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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娇龙 
第四十一回 驼铃声悲红颜遗恨 古城驻马巡检疑形


    玉娇龙策马驰行在浩瀚无边的沙漠里,除了天空中高悬着的一轮红日,和倒映在身
前的影子,眼里就只有茫茫一片,感不到半点生气,听不到一丝声息,天地浑然一体,
一切都已死去。
    她唯一觉得尚还存在的,就只有正驰行着的大黑马,沉睡在怀里的雪瓶和茫然无托
的自己。此时此刻,玉娇龙心里感到的,不只是寂寞和孤独,也不只是调怅和惶惴,而
是恰如当年坠崖一般,自己正在向一个不测的深处飘去。
    玉娇龙行着行着,忽觉眼皮也和心情一样地沉重起来,闷热中给她袭来一阵倦意。
她放缓马蹄,低下头去,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在微微的摇晃中,她不觉沉入一种似梦非
梦的境地。正迷蒙间,忽听到一阵隐隐的铃声传进她的耳里。那铃声忽高忽低,时隐时
明,清脆悠扬,错落有致。铃声不断飘来,渐觉越来越近。
    玉娇龙猛然从铃声中清醒过来,忙抬头望去,忽见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只骆驼,
正慢悠悠地向她走来。她又惊又喜,立即勒马停蹄,惊异地注视着它,等待它向自己靠
近。最先映入她眼里的,是骆驼项下那几只在阳光下耀眼的驼铃,有的闪着黄灿灿的金
光,有的射出白晶晶的银亮。那断断续续悠扬清脆的叮当声,就是从那光亮中发出的。
玉娇龙奇怪极了:她从来未见到过驼项下有这么多铃子,更从来未听到过哪个驼铃能发
出这么悦耳的声音。她又把眼光移向驼背,这才发现了驼背上横伏着一个人,头贴着驼
腹,两手下垂,长长的头发几乎拖到地上。玉娇龙吃了一惊,也无暇多加思索,便忙催
马迎上前去。她走近骆驼身旁,这才看清了横伏在驼背上那人,原来是个女的。从她那
华丽的服饰和苗条的身材上,看出了竟是个年轻的蒙古姑娘。玉娇龙赶忙翻身下马,拉
住骆驼。那骆驼也不等她呼喝,便温顺地跪卧下来。她轻轻地将姑娘抱下驼背,扶她斜
靠在骆驼身旁,分开她那掩着面孔的长发,现出了一张双目紧闭、小口微张的极为秀丽
的脸孔。玉娇龙伸手在她鼻孔下探视一下,感到还微微有些气息。她轻轻摇动那姑娘的
身子,又低低地唤了几声,见她只微微动了动嘴唇,没有张眼,也没应声。玉娇龙忙去
鞍旁取下水葫芦,揭开木塞,将水一滴一滴喂进她嘴里。过了一会,姑娘慢慢睁开了眼
睛。她木然地望着玉娇龙,眼里充满着惊怖和仇恨。
    她微微挣扎了下,问道:“你是谁?”
    玉娇龙:“过路人。”接着又关切地问道:“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情?”
    姑娘惊疑地望着她,闭着嘴,不应声。
    玉娇龙抬起手来轻轻为她撩开一绺遮住了眼睛的头发,戴在手腕上的那只王妃所赠
的翡翠玉镯,映入了姑娘的眼帘。姑娘一看到那只玉镯,眼睛忽然张大,闪出一种惊喜
的光芒。她猛地伸出手来,一把抓住玉娇龙的手腕,迫切地问道:“你究竟是谁?这玉
镯是从哪里得来的?”、“玉娇龙被她这奇异的神情愣住了,不解她所问为何,也不知
怎样回答的好。二人彼此紧紧地对视着。过了一会,姑娘缩回手去,伸进自己的左手袖
里,从臂上褪下一只玉镯,送到玉娇龙那玉镯旁一对,两只镶金的翡翠玉镯竟一般模样,
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耀人眼目,简直叫人分辨不出哪只是自己的了。一瞬间,玉娇龙眼
前闪过那奇妙的驼铃,耳旁飘起那清脆的铃声”她蓦然想起铁贝勒王妃赠她玉镯时说过
的话,似有所悟,忙问道:“你可是驼铃公主?”
    姑娘点点头:“你是何人?”
    玉娇龙抑制住自己兴奋的心情,略一犹豫,说道:“我名……香姑,和你姐姐有过
交往。她已是京城里的王妃,有一次和我谈起过你。”
    姑娘喃喃地说道:“多感佛思,我又听到了一点姐姐的消处。”说完,她眼里滚出
两颗大大的泪水。
    玉娇龙:“你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姑娘喘了喘气,用她那微弱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我从哈珠来,到艾比湖去。
在过沙漠时,遇上马贼半天云,他杀死了我的依靠名随从,抢走了五只骆驼的财物,半
天云述想污辱我,我抵死不从,当间儿下了他的鼻子,他痛恨极,把刀插进了我腰
里……”
    玉娇龙大吃一惊,深深责怪自己的粗心,竟未觉察到她是受了伤的。于是,赶忙扶
起她的身子,撩开衣服一看,真是触目惊心!只见左腰近背处,仅剩一把刀柄留在外面,
整个刀刃全插进了腰里;刀柄旁只渗出了少许血迹,可见那是一把未铸血槽的短刃。玉
娇龙见此情景,不由一阵寒栗,整个心都收缩起来。她已经明白,这是致命的一刀,这
位可怜的驼铃公主,已是命在须臾。
    玉娇龙忙轻轻地给她放下衣服,也不愿再用虚伪的假话去安慰这垂危的姑娘,只带
着真诚的同情和悲悯注视着她,对她说道:“杀你的人不是半天云,决不是他。我在草
原上也曾碰到过这样一帮人,他们打着半天云的旗号到处杀人放火,我如再遇上他们,
一定为你报仇。”
    姑娘半信半疑地望着玉娇龙,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伤心地说道:“我知道自己是
活不成了,到不了艾比湖,也见不到我的姐姐了。……”
    玉娇龙恳切地说道:“你姐姐铁贝勒王妃,说我和你同年,对我十分垂爱,并曾对
我有恩。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和要办的,不妨对我说,我一定尽力为你去做。”
    姑娘充满了感激,沉痛地说道:“十五年前,阿拉善王爷为争夺牧场,在我部中煽
起叛乱,杀死了我的伯伯和父亲。部里一些忠于我父亲的人,带着我逃到哈珠,把我养
大成人。阿拉善王爷知道我还活着,想要斩草除根。两月前,我父亲生前的一个小马倌,
从西疆派人来哈珠,说在西疆的艾比湖聚居了许多我父亲的旧部,都是当年从蒙古逃去
的,说他们都很拥戴我,要我到那儿去,能保我安全,不料我没被害死在哈珠,却要死
在这远离家乡的异地了!”
    玉娇龙心里不觉生起了疑云,问道:“你可认识那个小马倌?”
    姑娘摇摇头:“不认识。”
    玉娇龙:“你就轻信了那派来的人所说的话?”
    姑娘吃力地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盒,揭开盒盖,里面放着两只一般模样的宝石指环。
她望着指环,悲伤地说道:“这指环也和玉镯一样,我和我姐姐各有一只。小马倌派人
送来了姐姐那只作为信物,说他派人来接我到西疆,是受我姐姐的派遣;我也从派来的
人口里,知道了我姐姐的信息。”
    玉娇龙心里一动:王妃已派人来到西疆!那小马倌又是谁呢?!她心里刚刚散开的
一片疑云,又悄悄地浮上心来。
    姑娘眼里噙着泪水,气息也渐渐微弱下来,她仰望着天空,嘴里喃喃地念着一些玉
娇龙听不懂的话语,似诵经卷,又似祝祷。她的声音越来越细,脸上痛苦的神清已慢慢
消失,呈现出的的是一片安详的容态。蓦然间,她眼里闪起一道亮光,看着玉娇龙,平
静而又清晰地说道:“你如去艾比猢,请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那位小马倌和我那些同族
人;请代我多谢他们的一片情意。只是…请不要…不要告诉我姐姐。”接着,她又微微
叹息一声,便慢慢闭上了眼睛。
    玉娇龙没有去呼唤她,只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一定不负所托,你就放心地去
吧!”
    姑娘一动不动地靠在骆驼上,好似熟睡一般,没有留下一点令人怯怖的痕迹。玉娇
龙默默地注视着她,几疑这是一场梦境。
    她怎能想到,在这一片死寂的沙漠里居然碰上了这么一位不幸的姑娘,这姑娘却和
自己同龄,而且竟是蒙古贵胄后裔,曾经是显赫一时的王爷的公主。她更没有想到,这
样一个应该受到万人尊羡的金枝玉叶,竟孤零零地惨死在这荒无人迹的沙漠。玉娇龙不
禁动了物伤其类之情,亦为她怆然生悲。她从这位驼铃公主一生的遭遇,不由想到自己
眼前的处境,红颜薄命的忏语重又袭上心来,使她感到一阵阵心悸。
    玉娇龙想到这些,不由对这位不幸的姑娘加倍同情起来,她怀着一种莫名的好奇心
情,仔细打量着姑娘,想看看她身上是否带有注定要薄命的征兆。她看着看着,不觉突
然惊诧万分,感到姑娘的体态容貌与自己竟那般相似:修短合度的身材:苗条中带有矫
健;秀丽的面孔,娇媚里显露出端庄;那恰似熟睡般的恬静的神情,温良中含有冷峻。
玉娇龙惴惴不安地站起身来,张皇四顾,她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恶梦。
    正在这时,玉娇龙忽然瞥见前面远远的天空中,出现了一片鹰群,有的在盘旋,有
的在俯击,交错穿梭,猛健已极。她注视片刻,心里忽然明白过来,知道那片鹰群下面,
正是驼铃公主遇劫的地方;那些鹰正在撕啄受害者的尸体。玉娇龙一阵惨沮之后,一咬
唇,暗自恨恨地说道:“我偏不由命,一定要在西疆创个自己的天地,看谁又能奈得我
何!”只一转念间,她心里的惴怖全无,怅惘都消,心情突然又变得振奋起来。她埋头
再看看那姑娘的尸体,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我何不代她到艾比湖去!”
    玉娇龙也不再踌躇,忙俯下身来,将姑娘手臂上的那只玉镯退下,连同她那只指环
盒一并放进自己的怀里,然后又把她的尸体移放地上,为她盖上面孔,用手刨出一个沙
坑,将她埋葬。玉娇龙掩好最后一棒沙,站起身来,向着沙坟深施一礼,祷念道:“我
生帝都,你生蒙古,苦死苦生,同归乐土。”
    玉娇龙跨上大黑马,带着那只项下挂满金铃、银铃的骆驼,继续向前行去。在行近
头上飞鹰密布的那处沙地时,玉娇龙本想绕行而过,但她犹豫片刻,仍又策马直向鹰群
下面走去。走近一看,只见地上横横竖竖倒卧着八具尸体,全着蒙古装束。尸体血肉模
糊,已被群鹰啄裂得十分狼藉,令人惨不忍睹。玉娇龙咬紧唇,强镇住对惨状的惊怖和
厌恶,将尸体逐一点数两遍,确证与驼铃公主所说的“八名随从”相符时,这才催动大
黑马匆匆向前走去。
    玉娇龙穿过沙模,在第二天太阳已快落山的时候,终于到了乌苏。她立马道上,怀
着游子来归的心情举目望去,但见这座在她记忆中是那么雄崎的古城,而今在夕阳残照
里,却显得孤冷凄清。青石城廓依旧,道旁柳老花飞,关口门栅破折,已不见有营兵守
卫,除了几个挑水的百姓进出外,看不到一个商旅。玉娇龙欲待策马进城,又觉顾虑重
重,望而却步;若不上前,又难禁对故地的向往。她正立马踌躇,忽见路旁已有三四个
牧童停下步来,正在好奇地打量着她。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暗想自己曾在这里居住多
年,满城百姓兴许还有人能认识她,稍不检点,一旦被人认出,岂不坏事。于是,她赶
忙翻身下马,也学当地一些女子那样在脸上蒙上薄纱,把眼睛以下的鼻口完全遮住,这
才牵着马和骆驼缓缓向城内走去。她在靠近当年父亲修建的那座帅府的大街上,找了一
家客店住下。那客店她还记得,当年她每走它门前经过时,总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今天她来到店里,却是冷冷清清,不禁暗暗诧异起来,店家见她是位女客,便忙叫出他
的女人前来迎接、安顿。那掌柜娘四十来岁,看去也颇贤惠。她叫人牵过马匹、骆驼,
将玉娇龙迎进上房,一会儿便给她张罗来了茶水和饭食。玉娇龙整整奔驰了两天,一路
上除了吃点罗小虎分手时送给她的干粮外,并未吃过别的东西。这时见掌柜娘送来的饭
菜,虽也只是一般平常的菜肴,可她已觉味美称心。于是,她便津津有味地享用起来。
掌柜娘一来闲着无事,二来见这位女客有些奇特,便在一旁老打量着她,寻些话来和她
叙叙,不肯离去。玉娇龙也正想从她口里打听一些乌苏近况,乐得陪她闲话。交谈中,
玉娇龙这才从她口里知道了乌苏冷落的原因。
    原来乌苏自玉府奉调回京后,驻伊犁将军田项,便将城内外所驻骑营撤离乌苏,调
去各地。游击肖准亦被调至昌吉。附近各部头人,见朝廷已撤走军马,又见马贼半天云
已久不露面,便又乘机豪霸起来,四处欺压百姓,赶逐牧民,任意派捐设卡,抓捉役夫。
各部之间,亦互相争夺兼并,不断发生仇斗,弄得四境不宁,民不聊生。不料半年多前,
马贼半天云突然又在西疆出现,弄得各部头人以及巴依、伯克,个个惊惶万状,人人惴
惧不安。
    于是,各部头人为对付半天云,又彼此捐弃仇怨,结成一气,合力追剿,必欲将马
贼赶尽杀绝,方才甘心。昌吉、乌苏一带的牧民百姓,听说半天云又回到了西疆,莫不
拍手称庆,都好似自己手里握了根打狼棍,胆量也壮了起来,经常和头人官家作对。不
料近几月来,从迪化至乌苏的道上,却常常出现一伙马贼,打着半天云的旗号拦劫商贩
脚夫,甚至还干出奸淫烧杀的勾当来了,弄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竟使这条道上变得
路断人稀,不但冷落了乌苏,也断了许多人的生路。
    掌柜娘谈着谈着,突然瞅着玉娇龙问道:“你这么年轻,生得又这么标致,怎敢一
人上路?你就不怕碰上那些马贼?”
    玉娇龙:“我本有几人同行,他们都到城外朋友家借住去了。”
    掌柜娘:“几个人有什么用!你还是小心为好。而今这乌苏已非往昔了。”
    玉娇龙:“你以为那些拦劫旅客的事真是半天云那帮马贼干的?”
    掌柜娘,“管他谁干的?反正面今官家、巴依和马贼都差不多,谁还分得清楚!”
    二人又闲聊几句,掌柜娘便收拾碗筷出房去了。
    玉娇龙奶过雪瓶,在灯下和她逗玩一会,感到有些困倦,便带着孩子上床睡去。
    第二天一早,玉娇龙吃过早饭,换了一身普通装束,想带着雪瓶。到她曾住过八年
的帅府门前去看看。不知何故,她刚走到客店门口却又犹豫起来,总感步怯心悸。她只
感自己对那门前的石狮,石阶,以至石墙上嵌着的那些拴马的铁环,都是那么熟悉,它
们也一定都能认识出她吧。尽管玉娇龙明知它们不会说话,但险恶的处境和事关一门的
祸福,使她防微之思已到了违反常情的境地。
    玉娇龙停步客店门前,只远远向帅府那边望去,见整座府第雄踞城东,巍然屹立,
仍是那样威严肃穆,仍显得气概非凡。帅府大门紧闭,门前石阶洁洁净净,毫无一点草
粪污迹,看得出玉帅虽也离去、元戎余威尚存,直到如今,乌苏的平民百姓仍然不敢。
    到那门前去闲坐闲玩。这一情景。使玉娇龙不由感到一阵欣慰。
    突然间,她看到帅府墙们侧的那扇耳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军校模样的人来,
那人年约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相貌也平常,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摇大摆地向这边走
来。玉娇龙不愿和他照面,不等他走近,便转身回到上房去了。一会儿,掌柜娘送茶来
到房里,又和她闲聊起来。玉娇龙趁机说道:“那边有座很大的府第,听说是玉帅回京
留下的,不知里面住了一些什么人?”
    掌柜娘:“玉帅虽然走了,可他威名尚在,肖游击派人给他守护得好好的,府前府
后连牲口都不准过,谁还敢进府里去!”
    玉娇龙:“守护在府里的是些什么样人?”
    掌柜娘:“呼图壁巡检所的巡检金大人,带着十来名巡逻兵丁驻在府门内侧的那排
耳房里。”
    玉娇龙不悦地:“一个小小的巡检,也配称大人?!”
    掌柜娘:“你别小看巡检这个官,听说也是朝廷派任的。况他又是肖游击的亲信,
负责这乌苏一带巡防,谁敢正眼看他。”
    玉娇龙嘴边掠过一丝轻蔑的笑容,不吭声了。
    掌柜娘又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别看他在老百姓们面前多威风,可在那座空
空的玉帅府面前,也只不过是条看家狗罢了。听说他虽住在帅府里,却连大门不敢开,
二门也不准进的。”
    玉娇龙心里隐隐的不快一下消失了,只感到一种莫名的满足。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
对旧地的向往和系恋,一心想到城外过去驰马的草原上去重游一番。于是,她借口出城
看看亲戚,将雪瓶托付给掌柜娘,骑上大黑马,便出城向草原驰去。
    夏天的草原神奇极了,看不到草,却只看到一片花地。近看是五颜六色,远看仍是
碧绿连天。玉娇龙纵马飞奔,鬓发在暖风中飘拂,一阵阵沁人胸怀的是她所熟悉的草原
的芳香。她好似又回到了旧时情境,在马上左顾右盼,想辨识当年她初次见到哈里木与
大红马,初次会到罗小虎的地方。可平阔无际的草原,到处都是一片绿茵,何曾留下一
点可供辨认的标志。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又似已经遥远。
    玉娇龙直到兴尽方才转马回城。当她正在客店门前下马时,忽然感到有人对她投来
一束奇特的眼光。她不觉一怔,忙抬头望去,见对面街沿上站着金巡检,张着一双惊诧
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她。玉娇龙已从他那惊诧的眼神里感到了一种不祥的征兆,但她
仍定下神来,站在门前,不忙不迫地拂去身上的尘沙,然后才从容跨进店去。
    玉娇龙回到房里,正在暗暗不安时,忽从窗格里瞥见那位金巡检也随后进店来了。
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暗暗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将店家唤到跟前,向他询问着,
店家也毕恭毕敬地应对着。只因相距太远,他二人的谈话,玉娇龙一句也无法听清。二
人谈了一会,金巡检又在店里遭了一遍,方才离去。
    天黑后,玉娇龙趁掌柜娘送夜饭进房来时,试探着说道:“午间我从城外回店来时,
在门口碰见一位好似在军官里当差模样的人,闪着一双贼眼紧盯着我,真叫人生气。”
    掌柜娘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说道:“对啦,一定就是那个金巡检。听我
那当家的说,他还进店查问过你来。”
    玉娇龙吃了一惊,问道:“查问什么?”
    掌柜娘:“问你是否丛京城来,还说你很像他曾见过的一个什么人来。”
    玉娇龙:“那个金巡检是京城人?掌柜娘:“昌吉人。四年多前才到乌苏来的。他
原是肖游击部下的一个小头目,不久前才升的巡检。”
    玉娇龙带愠地说道:“我从未去过京城,也未来过西疆,此人多是轻薄之徒,休去
听他胡说。”她话虽如此说,可心里却已经明白了,肖准曾被他父亲任为乌苏门千总,
当时她常常骑马出城,全巡检定曾见过她的。因此午间在店门前偶然相遇时,他眼里才
会露出那种惊诧的神情。他虽不敢认定自己就是当年的玉小姐,但总是已起了疑心,这
也就隐下了后患。突然间,她好似置身于危崖之下。她深悔自己行为失慎,深咎自己思
虑不周。
    玉娇龙草草吃完饭,等掌柜娘收拾好碗筷出房去了,她才又独坐灯下,对自己的一
言一行进行反省,有无疏忽之举,有无漏失之处,她想起日间骑马过市,也曾引来许多
惊羡的口光,在店里亦察觉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是在议论自己的品貌,还是被他们看
出了什么破绽?玉娇龙越想越感不安,觉得这里决非自己久留之地。她决定明日一早便
离开乌苏,从此不再进入这座古城。她主意一定,心里虽然略感轻松了些,但一种离乡
背井的愁绪却又添上她的心头,这毕竟是她居住过八年的地方!她迢迢万里,舍命来奔,
冒死来投,只说能从这个自己日夜思念的古城里,得到一些护佑和慰藉,没想到竞落得
连短暂的养息之机都不可得。玉娇龙这才真正感到自己的命薄,不觉悲从中来。她埋头
看看雪瓶,雪瓶早已无忧无愁地熟睡过去。她带着一种被迫出走的心情,不禁又对那座
长期庇护过自己的帅府深深地恋念起来。
    府里的一廊一柱,一厅一室,她都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神驰。如今,自己又回到了
乌苏,而且就住在它的近旁,哪能不回去看看它呢!何不趁这夜深人静前去最后探望一
番!于是,她忙将雪瓶放到床上,吹熄灯,轻轻走出房来,绕到后院,跳过墙,很快便
来到帅府后园墙外。她跃上墙头,乘着淡淡的月光向园里看去,只见那一株株白杨怪柳,
长得更加粗壮茂郁,把整个后园蔽荫得隐隐幽幽。那里正是她幼年逐蝶、妙龄习武的地
方。玉娇龙怀着兴奋的心情,一跃下墙,踏着青苔投入林去。林中那片空地依然如此,
只是腐草沾衣,荒草没径。玉娇龙伫立片刻,想起当年高老师的谆谆教诲,感恩和内疚
之情又不禁一齐涌上心来,虽然夜色幽暗,她也不觉低下头去。
    玉娇龙穿过花园,来到后院,当年她和父母就在这里居住。
    过去是华堂锦设、珠帘垂幕,而今却是蝙蝠蛛丝,恍如墓穴。她正触景伤情,怆然
欲涕间,忽见庭前屏风侧畔,隐隐有灯光照闪。
    玉娇龙蓦然一惊,她忙闪身墙角,循着灯光看去,见前厅西厢房窗门半开着,灯光
正是从那里射出来的。玉娇龙不觉又吃惊又纳闷,心想,那间厢房原是高先生居住的地
方,何人竟敢潜入帅府,窃踞到这里来了?!她隐身贴壁,闪身过去举目往窗内一看,
见房里早年高先生睡过的那张床上,铺放着一张破旧的芦席和一床破旧的被盖,墙壁上
挂着一只装盛什物的皮囊,床下还摆着一双芒鞋,此外就别无它物了。从房里陈放的用
具来看,窃踞在这房里的人,无疑是个孤苦的穷汉。但这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此刻他
又到何处去了?玉娇龙怀着强烈的好奇心,一心要探出个究竟。于是,她又凝神注目向
房内四角仔细搜去,只见房里仍然是空荡荡的。玉娇龙收回眼来,正想抽开身去,恰在
这时,就在她眼皮底下那张靠窗的桌上,有一件东西突然映入她眼里,竞把她惊得一缩,
差点叫出声来:那竟是一根又粗又沉、烟嘴顶端有如锐矛般的烟杆!这是沈班头常拄在
手里瘸来瘸去的手杖。两天前,玉娇龙已从艾弥尔的谈话中疑及沈班头到了乌苏,如今
更证明了她所疑有据。只是他来西疆究竟意欲何为?此刻他又躲到哪儿去了?一种诡秘
之感袭上心来,整座帅府也立即变得阴森森的。
    玉娇龙赶忙离开西厢,她不甘退缩,屏息隐体,在前厅四处搜寻一遍,仍不见沈班
头的踪影。她突然发现通向外坝的侧门是虚掩着的,便忙闪到门边,从缝隙里往外坝一
看,月光下照映出一排整齐的耳房,那原是专供守卫帅府的校尉所住,而今听说金巡检
和他带领的十个巡逻都是住在那里。耳房里并未透出灯光,说明那班巡逻早已入睡。玉
娇龙站了一会,正想抽身离去,忽见排头那间耳房里闪过一道亮光,随着又见一条黑影
从门里窜了出来,站在门前向四处探望一番,便一瘸一瘸地沿着石阶飞快向侧门走来。
玉娇龙已经认出来了,那人确是沈班头。她迅即隐身往后,见沈班头闪进侧门,轻轻将
门掩好闩上,然后才又回到西厢房里。一会儿,房里的灯光也熄灭了,厅里又变成一片
漆黑。
    玉娇龙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充满困惑,只感到其中有异。她怀着满腹疑猜,小心翼翼
地沿着旧路回到店里。这时街上正响起三更,乌苏城沉入一片静寂。
    第二天清早,玉娇龙梳洗毕,正来整理行囊,掌柜娘带着满脸的惊讶神色匆匆进房
来了,她还未停步便嚷着说道:“怪事,怪事,城里又出了怪事啦!”
    玉娇龙一怔,问道:“出了什么事?”
    掌柜娘:“金巡检昨夜在帅府里被人杀死了。”
    玉娇龙吃了一惊,心里猛然明白过来:她立即料定了这事准是沈班头于的。昨夜她
在帅府看到耳房里亮光一闪的那一瞬,也许就是他下手的时刻。至于沈班头为什么要杀
死金巡检,她也隐隐地感觉到了似乎与自己有关。因为金巡检之死,使她如释重负,好
像消除了一个使她深感隐忧的祸根。她放下行囊,瞅住掌柜娘讶然问道:“帅府里住着
那么多的巡逻,谁还敢去那儿行凶?”
    掌柜娘:“巡逻多又怎么样,还不都是一些只会欺压善良、调戏妇女的饭桶!半月
前也出了桩怪事,不过只是死了两个巡逻。”
    玉娇龙惊奇地问道:“也是死在帅府?!”
    掌柜娘:“不,被人杀死在西城巷内。”
    玉娇龙:“近来强人四起,杀人也是常有的事,死了两个巡逻,有甚奇怪。”
    掌柜娘:“这两个巡逻却死在一个标致的妇人手里。”
    玉娇龙感到新奇极了,忙又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享?你且说来听听。”
    掌柜娘:“半月前,有个已怀着孕的小妇人进城买药,打从帅府门前经过,金巡检
恰从府里出来,多是看她长得标致,便上前和她纠缠。那妇人也不理他,独自走开了去。
金巡检不肯罢手,叫了两个巡逻,悄悄跟在她的后面,直向西城巷内走会。也不知过了
多久,才有人发现那两个巡逻被杀死在那巷子里了。”
    玉娇龙:“是那妇人杀的?!”
    掌柜娘:“谁知道:城里议论纷纷,有人说那巷里没有人,定是那妇人干的;也有
人说一个怀身大肚的女人哪能杀死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定是另外一个很有本领的人
杀的。总之,各说不一。”
    玉娇龙听她所说,惊诧万分,不由疑及香姑,忙又问道:“那妇人是个什么模样?”
    掌柜娘:“听说是小巧身材,水灵灵一对眼睛,长得十分标致。”
    玉娇龙:“金巡检为何派人跟他?”
    掌柜娘:“出了事后,金巡检一会儿说疑那妇人是哪个伯克家偷逃出来的丫头,一
会儿又说疑她是马贼派来的探子。我看都是一些推脱干系的鬼话,骨子里却是见色起
意。”
    玉娇龙心里的疑云、眼前的迷雾已渐渐散去,她已看清了隐藏在这疑云迷雾中的真
相。感到这看去十分平静的乌苏,却到处都暗伏着危机,自己处境远比想象的还更艰难
复杂,稍有疏忽,都可能再使自己的帅府侯门蒙上羞辱,以至株连远及在京城的父亲。
她已从掌柜娘所谈的那桩怪事里,料到那进城买药的怀孕少妇定是香姑。金巡检派人跟
她,多是认出她是香姑来了,只是不明究竟,心存忌虑,才派人尾随,意在查她去处。
沈班头杀死金巡检,旨在顾全玉府,不仅为父亲消除了后患,也为自己拔去了眼中这个
毒疗。由此可见沈班头这番来到西疆,实是为自己而来,这也可见父亲运筹料事的深谋
远虑和对自己的一片苦心,同时,也看出了沈班头的干练和对父亲的忠义。只是那杀死
两个巡逻的人又是谁呢?难道也是沈班头,或许还是哈里木?对此,她一时还难以判定。
    玉娇龙久久不语,埋头收拾行李,在沉思中又显出那种肃然凝重和冷不可犯的神情,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来,见掌柜娘正诧异地紧瞅着她,眼里露出探究的神情,突然问道:
“你就要启程?”
    玉娇龙点了点头。
    掌柜娘:“独自一人上路?”
    玉娇龙仍只点了点头。
    掌柜娘:“这乌苏附近,近来出了一帮马贼,专门和巴依、伯克作对,岂能放过你
这样的亲眷!”
    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诧异地问道:“你怎会把我认成是他们的亲眷?”
    掌柜娘:“店里人谁不这样猜,谁不这么看,就连我也看出来了。”
    玉娇龙:“你看出了什么?”
    掌柜娘:“富贵人家出身的人,自有一身富贵气,一举一动都与常人不同。你人又
生得这么美,马也骏得出奇,还能瞒得过谁来!”
    玉娇龙感到一阵惊异,脸也不觉微微红了起来,心里也不知是怨怪还是欣喜,竟然
默默无语了。过了片刻,她忽然灵机一动,低声说道:“我乃蒙古人,本是蒙古王爷家
的一位公主,因避祸乱,才离哈珠来西疆,为免引人注目,随带从人均住城外,既已被
你看出,只好实言相告。”
    掌柜娘一听,惊得张大了眼睛,连连后退几步,态度也立即变得拘谨起来,忙陪笑
说道:“原来是位公主!恕我多有失敬,还望公主大量包容。”
    玉娇龙笑笑:“你休向外人说去,我不耐繁礼,也厌人背后闲议。”
    掌柜娘连连点头应诺,在玉娇龙的示意下,赶忙退出房外去了。
    过了一会,掌柜娘双手端着菜盘,送饭进房来了。玉娇龙举目一看,见那木盘里摆
着四色菜肴,不仅全是精馔,就连盛菜碗碟也换用成上等青花细瓷。掌柜娘将菜饭摆好,
便退立一旁伺候,举止神态也不再似昨日那般无束。猛然间,玉娇龙不禁想起了旧时帅
府的光景与往日侯门的豪华,她习以为常地怡然就座,从容举箸、恍如又置身于玉堂锦
阁,复感过去的显贵尊荣。
    玉娇龙吃过早饭,便随手取出纹银十两交给掌柜娘,说道:“除去房饭费用,多余
的就作赏银;去叫人给我将马备好,我立刻就要启程。”
    掌柜娘哪里见过出手这样大方的旅客,连连称谢应是,出房张罗去了。
    玉娇龙将一切收拾停当,走出房来,去到店门候马。当她经过店堂时,这才察觉到
店内一下变得异常肃静,四厢房里的旅客,堂内的堂倌、小二,一个个屏息肃立,都以
充满敬羡的目光注视着她。她知道定是掌柜娘已将自己称说是公主之事告诉了大家。玉
娇龙对此却暗觉自得,毫无嗔怪之意。她虽也曾告诫过掌柜娘,要她休将自己是公主之
事对人说出,但她也明知像掌柜娘那种好于饶舌的人是关不住话的,而她真实的用心也
正是要借掌柜娘之口,把这拾来的替身张扬出去。
    玉娇龙在店里众人的恭立目送下,从容上马,带上那只项下系满驼铃的蒙古双峰骆
驼,离开客店,向西门走去。她一面策马前行,一面注视着街上动静,见日已高竿,街
上行人却仍然稀少,两旁店门大都还关着,街头隐露着一种紧张和戒备的气氛。玉娇龙
知道这定是由于金巡检在帅府被杀而引起的,也不在意,仍从容自若,策马前行。不料
行近城关的西街巷口,忽见一个小童从巷里窜了出来,拦住她的去路,闪着一双机警的
眼睛,没头没脑地低声对她说道:“骑马的姑姑听着:出了城关,西去五里有片树林,
有位大爷和一位年轻的大哥在那里等你。”
    玉娇龙被这突然发生的景况愣住了。她四顾无人,惊疑地问道:“那两人是谁?”
    小童:“你见了就会知道。”
    玉娇龙:“你可知我是谁?”
    小童摇摇头:“不知道。那位大爷只是叫我这样告诉你。他还说:昨晚出了事,城
关口盘察很紧,几个巡丁很无赖,要你忍着点、休生事。”说完,迅即又窜进巷口去了。
    玉娇龙立马空街,心里充满怪诧,只觉如坠五里雾中,不知等待在前面途中的是凶
是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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