘里的铜柄双刀,耀然映入她的眼里。这两件东西与这间房里的陈设是那样的不
协调,但却顿给这间简陋寒伧的小室平添了一种威武悲壮的气氛。玉娇龙仰望着这两件
曾伴随着俞秀莲涉险履危、出生入死的旧物,心里不由又感到一阵肃然。她回头对俞秀
莲道:“俞姑娘,你这一生真是浸透了血和泪。”她声音里充满着同情和崇敬,又是那
般的亲切和真诚。
    俞秀莲嘴边挂着丝儿苦笑,也同样亲切、真诚地问道:“玉小姐,你的一生呢?”
    玉娇龙敛了笑容:“我虽生长侯门,不愁衣食,可将来如何,也难预料,一切只由
命了。”
    俞秀莲:“我过去也是一切都怨命由命,十年后始悟出一切都是由人这个道理来。
我已一误,希望你就不要再误了。”
    玉娇龙心里一动,默然了。
    俞秀莲挪过身来,靠近玉娇龙身旁,向她倾诉道:“玉小姐,我请你到我房里来,
是想对你谈点真心话。我在你这个年纪时,父亲便被仇家杀害了,我变得孤苦无依,怀
着满腔悲愤,为父亲报了仇,后来又遇上一些不顺心的事,弄得走投无路,心灰意冷,
只好怨命由命了。多感德五哥德五嫂收留了我,我决心从此隐埋深闺,清静度日,不再
过问江湖之事。不想又遇到一个比我还要苦难的燕姑,若论她的遭遇却比我还悲惨万分。
难道叫她也忍气吞声,各自由命!不久前又认识了个姓蔡的姑娘,是为了追捕一名心残
性险的凶犯,随父漂泊万里,不料反为所算,一夜就成了孤女,弄得沦落京城,日夜悲
泣。最叫人义愤的是,那只豺狼杀了她父亲尚不肯罢手,还要斩尽杀绝,难道也叫她由
命不成?!这些不平事折腾着我,竟使得我那已经变得灰冷的心又如火焰般燃烧起来。
我想,若让那样的恶人逍遥法外,还不知要坑害少好人。”
    玉娇龙端坐床沿,凝神静听,表面虽未露声色,暗里却如坐针毡。她心里明白,俞
秀莲对最近以来所发生的事情,已经是知道的了,她刚才说的这知,既含有规劝,也带
有提醒,还夹有暗示:她要挺身出来代蔡幺妹仗义了。玉娇龙避开话题,突然问道:
“俞姑娘,听说你曾经过许多恶战,不知你携手误伤过无辜没有?”
    俞秀莲远坦诚地说:“当年年轻气盛,心头蓄着一股怨愤,激于父仇,确也曾伤过
一些罪不至死的江湖人。自己事后也很悔疚。”
    接着,她又有意无意地补了一句:“人谁无过失,只要能悔改就好。”
    接着,俞秀莲又谈了一些江湖上的善恶道义,话题又转到燕姑的身世上来。俞秀莲
告诉她,在德秀峰夫妇的授意下,由俞秀莲作媒,已为燕姑和幼铭订下了婚约。玉娇龙
听到这一消息后,心里不由泛起一阵阵喜悦,感到无比的欣慰。她随即从腕上退下镂花
玉环,放到俞秀莲的怀里,说:“这只玉环是我母亲赐给我的,留给燕姑将来添箱,也
算我一点心意。”
    俞秀莲代燕姑收下玉环,陪着玉娇龙回到内厅,鸾英谈兴已尽,便一道告辞回府。
    几天过去了。玉府里这些天来显得异常平静,府门前的带刀侍卫撤走了,街上的巡
逻也减少了巡次。高师娘的臂伤亦已渐渐愈合。她有些反常状态,终日关在房里,很少
出来。玉娇龙连日来时感心情烦躁,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要发生什么事情。她最
不安的还是惟恐高师娘恶心不死,再去对蔡幺妹暗下毒手。特别是这几天来,高师娘不
再上楼进她房里来了,偶尔在厅堂相遇,她总是阴沉着脸,闪着那双含怨带恨的眼睛,
嘴角边挂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味,逡巡着避开身去,这更增加了玉娇龙的疑虑。因此,
她每到深夜二更以后,总要披上貂风,轻轻闪出房来,忍着刺骨的寒气,躲在廊柱旁边,
留心察看着高师娘房里的动静。
    这天晚上,天气特别寒冷,玉娇龙躲在柱旁一直从二更守候到三更,见高师娘房里
毫无动静。她已经冻得手脚发麻,正想回房去时,忽见花园中闪出一个人影,直向这边
扑来。玉娇龙不觉一惊,忙屏气凝神,运目望去,只见那人影既不潜身隐体,也不蹑手
蹑脚,犹如在自家庭园逐蝶嬉玩一般,毫无忌惮地径宜向台阶上奔来。玉娇龙忽地被来
人那种毫不在意的势态激怒了,正思忖着如何去教训那人时,只见那人将身一转,又直
向高师娘窗前走去。就在那人转身之际,忽地露出了斜插在背上的两把明晃晃的钢刀,
玉娇龙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她已认出来人来了:正是俞秀莲。玉娇龙不禁把身子往往里
靠了半步,更加提神察看。见俞秀莲将背贴壁,靠近窗旁,用手指在窗上轻弹三下,倾
听片刻,又对着窗内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随即一跃下阶,又自个向着花园西角那边走去。
    玉娇龙已经明白,俞秀莲是找高师娘算账来了,她料定高师娘会上楼来求助自己,
急忙入房,闭门假睡。片刻,便听响起了几下急促的叩门声,玉娇龙起身立于门内低声
问道:“谁?”
    “高师娘。”
    “何事?”
    “俞秀莲找我寻事来了。这婊子厉害,连你也不是她的对手,须合力斗她才行。你
快准备,我等你。”
    “约在什么地方?”
    “花园西角。”
    “你先去对付着,我随后就来。”
    高师娘犯疑了,带有威胁地说:“你可不能干推人下井的事,她是为着蔡九和高老
师那本书来的,我不能替人垫背。”
    玉娇龙心里激起一阵愤怒和厌恶。但她一咬唇,把怒气强制住:“快去。我准来。”
    高师娘阴沉沉一字一字地咬着说:“你听着,玉娇龙,要是你敢于出卖我,你也决
不会有好下场的!”
    玉娇龙被激怒得声音都嘶哑了,喝了声:“叫你快去,两人一道有甚便宜可占!”
    高师娘无奈,只得下楼去了。玉娇龙匆匆扎上腰带,从枕下抽出玉剑,闪出房门,
见高师娘尚站在阶前逡巡探望。当她看到玉娇龙确已提剑出来,这才窜进花园,向西角
走去。
    玉娇龙冷冷地“哼”了一声,停了片刻,才随后眼了过去。
    花园西角有块空旷草坪,现已覆满积雪,地势平坦而又僻静,靠东有排石山,好似
屏风,恰好遮住园东景物,确是个好的拼搏所在。玉娇龙潜踪秘迹来到雪坪边上,隐身
于石山后面,留心观看坪上动静,只见俞秀莲穿了一身平时居家便装,也不束扎,怀抱
双刀,站在坪上,神态显得悠然自若。高师娘头发蓬松,手握钢刀和俞秀莲对面站着,
口里正在低声地狡赖着。俞秀莲厉声截断她的话说:“住口!你想抵赖也是枉然。只怨
你在江湖上作恶太多,今夜已是你恶贯满盈的日子了。”说完将双刀分握在手并不出刀,
等她攻来。
    高师娘退后一步,回头向石山这边张望了一下,仍在犹豫拖延,毫无即将进击之意。
就在这时,忽见她猛然将身一跃,闪电般地一刀向俞秀莲头上劈去。俞秀莲也不用刀去
迎,只一急闪让开她的刀锋,随着说了声:“真阴毒!”高师娘刀随身转,立即使出一
套夹有《秘传》剑路的刀法,劈、砍、斩、刺,变换无常,如骤雨般地向俞秀莲袭去。
俞秀莲只用双刀连连架挡,并无一刀还击。玉娇龙在石山后感到十分诧异,心想俞秀莲
既然找上门来,手下为何这般留情,难道她是心慈手软?!俞秀莲一面和高师娘周旋,
一面留心察看她的刀法。高师娘也是个老江湖,她当然明白,自己眼下虽占在上凤,却
决非俞秀莲的敌手。她一心只想乘她甘居守势之时,突出绝招以求一逞。她想起高云鹤
曾教给她的“愉天换日”一招来。于是,她奋力连砍数刀,趁俞秀莲防不胜防之际,突
然双手握刀,猛向俞秀莲的头顶砍去,等俞秀莲举刀上迎,淬然将刀换到左手,一闪便
向她拦腰斩去。这一招的确是刁险难防,连躲在石山后的玉娇龙都大吃一惊,不觉为俞
秀莲捏了把冷汗。不料俞秀莲似乎早已提防到了,一蹲身,猛地飞起右脚,正好踢中高
师娘的左腕,那刀顿时飞出手去,落到两丈开外的雪坪上去了。
    俞秀莲一个鸳鸯连环,迅又发出左脚,高师娘一个踉跄便栽倒在雪坪上面。
    玉娇龙心头一缩,也不禁急忙闭下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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