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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娇龙 
第二十五回 痛变允婚娇龙由命 忿闻背约莽汉拦舆


    香姑把从蔡幺妹处听来的有关罗小虎被害的详细经过,一句一泪地转诉出来。玉娇
龙纹丝不动地端坐那儿,只默默地听着,表面上显得异常平静。其实,她的心已被捣得
粉碎,魄亦已散了,只木然坐在那儿,一切都是空空的。在她心里首先浮起的一丝哀怨,
就是罗小虎不该去和官府作对,以致死了还要落个叛逆的罪名!但她浮起的这一丝哀怨,
只短短的一瞬间就过去了,接着从她心里浸溢出来的,还是锥心位血的哀悼。她呆然凝
视窗外天边,眼前闪现着已往的历历情景:草原上,沙漠中,坪台边,帐篷里,……还
有迪化城边的林荫小道,张家口外的风雪冈头。
    ……她还想起了在帐篷外面草地上的那段情景:罗小虎躺在她身边,悠闲地闭着眼
睛。她默默地拔着草玩,心里充满了宁静和甜蜜。罗小虎突然问她:“如果昨晚我被你
刺死了呢?”她从地上捧起一捧沙,半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我就把你埋在这儿。”
同时,把沙洒落在罗小虎的身上,又说,“就这样亲手把你埋好。然后,我为你守孝。”
她当时,本来想说“守寡”的,但她羞得碍了口,把“寡”字改说成了“孝”字。她没
想到,定情后的几句戏谑,竟成了忏语。想到这里,她突然闪起一个念头,这才回头去
问香姑道:“你罗大哥的尸体呢?他们是怎样处置的?”
    香姑恨恨地说道:“他们把罗大哥的头割下来送到保定府。保定府衙验明确是沧州、
德州正在悬赏捉拿的要犯罗虎。保定府除上奏朝廷和知会沧州、德州外,还把罗大哥的
头高悬保定城外示众三天。”香姑说到这里,又悲痛得泣不成声。
    玉娇龙:“尸体和头有人掩埋没有?”
    香姑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忙忍住哭声,呜咽地说:“蔡家姐姐还说,罗大哥的头
刚悬出来,当天晚上就被人偷走了。他的尸身,满城的百姓们把他掩埋了,就埋在城边
那株大树下。听说,每天都有不少的人去祭奠他呢。”
    玉娇龙眼里掠过一丝惊异的神色,接着又变得黯然了。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是暮色苍茫,墙边柳树上桂着一弯新月。房里尚未点灯,玉娇
龙和香姑相对默默地坐着,都陷入一种衷痛的沉思。墙外传来了二更梆锣的声音。玉娇
龙这才微微一震,轻声说道:“香姑,你回房安息去罢。”
    香姑带着忧伤和央求的声音道:“今晚我要睡在你身边。”
    玉娇龙已经明白了香姑的心意,她怀着领谢的心意安详地说道:“不,我只想一个
人呆一呆。”
    香姑轻轻地退出去了。
    玉娇龙房里一夜没有点灯,她呆坐窗前,直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玉玑奉召上朝陛见后,带着皇上的特殊嘉奖和恩宠,回府来了。一个
外任的四品知府,能获得这种殊荣,这在同僚中还是少有的。只因今年夏初,承德府城
西郊滦河岸边,有片土地上的麦苗竟生双穗,这确是百年少见的奇异。古籍记载上却把
这种奇异称为祥瑞。玉玑当即表奏朝廷,并选撷了百株双穗,随表贡献皇上。玉玑在表
奏上歌颂这是“圣德感天,兆示祥瑞,泽及万民,普天同庆”。圣上见了表奏,欣喜万
分,当即把百株双穗分赐朝中大臣,以示圣上愿与群臣共沾天恩、同享福泽。同时驰诏
承德府,宣玉玑进京陛见。
    玉玑回府用过午饭,便叫鸾英去将娇龙请到他房里来,将晨早入朝陛见那种极一时
荣宠的盛况告她,同时也给她讲了一些荣辱兴衰和为人处世的道理。最后,玉玑不无感
慨地说道:“树大招风,位显遭谗,人以殊恩为荣,我以殊恩为忧。想我玉家世代簪缨,
先祖捐躯沙场,父亲荫封侯爵,已极人臣之贵,我们作子女的,虽不能继扬祖业,亦当
不贻笑于人才是。”
    玉娇龙心里明白,哥哥这席话都是为她而说的。她觉得哥哥说得含蓄婉转,语重心
长。她端坐听着,从哥哥这番谈话的用心里,使她感到一种同胞骨肉之情,同时又体念
到了皇恩的浩荡,玉府的尊荣,父亲的权势,哥哥的声名。这一切都使她在京城官宦人
家中可以睥睨众眷,也使她成为玉府中的天之骄子。她又想起了她在出走途中所受的种
种屈辱。要是那些人知道她是玉府侯门的千金,不管是酒店里的那群镖师,还是潴龙河
畔的恶霸陶驮,甚至连李慕白,就谁也不敢那样对她了。这一切,她都是为了罗小虎才
不顾的,也是为了他才招来的,如果他还在,她可以为他而忍受,可他已经死了,一切
都成空了。此刻,藏满在她胸怀的是对自己失去依恋的哀痛和对骨肉的负疚。
    玉玑陛见后本应立即返回承德,为了母亲的病,他已经在家里滞留五天了。玉母的
病势不但毫无好转,而且日更沉重,已经处于弥留状态。平时给玉母看病的徐老先生,
已经不肯用药,鸾英设法,想起了日前请来与母亲看过病的那位梁郎中,似还有些医理,
便又派听差去高庙请他。过了一会,派去的人回府禀告说:“梁郎中不肯来府。”
    鸾英不解地问道:“他为何不肯来府?是否你请得不恭?”
    听差答道:“小人哪敢不恭。那梁郎中原是要来的,小人已经随他出了高庙,他忽
然停步问小人道:‘贵府玉少老爷是否任过沧州州官?’小人应了声‘正是沧州前任州
官’。不知为何,梁郎中就返身进庙,说什么也不肯来了。”鸾英正诧异间,玉玑在房
里问道:“梁郎中叫何名号?”
    鸾英一时记不起来,玉娇龙一旁插话道:“名巢父。”
    玉玑讶然道:“梁巢父。原来是他!”接着,他在房中踱了几步,又说:“我已料
到他不来的缘故了。”
    鸾英困惑地望着丈夫;玉娇龙垂下眼帘背过脸去。玉玑神态慢慢肃然起来,说道:
“去年中秋我改调承德回府时,谈起过罗虎在德州白天闯入公堂杀死府官孙人仲为父报
仇的事情。这位梁巢父原来就是罗虎父亲的交好,也是罗虎的恩人。罗虎的父亲被害后,
孙人仲还欲加害罗虎兄妹,就是这位梁巢父救了他们。罗虎的弟妹也是梁巢父送到外乡
隐匿下来的。梁后来为避祸逃离了沧州,不知去向,原来却在这里!”
    鸾英性急,反问道:“这与我玉府何干?”
    玉玑感叹一声,说道:“我半月前看到保定府送来的塘报,说罗虎因在满城聚众抗
提盐价,杀官劫狱,已被官兵所杀。因我在沧州时,曾悬榜捉拿过罗虎,梁巢父多是迁
怨于我了。”
    鸾英委屈地:“你当时悬榜,明是捉拿,实是暗纵,哪能怨你!”
    玉玑感慨地说道:“作事全凭天理,哪能尽让人知。这梁巢父虽只是个师爷,倒也
算得上是个忠义之士,实实令人敬佩。”
    鸾英见丈夫对他这般称赞,心肠也热了起来,说道:“天下多有几个梁郎中这样的
人就好了。罗虎也算得上是个孝烈的汉子。去年听你说过,我和赵妈都老惦着他呢!千
不该万不该,他就不该去杀官劫狱,这就犯了叛逆大罪,死了也只落得个坏名声。要是
他去投军,说不定还能当个副将、总兵。一旦边塞有事,战死了也不失为忠臣烈士,还
能流芳千古。真是可惜!”
    玉玑不胜感慨:“据说罗虎死得也极壮烈。同是一死,泰山鸿毛,相去天壤,令人
慨叹!”
    鸾英见玉娇龙埋头端坐,默然不语,问她道:“妹妹,何不谈谈你的高见。”
    玉娇龙凄然一笑:“哥哥、嫂嫂说得极是。他该去投军。”说完,又低下头去。
    玉玑若有所思,默然片刻后,对鸾英道:“你去包封五十两纹银,选取蜀麻细布两
匹,命人送去高庙面呈梁郎中,就说是我叫送去的。至于给母亲看病之事,他愿来则来,
不必再提。”
    鸾英正欲转身,玉娇龙说道:“哥哥此举,用心极善。只是那梁巢父从他为罗家之
事的所作所为来看,当不是一个为财礼所动的人。万一又生误解,引起疑虑,反而不
美。”
    玉玑猛然醒悟,忙道:“妹妹所虑极是。”又回头对鸾英道:“我本欲以此表我对
他倾慕,兼示罗虎之被害与我无关,却来虑及也可能引起他的疑忌,或误以为我对罗虎
之死有责于心,以赎内疚;或疑我是在收买堵口,势将对他不利。若被张杨出去,为人
所乘,岂不有损我的清誉。”
    鸾英瞅着玉娇龙有意无意地说道:“妹妹有见识,心又细,那天我还对你哥哥说,
要他不要小觑你,你简直可比花木兰呢。”
    玉娇龙微微一怔,不在意地说:“嫂嫂太过奖了,我哪能比得花木兰。”
    晚上,玉娇龙回到楼上,把玉玑上朝陛见、承德麦出双穗以及梁巢父拒不来府给玉
母看病的事,一一告诉了香姑。最引香姑动情的还是梁巢父过去仗义匿藏罗家兄妹和不
愿来府的事儿。
    当玉娇龙谈到玉玑和鸾英也对梁巢父的义行十分赞叹时,香姑似信非信地问道:
“少老爷、少夫人对梁先生是如何称赞的呢?”
    玉娇龙道:“少老爷说他虽是师爷,也算得上是个忠义之士;少夫人又说天下多几
个这样的人就好了。”
    香姑犹嫌赞得不够,气愤不平地说道:“什么‘师爷’,什么‘也算’,我看梁先
生就远比那些自称饱读诗书、官高位显的人强多了。别看那些大人们满口的忠孝节义,
私下里却是一肚子的狗肺狼心。就以这次少老爷管的承德地方出了双穗来说,却把它说
成是百年难得的祥兆,读书人还把它说成是什么国瑞,皇上也高兴万分,大加赏赐。其
实这也没什么稀奇,我看世上出了梁先生这样的人那才是真正的祥瑞,真正的国瑞。我
要是皇上,我就要大大的赏赐这样的人。”
    玉娇龙虽然觉得香姑这番话说得也有些道理,但总觉得她说得太刺耳了。特别是认
为她不该借题发挥,骂得越乎情悖于礼了。她心里感到有些不诀,责备香姑道:“你嘴
也太尖刻。圣上宣渝以仁孝治天下,满朝文武官员,谁家又不是以仁孝教子孙,哪能以
一管之见,信口胡说。”
    香姑本想顶她几句,但想到小姐日来心境,不忍再去惹她生气伤心,各自怏怏出房
去了。
    半夜,赵妈踢踢踵踵上楼来报,说玉夫人病情突然转恶,已是弥留,少老爷和少奶
奶都守在身旁,要小姐立即过去。玉娇龙闻报大惊,急忙披上衣服,匆匆奔到玉母房里,
见玉母仰卧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一动不动,有如死了一般。哥哥、嫂嫂恭立床
前,满面泪痕,悲戚万分。丫头、仆妇们屏息静气立在门外。玉娇龙神情惨切,木然地
俯身下去,用手在玉母鼻下一试,只微微感到还有一丝气息。她心里已经明白,把自己
抚育成人、一贯疼怜自己并大自己担惊受怕的母亲,就快和自己永诀了。玉娇龙想凑上
前去呼唤母亲,可她感到自己的喉里好像被一团什么东西堵住了,出不了声;她想扑下
身去哀泣,却又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她只感到心里一阵阵剧痛,好似整颗心都在于裂
一般。玉娇龙只俯着身子,不叫不哭,目不转睛地看着玉母。突然,玉母嘴唇微微一动,
紧闭着的双眼却慢慢地睁开了。睁得那样大,又那样有神,就好像睡醒过来一般,眼里
闪着光彩。玉母先看了看玉玑和鸾英,露出慈祥的笑意,微微地点了点头。当玉母又抬
起眼来看玉娇龙时,她那慈祥的笑意消失了,眼里却露出一种悲悯和希望的神色。玉母
从被里伸出手来,紧紧地抓住玉娇龙的手,用一种十分微弱但却十分清楚的声音说道:
“女儿,母亲要走了,可心里挂着你,上不了路。在这与你最后诀别的时刻,只求你听
母亲一句话:允了鲁家的婚事。”
    玉娇龙还是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玉母,流不出一滴眼泪,发不出一点声音。脸有如玉
雕一般。
    鸾英察觉情况有异,一颗哀痛的心有如被封入冰块一般。她忙俯下身来,对玉母说
道:“母亲,你放心,妹妹的事就交给媳妇好了。”
    玉母摇摇头:“娇龙尚幼,任性,又不甚知礼。我走后,就把她托给你了。鲁家的
婚事,一定要她当面答应我。”
    鸾英轻轻摇了摇玉娇龙:“妹妹,你就讨母亲一个欢心吧,这比服药还见效!”
    玉玑也在旁说道:“妹妹,我玉门世代忠孝传家,你快尽了这点孝心吧!”
    玉娇龙痴痴望着玉母,神志似乎也显得昏乱了。她拼命地张着嘴,好容易才从喉咙
里进出几句断续的咽哑声:“…他死了,…我……守孝……”
    玉玑和鸾英听得莫名其妙,相互看了一寸已,彼此脸上都露出困惑和略带惊恐的神
色。
    玉母也张大了眼,死死盯住玉娇龙。老人家这时的神志特别清楚,虽没听懂玉娇龙
说的什么,但她却明白女儿还没有应允。
    玉母又用一种迫促的声音央求道:“娇龙,快,母亲就等你一句话了。”接着呻吟
了声,又痛苦地说,“我心里难过啊!”
    玉娇龙打了个寒战,全身微微一震,好像突然清醒过来。她回头看了看玉玑和鸾英,
见他们都正在以期待和催促的眼光看着她。她又看了看玉母,沙哑地说道:“母亲,我
一世不嫁人,也不再离玉门一步。”
    玉母:“你父亲……父亲……设过誓……你定要应允……”
    玉母说到这几时,喉里响起了一阵低沉的痰喘声,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大睁着眼
盯住玉娇龙,在等待她应允。玉母几次张了嘴。
    可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慢慢地,玉母喉里的痰喘声越来越响,老人家的眼也越张
越大,眼珠都像快突出来似的。玉玑见母亲被折磨得这般痛苦,真是肝胆俱碎,哀痛万
分,鸾英也感到心如刀割。她一时情急,忙转身对着玉娇龙一下跪倒在她面前,哀求道:
“妹妹,你看母亲已被析磨成那样,你难道竟这样忍心!”
    玉玑也上前一步,对着玉娇龙双膝跪地,泣不成声地说:“妹妹,你快应允了吧!
为兄都给你跪下了!”
    玉娇龙顿时只感到耳朵里响起一阵雷鸣般的声音,眼前只见无数道金光乱闪,她几
乎什么也看不见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她已如被献入孔庙的三牲,只有甘当祭品了。
蓦然间,出现在她眼里的,却是悬挂侯府正厅那块金匾上的“忠孝传家”四个大字。玉
娇龙木然地站起身来,跪在母亲面前,双手合掌,庄严地说道:“母亲,鲁府婚约,女
儿遵命允从,你老人家放心去吧!”
    玉娇龙话音刚落,玉母嘴边露出一丝笑容,接着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眼睛也随即
闭下了。
    玉娇龙扑上前去,撕心裂肺地呼了声“母亲”,玉母眼角边立即滚出两颗大大的眼
泪。
    玉娇龙整个心都像被压成一团了。她睁圆了眼死死地盯着玉母那两颗往下流去的泪
水,屋里顿时响起一片哭声。那哭声在玉娇龙的耳里却越来越觉遥远,渐渐地,她只感
到周围一片寂静,接着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玉娇龙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又渐渐地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传进她耳里。她
用力张开了眼,一看,她却睡在自己的床上,香姑正伏在她身旁啜泣。玉娇龙想坐起身
来,刚一转动,却感到一阵难堪的疲乏袭上身来,全身软绵绵的,只是动弹不得。
    她只好用微弱的声音唤了声“香姑”。香姑忽地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她,惊异的
神色很快变成狂了般的欣喜,喊了声“姐姐”,便扑到她怀里又哭泣起来。香姑哭得那
样伤心,那样牵人肌腑,这过于高兴的哭泣,却比不幸的哭泣还要伤心。玉娇龙迷惘茫
然,简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想仔细问问香姑,可香姑只是一个劲地痛哭,她无从插问,
同时她也感到自己问话吃力。
    香姑哭了很久,才又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她,脸上露出童稚般的依依,咽哽地
说:“你已昏迷了三天,差点把我急死了。谢夭谢地,你终于醒转来了。”
    玉娇龙这才明白过来。她尽量去回忆是怎样发生的事情,记忆里却是一片迷乱。她
隐隐能够记起的是:闪光的金匾上“忠孝传家”四个大字;母亲眼角边两颗大大的眼泪。
    香姑像想起什么似的,立起身未,边擦泪边跑出房去。一会儿,冬梅、秋菊进房来
了,二人捧来了参汤,冬梅上前搀扶起玉小姐,秋菊正准备喂她时,玉娇龙蓦然发现了
她二人穿着一身孝服,不觉吃了一惊,忙问道:“你二人穿淮的孝服?谁去世了?”
    秋菊惊诧地答道:“老夫人呀!”
    猛然间,玉娇龙一切都回忆起来了。那天在玉母房里发生的全部情景,又一一再现
在她眼前。她推开了参汤,用双手蒙住了脸。
    玉娇龙没有哭泣,她已经没有了泪水。她只在心里默默念着:“天啦,我的命为何
这样薄,这样苦!”
    死了罗小虎,已经捣碎了玉娇龙的心,母亲又去世,她感到擎个五脏都空了。而今,
她只剩下了一个躯壳。她已经在母亲弥留之际允了鲁府的婚约,这是她在母亲生前唯一
所尽的孝道了。
    这是命,她只能由命了。就用这个躯壳去恪守玉门的“忠孝传家”吧。
    玉娇龙正哀叹间,玉父闻讯赶到她房里来了。玉父迈步来到她的床前,无言地注视
着她。他那因消瘦而更显得严峻的面容,隐隐露出一抹哀伤和欣慰之色。玉娇龙仰起脸
来,带怯地叫了声“父亲”。玉父眼里突然一亮,他迅即转过身去,将手一挥,把香姑、
冬梅、秋菊都遣出房去。玉父又停了片刻,这才转过身来,用手贴在娇龙的额上试了试,
然后又在自己的额上也贴了贴,眼里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玉娇龙已经有几月没见到过父亲了。此刻,她见父亲白鬓蓬松,形容憔悴,举动迟
缓,背也微显佝偻,往日在西疆那种指挥若定、叱咤三军的气概,已经在衰老中消减下
去。她又想到父亲的衰老和母亲的死,其咎多由己起,一种深深负罪的心情又在她心里
沉重起来。玉娇龙情不自禁地对父亲说道:“父亲,女儿不孝,有负双亲养育之恩。”
    玉父将手一摆,说:“你能回心,深慰我怀,过去之事就不再提了。”
    玉娇龙惨然道:“母亲丧事全劳哥哥、嫂嫂,女儿少时便去灵堂拜守。”
    玉父:“女儿,你为母亲逝世,昏迷三日,足见孝心。你刚刚苏醒过来,还宜静静
调养,就不必去守灵了。”
    玉娇龙暗存希望,充满了感伤地说道:“父亲,母亲已死,女儿但望能像在西疆时
那样常常得依膝下。”
    玉父也有些黯然了:“你哥哥志在四方,我不能误他前程。对你我已筹思甚久了,
将来我就将这座后花园赐赠给你,还将为你修建一座庭院,将来你和宁轩就搬过来住。”
    玉娇龙神色凄然地埋下头去。
    玉父又慰勉几句,便下楼去了。
    玉母的丧事办得极尽荣哀。京城的文武官员和与玉府有交的豪门望族都来设祭吊孝,
整整忙了半月。玉大人祖籍辽东,玉夫人生前曾留下遗言,望将遗骨运回辽东安葬。玉
大人不忍违她意愿,只好将灵柩运往妙峰山上元君庙里暂时安放,等将来告老辞官后,
再送回辽东入土。
    玉娇龙一直病卧在床,只在玉母启灵那天,才由香姑扶到府门拜送。
    且说玉夫人启灵出丧那天,玉府门前闹热非凡。地坝上,拜团成排成行摆满一地,
各部院同僚,各门部属,以及权门亲友都来拜送,真是冠盖摩肩,仕女如云。再加上那
班聚来看闹热的街坊百姓,更是人上重人,层层密密,把两边街口围得水泄不通。前来
送灵的僚属亲眷祭奠已毕,肃立两旁。启灵时间已到,一阵鞭炮响过,玉娇龙头顶白冠,
身穿缟服,由香姑扶着出府来了。只见她愁锁双眉,哀含两目,面容惨白如雕玉,神情
悲戚似凝霜。玉娇龙本就步履轻盈,体态炯娜,不料病后姗姗行来,几度摇摇欲坠,有
如凌风仙子飘飘随灵欲去一般,更增一种楚楚之态。前来送灵的僚属亲眷,以及围观的
街坊百姓,都被玉娇龙这哀哀感人的面容和楚楚动人的神态吸引住了,一个个都屏息凝
神地注视着她。
    玉娇龙却如独行幽涧,旁若无人一般,来到灵柩之前,盈盈下跪,泣不成声。直到
灵柩已经抬出街口,才由香姑强把她挟起送回府去。
    就在这片刻间,玉娇龙因玉母去世昏迷三日之事,便在僚属亲眷中传开了。继上次
在铁贝勒玉府拦马救母之后,玉娇龙又一次赢得了孝女的名声。
    玉夫人丧事已毕,玉府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玉玑因母丧开缺守制在家,玉父亦称病告假一月,在家调摄。玉娇龙在香姑的体贴
照料下,身体已渐复元,不时还到花园走走坐坐,藉以解闷排忧。香姑是个伶俐人,虽
然心直口快,却也心细如发,她见小姐自从上次在留村中套被解送回府后,情性大变,
日渐颓沉,她心里暗暗担忧。特别是罗小虎被害的噩耗传来,玉小姐当时那种悲痛的情
景,直如剐心失魄一般。接着又为老夫人之死,小姐竟昏迷三天,不省人事。香姑心里
也很明白,小姐是个倔强人,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不是天大的危难和海样的悲痛,是吓
她不住、压她不倒的。她的昏迷三天,其中一定加有对罗小虎的悲痛。但小姐和罗小虎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香姑对此还是不甚了了。她只察觉到并认定了小姐在深深地惦恋
着罗小虎,但这缕苦相思是怎样惹出来的,香姑却捉摸不出。她只隐隐猜疑可能与前番
小姐在沙漠上走失有关,但香姑一想起当时的情景,出现在她眼前的便是一场悲壮惨烈
的景象,和一片洁翰无边的沙漠,她又倘恍迷离起来。小姐从未和她谈起过罗小虎的事
情,香姑也不敢问。只是彼此都心里明自,彼此都不道破。特别经过这次变故,香姑在
小姐面前分外体贴,分外小心,既要想尽办法劝慰她,又要不致触她痛处。
    这天,香姑陪着小姐在花园亭内闲坐,玉娇龙虽仍似往常一般雍容娴静,但香姑却
已看出她在凝思驰神,眼里含着茫然的神色。香姑便寻些话来岔她,玉娇龙也只是望着
她笑笑而已,不多理答。香姑正在津津乐道地向她谈着幼年趣事,玉娇龙突然打断她的
叙谈,问道:“香姑,我问你,你是否喜欢哈里木?”
    香姑愣了愣后,爽朗地应道:“喜欢。”
    玉娇龙:“你将来是否嫁他?”
    香姑想了片刻:“这我可从来没想过。我没有亲人,一向是把他当成哥哥一般。”
    玉娇龙:“如果他要娶你呢?”
    香姑的脸一下红了:“我就嫁他!”
    玉娇龙:“要是他死了呢?”
    香姑不禁哆嗦了下:“我就把他装在我心里。”
    玉娇龙:“你还嫁不嫁?”
    香姑想了想,摇摇头说:“只要心里还装着他,怎能嫁啊!”她话音刚落,眼里已
噙满了眼泪。
    玉娇龙举头望天,脸色微微发白。香姑立即暗悔起来,明白自己又触到了小姐的痛
处。因为她已经知道,老夫人临死时,逼着小姐允了鲁家的婚事。香姑默然一会,又自
语般地说:“其实嫁不嫁也没有什么,有时候也是由不得自己的。可心里装着谁,这就
谁也强不了。”她突然轻轻冷笑一声,又望着玉娇龙说,“我妈有个表妹,家里把她许
了人,没过门,那男的就死了。男家父母强把她抬过去,让她和灵牌拜了堂,就抱着灵
牌过一辈子。其实我那表姑连他男的都未见过,听说乡里人都说她节孝哩!其实这又有
啥用,她心里连个人影都没装。”
    玉娇龙的心被香姑这番话搅乱了。她觉得香姑说的虽也顺情,却有悸于礼。她本想
对香姑讲讲“从一而终”的道理,可她说不出口来。什么才算从,是身还是心?或只是
一张婚纸!玉娇龙有感于自己的命舛,对香姑不禁倍加同情起来,她忍下自己的哀伤,
充满温情地对香姑说:“香姑,别胡思乱想了,我一定成全你和哈里木,让你们得团聚。
我过天就去求父亲,把你送回西疆。”
    香姑满怀感激,但却很坚决地说:“多谢姐姐的恩典,但我现在还不能回西疆去。”
    玉娇龙:“为什么?”
    香姑:“你的事还没有完,我还不能离开你。我不放心。”
    玉娇龙感动地说:“你留下来也没用!我是命中注定了的,你也帮不了忙。”
    香姑充满了真诚地说道:“姐姐,你应打起精神来。你有那么好的本领,谁也欺负
不了你。将来日子还长,哪能就这样不死不活的过下去。”
    玉娇龙无奈地:“你说该怎样过?”
    香姑:“自己心里认为该怎样过,就怎样过。这我办不到,我是身不由己。你是行
的,别人奈何不了你。”
    玉娇龙自信地说:“是的,谁也奈何不了我。我做事都是凭着自己良心和循礼法去
做的。”
    香姑不以为然地:“要全依礼法就顾不上良心,别捏着鼻子骗眼睛了。”
    就在这时,鸾英房里的丫环捧着一个盒子走上亭子来了。她说:“少夫人特地命我
给小姐送来一盒点心。少夫人说这是小姐最爱吃的东西。”
    玉娇龙举眼望去,见是一盒五芳斋的“一口酥”。她不禁勾起旧恨,顿时恼上心来,
正欲抢过点盒甩出亭外,但她忽一转念,又忙把怒火强忍下去,接过点盒后,对那丫环
说:“回房去代我向你少夫人道声谢,就说我领情了。”
    等那丫环走后,香姑瞟了那点盒一眼,恨恨地说:“前番就坏在这‘一口酥’上,
不然,我们还自由自在地在外面呢!”
    玉娇龙没说话,只在心里想:要是那次不被弄回家,将来又会落个什么结局呢?她
也感到茫然了。
    由于这盒“一口酥”,不禁又引起玉娇龙一阵不快。她被绑卧在车上时,曾经暗下
决心,一定要查出那个暗设圈套的人来,狠狠地惩处他。她曾疑心是肖冲所为,可听嫂
嫂说肖冲早已被打发出府了。那又是谁呢?这人肯定是在府里。后来,她由于连连突遭
不幸,就把这事丢到了一边。她想起上月母亲尚未去世时,她到内院去省候,曾两度在
回廊上远远望见沈班头,眼看他明明是朝自己这边走来,可当他看到自己时,不是放迟
脚步,便是折身转到别处去了。她顿时便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是他干的?!玉娇龙想起
这事,便决定要试他一试。于是,她吩咐香姑道:“香姑,你去把沈班头叫来。”
    香姑虽不解她意欲何为,但还是应了一声“是”,就立即走出花园去了。
    不多一会,香姑便领着沈班头向亭子走过来了。玉娇龙见他仍然拄着那根粗大的烟
杆,低着头,一瘸一瘸,不忙不迫地向亭里走来。玉娇龙端坐亭中,凝神注目打量着他。
见他直至走到自己面前时,方才抬起头来,将腿微微一屈,向她请了个安。就在他抬头
那一瞬间,玉娇龙已看出他眼神游离闪烁,微微露出一丝警觉和惊惧的神情。但他很快
就恢复了镇静,恭敬地问道:“小姐叫我来,不知有何吩咐?”
    玉娇龙:“你为玉府多多辛劳,我准备赏你一件东西。”说完便将放置身旁的“一
口酥”递了过去。只见沈班头一看到是“一口酥”来时,全身微微一震,略略犹豫了下,
随即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把点盒接过手去。
    玉娇龙同时也注意到了,沈班头那双手却在微微地哆嗦着。
    沈班人称过谢后,返身出亭,瘸出园外去了。
    玉娇龙望着他已远去的背影,得意地说道:“果然是他干的!”
    香姑不解地问道:“沈班头干了什么?”
    玉娇龙:“‘一口酥’里下药的诡计。”
    香姑啐了一口,恨恨地骂道:“这该死的鬼老头!”
    玉娇龙宽恕地:“他也是各为其主啊!”
    香姑不高兴地看了看玉娇龙,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鸾英来到玉娇龙房里,告诉她说:“鲁翰林请人来禀商父亲,因
母亲刚刚去世不久,他又奉皇上钦命赴山东主考,要九月才能回京,提请将婚期改为十
月初五。父亲已经欣然应允,特命我来告知妹妹,并给妹妹道喜。”
    玉娇龙只无言地听着,不喜不忧,只淡淡说了一句:“母亲尸骨未寒,哪能这快成
礼!”
    鸾英:“我也将此意禀告过父亲。父亲说,从我家祖制,男孝一年,女孝百日,且
尚可从权,当无不可。”
    玉娇龙冷冷地:“请嫂嫂转禀父亲,就说我遵命就是。”
    鸾英见玉娇龙神情冷漠,一反常态,忧心忡忡地说道:“妹妹是否身体不适?”
    玉娇龙惨然一笑,说道:“嫂嫂不必多虑。我已在母亲面前允了鲁府婚事,这一天
迟早总要来的。”
    鸾英总感放心不下,又娓娓劝慰半天,才下楼去。
    玉娇龙等鸾英一走,便把香姑叫来,对她说道:“你我相处三年,也算缘分不浅,
如今该分手了。我已为你备下纹银千两,你回西疆找哈里木去。”
    香姑:“少夫人适才对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要陪你到鲁家去,侍候你一年再
走。”
    玉娇龙:“你不放心,怕我寻短见?!”
    香姑摇摇头:“不。我知道你是不会走那条路的。你不是那种软弱人。”
    玉娇龙眼里闪出了惊异的神色。她盯住香姑,好象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似的。过了
一会,她试探着反问道:“那我就只有和兽翰林成亲了?!”
    香姑又摇摇头:“你也不是那种人。”
    玉娇龙更惊异了:“你想我该怎处?”
    香姑:“鲁胖子哪能近得你!你想心里装着一个人,依礼嫁给一个人,‘既凭了良
心,又循了法礼’,你是想两全。”
    玉娇龙点点头,默默地垂下眼去。
    香姑:“你这样作,只有我知道。你的心也大苦了。”
    玉娇龙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抱住香姑,无声地涌出了一串泪水。
    香姑:“所以我不走。说不定我还可帮你作点什么。”
    玉娇龙不吭声,只默默地接受了香姑的情意。
    日子很快过去,转眼就到了十月初五,正是玉娇龙于归之期。玉府门前张灯结彩,
鼓乐笙歌;府门外青石台阶两侧,摆列出侯爵全堂执事;石狮旁高立红牌金字,展示出
玉门三代官衔爵禄、皇封御赐,这一切更显出玉府侯门的豪华显贵,喜庆威风。一来玉
府是两代侯门,在京华可称显贵;二来玉大人又是京畿三军统式兼任京城九门提督,算
得权重一时;三来玉娇龙在满城官宦人家中已被传为孝女,可说妇孺景慕,上庶咸钦。
因此,前来登门道贺的人,从早至午,络绎不绝,真是门前车水马龙,忙得不暇迎接。
    午时快近,鲁府摆着全堂执事旗伞,抬着七宝彩舆接人来了。
    玉娇龙满头珠翠,身穿大红软缎金线绣花彩服,由香姑扶着拜祖辞家。玉娇龙拜过
堂上祖宗后,来到父亲面前,低低叫了声“父亲”,便跪拜地上抱住父亲双膝泣不成声。
玉父眼看十八年来一直随在身边的女儿就要离去,也不禁该然欲泪。他忙扶起娇龙,象
在西疆还当她在幼时那样,扯起袍袖亲自为她拭去眼泪,并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女
儿,托列祖列宗福泽,你要为玉门争光!”
    临上轿前,鸾英过来扶她,轻轻撩开她的红盖帕看了看,见妹妹未施脂粉,面色惨
淡,神情冷漠。鸾英不觉一怔,低声在她耳旁说道:“妹妹,你千万珍重!”
    吉辰已到,在一片爆竹和鼓乐声中,玉娇龙坐在花轿里,由八人抬扶着出府去了。
玉府门前的虎幄大街上,那些市民百姓以至大户人家,听说今天是玉府千金出嫁,都想
一观盛况,早已挤满街头。
    花轿过来了。但见前面是旗牌旗伞开路,后面是一队带刀兵勇护随。鲁翰林身着官
袍,帽插官花,斜佩大红扎花,跨骑金鞍骏马,满面春风,昂头挺肚、顾盼自雄地跟在
花轿后面。一路吹吹打打,逶迤前进。大街两旁,茶楼酒肆内的那些闲人商旅,哪里见
过这等豪华气派,也都涌上街来观看热闹,更是只见人头攒动,擦踵摩肩。
    玉娇龙坐在花轿里,只感神情恍惚,有如梦里一般。她没有惶惶不安,也没有悔恨。
她认为这是自己命中注定,理应如此。
    她偶然想起俞秀莲曾对她说过“要由已,不能由命”的话来,她不禁想笑。她突然
感到一阵气闷,便用手撩开盖头,眼前是一片昏黑,就象几月前被囚在车上一般。轿外
传来一阵阵鼓乐之声,她听去是那样噪耳、烦心。她又想起了草原的平静。出现在眼前
的却是一片静谧,一片绿茵,还有篷帐、密林、小道……她耳边又响起了罗小虎的声音:
“两心不变,后会有期。”顿时,玉娇龙满怀悲楚又漫上心来。她合着手默默地祷念道:
“小虎,你如有灵,应鉴我心!”
    花轿在人巷中缓缓而行,刚走完虎幄大街正到街口时,突然间,只听街口酒楼上发
出一声怒吼:“停下轿来!”随着便见有一彪形汉子从酒楼上跳了下来,分开人群,直
扑到花轿跟前,怒目圆睁,拦住去路。轿夫、护轿都被惊呆,不知所措。那汉子指着花
轿忿然喝道:“噫!你……你变心啦!”
    玉娇龙坐在轿里,猛然听得这声责喝,她全身一震,顿时,整个身心都颤抖起来。
这一瞬间,玉娇龙已难分清自己是惊恐还是悲喜,只闭下眼来,双手合掌,喃喃念道:
“天啦!你还活着!”一任轿外天翻地覆,人喊马嘶,随着便是两行泪水从眼里直滚下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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