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武侠 : 聂云岚


 
玉娇龙 
第二十六回 迭起风波长存孤胆 频生忧患不负初衷


    玉娇龙坐在花轿里正深深地为自己的不幸而哀感欲绝,她对于今后的一切已经不再
存任何希冀,只横下一条心,去听天由命了。那一阵阵传进轿里来的鼓乐声,在她听来
却恰似送葬出殡的哀乐,她自己则有如献到孔庙里去的祭品一般。玉娇龙早已暗下决心,
她虽已由命,但却定要求个两全:既不有负于已死的罗小虎的情义,又不有违自己在母
亲临终前的诺言。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街上响起一片惊呼嘈杂之声,接着又感到轿子
剧烈地一震,正在向前移动的轿子竟突然停顿下来。玉娇龙正诧异间,猛从轿外传来一
声大喝:“噫,你……你变心啦!”那声音里充满了怨愤,满含着悲凉,有如平地滚来
一声闷雷,使得玉娇龙的整个身心都颤抖起来。她已经分不清是醒是梦,是惊是喜,只
情不自禁地双手合掌,默默念道:“天啦,他还活着!”随着便是两行泪水从她那垂下
的眼帘里直滚下来。
    再说罗小虎乘着酒兴从酒楼上跳到街心,排开聚看闹热的群众,直扑到花轿前面,
抓住轿杆,满腔悲愤地向轿内进行责问,几名护轿的汉子竟被惊懵了,一时回不过神来,
只瞪大了眼睛呆望着,紧跟在花轿后面的鲁翰林,在马上见状。气得紫红了脸,对着那
几名惊呆了的护轿汉子怒喝道:“你们这些奴才,看着做啥,还不上前将那恶汉捉了送
官去!”那几名汉子这才惊醒过来,一齐向罗小虎扑去。罗小虎圆睁双眼,大吼一声:
“鼠辈,敢来犯我!”随即挥臂抡拳,只几眨眼间,便将那几名汉子打倒在地。抬轿的
八名轿夫,在眼前展开的一阵冲撞中,立脚不住,只得将花轿停放下来,在旁吼喝助威。
鲁翰林气极,一面高声呼喊后面的兵勇,一面催马来到罗小虎身边,举起马鞭劈头盖脑
地向罗小虎头上抽去。罗小虎一手抓住他的马鞭,喝问道:“你是何人?”
    鲁翰林怒极:“你胆敢拦轿,胆敢夺鲁老爷的鞭子,你……你这匹夫!野种!”
    罗小虎知他就是鲁翰林,又听他这般唾骂,顿时,他那双已经醉红的眼里差点喷出
火来。他不禁发出几声狂笑,忿然切齿道:“你连别人的人都夺得,难道你的一根鞭子
都夺不得!”随即用力将鞭子一拉,趁鲁翰林被拉得弯下身腰时,跨前一步,一手揪住
他的胸襟,将他摔下马来。只见鲁翰林倒在地上,略微挣扎了下,随即两眼一翻,脸上
泛起一层猪肝般的颜色,便躺着不动了。
    就在鲁翰林被罗小虎揪下马来的一瞬,马受惊一闪,竟将花轿亦撞翻在地。罗小虎
也顾不上去理睬鲁翰林了,忙转身扶起花轿,伸手将轿帘撩开,俯身一看,只见玉娇龙
端坐轿内,面色惨白,大张着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直视着他。一瞬间,竟使得罗小虎
这个连在刀刃前都不会眨眼的汉子,却在玉娇尤那双眼睛的直视下也不禁微微翠缩了一
下。他郁积在心里的满腔怨愤,这时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望着玉娇龙不停地喘着
粗气。玉娇龙将他看着看着,眼里突然闪出一种狂喜的光芒,接着便低低地惊呼了声:
“啊,天!你真的还活着!”那声音虽低得有如蚊声一般,但罗小虎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感到茫然了。他想问个究竟,但处在这样的时刻,又从何问起呢?就在这一瞬间,他
看到玉娇龙的嘴唇又微微动了动,一丝微弱的声音又清楚地传入他耳里:“你快走!”
同时,他见玉娇龙以手指心,眼里露出一种急切和哀恳的神色。罗小虎正犹豫间,忽听
背后响起一阵疾骤的脚步声,同时又从人群里传来几声砰喊:“快跑,官兵来了!”罗
小虎这才猛转过身来,忽见已有几名兵勇举刀向他扑来。罗小虎顺手抓起一名轿夫,向
扑来的几名兵勇抡去。兵勇怕伤着轿夫,退后几步,横刀瞪视着他。彼此僵持片刻,又
有几名兵勇跟了上来,绕到他的背后,企图夹击。罗小虎举着轿夫扫了一圈,趁兵勇们
溃避时,他猛然大吼一声,用力将轿夫向靠近街心的两名兵勇抛去,两名兵勇吓得赶忙
闪躲一旁,罗小虎趁势纵身上前,只一拳一脚,将两名兵勇打倒、踢翻在地,随即跳过
街心,向人群跑去。
    聚立在街边看闹热的人群,立即闪开一条巷路,罗小虎刚一钻进入巷,人群立即又
围台拢来,把口子封得严严实实。等那七八个兵勇扑过去时,罗小虎早已被裹进人潮中
去了。不管兵勇怎样唬喝,人群总是涌来涌去,就是不肯让开一条缺口。
    坐在花轿里的玉娇龙,这时也轻轻拨开一丝帘缝,注视着外面的动静。她把罗小虎
如何击退兵勇,又如何逃脱险境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她心里明白了:街上那些因
聚着看闹热的百姓们,似乎一个个都在向着罗小虎,也似乎都在巧妙地掩护着罗小虎。
她不觉暗暗奇怪起来,心想:“这些人与罗小虎有何瓜葛,为何他们都那样维护着他?”
玉娇龙正困惑不解间,突然看见在那些堵住兵勇前进的人群中,有一张她熟悉的女人的
商孔:圆圆的脸蛋上嵌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那女人正在和两名吆喝着令人让路的兵勇吵
嚷着,她那显得焦急和带怒的面容上,还不时露出一丝诡请的神情。玉娇龙心里怦然一
动,她认出来了,那女人正是蔡幺妹。她再注意一看,见那些紧靠在蔡幺妹身旁身后的,
都是一些年轻壮汉,也都在和蔡幺妹吆喝砰应着。正在这时,玉娇龙又看见了街口那边,
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窜进一条胡同去了,前面那个身材魁伟的背影,她一眼就认出
了正是罗小虎,后面那人又是谁呢?她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人的身影,但一时却想不
起来了。玉娇龙又转眼看看蔡幺妹,心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个跟在罗小虎后面的汉
子兴许就是刘泰保。玉娇龙不禁轻轻舒了口气,她已不再为罗小虎的安危揪心了。她再
看看那七八名兵勇,见他们有的已被卷进人潮,在人潮中浪来浪去,直被颠得衣斜帽落,
狼狈不堪,有的则仍被挡在街心,被嘲弄得进退不得。玉娇龙不禁感到开心,她几乎想
笑,但却笑不出来。蓦然间,西疆沙漠鏖兵的情景又出现在她眼前:几百名神锐的官兵,
竟被罗小虎一帮人冲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今天,也是父亲所辖的部卒,又被这个
罗小虎扫尽了威风,她心里不禁隐隐地浮起了一种莫名的羞愧。
    再说鲁翰林被罗小虎揪下马后,竟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急坏了随行亲友和执事人
等,赶忙上前围着他,又是呼唤,又是按穴,折腾了半天,他才慢慢地张开了一只眼睛,
总算苏醒过来。
    只见他微微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鲁翰林已经不能说话了。守在他身旁的
一位年纪较大的管事说:“鲁老爷多半是中风。鲁翰林已成半身不遂,连站立都已不能,
更不用说骑马了。于是,执事、管家只好就近雇来一辆马车,由几个亲友搀扶着送回府
去。鲁府的一场喜变作了一场忧。府门前虽然张灯结彩,但鼓乐却停奏了;迎宾、赞礼、
司仪一干执事人等,一个个愁眉苦脸,无所适从;满堂宾客,有的借故告辞,有的不辞
而去,阴溜一个,阳走一个,不到半个时辰,除了鲁翰林的几个至亲好友和翰林院的几
位同年知交外,也都纷纷离去。整座鲁府突然变得空荡荡、冷清清的。所以弄成这般狼
狈的局面,倒也怪不得那些宾客。原来鲁府自鲁翰林排着全堂执事到玉府去迎亲时起,
就在沿街派出了探报,玉府几时发亲,花轿行到了哪里,都由探报飞诀报到府里。因此,
花轿在街口被人阻拦以及鲁翰林坠马之事,也都很快就传到鲁府。口传消息本来就有如
放转手高利贷一般,几翻几滚就成倍增加,何况这事确也算得稀奇,在京城里真可说是
百年难遇。报信人只说了当时发生事情的经过情景,可在宾客中利上滚利,很快就变成
了各种传说,而且还有情有节,有根有据。当然,这些传说却大大有损于玉府的尊荣,
更是有污于玉娇龙的清白。不少宾客也都是因此而忿然离去。也有一些宾客是出于一片
好心,或不忍睹此不幸情景;或不欲主人再为酬客分心;或体念鲁翰林病体急需安静,
因而各自识趣地走开。鲁府的人都忙着照看鲁翰林去了,对玉娇龙却十分冷落。花轿到
后,只由一个伴娘迎扶着,把她领到一间靠近洞房的耳室里。伴娘很觉过意不去地说:
“因为还未行大礼,只好请少夫人暂时屈就一下了。这也是老夫人的吩咐。”说完,便
顾自退出去了。
    房里就只剩下玉娇龙和香姑二人了。香姑心魂不定地走到门前探望一下,忙又转身
靠近玉娇龙,凄惶而急促地说:“小姐,这下如何办啊!”
    玉娇龙没吭声。
    香姑焦急不安、语无伦次地说:“罗大哥竟给你闯下这大的祸来!他真不该!……
他平时也不是这样的人,兴许……不过,他竟还活着,这就好了,太好了!”
    玉娇龙还是默然不语。
    香姑又说道:“我在后面轿子里看得清楚:鲁翰林去打他,他才把他揪下马的。鲁
翰林已经瘫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玉娇龙似乎并未留心听她这些诉说,只轻轻说了句:“兴许这时全城正在捉拿他。”
    香姑毫不在意地:“罗大哥既然敢来,他就不怕。我量他们也捉不到他。”
    玉娇龙:“京城不比西疆,他人单势孤。”
    香姑:“罗大哥才不孤单哩!我看刚才那些人群里就有不少人是他的朋友,”玉娇
龙:“除了刘泰保和蔡幺妹还有谁?”
    香姑惊异地:“你也看见他们了?!罗大哥就是多亏刘掌柜领着他往东街口那边跑
掉的。”她停了停,又带着困惑地说:“还有件怪事:我还看见沈班头也混在人群里。
后来他又挤到那几个兵勇面前和他们谈话。我当时心里直乱跳,以为要坏事,可他却偏
偏指引那几个兵勇往西街口追去了。也不知沈瘸子是看错了,还是故意干的。”
    玉娇龙听了不禁吃了一惊:沈班头竟然也挤在人群中青闹热来了,而恰恰又碰上发
生了这场事情。这是巧合,还是他早就听到了什么风声?出事后,他为何又护着罗小虎?
是仅仅出于他对罗小虎的好心和义气,还是为了维护玉府的声誉?玉娇龙心里明白,以
沈班头对她父亲的忠心,眼看罗小虎惹下这样大的祸来,他是会奋不顾身地去擒拿这个
祸首的。但他却反而维护着他,这只能是沈班头已经洞察了其中隐情,为维护玉府的声
誉才采取了这样的行动。果如此,那就是自己和罗小虎的隐私他都知道了。玉娇龙想到
这里,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沈班头真令人莫测高深。当然,她也知道,若论武艺,沈班
头远非自己的敌手,他如敢于滋事,无异以卵击石,自寻破败,但他那隐锋藏芒,忍辱
任践,不忧不怒的神色态貌,却使她感到难于捉摸,她似乎突然从他身上感到一种使人
警惧的力量。
    玉娇龙正沉思间,随着一阵脚步声,鲁老夫人陪着送亲的鸾英进房来了。鲁老夫人
阴沉着脸,将玉娇龙上下打量一番,又白了眼香姑,这才对鸾英说:“我鲁家也是积德
积善之家,怎会闹出这样的事来!丢人现眼这且不说,可怜宁轩也遭了罪,瘫在书房里,
是死是活都难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可怎了!”
    鸾英叹了口气,嚅嚅地说:“这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事情已经出
了,怨怪都无补于事,还是商量一下如何处置的好。”
    鲁老夫人:“宁轩此刻连话都还说不出来,眼看是无法亲行交拜大礼的了。他又无
妹无弟,眼前也没个替身。实在无法,就只有把他的冠服取来代他行礼了。”
    鸾英沉吟片刻,说道:“鲁妹夫只是一时受惊犯病,人还在,哪有这般成礼之说。”
    鲁老夫人:“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只有从权了。行过礼才好同处一室,以便有个照
应。”
    正在这时,一个丫环来到房门口,目视着鲁老夫人,似有所禀。鲁老夫人忙跨出门
去,丫环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鲁老夫人便匆匆带着丫环离去了。
    鸾英趁此走到玉娇龙身旁,略带咽哽地对她说:“妹妹,你是个有性子的人,你可
千万要想开些啊!”
    玉娇龙只默默地听着,没应声。
    鸾英又说道:“狂风暴雨总会停,事情总要过去的。这儿不比在咱家里,我可没法
给你分忧啊!”鸾英说到这儿,她那眼泪再也噙不住了,顺着脸颊直淌下来。
    玉娇龙被嫂嫂的好心感动了,她低声说道:“嫂嫂,别为我难过,我已把一切都置
之度外了。你自回府去吧,留在这儿难处。”
    鸾英:“我怎能忍心在这样的时候丢下你呢!虽然我知道谁也奈何不了你,可我总
难放下心来。”
    香姑在一旁插话说:“少夫人,这儿还有我呢,你就放心回府去吧。你留在这儿反
而成了她们的出气筒,多难堪。”
    鸾英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悄声对玉娇龙说:“妹妹,你要拿定主意,千万别听任她
们摆布,去和什么冠呀服呀行交拜大礼。一切都得等妹夫康复后再说。”
    玉娇龙点了点头。
    鸾英陪着玉娇龙不断地寻些话来安慰她,劝解她。鸾英也明知说的都是一些不痛不
痒的话,说了也等于白说,但她还是说了。房里也并未因她说了这多话而增添半点松快
气氛,还是显得闷沉沉、冷清清的。已经是下午申时了,也没有人送来一壶茶和一点食
物,香姑也不禁嘀咕起来。鸾英也感到有些愤慨,认为鲁府也做得未免太绝情了。正在
这时,伴娘进房来对鸾英说道:“我家老夫人请玉少夫人到堂上去有事相商。”
    鸾英问道:“你家鲁老爷怎样了?”
    伴娘道:“太医来切过脉,说是中风。适才服了参汤,已能说话了,只是还动弹不
得。”
    鸾英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她语重心长地对玉娇龙说了句“妹妹珍重”,便随着伴娘
出房去了。
    过了一会,伴娘又带着两个丫环进房来。她笑嘻嘻地对玉娇龙说道:“玉少夫人已
回府去了。请少夫人动驾到堂上行礼。”
    玉娇龙没理睬她,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香姑问道:“你不是说鲁……鲁姑老爷还动弹不得吗,行什么礼?”
    伴娘白了香姑一眼,说:“老夫人已把鲁老爷的四品袍服都请到堂上来了,那就是
鲁老爷堂堂正正的替身,就由它和少夫人行交拜大礼。”
    香姑嘟着嘴,带着气愤地说:“我家小姐是人。要是说衣服也能替人,我家小姐也
有衣服,也拿件衣服去替她好了。”
    随着伴娘来的那两个丫环,听了香姑这话,不禁掩口而笑。
    伴娘却羞恼起来,指着香姑训斥道:“有你什么话说,你也太放肆了!”
    香姑反唇相讥道:“又有你什么话说,要拜堂就去请新姑老爷来。”
    伴娘大怒,但碍着新少夫人在旁,也不便发作,只恨恨地说道:“我不和你斗嘴。
我是奉老夫人的派遣而来,该如何拜,你去对老夫人说去。”伴娘又回头促玉娇龙道:
“请新夫人动驾。”
    玉娇龙仍端坐不动,不应不理。
    伴娘急了,对随她来的两个丫环说道:“你二人楞着做啥,还不快来搀扶新夫人前
去行礼!”说着便和两个丫环一齐前去搀扶玉娇龙。不料玉娇龙端座椅上,却如生了根
一般,任伴娘和两个丫环怎样强扶力搀,只是纹丝不动。伴娘不禁暗暗吃惊,心想:
“看新夫人身材这般窈窕,却如何生得如此气力?正僵持间,鲁老夫人又带着两名仆婢
进房来了。她把房内环视了一眼,略带不快地问伴娘道:“亲友们都等在堂上了,你还
在磨蹭什么?”
    伴娘:“回禀老夫人,新娘不肯动驾。”
    鲁老夫人瞅住玉娇龙问道:“娇龙,这是为着何来?于归乃你终身大事,也是人伦
之始,难道礼都不成了!”
    一直端坐不动、一言不发的玉娇龙,这时才欠了欠身,不忙不迫地应道:“娇龙尚
有母孝在身,本不当临喜;今日平地风波,恐是天谴;娇龙自知罪孽深重,已觉万念俱
灰,但求赐一净室,让娇龙斋戒念佛一生,愿已足矣。”
    鲁老夫人十分吃惊而又不悦地说道:“你怎的说出这等话来!午间街上发生的事情
已经够不吉利的了,宁轩的病正需要大喜来冲一冲,哪能再容得这等晦气。”
    玉娇龙:“娇龙宁愿终身念佛,不愿成亲。”
    鲁老夫人带愠说道:“我鲁府又非寺庙,容不得僧尼,若未过门之前,你要皈依佛
门也好,出家修行也好,我都管你不着,如今既然过了门来,也就由不得你了。”鲁老
夫人说完,回头吩咐伴娘和几个仆婢道:“你们看着做什么,还不诀把少夫人扶到堂上
行礼去!”
    几个仆婢哪敢怠慢,忙一齐上前去扶玉娇龙。有的在前面拉,有的从后面推,一时
间,伴娘和仆婢五人,有如蚂蚁搬食一般,把玉娇龙紧紧围住,手忙脚乱搅成一团。玉
娇龙却仍端坐那里,任她们怎样推拉,只是全然不动。伴娘累得面红耳赤,不禁羞恼起
来,她把衣袖一卷,忿然说道:“难道你会使定身法不成,我就不信拉你不动!”说着,
她用双手抓住玉娇龙的右腕,拼命往怀里一拖。玉娇龙被她这粗野无礼的举动激怒了。
她只顺势将手一抬,伴娘立即便跌倒到屋子中间去了。玉娇龙随即突然站立起来,用手
揭掉头上的红盖中,面带怒容,神清凛肃,指着正躺在地上呻吟的伴娘斥道:“你怎敢
这般放肆无礼!我生在将门,千军万马都见过,岂是你几个奴婢所能动撼得了的!”
    伴娘从玉娇龙那闪亮着的眼光里,感到一种悚然的威严,她竟没敢站起身来,只伏
在地上膝行着向门外退去。四个仆婢也惊惊惶惶地退到屋角,在一旁屏息不动。鲁老夫
人又惊又恼,又急又气,她煞白着脸,浑身都颤抖起来,指着玉娇龙说道:“好呀,好
呀,我去告诉亲友们,玉府养了个好千金,我鲁门娶了个好媳妇!”鲁老夫人边说边走,
跌跌踵瞳地出房去了,四名仆婢也一窝蜂地跟随着她退了出去。
    房里只剩下玉娇龙和香姑两人,顿时又变得静悄悄的。香姑不知事情还要怎样发展
下去,心里七上八下,神色也显得有些惶惶不安。玉娇龙已在一怒之下揭下了盖巾,在
香姑眼里,她又恢复了在玉府时那种见惯了的神态、容颜,这也才使香姑感到了她二人
之间又恢复了过去出走时在路上的那种亲近。香姑心里也感到奇怪,搭上一块红盖巾,
只隔一层绸,但她和小姐之间竟突然变得疏远起来,而今,揭开了那层绸,她们又亲近
了,香姑那惶惶不安的心情也因此而渐渐又平静下来。香姑不时偷眼去看玉小姐,见她
适才浮上脸来的怒容,很快便消失下去了,平静而端肃的面容上,隐隐露出一丝哀愁,
这是只有香姑才能察觉得出来的。香姑从她那凝眸的神情里,知她沉思驰念的并非自己
的处境和眼前的忧患,而是在惦挂着罗小虎的安危。这使香姑感到一种莫名的欣慰,同
时也从这种欣慰中更加镇定了自己的情绪。
    玉娇龙和香姑谁也没有说话。玉娇龙是胸有成竹呢,还是真把一切都已置之度外?
香姑是猜不透的。她也不去多想多猜,她反正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玉小姐是吃
不了亏的。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香姑点燃桌上的蜡烛,让房里照得亮亮的。她突然感到肚
子有些饿了,这才想到自己和小姐还是早上吃了点汤饼,已经一天未吃东西了。她突然
想起上午临上轿前,少夫人曾递给她一盒“一口酥”,要她伺机送给小姐进用。于是,
她便忙把“一口酥”从她随带的包袱中取了出来,揭开盒盖,送到小姐的面前,低声说
道:“你也该吃点东西了。这是少奶奶专门为你要我给带在身边的。”
    玉娇龙只抚爱地看了香姑一眼,摇摇头:“我不想吃。”
    香姑:“吃点再说,身子要紧。”说着,又把点心盒递到她面前,“看,这是你过
去最爱吃的‘一口酥’呢。”
    玉娇龙身子微微一震,迅即用手一推,略带激忿地说:“拿开,我永不再吃这东西
的了。”
    香姑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你不吃我吃。我吃给你看看。”
    说完,便一口一个地吃了起来。
    再说鲁府中,穿过花厅,绕过一片幽静回曲的庭园,便是正堂。在正堂旁边的一问
书房里,正灯火辉煌。书房中聚集着十多位衣冠楚楚的名流新贵,都是鲁翰林的至亲好
友。他们在鲁府迎亲出事后,并没有随着众宾客一齐散去,却义不容辞地留了下来,有
心分担鲁翰林所遭到的不幸和忧患。鲁翰林靠卧在一张檀木雕制的逍遥床上。他经过太
医的诊疗,服过一碗人参再造汤,虽然神志已渐清醒过来,并能开口含糊说话了,可精
神仍然十分萎顿,目光也显得呆滞,对亲友们的宽慰和劝告,也只能用微微点头来以示
应酬。鲁翰林平日高谈阔论时那种眉宇飞扬、纵横才气、旁若无人、一泻千里的气概,
已经迹影全无,而今躺在床上的只不过是一团有着些儿生气的锦衣包肉而已。那些陪守
在他床前至今还不忍离去的亲友,他们刚才口含带涩回酸的苦果,脸面上却装成勃勃高
兴,齐聚到结彩张灯的堂上,庆贺以衣冠代人参拜天地的成婚大礼。可等了许久,忽又
传出新娘抗礼不从的话来,亲友们有的感到扫兴异常,有的又如释重负,各自怀着不同
的心事,又退回书房来了。他们对于今天街上发生的事情,心里也感到蹊跷,觉得其中
定有缘故。但究竟事出何因,则是他们谁也无法料测的。玉帅在他们眼里,乃是朝廷屏
障,国之干城,德高望重,威厉严明;玉娇龙在他们心中,则是瑶台谪降,国色天姿,
一代尤物,孝烈无双。玉府父女,在京华豪门望族中,都享有无可非议的声誉,谁能相
信一个亡命的浪荡汉子竟会与玉府侯门有什么瓜葛。但事情毕竟发生了,而那个彪悍粗
野的汉子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九门提督的千金拦舆撒野,卷帘示辱,甚至将天子的
门生鲁翰林拉下马来,摔成瘫废。若非出于深仇大恨或积怨奇嫉,岂能做出这等事来!
这真使那些亲友们感到迷惆和不解了。他们只希望京城九门兵马以及提督衙署捕快能迅
速将那肇事的汉子捉拿到案,那时,一切真相都会大白。因此,他们陪守在鲁翰林身边,
虽搜索枯思,说了不少宽慰劝告之词,却都是些既不解痛也不止痒的浮泛话语,并未给
鲁府分去半分忧愁。
    眼看已经天黑,鲁老夫人命人在书房内摆下两桌酒筵,亲友们一边饮酒,一边闲话
一些朝野琐闻,酒余耳热,谈兴渐浓,一直笼罩着不祥气氛的鲁府,这才略略增添了点
儿喜庆之意。正当亲友们谈得闹热时,突听得伺候在书房门外的几名丫环一声惊叫,随
即使见一位身躯奇伟、敞胸挽袖的彪形汉子闯进房来。众亲友被这突然降临的不速之客
愣住了,一个个像呆了似的望着他。那汉子圆睁双眼,满脸怒容中,带着一种激昂慷慨
之色,他两手叉腰,昂然而立,把众亲友环视一遍后,发出一种沉郁的声音说道:“我
是来找鲁翰林算账的,与诸位无关!”说完,迈开大步直向鲁翰林床前走去。众亲友中,
有的虽已明白过来,知道这就是午间在街上拦轿寻衅的汉子,可慑于他那威猛彪悍的气
概,谁敢前去拦他,只限睁睁看着他向鲁翰林逼去。那汉子走到鲁翰林床前,用手指着
他喝道:“你凭什么要强娶玉娇龙为妻!是你那顶压人的纱帽,还是你那一肚酸腐的文
章?”
    鲁翰林大张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呆望着他。接着,只见他嘴唇又是一阵
张合,费了好大的劲,才只说出一个“你……你……你”来。
    汉子脸上露出十分愤懑而厌恶的神情,伸手抓住鲁翰林的衣领,把他从床上提了起
来,说道:“你把玉娇龙藏到哪里去了,我要问问她,她如心甘情愿嫁你,由你娶去;
她如不是心甘情愿,你休敢动她一根毛发!”说完,将手一甩,回转身,大踏步出房去
了。
    再说玉娇龙房里,直到天黑以后,才由一个丫环送来一盘面点。那丫环小心翼翼地
将面点放到桌上,只说了句“请新少夫人用点”,便退出房外去了。玉娇龙仍默坐灯前,
未予理睬。香姑却走到桌前,往盘内看了看,含讽带趣地说道:“我不信翰林老爷平时
吃的竟是这样的面点。若是这样,他就长不出那样大个肚子来。”说完,她顺手端起一
碟炸卷,送到玉娇龙面前:“小姐,你还是将就用点吧,这虽不如咱府里做的合口,可
也比在留村时吃的强多了。”
    玉娇龙:“香姑,我真的不想吃,也一点不饿,你自己吃吧。”
    香姑:“他们也不多送一份面点来,又不见有人来带我去吃饭,我这个陪房丫头好
像变成护法菩萨了。”
    玉娇龙不由想笑,却笑不起来,只瞪了香姑一眼,说道:“都到什么境地了,还那
样滑舌。”
    香姑:“我这个人呀,从小就在逆境里长大的。我啥也没有,就啥也不怕。不像你
瞻前顾后,自己挽些圈圈来套自己。我要有你那身本事,我早远走高飞自由自在了。”
    玉娇龙有些动容了,眼里忽然闪起一缕亮光,略带伤感地说:“别说了,香姑。这
是命。已经走到这步境地来,只有听天由命了。”
    香姑放下碟子,探身往门外看了看,又忙靠近玉娇龙身边,低声说道:“罗大哥既
然还活着,你就不该由命,就不该听鲁家的人摆布。”
    玉娇龙感到心里一阵烦乱,她默然片刻,无可奈何地说道:“我和你不同,我是身
不由己啊!”她停了停,又沉痛地说道:“我父亲这时不知气恼成什么样子了。”
    香姑也明白,这确是压在小姐心上的一座雷峰塔,祭不倒这座雷峰塔,出头也就难
了。可谁来祭呢?香姑也觉茫然了。
    玉娇龙和香姑都沉默下来,房里又陷入一片寂静。
    街上隐隐传来二更鼓响,香姑已耐不住一阵阵袭来的倦意,她便移过身子,紧靠在
玉小姐身旁,一会儿便朦朦睡去。
    玉娇龙却仍端然危坐,心头撩起万缕思绪。她时而担念父亲的心境,不知被激怒到
何等地步。她想到历历的往事,对父亲总怀有一种罪疚的心情。但她扪心自问,又觉自
己并未做过有违心性的事情,而今弄成这等局面,究竟又该谁负其咎?她时而又深深为
罗小虎的安危揪心,不知他此时此刻竟在何处。他对自己的一片苦心是否已经鉴察,又
是否能够宽恕?自己为他已死的讹传曾悲痛得死去活来,对他确是一往情深,身心相许,
于心无愧。她只盼望能有个与他再见之机,仍像从前在草原那样,四围是茫茫旷野,尽
可毫无顾忌地偎在他的身旁,把自己一片含血带泪的衷情,向他尽情倾吐,然后,就是
死在他的怀里,也心甘情愿。
    玉娇龙全神注入沉思,已把眼前冷落难堪的处境忘记。房内房外都静得出奇,简直
有如重又置身于沙漠里一般死寂。要不是身旁偎着个香姑,特别是从她身上传来的暖气
和均匀的呼吸,真会使她怀疑这竟是在京都,而且还是花烛之夜。
    玉娇龙正浮想间,忽听得从房外传来一种异常的声息。她忙侧耳注意一听,听出了,
是一阵轻微的、但却是沉重的脚步声正向她房门逼来。玉娇龙感到有异,赶忙摇醒香姑,
蓦然站起身来,凝神向门外注视,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走廊上有个魁伟的身影正摇
晃着向门前走来,玉娇龙的心猛然一缩,全身的血都涌上头来,她感到一阵昏眩,几乎
跌倒下去。那身影对她是那样熟悉,她只需一瞥便认出来了,那正是使她位血揪心的罗
小虎!一向端重沉凝的玉娇龙,这时也觉芳心乱了。她想扑过去,把他阻留暗处,可她
脚没有动;她想摇手示意叫他不要进来,可她手也未能伸出。只几眨眼问,那黑影便已
到了门口,罗小虎的面孔在灯光下已清楚地显露出来:还是那样虎虎气概,还是那样勃
勃英气。他紧闭着嘴唇,眼里含着怨怒,停在门口,紧紧地瞪着玉娇龙。从他那双充血
闪亮的眼光里,投射出来的,既有愤撼和责问,也有探询和悲悯。玉娇龙木然不动地凝
视着他,眼里立即闪露出来的,是一种顶礼的虔诚和望外的喜悦。他二人就这样默默地
对视着,只短短的一瞬间,燃烧在罗小虎眼里的火焰,逐渐地熄灭下去了。他迈开沉重
的步子跨进房来,一直走到玉娇龙的面前,用一种略带沙哑而怆凉的声音问道:“你为
何背我?”
    玉娇龙没应声,只垂下眼帘,让两行早强忍在心头的泪水直淌下来。
    已经清醒过来的香姑,在旁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当她刚被玉娇龙摇醒时,罗小
虎便已在门口出现了。香姑被这突然发生的意外所愣住,真是又惊又喜,又忧又怕,心
里慌乱异常,不知如何是好。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特别是当她从罗小虎的神色中,看
出他不致有暴烈之举时,她的心就更加平静了。接着她便很机警地闪到门外去了。当她
站在门外听到罗大哥这么一问,而玉小姐并不答话,只是无声地饮泣时,她急了,立即
又探身进房,代她申辩道:“小姐并没有负你,我可以代她发誓。你不知道!你哪知道
啊!她受了多少罪!都说你在满城被杀死了,她的心比黄连还苦。”香姑急于想几句话
把事情说清,可这哪是几句话所能说清的呢,因此,她显得语无伦次了。
    玉娇龙虽仍闭着眼帘,泪也仍在不断地直淌,可罗小虎还是望着她说:“被官兵杀
害在满城的是罗豹,那些杂种竟把他误认成我了。我到留村去寻你,才知道你中了圈套,
被送回京城来了。我一心惦挂着你,便随着赶来京城,不料正遇上这晦气的日子。”
    香姑站在门口,一边注视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又探进头来说道:“原来是这样。不
过,罗大哥,你今天在大街上也未免做得太莽撞了!你也该为小姐想一想。”
    罗小虎默默不语了。
    正在这时,厅堂那边,隐隐传来啼哭和嘈杂之声,玉娇龙猛然张开了眼,对站在门
口的香姑说:“香姑,快看看去。”
    香姑敏捷地转过身去,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罗小虎对这扣人心弦的紧张气氛毫不在乎,仍紧紧地盯着玉娇龙,探手从怀里取出
那一直挂在他胸前的小布包,悲怆地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嫁给这个鲁翰林,你是
愿还是不愿?你如愿,我把你的这鬓发还你,从此一刀两断,彼此就是路人了;你如不
愿,就随我走,我们一道回西疆,我仍当我的马贼去。”
    玉娇龙伤心地说道:“苍天在上!我决不会和鲁翰林成亲。我以为你真的已死,我
立志终身为你守……守孝,决不失身。事情已闹到如此地步,我再不忍有辱玉门,贻羞
父母。你快离开京城,千万不要落到官家手里!”
    罗小虎:“你在这儿怎处?还是随我回西疆自在。”
    外面嘈杂声越来越大,从门口望去,庭园那边已出现许多摇曳着的火把灯光。正当
这时,香姑神色仓惶地窜回房来报说:“鲁翰林已经断气,鲁老夫人已派出人去报官,
府里正在四处搜拿凶手。”
    玉娇龙两步跨到罗小虎身旁,紧紧抓住他的双臂,悲恸地央求说:“小虎,你快走,
我只求你平安地活着,别再去当马贼了!”
    罗小虎全然不动,脱出手来,摘下她头上的珠冠,摔到地上,又充满柔情地抚着她
的鬓发说道:“随我去,我会疼你一辈子,何苦留下受活罪!”
    房外嘈杂声已变成吼喝声,灯笼火把的光照下,人影幢幢,已穿过庭园,向这边奔
来。
    玉娇龙急了,一咬唇,用力将罗小虎一推,说:“你还不快走,我们都会被毁的!”
    罗小虎被推得倒退出几步远,可他刚站稳,却又迈步走向前来。玉娇龙还不等他靠
近,猛然从怀里抽出一柄七寸来长的短剑,用锋利的剑尖贴着自己的胸窝,露出剑柄,
直向罗小虎扑去。
    罗小虎被这突然意外的举动惊呆了,赶忙向后退去。边退边说:“别这样,我走,
我走!”玉娇龙脸色霜白,两眼闪射出逼人的寒光,直把罗小虎逼出门外,才用一种梦
语般的声音说道:“只要你活着,终有一天我会来的。”
    罗小虎顺从地点点头,说:“好!我等你。”返身向暗隅跨去两步,又回头来补了
句:“一辈子!”随即,他那魁梧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中去了。
    玉娇龙迅速藏好短剑,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不一会,庭坝那边突然掀起
一阵巨大的呐喊声,接着就是一阵兵器碰击声和几声凄厉的惨叫,府庭里顿时陷入一片
惊慌,到处响起奔跑的脚步声,点点灯笼火把从四面向府门涌去。远远的府门外,也同
时掀起一排排人声浪潮,瞬息间,好似把整座鲁府都颠簸了起来,又好似有千军万马已
将鲁府团团围住。
    玉娇龙一动不动地石立在房门前,香姑紧依在她身旁,她二人的手相互紧拉着,张
大了眼,向远处凝视着。
  
返回目录: 玉娇龙    下一页: 第27回 半夜推窗雪中送炭 同僚怀恨浪里兴风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