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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娇龙 
第二十三回 抚痛思痛焚书泄愤 有心无心堕计成囚


    玉娇龙木然站在桥上,望着李慕白和史进飘然而去的背影,恍如置身梦里一般。刚
才桥上所发生的事情,来得那么意外,又那么突然,还没等她清醒过来,又已成为消逝
的幻影。李慕白,几年来,她偶尔曾从高老师、高师娘、王妃以及她父母口中听到过的
这样一个充满神秘的人物,竟突然在她眼前出现了。他那身似儒非儒、似道非道的装束,
他那迂中带智、厉中带雅的神态,加上他那秀爽飘逸的风骨,更显出一种超尘拔俗的不
凡气概,使玉娇龙也不禁暗暗惊奇。她怎么也弄不明白的是,她和他刚一交手,只一刹
那间,自己手里的剑便被他夺去,自己几年来潜磨秘练的一身武艺,在他面前竟如儿戏
一般。想到这里,一种屈辱和羞愤之感猛然袭上她的心头,她不由咬紧嘴唇,恨不得追
上前去,再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但这时李慕白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河岸道上的林荫中去了。
    玉娇龙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凭栏俯首向桥下望去,只见清清的河水仍默默地向东
流去,雪虎和陶驮均已踪影全无。它和他,一个带着自己的爱宠,一个带着罗小虎的仇
恨,沉入河底去了,桥上是静静的,河岸上也是静静的,只那辆马车仍孤零零地停在岸
边,驾车的马正懒洋洋地在啃嚼着地上的青草,好像这儿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玉
娇龙的心里充满了哀伤。一时间,因雪虎之死而引起的悲悯和愤怒,由李慕白夺剑所带
来的屈辱与惊疑,都一齐涌上心头,把玉娇龙搅得一团烦乱,竟使她辨不出这究竟是一
股什么样的滋味。
    玉娇龙颓然走下桥头,来到车旁,香姑已经回到车里,仍披散着头发,惊惶地张望
着她。当香姑见她来到自己的身边时,又不禁呜呜哭泣起来。玉娇龙却一声不吭,登上
驾座,一挥鞭,赶着马直向通往安国的道上驰去。
    马车经过两天的奔驰,终于来到了安国留村。香姑的舅舅何招来就住在留村附近的
一个小村庄上。玉娇龙向行人问明路径后,便赶着马车直到何招来家的门前停下。她举
目一看,见一道用柳条编织的篱墙里,是一家一横三间的土墙茅舍。茅舍两旁是菜园,
舍前舍后种有几株垂柳,那随风飘拂的千条柳丝,把茅舍映成一片碧绿,使这间本已显
得破旧的茅舍,却平添了一种格外幽静之感。玉娇龙经过两月余来的奔波,特别是经历
了桥头那番争斗之后,她已感到心劳神倦,很想寻个清静所在,停下车来好好歇息一番
的了。今见香姑舅舅这儿,茅舍虽然简陋,幽静却很宜人,心里也很欣喜。
    香姑下车,略一拂整衣装便上前叫门。何招来微佝着背应声开门出来了。当他认出
是香姑,又看到香姑身旁站着位标致的少年时,面露惊讶之色,只转动一双惊疑不定的
眼睛打量着香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香姑泰然自若,亲亲热热地叫了声“舅舅”,说
道:“你老不必惊怪。多蒙玉夫人开思,已将甥女嫁给了这位春龙官人。我是随官人回
他原籍河南居住,特地绕道来看看你老人家的。”说完,忙又转身将玉娇龙引见给何招
来。玉娇龙也只好恭恭敬敬地跟着叫了声“舅舅”,何招来这才明白过来,赶忙将她二
人让进屋里,又忙着去把车马安顿停当。
    何招来的妻子已于几年前去世,膝下又无儿女,家里就只他一人,白天挑着货担去
附近村镇摇鼓售卖,晚上回家还得自己生火做饭,经常饱一顿饿一顿,日子过得十分孤
苦。所幸杂货生意倒还不坏,手中也有点小小积蓄,不至愁穿愁吃。他本想续个老婆来
帮他料理家务,无奈村上人嫌他心性狭隘,对人重利忘义,谁也不愿成全于他。因此,
几年来仍是一条老光棍。
    香姑和玉娇龙的突然到来,使何招来感到又惊又喜:惊的是二人来得突然,出他意
外;喜的是自己孤独多年,香姑毕竟是自己的血亲,也可帮忙照料一下。同时,何招来
心里还隐隐感到有些疑虑,觉得这个标致气派的春官人,看样子定是一位出身大户人家
的子弟,怎会娶香姑这样一个丫头为妻?他二人的到来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是好处还
是累赘?他一面张罗着,一面思忖着,表面上仍装着毫不介意的样子。他左边那间屋原
是空着的,便把香姑和玉娇龙安顿到那间屋里去居住。香姑是个伶俐人,帮着舅舅铺设
安排,一会儿便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布置得齐齐整字。等的一切都已安排停当之后,
三人才坐下来闲叙家常。玉娇龙照着她和香姑早已商量好的胡诌一通之后,便从身边取
出纹银五十两放到何招来面前,说道:“香姑父母已死在西疆,她就只舅舅你这样一个
亲人了。她这番和我回到河南,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来河北,香姑一再求我陪她绕道
来到留村,打算在你老家中暂住三两个月,她也好尽点甥女的心意。这五十两纹银就请
留作日常用度。”何招来看着白亮亮的五十两银子,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说了几句客套
话,也就把银子收下了。
    玉娇龙经过两个多月漫无目的的奔波,一身风尘仆仆,弄得心劳神瘁,这下才算暂
时安定下来。这里虽是僻野孤村,但恬静的田园与幽淡的茅舍,使她有如置身桃花源里,
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恬静。夜里,她挑灯和香姑娓娓细谈,追述一些路上的遭遇。
当她谈兴正浓时,不料香姑偎着她却已沉沉睡去。玉娇龙见她那睡态迷迷的模样,知她
已被累得筋疲力竭,又想到她为自己无端所受的种种折磨,心中不由对她产生了一种倍
加怜爱之情。于是,玉娇龙不忍惊醒她,便轻轻地把她从怀里移扶到床上小心地为她解
脱衣裳。不料玉娇龙的右手刚触到她胸旁的纽扣,香姑猛然一惊,从睡梦中伸出手来紧
紧地抓住她的右手,又梦呓般地骂了两声,然后又沉沉地睡去。玉娇龙就在香姑的手刚
一触到她右腕的一瞬,突然感到一阵刺心的疼痛。她怕惊醒香姑,强忍住了没叫出声来。
等她把香姑照料已毕,靠近灯前卷起袖子看时,这才发现右手腕上有几条已成紫色的指
痕,深深地陷进了腕肌之内,样子十分怕人。玉娇龙立即明白了:这正是两天前李慕白
在桥上夺剑时给她留下的。两天来,她因心绪不好,一意赶路,竟忘了痛楚,现在安静
下来了,经香姑无意间一触,却又痛上心来。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几条可怕的指
痕,那天桥上所发生的情景又闪现在她眼前,已经暂时谈去的那种屈辱之感,也慢慢地
跟着袭上心来。玉娇龙怎么也弄不清楚,两年来,曾和她交过手的除了俞秀莲外,不管
是谁,无不败在她的剑下,连蔡九那样的老江湖,也只几剑就分了高低,就是十余年来
名震河北京都的俞秀莲,也仅仅是凭了她那过人的臂力才略占上凤,为什么在李慕白的
面前,自己苦练的秘传剑术却竟如儿戏一般!刚一交手,自己手中的剑便落到他手里去
了!从留在自己腕上这几条深深的指痕来看,更使她感到了李慕白那惊人而又难测的功
力。
    这不是自己的疏忽,也不是自己的失手,自己的确是惨败在李慕白手里了。连手都
未交就惨败了!这真是奇耻大辱!本来有了一个俞秀莲就已经使她发过“既生俞,何生
玉”的感慨,如今又遇上了个李慕白,她更是如临沧海了。再说,她经过和俞秀莲的结
识和交手,她感于俞秀莲的一片好心,同时她也觉得自己只要照着《秘传》全书循序苦
练下去,终于会有超过她的一天。因此,玉娇龙对自己略差于俞秀莲一筹终于容忍了。
可在这个李慕白面前,自己所差就不是一筹两筹,而是显得天渊之别了。想到这些,她
耳边又响起了李慕白最后那几句话来,说她的剑术“只能升堂,终难入室”,还警告她
切勿恃以横行。难道自己不管遵照《秘传拳剑全书》怎样苦学苦练,也只能学些皮毛而
不能得其奥秘吗?!那自己还要这书何用?玉娇龙越想越不是味,不禁又想起自己为独
占这书,竟不顾信义,干出偷绘、放火等有负于高老师的愧心事来。又想到自己负气冒
闯贼巢和贼魁罗小虎相遇,因此堕入情网而不能自拔,以致被迫置门第名誉于不顾,背
父离家,甘背不孝的罪名;以及高老师的出走,蔡九之误死于自己的剑下,还有高师娘
之死……这一桩桩、一件件扰乱自己的宁静,折磨着自己良心的事情,也都是由这书引
出来的。看来此书真成了自己痛苦之源本,变为罪恶之渊蔽了。要是书中秘传一旦为自
己学全,并真能恃以横行天下,自己不但可以自由自在任所欲为,而且尚可赖以弥补自
己的一些过失。可眼前留在自己腕上的指痕,却惊醒了她的美梦,也伤了她的心。一时
间,羞愤、屈辱、悔恨、疑忌一齐涌上心头。她突然站起身来,将裹藏在包袱里的《秘
传拳剑全书》取了出来,一狠心,咬紧嘴唇,就在灯下恨恨地撕着,又恨恨地烧着。一
篇又一篇,随着一闪一闪的火光,在一阵青烟中化为了灰烬。玉娇龙手中的书愈来愈薄,
她撕焚的动作也愈来愈慢。最后,她手里的书残余已不到三分之一了,玉娇龙的手却慢
慢停止下来,两眼呆呆地望着飘落在地的那些纸灰,她陷入了沉思。过了很久,她才发
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又把残存的十多篇卷起,将它放进桌上的一只瓦罐里,把罐口封好,
然后又捧起瓦罐去到屋外,找来一把锄头,在屋旁的一株柳树下挖了一个洞,悄悄地将
瓦罐埋了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玉娇龙和香姑已经完全习惯于这里的生活。玉娇龙平时很少出户,
常常独坐屋里默默沉思,恬静中略带些儿索寞。香姑则是带着一阵嬉笑,不停地窜进窜
出,给这已经显得破旧的茅舍平添了一股新意。
    何招来自从她二人来了以后,日子也过得颇为称心,不但并未因此增加他的负担,
反而给他减轻了许多劳累。他每天尽可放心大胆的去串村售货,再不用愁家里被偷被盗
和烧火做饭的事情。转眼端午节已过,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何招来见自己的杂货生意也
很得手,便想趁香姑“夫妇”在此,有人替他看家之便,进京城去办点货物回来。他主
意已定,便来和香姑商量,说他此番进京,多则二十天,少则半月,便可回来,家里的
事,一切交托香姑照料。香姑当然满口答应下来。何招来将一切安排收拾停当,第二天
就上路了。临行前,香姑偶然想起玉小姐在家时最爱吃京城前门外五芳斋的一口酥,她
见玉小姐近来经常郁郁不乐,想给她一个喜出望外,逗她高兴一下,便取出几两银子,
背着玉娇龙来找她舅舅,托付他说:“你外甥婿最爱吃京城里的一口酥,敢烦勇舅回来
时顺便到前门外的五芳斋去给捎两盒回来。”香姑把银两交给她舅舅后,还不放心,又
叮嘱道:“舅舅记住,一口酥一定要前门外五芳斋的。”
    何招来离了留村,一路晓行夜宿,经过五六天的奔劳才到达京城,他在永定门外找
了一家客店庄下,歇脚一宵,第二天便忙着上街采办他的杂货去了。这京城乃是繁华之
地,各种日用杂货真是应有尽有,何招来只消一天功夫,便已采购齐备。他将杂货运回
客店后,见天色尚早,闲着无事,便去寻了一家茶馆喝茶听书。这场书,说书人说的是
《风尘三侠》,讲的是隋朝末年大臣杨素府里歌妓红拂慧眼识英雄,看中李靖,半夜相
投,随他私奔的故事。何招来听后不觉触动心怀,又勾起他对香姑“夫妇”来历的疑虑,
他觉得说书人说的《风尘三侠》中的那位李靖,简直就和春龙一般模样,也是少年英俊,
气宇轩昂,也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材。何招来又想起他和香姑初到那天,为付日常生活
用度,一出手就是纹银五十两,若非富贵人家的公子,哪有这般品貌,哪会这么大方。
再说,香姑虽然长得也很秀丽,但毕竟是个丫头,哪有富贵人家公子娶丫头为妻之理!
就是他二人两厢情愿,春龙堂上父母也断不能容。何招来越思越想越觉可疑,他猜想她
二人多是像红拂与李靖一般私奔的了。他想着想着,心里不禁萌起一种贪婪和侥幸的念
头,便暗暗下定决心,等明日去玉府探探口风再说。
    第二天,何招来一早起床,吃过早饭,在附近街上买了几样土产,提着就径向玉府
走去。他一路走一路想:香姑的婚配若真是由玉夫人作的主,只要自己到了玉府,一问
香姑就可从下人口中探得明自;若是私奔,又看他们怎样应付自己,好歹寻个机会敲他
一敲,说不定还能索他百十两银子,也比自己辛苦奔劳做一年的杂货生意还强。何招来
想着想着,不觉已到了玉府门前。他向守在门外的两名带刀卫兵报了名姓并说明来意,
卫兵便将他带进门去交给司门人常大爷盘询去了。因何招来几个月前也曾来过玉府,常
大爷一下就认出他来。便忙将他带到门旁候差房里坐定,听他说明来意后,只说了句:
“你且候着,我去给你通报。”
    便进府去了。
    何招来见常大爷并未谈起香姑已经嫁人离府之事,心里更加猜疑起来,暗想:香姑
虽是一个丫头,但嫁人离府这样的大事,司门人哪会有不知之理?而常大爷却竟然似若
不知,可见正如自己所疑,香姑多是私奔的了。但他又一转念:香姑若是私奔,常大爷
也定然知道,看常大爷却又毫无半点惊诧神色,似若香姑仍在府中一般,这又使何招来
感到困惑不解了,心中引起一阵迷乱。
    正在这时,沈班头瘸着腿跨进候差房来了。他把何招来打量了一眼,问道:“老哥
从哪里来?有何贵干?”
    何招来:“从安国留村来。是来看看我外甥女香姑的。”
    沈班头又看了看他放在桌上的几样土产,漫不经心地问道:“老哥是专程而来,还
是顺便来的?”
    何招来迟疑了会,才说道:“是专程来看看香姑的。”
    沈班头:“可已找好落脚地方?”
    何招来:“住永定门外安平客店。”
    二人正问答间,常大爷手里拿着十两银子已从内院走了出来,对何招来说道:“我
已将你来意禀告了少夫人。少夫人传话下来,说香姑卧病在床,不便相见。念你远来不
易,特送你十两银子以作回家盘费。你下次有便进京时,可再来和香姑相见。”常大爷
说完便将银子递了过去。何招来却不肯伸手去接,忙说道:“我走了几百里路程,岂是
为钱来的。香姑既然病了,我当舅舅的哪能忍心不看看她就这样转去。还望老哥代为禀
求少夫人,让我舅甥相见一面。”
    常大爷:“香姑住在内院楼上,又紧靠玉小姐闺房,玉府家规谨严,哪能让外人进
到内院!少夫人是断断不会应允的。听少夫人说香姑病也不重,过几天就会痊愈,少夫
人、玉小姐待人一向宽厚,自会看照香姑,你就放心回去好了。”
    何招来:“香姑既然病又不重,出来让我见见何妨。想我何招来是个苦命人,自己
无儿无女,妹子又死在西疆,就留下这个香姑,也算是我在这阳世上的唯一亲人,我将
来还想靠她养老,听见病了,心里更是着急,还求老哥代禀少夫人,恳求开恩止我舅甥
一见。”
    常大爷见他说得恳切可怜,便又转身进入内院去禀告少夫人去了。
    沈班头只默默地坐在一旁各自吸他的烟,等常大爷转身进入内院去后,才带着安慰
的口气对何招来说道:“老哥不用着急,少夫人是个慈悲心肠,她会应允让你们舅甥相
见的。”
    何招来没吭声,嘴角边掠过一丝狡诈的笑意。这却已被沈班头看在眼里。
    一会儿。常大爷出来对何招来说:“少夫人传话出来,叫你进去,她要见你。”
    何招来提着土产跟在常大爷后面向内院走去。来到院内庭前阶下,已有一名仆妇等
在那里了。何招来又由仆妇带着进入正厅,少夫人已经端坐厅里。何招来忙上前请安并
呈上土产,少夫人点点头,说道:“你远来辛苦了。听说你一定要见见香姑,难道你就
毫不顾及我们侯门的规矩。”
    何招来:“不敢,不敢!小的是个走乡串户的货郎,实实不懂得侯府的规矩。小的
也不敢妄求进入内院,只求把香姑叫出来让小的一见就行了。”
    少夫人:“要是香姑不肯出来呢?”
    何招来:“小的是香姑在这阳世上唯一的亲人了,除非她已不在人世。不然,她是
不会不见的。”
    少夫人默然一会,然后正色说道:“实不瞒你,香姑已于数月前私逃,我府正在暗
中查访她的下落。她虽是个丫头,毕竟有损玉府风范,因此并未张扬,就连府里下人都
不知晓。你虽是她舅舅,因平时极少往来,故未疑涉及你。你既来了,就趁此告知你一
声,你要善处才是。”少夫人随即唤人取出银子百两交给何招来,又说道:“念你孤独
无靠,特送你纹银百两,你拿去添作本资,安排好今后的日子,这事就都不再提了。”
少夫人说完后,也不等他回话,回头说了一声:“来人!把何招来送出府去。”话音刚
落,便有两名管事从厅外走了进来,站在何招来身旁,含威带促地逼视着他。何招来本
想再找些措词赖索一番,听少夫人话语软中有硬,硬中有软,已感亏理三分,又在两名
管事的胁逼下,更感到侯府的威严,哪里还敢多说。好在手里已经拿到一百两纹银,也
就心满意足地随着管事退了出来。
    这时,沈班头正在玉府门前溜哒,见何招来出府来了,便上前和他搭话。沈班头根
本不问及他是否见到香姑的事儿,只和他闲扯一些京城内哪里闹热、哪里好玩的闲话。
闲扯间,何招来忽然问道:“老哥可知前门外是否有家名‘五方斋’的京果铺?”
    沈班头:“有的。那是一家有名的老店铺,就开设在正街左手。”
    何招来:“多承老哥指点。”说完便想抽身离去。
    沈班头忙喊住了他,问道:“那铺里的果点虽多,但真正有名的也只几样,不知老
哥想去买点什么?”
    何招来:“有人托我给捎两盒‘一口酥’回去。”
    沈班头心里暗暗一惊,又说道:“正中。‘一口酥’是那铺里的名产。只是价钱贵
极,京城里一般人家是享用不起的。托老哥捎带此品的想定是位讲究的朋友。”
    何招来不自在地笑了笑:“哪里,哪里,只不过是位同行中的伙计,也许他是带去
送人的。”说完便忙告辞沈班头,勿匆向北走去。
    沈班头站在玉府门前望着何招来匆匆走去的背影,心里暗说:“‘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功夫’!玉小姐和香姑原来却在他家里!”
    原来自三月前玉娇龙和香姑偷偷逃离玉府以后,玉大人闻报愤怒已极,曾拔剑击桌,
发誓要与玉娇龙永断父女之情,还借用了郑庄公‘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一句话来作誓词。
他直被气得两日水米未沾,三日未上衙署,不到半月,便已须发全白,好似突然老去十
年一般。玉夫人本已卧病在床,听到玉娇龙出走的消息后,只是日夜悲泣,病情日益加
重,一连三月,拒不服药,惟时时低唤着玉娇龙的小字,已是奄奄一息。府内一切事务,
全赖少夫人鸾英一人统率承担。好在鸾英平时心性大度平和,对下人也颇休恤厚道,府
内上下,无论老少男女,也多服她提调,把府内大小家务安排得井井有条。鸾英除了忙
于家务,还要服侍重病在床的玉母,有时还得乘机顺色劝慰夹怒带恨、疾首痛心的玉父。
因此,三月来,鸾英也消瘦了许多。
    玉娇龙出走的消息,尽管内院仆婢尽知,但都心里明白情势的严重,谁也不敢外传。
外面差仆下人,虽也有所风闻,但都惧招来横祸,谁也缄口不提,只做无事一般。整个
玉府更笼罩着一层神秘而又不测的气氛。
    玉大人也曾派遣一、二心腹出外打探玉娇龙的消息,一来可以信任派遣的人少,二
来派出的人都只注意选择在通都大道之间查访,无暇顾及偏僻之地,以至探查三月,却
是踪迹全无。
    沈班头也是奉玉大人密托查访的心腹之一。以他多年捕窃探贼的经验和他久混江湖
的阅历,他应是不难查得玉娇龙的迹踪的。可他真不愧是个具有深谋远虑的干练捕快班
头,他考虑得就远比他人缜密得多。他从肖冲被玉娇龙抽打的那一柳条中,早已心里明
自,玉娇龙决非等闲之辈,自己去招惹于她,无异是以卵击石,枉自送命。再说,就是
将她踪迹查明并设计将她送回王府,万一玉大人一怒之下毁了她的性命,将来又后悔起
来,罪责难免又落到自己头上。沈班头想来想去,认为这个差事对自己只是个见过不见
功、招祸不招福的差事。因此,他只在京城附近游玩一番,便回禀探访无着,应付了事。
    今天,沈班头却于无意间竟从何招来的来意、神色和言谈中探察出了玉娇龙的去向,
他得意之余,不禁又犹豫起来。这事是禀告王大人的好,还是不禀告的好?知而不报,
有负玉大人对自己的恩德,简直是不忠不义;报了,将来后果如何?自己纵不死于玉大
人的悔责,也将死于玉小姐的怨怒。他反复权衡利害,总觉决心难下。沈班头正在徘徊
犹豫,踱步沉思,玉大人回府来了。沈班头等他刚一下马,便忙上前参见请安。玉大人
亲切地看他一眼,见他仍穿着一件已经显得破旧的棉衣,便停立下来,带着几分悲悯和
几分关切的语气对他说道:“天气都已经渐热了,你怎么还穿着这样一件破棉衣?你等
会到我书房来,我叫她们清几件我的旧便服给你。”
    沈班头心里有如拂过一阵春风,说了声:“多谢大人!”便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去
了。等玉大人步上石阶,他才跟在后面向府内定去。沈班头见王大人步履已略显蹒跚,
从背影看去,他那原有的虎臂已经变得瘦削,沈班头知他这些变化都是为玉小姐出走之
事忧愤而来,心里也不禁为之感到一阵难过。在快走近内院时,玉大人停下步来,抬头
向后花园那边怅望了许久,接着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又才慢步向内院走去。
    沈班头从玉大人适才那一停一望和一声轻微的叹息中,他已察看到了玉大人那不肯
向人当面表露出来的心意:他对玉小姐尚怀有舐犊之情,并时时在为她的下落而暗自忧
念。这一下,沈班头已打消了心里的第一个顾虑:玉小姐回来后,玉大人是决不会一怒
之下置她于死地的了。剩下来的另一个顾虑,只要能不让玉小姐知道是自己策谋,她也
就无从怨怒到自己身上。他边想边对自己说:“这事务必小心行事才是。”
    再说玉大人回房后,不等更换官服,便先到玉夫人房里探望。见夫人病情毫无起色,
心情也十分沉重,只坐在床边,温言慰问几句,又吩咐房中婢仆小心侍候,直到夫人又
昏昏睡去时,这才回到书房更衣休息。
    玉大人正想看书解闷,鸾英进房来了。她把何招来突然来府探望香姑,强求相见,
最后花了一百两银子才将他遣走之事,详细禀告了玉父。玉父听后,拈须沉吟片刻,说
道:“这事有违常情。那何招来不过一村野小民,与香姑虽是舅甥,却只见过一面,竟
会这等情切,又敢于这般放肆,其中恐有情弊!”接着又问鸾英:“你看那何招来神色
如何?”
    鸾英道:“我也未注意他的神色。只是我将香姑已经私逃的实情告知他时,他似无
惊优之色。”
    玉父又沉吟片刻,也不再问什么,只把手一挥,说道:“好了,你各自回房去吧。”
鸾英便退出书房去了。
    玉大人也无心看书了,独自在房中踱来踱去。沈班头已伫候在书房门外,他见玉大
人正在沉思,不敢贸然进来,直等玉大人蓦然抬头发现了他,叫他进去时,他才跨进房
去。玉大人将已由丫环清好的几件旧衣亲手交给沈班头,沈班头双手接过衣服,说道:
“恕小的腿残,不便叩谢!”
    玉大人:“几件旧衣不算什么,你在我府里也是够辛劳的了。”
    沈班头压低声音说:“大人嘱小的密访玉小姐下落一事,迄来交差,未能与大人分
忧,心里很觉愧对大人。”
    玉大人将手一挥,说道:“由她去吧!此事休再提了。”
    沈班头欲言又忍,欲走又留。他这迟疑不决的神态立即引起了玉大人的注意。玉大
人注视着他问道:“沈班头,看你好似有话要说,不妨说来。”
    沈班头小声嗫嗫地说道:“禀大人,玉小姐的下落,小的已探得八分,只是小的心
存顾忌,怕担戴不起罪责,不敢禀告大人。”
    玉大人听了并未露出惊诧之色,若已成竹在胸地说道:“是否在何招来家里?”
    沈班头却反而吃了一惊,点了点头,说:“是的。在安国留村。”
    玉大人:“你从何处探访得来?”
    沈班头:“从何招来来府所露出的破绽中推察得来。”
    玉大人:“你且说说。”
    沈班头:“何招来来看香姑,本属常情,但当他听说香姑因病不便与他相见时,却
不听少夫人劝阻,不顾侯府家规,执意要见,已违常情,可疑之一;当他见过少夫人后
出府去时,小的明知他未曾见到香姑,却未见他稍有失望神情,反而面带喜色,又违常
情,可疑之二;他所带来土产,都非出在安国,而是京城市上之物,可见并非如他所说,
是特地专程来看香姑,可疑之三;他向小的打听‘五芳斋’地址,说他的一个伙计托他
捎带‘一口酥’回去,而这正是玉小姐最为喜食之物,可疑之四。小的据此四点可疑,
故而推断出玉小姐八成是在他家。”
    玉大人赞赏地点点头,说道:“疑得有据,说得有理。我看不是八成,而是肯定在
他家里的了。”
    沈班头疑惑不解地问道:“不知大人为何亦疑及此。”
    玉大人拈须答道:“虚虚实实:兵法常理。我回府听少夫人说起此事,便已料到的
了。”
    沈班头不觉肃然起敬道:“大人料事如神,真不愧是元戎韬略。”
    玉大人将手一摆,说道:“这事就交你去办,如何?”
    沈班头犹豫片刻,说道:“小的为报大人恩德,虽赴汤蹈火亦不敢辞,只是这事非
比寻常,小的怕有失误……”
    玉大人似乎早已看出他的疑虑,不等他说完,便截断他的话,说道:“你不必心存
顾忌,一切由我作主,决不至累及于你。只是这事务宜缜密,计划必须周稳,行动更应
特别小心。”
    沈班头听玉大人这样一说,这才放下心来,忙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小的已想出
了个万全之策:只有借助‘一口酥’的药力,才能请得玉小姐回府。”
    玉大人俯首沉吟,在房里踱来踱去,过了一会,猛一转身,断然说道:“就这么去
办吧!人由你选派,切勿轻心,务宜缜密!”
    沈班头应了一声,退出书房,急忙走出内院。他见天色尚早,便又出府径向前门走
去。到了前门正街‘五芳斋’店铺门前,他向四周张望一阵,又在门前逡巡片刻,然后
才跨进铺去,向正站在柜台前接待顾客的伙计问道:“劳驾小哥,请问刚才可曾有个年
约五十来岁的乡下老哥来买过‘一口酥’去?”
    店伙计毫不迟疑地答道:“有过。刚来过不久。”
    沈班头:“请问,他共买了几盒?”
    店伙计:“两盒。”
    沈班头:“这老哥忘性大,竟把我托他代为捎去的两盒给忘了。烦小哥也给我取两
盒来,我只好另托人捎去了。”
    沈班头接过两盒“一口酥”,付了钱,匆匆赶回玉府,躲进他的房里,从他那只破
旧的柳条箱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葫芦瓶来,用削尖了的麦秆,从葫芦瓶里挑出少许粉面,
又小心翼翼地把粉面抖进那些酥果的酥皮里。沈班头把两只盒子里满装着的一口酥,一
个无遗的全都弄完后,天已经黑了。他又带着两盒已经投入了药面的“一口酥”,去到
提督署衙,约了他原在捕快房时比较要好的两个老弟兄,三人悄悄商量一会,便一齐向
永定门大街安平客店走去。到了安平客店,两名捕快便以查号为名,把何招来叫出房来,
东盘西问,寻根探究,故意纠缠。沈班头却趁此机会闪进何招来的房里,人不知鬼不觉
地将他买的两盒“一口酥”换过手来。
    两名捕侠直到听得沈班头得手后打来的暗号,才放开何招来,又装着在店里巡视一
遍,才离开客店,各自回衙去了。
    回书再说玉娇龙,她自到了留村乡间暂时定居下来后,日子虽然过得十分平静,心
情却时感郁郁不乐,李慕白给她留下的挫辱,深深地伤了她的自尊和自信,她只要一想
起桥上的那段遭遇,便感到伤心,时而由伤心变成愤怒,时而又由愤怒转为灰心。
    她心情越是郁郁,却越更增深了她对罗小虎的眷恋。日日夜夜,同着一轮日照,同
沐着一个月光,可是谁也不知道谁在何处,谁也不知道谁的消息。她只要步出屋外,耳
边响起蜜蜂嗡嗡的声音,只徒增她怅怅之意;眼前摆拂着的千条柳丝,也平添她依依之
情。她偶尔听到远处传来点点清脆的马蹄声,她总会立即感到一阵急剧的心眺,脸上也
顿时泛起红晕。她明知罗小虎的武艺并不如她,但她只要一想起罗小虎,便会从他身上
感到一种无可比拟的力量。甚至还有着这样的感觉:只要罗小虎在她身边,她就不会再
把李慕白放在眼里了。她只盼望日子能快些过去,等过一年,她使去找寻罗小虎,和他
一道回西疆,到了西疆,她就如龙归海,罗小虎就似虎归山,什么人也奈她不得了。
    这天傍晚,玉娇龙正和香姑坐在房外柳下闲话,何招来桃着一担货从京城回来了。
香姑高兴得跳了起来,问谈几句后,便忙着去给她舅舅收拾货担。王娇龙在一旁把何招
来打量一番后,问道:“舅父在京城住了几天?”
    何招来边清点货物,边毫不在意地答道:“只住了一天。”
    玉娇龙:“舅父为何不多住几天,顺便各处玩玩去。”
    何招来仍毫不在意地说道:“京城里闹闹嚷嚷的,吃的住的都贵,有什么好玩的。”
    玉娇龙还想问点什么,可话到口边却又忍住了。她在一旁闲着无事,便抽身回到房
里。不一会,香姑兴冲冲地进房来了。她背着手,笑吟吟地对玉娇龙说:“你猜,我托
舅舅从京城里给你捎回来了什么?”
    玉娇龙:“京城里那么多东西,叫我怎猜?”
    香姑:“猜你最喜欢的。”
    玉娇龙猜了一阵,总猜不着,便反激她道:“我喜欢的都猜了,猜不着就不是我喜
欢的。”
    香姑得意地从背后伸出手来,一只手里拿着一盒“一口酥”,在她眼前一晃,说:
“看,这是不是你最喜欢的?”
    玉娇龙见是“一口酥”,高兴极了,忙拉着香姑的手满怀感激地说道:“你真会体
贴人,我还是在家里吃过这玩意了。”
    香姑见玉娇龙高兴,也更来劲了,忙把盒子摆在桌上,说:“你先别急,仍像在府
里吃它时那样,我去给你沏壶茶来。”
    玉娇龙顺从地等候着。一会儿,香姑提着一壶茶进来了。玉娇龙正待去揭开盒子时,
忽又把手停住了。她若有所思地问道:“香姑,你舅舅这次去京城,该不会给我们惹出
什么麻烦来?”
    香姑眨眨眼,会意地笑了,说:“你放心,我早都想过了。舅舅不会到玉府去,也
不会碰到府里人的。”
    玉娇龙:“你怎见得?”
    香姑:“舅舅上次去府里看望我时,就曾抱怨过,说府里门卫太严,叫他感到害怕。
还说他要不是为了看我。就是再走玉府门外过过他都不愿意啦。这次他怎会再去。”
    玉娇龙思索片刻,又问道:“你又怎能断定他不会碰到府里的人呢?”
    香姑:“舅舅上次去玉府,他见到过的除夫人、少奶奶外,就只有看门的常大爷。
这些人平时很少上街,舅舅又住在城外,就是存心想碰也碰不着。好哥哥,你就别太小
心眼了。”
    玉娇龙被香姑这最后两句逗笑了,这才把盒子揭开,先强送一枚到香姑嘴里,含逗
带夸地说道:“好妹妹,我看你的心眼也不比我大呢。”然后,她才拈起“一口酥”慢
慢品尝起来。一枚又一枚,一连吃了五六枚,真是又酥又甜,比在家里吃时还更觉可口。
    玉娇龙吃着吃着,不禁又触起对府里生活和对双亲的怀念,神情逐渐变得黯然起来。
香姑在旁已经察觉到了,连忙用些闲话去岔。玉娇龙也很体爱香姑,只好暂抛惆怅,强
作笑颜,又往香姑口里送去几枚,直到兴尽方罢。
    玉娇龙和香姑谈着谈着,忽然感到一阵无法强抑的倦意向她袭来,两只眼皮沉重得
直往下坠。渐渐地,眼前的灯光也一下变成双苗……四苗,墙壁、地面都在颠簸着,倾
斜着。她感到有异,忙抬头去看香姑,见香姑已伏在桌上,似乎已经昏昏睡去。她想叫
醒香姑,可发出的声音竟是那样微弱,又显得那样遥远。她挣扎着想站起身来,可两腿
已经无力。猛然间,她心里掠过一声惊呼:“我被人暗算了!”随即眼前进闪出几道金
光,接着便陷入一片昏黑中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玉娇龙渐渐醒来,她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昏黑,只感到身子
在不停地摇簸,她想伸手揉揉眼睛,手却动弹不得。她极力镇了镇神思,这才感觉到自
己的手脚都已被缚着。传到耳里来的是前面正奔驰着的马蹄声和身旁正滚动着的车辘声。
她从耳畔传来的鼻息声里已辨出了卧在她身旁的正是香姑。玉娇龙正惊疑间,车门外传
来一声低微的说话声:“天亮前可到涿县,在那儿换马,明晚就可到京城了。”
    玉娇龙心里明白了:自己终于未能逃过父亲的手心!等待着她的又将是什么样的命
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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