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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严翎和路少飞展动身形,掠出前厅,如两枝箭疾驰向翠云峰前,神剑山庄後
     
    的草坡。草还是鲜郁青葱,风还是很和暖,这美丽而充满生命力的山坡,此刻却
     
    隐隐有一种不祥的气息。他们已接近後山,他们轻功高妙,在疾驰之劫中仍能保
     
    持优雅的姿态,只是鬓发已乱。严翎又嗅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就像是五年前
     
    的那一幕。
     
     
     
      五年前,那段最不愿再想却又不能不想的回忆,那场平空生出来的浩劫杀戮
     
    ,此刻在这缕血腥气的挑弄之下,忽又鲜明浮现,历历在目。
     
     
     
      严翎脚步已慢  是因为她怕再看到她不愿看到的那一切!
     
     
     
      然而,该来的事实是无法逃避的。
     
     
     
      她已看到一个灰衣人仆在坡上,太远了,其他的什麽也看不清。
     
     
     
      严翎右脚一顿,狂奔而去,路少飞一纵一跃,也已到灰衣人身旁。严翎和路
     
    少飞慢慢蹲下,心头如有千斤。严翎还是颤抖著伸出手,慢慢将灰衣人翻了过来
     
    。她全身都已剧烈颤抖,路少飞脸色也骤变  灰衣人脸色苍白,鼻梁挺直,薄
     
    唇如削。他的生命虽已结束,脸上却仍有骄傲,那种原该属於他的贵族的骄傲。
     
      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严翎和路少飞已知道他是谁。
     
     
     
      那种骄傲,那种尊贵,那种苍白,那种眉宇间谁也学不来的淡漠,除了神剑
     
    山庄的谢景桐,普天之下还有谁配拥有这样的气质?
     
     
     
      他苍白的脸上有点点血花,灰袍上血渍斑斑,左胸前有一处伤口,血已凝结
     
    。他神色虽淡漠,眼却未闭,目光熊熊如火  严翎和路少飞的心都在收缩  
     
    神剑山庄的主人就像是一个神,一个传奇,一个江湖中人的精神寄托,为什麽也
     
    会如此轻易死在别人剑下?
     
     
     
      路少飞眼中已有恨意,沉痛道:“好毒的剑,好快的剑!“严翎一直痴痴地
     
    看著草地上殷红的血,前前後後,一如盛开的罂粟  那麽美,那麽邪,那麽残
     
    酷。
     
     
     
      死亡,岂非也很美?
     
     
     
      严翎目中带著沉思之意:“这次出手的并不是他。“
     
     
     
      “他“就是指杀史英他们三人的凶手。
     
     
     
      严翎接著道:“我看过他们的伤口,不多不少,恰好一点,力道收放自如,
     
    连一滴多馀的血都没有。路少飞截口道:“但谢前辈和史英他们自是不同,激战
     
    之後,力竭出手,力道难免有误。严翎道:“你这麽说也并非没有道理,然而此
     
    地看来却并没有打斗的痕迹。“
     
     
     
      路少飞不说话了,这里看起来还是这麽平静,这麽美丽,连腴满的青草都彷
     
    佛没有受到剑气所摧。
     
     
     
      严翎又道:“他杀人的习惯彷佛在咽喉,咽喉血少,左胸血多,自然不可混
     
    而论之。然而这一剑虽快虽准,感觉却不够犀利,像这样一剑,本不应穿胸而过
     
    的。“
     
     
     
      路少飞皱起眉头,到底是什麽样的人,才能一剑杀死天下无敌的谢景桐?
     
     
     
      一片沈默。这个问题太难,也太奇怪。
     
     
     
      路少飞忽然问了一个很可怕的问题:“难道谢前辈是自己甘心让剑穿胸而过
     
    的?“
     
     
     
      一个没有敌手的人,活著是不是很无趣?一个谁也杀不死的人,是不是可以
     
    自己杀死自己?“
     
     
     
      这是一个很可怕的问题,可怕得足以让武林中所有人的心一齐沈到谷底冻死
     
    !
     
     
     
      幸好严翎已经回答:“绝不会!““谢家的人只能光荣地战死,绝不能为了
     
    逃避而求死,即使为了任何痛苦,他都要活下去,因为他不能给神剑山庄招来耻
     
    辱。你看著谢前辈的眼睛,“严翎的声音忽然激昂,“这是一双死得安心的眼睛
     
    吗?“
     
     
     
      路少飞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他看过很多人临死的眼神,有的狰狞,有的
     
    恐惧,有的叫人发毛,有的令人胆寒。而谢景桐的眼神,却令人心酸,令人心碎
     
    。
     
     
     
      他们又沈默了,过了很久,才听到路少飞喃喃叹道:“普天之下,竟然有这
     
    麽样一高手!“
     
     
     
      又过了很久,严翎霍然抬头,目光中竟然也有和谢景桐同样的怒火,咬牙一
     
    字字道:“不是一位,是两位!“路少飞楞住  明明只有一剑,为什麽是两位
     
    ?
     
     
     
      严翎看著谢景桐左胸的伤口道:“不错,这一剑本就不该穿胸而过的!“路
     
    少飞也看著那一处伤口:“我也在奇怪,这一剑细细看来,力道太轻,很可能是
     
    情急出手,照理说应该只能刺到心脏。“路少飞的眼力一向是江湖中公认的,他
     
    若说这一剑刺了三寸深,那一剑绝不会只刺了二寸九分。
     
     
     
      严翎指著草坡:“可是他背後的出血却比前胸多了很多,也溅得更远。“这
     
    也正是路少飞想不透的地方。
     
     
     
      严翎淡淡道:“所以我说,是两位,一个在前一个在後,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真正致谢前辈於死命的,是那暗的一个人。““不管暗器是先出手,或者後发
     
    先至,谢前辈必是先伤在暗器之下,再死於剑下。因为暗器一中,已无还击之力
     
    ,所以别人就会以为他死在剑下。““背後的血溅得很远,可见发暗器的人内力
     
    必定很深,暗器的来势必定迅疾,血才会激飞而出,而胸前的一剑没入尚浅,所
     
    以面前草地只有薄薄一片血雾。“
     
     
     
      太玄了!路少飞听得半信半疑,忽然翻过谢景桐的□身,看著背後的血洞,
     
    缓缓摇头道:“不可能!“
     
     
     
      他的解释并不是很合理,却没有人能说他的话不对:“有两个问题。第一,
     
    前後两个伤口的方向是可以连成一直线的,天下间绝没有暗器与剑的组合能够如
     
    此有默契。第二,以谢景桐的功力,又有谁能在他背後暗算他?“
     
     
     
      严翎淡淡道:“这两个问题任一个本都难以解释,但合在一起,就可以解释
     
    了。答案只有一句话:那暗处的人不但是内力深厚的高手,也是个老江湖。他极
     
    可能是组织中的核心人物,所以他对用剑者的出手了若指掌。换句话说,是他在
     
    操纵时机配合,而不是两个人的默契如何,他的暗器出手,去势凌厉却不带风声
     
    ,如果他又能抓住谢前辈分神的那一刻,那麽。。。。。“
     
     
     
      她没有再说下去,路少飞已完全明白。一刻,一刻便已足够。“或许,这也
     
    就是为什麽他反而找了一个剑法并不顶尖的人来杀谢前辈的缘故。“
     
     
     
      轻敌,本就是足以致命的一个因素。
     
     
     
      这个计划如此周密,如此狠毒,路少飞背脊已不觉泌出冷汗,可是他却不得
     
    不佩服严翎  她平时虽然那麽调皮那麽坏,却又兼有女人的细腻和男人的镇定
     
    ,他忍不住怀疑  她是不是生来就是这样一个侠客?
     
     
     
      不是!!
     
     
     
      离别剑 十
     
     
     
      一个侠客并不是生来就是侠客,生来就有那些侠客的特质,而是在无数磨难
     
    无数挫折中逐渐形成,也不知要用多少血、泪、汗去换来。
     
     
     
      严翎忽然跪下,对著谢景桐磕了三个响头,含泪道:“晚辈冒犯,但望前辈
     
    恕罪,以拯救武林。“说著,右掌已按上他左胸的剑创。路少飞知道她是要以内
     
    力逼出暗器,若能看得出暗器的主人是谁,事情也就有点头绪了。
     
     
     
      掌力撤回,严翎调息片刻,方慢慢起身,轻轻翻过谢景桐的身子。只看了一
     
    眼,她的脸色就变了,路少飞也不比她平静多少。
     
     
     
      那赫然竟是一颗佛珠!
     
     
     
      
     
     
     
      他们把谢景桐交给谢先生,这静定安祥的中年人眼中有深深的沉痛,他嘴角
     
    颤抖,彷佛喊了一声:“少爷!“那瘦瘦的脸显得更憔悴,更苍老,眼中似有泪
     
    光。谢先生向他们深深一揖,抱起谢景桐的尸体慢慢地走下山坡,自始至终没有
     
    和他们说一句话。
     
     
     
      路少飞只问了一句话:“这件事难道真会和少林的人有关?“严翎淡淡道:
     
    “是也好,不是也好,我们都得走一趟少林寺。“
     
     
     
      
     
     
     
      路很远,他们是去作客,不是去兴师问罪,所以他们到达少林寺的时候,绝
     
    不能灰头土脸。
     
     
     
      外表虽不能代表一切,却已足够影响别人对你第一眼的观感  你想要别人
     
    尊敬你,就先要让他觉得你有值得尊敬的地方,对很多人而言,外表往往是判定
     
    的准则。
     
     
     
      他们挑了两匹千中选一的快马,白天赶路,夜晚休息,人吃饭的时候,马就
     
    吃粮,每到一个可以换马的地方,他们就换马。
     
     
     
      荒山,一片旷野,天空澄澈明亮,蓝得没有一朵云,蓝得如远方的海水。马
     
    放步,急奔。
     
     
     
      一望无际的长路,远远的那一端忽然出现一条人影,一条黑色的人影。谁也
     
    不知道他是从那里出现,什麽时候出现,他就像是一条幽灵,忽然就已出现在面
     
    前。
     
     
     
      骏马急驰,严翎和路少飞瞳孔收缩,手忽握拳,扬起  缰绳勒住,马人立
     
    ,长嘶,堪堪在黑衣人面前停下。黑衣人的脸被黑布蒙住,只露出一双冷漠的眸
     
    子,一双深如湖水,亮如寒星,却又带种说不出的悲痛之意的眸子,一层淡淡的
     
    冷漠的雾隔开了眼底深处的复杂情感  这竟是双无情的眼?
     
     
     
      他无情,只有恨  恨也是情?
     
     
     
      黑衣人淡淡道:“那一位是路少飞?“
     
     
     
      路少飞前跨一步,笑得优雅而有礼:“在下华山路少飞,敢问阁下。。。。
     
    。“黑衣人冷冷打断道:“我无名,你也不认识我,我来,只是为了杀你。“
     
     
     
      路少飞微微变色,但随又微微笑道:“阁下和在下有仇?“黑衣人道:“没
     
    有。“
     
     
     
      路少飞又道:“阁下为什麽定要杀了在下?“黑衣人不语。路少飞又问道:
     
    “阁下是神秘组织的人?“黑衣人淡淡道:“我不属於任何组织,我只做我自己
     
    想做的事。“
     
     
     
      他忽闭紧了嘴,不肯再说,只冷冷道:“出手吧!“路少飞也闭紧了嘴,右
     
    手轻轻按上剑柄。
     
     
     
      这一刻,偏僻荒凉的山野忽然有了杀气,严翎站在原地,本觉得空旷单调,
     
    顿时却觉得说不出的沈重,说不出的压力,日光原本□俏照人,暖意盎然,严翎
     
    此刻却已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冷。
     
     
     
      高手相对时,剑未出鞘,森寒剑气已袭人。
     
     
     
      路少飞当然是高手中的高手,这神秘的黑衣人功力却绝不在他之下,像这麽
     
    样一个高手,怎麽会无名?
     
     
     
      严翎突然心念一转,斥道:“住手!“满天剑气顿时消散,这两个青年功力
     
    竟已收放自如。
     
     
     
      黑衣人冷冷转向严翎:“你想阻止?“严翎淡淡道:“史英、飞柳、严仲云
     
    都是你杀的?“黑衣人淡淡道:“是!“严翎转过去看著路少飞:“你好像已答
     
    应过我?“路少飞只有苦笑。
     
     
     
      严翎转向黑衣人:“请!“黑衣人冷冷看著严翎,冷冷道:“我要杀的是路
     
    少飞,不是你。“
     
     
     
      严翎笑得又坏又愉快:“这位糊涂少侠却已答应要将你让给我。“她说得就
     
    好像这黑衣人是什麽有趣的宝贝,其实她心里知道,这个人非但绝不有趣,还危
     
    险得很。
     
     
     
      黑衣人楞住,他从未想过会有人对他这麽样说话。他简直已有些喜欢面前的
     
    这个他实在不想这个人年纪轻轻就死。
     
     
     
      他淡淡道:“我不想多杀人。“严翎笑得像条小狐狸:“你怎知你杀得死我
     
    ?“说著,笑容忽凝敛,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站在那儿。
     
     
     
      黑衣人发现这方才笑容可掬,亲切调皮的少年一瞬间竟已变了。他只是随随
     
    便便站著,看起来好像随便一个汉子一拳就可以把他打倒,他看起来弱不禁风竟
     
    像是一点武功也不会。可是这黑衣人的神色却不禁微微变了变  只有真正的高
     
    手才看得出这少年的可怕  尤其是他手上的那柄剑。
     
     
     
      剑不可怕,可怕的是握剑的人,兵器是死的,只有使用兵器的人才能决定一
     
    件兵器的威力,就像昔年百晓生作兵器谱,排名第三的小李飞刀竟胜过排名第二
     
    的龙凤双环,却没有人说百晓生的品评不公。
     
     
     
      剑是凡铁铸成的,剑锷,剑柄,剑鞘的形式都很普通,只是看起来比一般的
     
    剑薄了一倍。
     
     
     
      黑衣人也不动了,他静静地站著,静静地握著他手里的剑,握得很轻,却很
     
    稳  那把平凡却已痛饮人血的剑。
     
     
     
      严翎也在看他手里的剑,一柄和她的剑同样平凡同样可怕同样震撼武林的凡
     
    铁。
     
     
     
      一个是江湖中武功最高的侠客,一个是江湖中最有杀伤力的杀手,这一战的
     
    结束是不是足以影响武林?
     
     
     
      两柄剑几乎同时出鞘,剑气所至,枯草忽碎成飞灰,尘土漫天扬起,两个人
     
    身形展动却很慢,一剑刺出未至,方向又变,两柄薄而锋利的长剑如灵蛇交剪,
     
    银光如蛇信吐出,尚未相遇,又已分开,奇怪的是,这两柄剑的速度、走势彷佛
     
    十分相似,半个时辰过去,仍未分胜负。路少飞已不禁开始著急,无论如何严翎
     
    总是个女人,女人的体力总是不如男人的。
     
     
     
      剑式一变,满天银光忽暗了下来,化成点点银星,严翎和黑衣人出手忽变得
     
    更快,身形飞掠如风。路少飞知道,这一战已将结束,他们气已摧,力已竭,已
     
    无法驭剑放收放自如,剑端变化已渐迟滞,所以只能以轻灵取胜。剑锋相击,“
     
    叮!叮!“声不绝於耳,火星四迸,两人忽左忽右,身形展动交错,剑身交缠飞
     
    舞,银光闪闪。
     
     
     
      “叮!“一声清脆金属撞击,两人同时向後飞掠,腰一错一挺旋身纵出,反
     
    手以腕力将剑锋送向对方胸膛。
     
     
     
      相同剑式,相同速度  玉石俱焚!
     
     
     
      反手划出,掌心朝上,严翎忽瞥见黑衣人右手食指第二指节上有一道淡红色
     
    伤疤,心神一乱,剑尖忽颤巍巍停在半空!
     
     
     
      离别剑 十一
     
     
     
      那已是六年前的事,他十四岁,她也十四岁。
     
     
     
      他们都是孤儿,跟著师父练功生活,从小一起长大。师父对他们很好,却很
     
    少笑,除了练功的时间外,他们也很少看到他。事实上,除了要他们练功、守规
     
    矩,不准在外面打架惹事之外,他们的生活相当自由而逍遥。
     
     
     
      他调皮,她机灵,有时他们赶到最近的镇上吃一碗馄饨面,买一块桂花糕,
     
    有时他们到後山的树林子里玩,他爬到树上吊一条蠕蠕而动的小青虫,她一声惨
     
    呼把他从树上震了下来,有时她趁他不注意,由背後伸手抹他一脸锅灰,他回身
     
    追著她作势要打。他喜欢逗她,逗她哭,逗她笑,逗她生气。他用那种青青嫩嫩
     
    的新叶或草茎轻轻射她,让她跳起来笑骂他,在他背上不痛不痒地捶几拳,他吃
     
    著瓜果,冷不防一回手就抹了她一脸汁水淋漓,再好声好气地陪著笑脸用手绢替
     
    拭乾净,少不得又是一顿好打    可是那种打,轻轻的疼,浓浓的甜,他还*
     
    窍不墩怊嵫鄹核氖帜趋嵝。虿惶鄣摹*
     
     
     
      她喜欢淋雨,喜欢在大雨小雨里散步,他总是骂她,把她拉到自己的伞下,
     
    不忘笑她两句:“看你!也不知道淋了雨衣服变得多透明!“她瞪著他,又羞又
     
    气又好笑,一面打他,自己脸却已飞红。
     
     
     
      後来,他渐渐不太欺负她了。他们有时就坐在石阶上聊一个下午,聊什麽,
     
    记不得了,或许是风,是云,是草。有时并不说话,只是坐著吹风,吹得头发好
     
    乱,衣袂起皱,两个年少的心却都充满欢喜。有时,他们也会伏在树林里柔绵绵
     
    的青草上编蚱蜢,编了一只又一只。她看著他身旁的一堆大大小小蚱蜢,笑他:
     
    “看你这些子子孙孙!“他眼珠子一转把蚱蜢一只只轻轻抛上她的脸,她的头,
     
    她的身:“快叫娘!“她一急,一群草蚱蜢轰地全挥到他身上,笑骂道:“混帐
     
    !谁跟你。。。。。“话未说完又已笑倒。
     
     
     
      他骂过她一次,很凶很凶的一次。那一回她又淋了雨,就这麽让风吹乾了身
     
    子,後开始练剑。她只觉得剑愈来愈重,手愈来愈不听使唤,头愈来愈晕眩,意
     
    识也愈来愈模糊,接著。。。。。接著她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她只觉得全身冷得像躺在冰冻的河里,手脚软软的没有力气,
     
    头痛欲裂。她看到他坐在床边,眼里满是血丝,他伸手探探她的额头,又急又怒
     
    :“你找死啊?淋了雨身子湿的就吹风,受了风寒还敢练剑,你知不知道练剑耗
     
    真气,不是好玩的!自己身子不会爱惜,你要找死!我不如一剑劈了你,省得。
     
    。。。。省得这个样子,看了叫人心痛!“他骂得好凶,瞪著她的眼神也好凶,
     
    可是他的样子透著一种焦急,他的眼里含著说不出的心痛难受,他的眼里,竟彷
     
    佛有泪光。他骂她!他居然那麽大声地对她吼!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的
     
    。师父进来了,淡淡道:“小宇,别这样,翎翎病了,你的心她明白的。他又回
     
    头看了她一眼,方答道:“是!“慢慢退了出去。她不生气,她哭了,流的是感
     
    动的泪,欢喜的泪。师父和蔼地弯下身,冷冷的脸上有一丝微微的笑:“你莫怪
     
    他,他是替你著急。“她噙著泪点头。她知道,她都知道,她知道她就是这麽性
     
    子急,看不得她受一点小病小痛。
     
     
     
      师父看看她,□她吃了一点药,又出去了。她还在哭,想到他又凶又怜的那
     
    一顿骂,她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激动,泪彷佛流不完。忽然,她又看到他了,眼圈
     
    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却笑得好皮,好可爱。他轻轻点著她的鼻尖:“不许哭
     
    了,以後也不许你再淋雨,不许你再生病,你吓死我了  我差点以为我要守寡
     
    了!“她忍俊不住笑了,泪却也不禁滚滚滑落。
     
     
     
      他有时会做或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一把镇上买来的机簧刀。他教
     
    著她,又摺又叠,忽拆忽并,刀锋与刀柄相接处有关节,刀锋可以收入刀柄,只
     
    剩短短的一小截。她拿在手上细细观赏,细细把玩,不留神那刀背一扳,刀身忽
     
    然弹回  她的手指就在刀锋下!忽然有一只温暖的手自她的手与刀锋之间插入
     
      是插入,因为已来不及握住  然後她的手就被染红  被他手上流出的鲜
     
    血染红。她大惊,看到他右手食指第二指节上有一道伤口,伤口并不大,却深及
     
    白骨  刀原就锋利,何况又已加上反弹之势。她握住他的手,急急撕下身上衣
     
    袂为他包扎,泪已流下  她宁愿受伤的是她自己,如今手未伤,心却已伤。血
     
    流如注,他似已连站都站不住,额上冷汗一颗一颗滴下,脸上却还是笑得很灿烂
     
    ,笑得很放心,彷佛在说:“只要你没事,一切都不要紧。“
     
     
     
      那年他十四岁,她也十四岁。
     
     
     
      
     
     
     
      看著那道疤,严翎心已碎。
     
     
     
      “我欠你的,那本就是我欠你的。。。。。“她欠他那一刀,如今她已打算
     
    还给他,她竟闭上眼,不再动手,黑衣人的剑已将刺上她的胸膛。。。。。。。
     
      路少飞本看著两人难分高下,一时间严翎竟似中了邪地突然停手,他不禁惊
     
    呼:“严翎!“
     
     
     
      话音一落,黑衣人的剑尖忽然硬生生顿住,离严翎的胸膛还不到一分,那只
     
    冷漠的眼里忽然流露出一种难以解释的情感,嘶声道:“你是严翎?“严翎幽幽
     
    张开眼睛:“丁宇,五年了,我们都变了,变得让彼此认不出来。“他扯下头上
     
    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英俊而棱角分明的脸。他的嘴唇薄而具有野性的魅力,不
     
    笑时看来矫健残酷如一头豹,笑起来嘴角牵动,神情忽变得明朗亲切。
     
     
     
      像这麽样一个人,怎麽会无情?一个多情的人,为什麽会成为杀手?
     
     
     
      严翎看著面前的人,似已痴了。他还是和从前一样,那份精力,那份不驯都
     
    没有变,只是变得更成熟,在痛苦磨难中成熟。从前,他只是个大孩子,如今,
     
    他眼中的沧桑和世故却使他变成了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还是她熟悉的他,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已变得很远。相逢,曾经共同
     
    拥有一段美好时光的两个人久别重逢,本应是一件愉快的事,可是,为什麽要让
     
    他们在这样的情况下相逢?
     
     
     
      第一侠客,第一杀手,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一个是水,一个是火。。。。
     
    。这一剑不能出手,又不能不出手  生死相许到只能用剑锋拥抱对方的胸膛,
     
    情何以堪?
     
     
     
      “五年了,他是不是已忘了我?过去的一切,他还会不会记得?““五年了
     
    ,她是不是已忘了我?从前的种种,她还会不会藏在心里?“
     
     
     
      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他们都变得太冷静,冷静得不愿意表露自己的情感
     
    。
     
     
     
      严翎淡淡问道:“那场大劫之後,你是如何幸存?“
     
     
     
      一提起那件事,丁宇眼中又不禁露出痛苦之色。
     
     
     
      离别剑 十二
     
     
     
      那天天气很好,丁宇坐在院子里看书。
     
     
     
      六个他不认识的人走了进来,丁宇最讨厌这种装束严正的老家伙,斜瞥了一
     
    眼,没理他们。倒是那和尚似是和蔼,微微拱手,还向他笑了一下:“这位小施
     
    主,烦请通报应大侠,就说他的六位老友前来拜访。“
     
     
     
      丁宇早知应无恨与江湖中素无瓜葛,更不可能有这麽拘礼的朋友,想必这些
     
    人来意不善,冷笑道:“那就不必了,家师一向不自命大侠,也没有诸位这样的
     
    朋友。“
     
     
     
      那和尚碰了一鼻子灰,居然也不愠不怒,旁边已有人忍不住气:“小小年纪
     
    说话就已这麽狂,待我来教训你一顿,看你还狂不狂得起来!“远远地忽然有人
     
    声自内室传了出来,声音很沈,很淡,却带著种说不出的吸引力。乍听时彷佛很
     
    远,但却字字清楚,待到最後一字,也并不觉近了几分,一个白衣瘦长脸色苍白
     
    淡漠的人就已出现在院前的石阶上。
     
     
     
      “在下对徒弟自有教诲,不须别人代劳。“这句话说得很轻,很有礼,言下
     
    之意却是和丁宇站在同一条线上。
     
     
     
      六个人不是傻子,气得脸上阵青阵白,只有那和尚神色镇静,双掌合十,深
     
    深揖道:“应施主,近来可好?“应无恨还礼道:“在下安好,无相大师可好?
     
    “无相敛目道:“身上无恙,心却微恙。最近流血的人太多,使老衲不得不开杀
     
    戒,此心便有恙。“应无恨淡淡道:“能使大师开杀戒,此人必会感到荣幸之至
     
    。“无相淡淡道:“施主不必多礼,使老衲重开杀戒者即是施主。“应无恨神色
     
    不变,眼中却闪过一抹痛苦之色:“在下竟有此等荣幸?请大师明示!“无相脸
     
    一沉,痛道:“连伤江湖数条人命,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应施主的心未免太狠
     
    。“
     
     
     
      丁宇忽大喊:“老秃贼,你少含血喷人,我师父对江湖之事早就不屑一顾,
     
    又岂会下此毒手?“无相冷冷道:“人心难测,这位小哥你年纪尚轻,不会明白
     
    的。“
     
     
     
      应无恨道:“你们怎知凶手一定是我?“无相叹道:“施主难道至此还不肯
     
    承认吗?“
     
     
     
      应无恨惨笑,不语。无相道:“施主已无话可说了?“应无恨凄然一笑:“
     
    既然说了也没有用,又何必说?“无相淡淡道:“那麽施主已不准备再作抵抗了
     
    ?“应无恨冷冷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那孩子不知情,请各位放他一条
     
    生路。“丁宇冲过去拉住师父如雪的衣袖,嘶喊:“师父,你为什麽要承认,不
     
    是你,明明不是你。。。。。。“应无恨冷冷摔掉他的手:“我不是你师父,我
     
    只是个杀手,我收容你只是为了多个奴仆,现在咱们情断义绝,你还不滚?“
     
     
     
      丁宇扑一声跪在应无恨跟前:“师父,您不用骗我,您对我凶,赶我走,只
     
    是为了不让我跟你死在一起。这样您还是一掌打死我!除了死,我丁宇绝不作背
     
    师忘义的事!“
     
     
     
      应无恨冷漠的脸上也不禁泛起泪光。
     
     
     
      丁宇忽又大声道:“我知道各位都是江湖中有名望有身份的人,你们想想,
     
    如果我师父真是那心狠手辣的凶手,又何必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孩子求情,又岂会
     
    管我的死活?“五人忽全都一愣。
     
     
     
      丁宇怒目瞪著无相:“出家人好毒的一张嘴。“无相忽也露出悲悯之色:“
     
    老衲只是看破红尘俗世,不为情障所迷。“
     
     
     
      一直站在一旁的昆仑掌门邱奕华忽道:“大师,依老夫看来,这小子也留不
     
    得。“他接著道:“即使他对这一切都不知情,但他们师徒情深,他日後必要报
     
    仇,岂非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无相拈须不语,目光露出深思之色。
     
     
     
      丁宇忽拔剑刺向邱奕华,怒道:“反正你们已不会给我们生路,索性一拼!
     
    “说话间,已闪电火霹般攻出七七四十九招。邱奕华功力虽深,交手经验虽丰富
     
    ,猝然之间也被逼退了好几步。
     
     
     
      无相不禁耸然变色:“年纪轻轻,就使这麽毒的剑法,这孩子杀气太重,老
     
    衲只好出手。“他神色凝重,真气流贯,指尖微微鼓动,一掌挥出正欲向丁宇劈
     
    下,忽然一阵轻风掠过,一缕白绸由他掌锋飘落,他的掌力尽□,走势骤止。白
     
    绸散裂成千万只白蝴蝶,满天乱舞。应无恨的衣带,赫然已少了一小片。
     
     
     
      无相冷冷地看著应无恨,应无恨也冷冷看著无物,其馀五位掌门除邱奕华仍
     
    和丁缠斗,武当、峨嵋、点苍和华山派掌门俱已摆开阵势。无相叹道:“老衲本
     
    有心与你公平一战,怎奈诸位掌门不容。。。。。“峨嵋了因师太冷冷道:“大
     
    师,我等今日是来为武林除害,而非讨教比武,怎能拘於公平二字?“无相迟疑
     
    道:“但。。。。。“点苍掌门柳岫明道:“若大师不便出手,在下只有先行讨
     
    教了!“语音未落,剑光如白虹惊天,斜斜飞出,应无恨却神色自若,身形一错
     
    已滑开数尺。柳岫明见这一剑竟似毫无影响,脸色已变,剑式忽撤,剑光织成一
     
    片光网,密密将应无恨包住。华山、峨嵋、武当掌门都不禁脱口道:“好剑法!
     
    “只有无相露出忧色:“柳掌门危险!“了因师太等人不解。无相道:“应无恨
     
    武功奇高,此刻又有杀机,柳掌门使出这一式“满天星雨“表示情况危急,必杀
     
    必救,若伤不了对方只好为对方所伤。“了因师太一听,急怒道:“既是如此,
     
    大师还不出手?“一面已挺剑飞身纵向剑网,武当,华山二掌门也向无相抱了抱
     
    拳,加入搏杀。无相闭眼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身形也已展动。
     
     
     
      丁宇和邱奕华这边,丁宇究竟年纪尚轻,内力尚浅,剑锋游走之间已渐渐迟
     
    滞,失却先机。而邱奕华先前事出突然,自乱阵脚,百招之後却也渐渐占了上风
     
    。“嗤!“的一声,丁宇胸前已被划破一道血口。丁宇咬牙忍住,他怕一出声惹
     
    得师父分心。怎奈邱奕华竟像已看穿他的心意,笑喊道:“你的好徒弟撑不住了
     
    ,快救他吧!“应无恨原本周旋五人之间,尚从容自裕,听这一喊,心一乱,竟
     
    险些挨了柳岫明一剑。丁宇大惊道:“师父莫要信他,这老贼伤不了我!“话未
     
    完,已又是一道血痕。应无恨又急又痛,只待尽早脱身,怎奈剑网实在太密,他
     
    心又已乱,怎麽闯都闯不出去。忽然他瞥见无相招式变换中有一处破绽,很小,
     
    很快,即使了因师太、柳岫明这种高手也未必看得出  可是应无恨看得出。破
     
    绽不必多,只要一处,对他而言,一弹指的破绽就已足够。
     
     
     
      至小就至险,必胜就必杀!破绽愈小就愈重要,因为很短促,出手一发只有
     
    死!
     
     
     
      应无恨的动作忽也慢了一下,在这生死交关的一刻他竟有一丝不忍。为什麽
     
    不忍?难道只因方才无相的一分犹豫,一分悲悯?
     
     
     
      一刹那就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由生到死!
     
     
     
      应无恨已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他甚至感觉到冰凉的剑锋刺进他的背脊
     
    ,他的心脏。他也听到丁宇叫他,可是他已太累,太倦,没有挣扎就已倒下。
     
     
     
      他倒下的一刻,正是邱奕华的剑刺向丁宇的咽喉的那一刻。
     
     
     
      “住手“无相一喝就如洪钟缓送,有一种慑人的力量。邱奕华也不例外,剑
     
    尖生生在丁宇咽喉之前顿住。无相双掌合十,诵了一声佛号,敛目道:“邱施主
     
    剑下留人。“邱奕华急道:“大师难道不怕这孩子重蹈应无恨覆辙吗?“无相缓
     
    缓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留下他的命,废了他的武功。“半晌,邱奕华终於长
     
    叹一声,收起剑退立一旁。
     
     
     
      丁宇原已身受重创,此时又是一股暖流袭来,在体内相冲相击,气血流窜,
     
    不禁晕了过去。无相起身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老衲今日造孽深重,就此
     
    别过。“说罢,禅杖一点,缓缓迈步,人已在三丈之外。五位掌门看得又惊又奇
     
    ,也各自离去。
     
     
     
      他们一走,就有一个黑衣人幽灵一般掠入,在丁宇口中塞入一颗药丸,抱起
     
    丁宇,一转身就已不见踪影。
     
     
     
      离别剑 十三
     
     
     
      严翎思索道:“你是说,那黑衣人的主人要他去救你?“
     
     
     
      丁宇点头。
     
     
     
      路少飞疑道:“无相大师不是已废了你的武功?“
     
     
     
      丁宇彷佛此刻才看见这个人,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路少飞一眼:“他实在比我
     
    更适合陪伴严翎。“丁宇的心开始抽痛,脸上仍是平静如水:“拱星先生只说那
     
    是他的丹药所致,我也不曾再问。“严翎道:“师父告诉我,不要恨六大门派,
     
    只是绝不能让凶手的阴谋得逞,你如今又去杀六大门派的人,岂非再陷师父於不
     
    义?“
     
     
     
      丁宇额角已沁出冷汗,脸上因痛苦而扭曲。
     
     
     
      严翎觉得心有不忍,路少飞已正色道:“这不能怪丁兄,任何人在那种状况
     
    下都会如此,更何况这件事错的本就是六大门派。“
     
     
     
      丁宇很感激路少飞,他越来越喜欢这热忱而开朗的年轻人,只有他才配得上
     
    严翎。他自己?他是一个杀手,他自己断送他自己的前程,凭什麽又来破坏严翎
     
    的?严翎是一个正义的侠客,本就该配一个可以照顾她和她一样有名望的侠客,
     
    她不能和一个满手血腥的杀手在一起。过去的那些愉快美丽,就当作从未发生过
     
    ,他相信有了路少飞,严翎可以忘记。至於他自己,忘不了又能怎麽样?
     
     
     
      严翎道:“拱星先生是什麽样一个人?“丁宇道:“他白须白发,脸色红润
     
    ,总是穿一身白袍,可是和师父不同。师父看起来像仙,比较飘然,拱星先生看
     
    来却比较威严。他若要找我,都是在长安城外五里的一间小木屋见面,但每次他
     
    走的时候,我都不晓得。薄雾一起再散时,他人就不见了。他武功奇高,行踪飘
     
    忽,其实我也很少见到他。“严翎道:“拱星先生为什麽要救你?他手下还有多
     
    少黑衣人?他跟这个阴谋会不会有关系?“她当然知道丁宇是无法回答的,这只
     
    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用自己的问题来理清自己的思绪。
     
     
     
      丁宇忽朝他们一拱手,蒙面黑巾已重新系上:“我先回去了!“严翎、路少
     
    飞同时一惊:“你还要回去?“丁宇淡淡道:“在他身边,我可以多少查一点内
     
    情,事情尚未完全明朗之前,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欠他一条命!我只希望他
     
    不会是我要杀的人。“说著,身形已渐行渐远,转眼已不见人影。
     
     
     
      严翎淡淡道:“你恐怕真的要失望了!“
     
     
     
      
     
     
     
      长安城外五里的草坡,坡上有一栋小小的木屋,木屋里有一张粗糙的木桌,
     
    一张粗糙的木椅,和一张精美的床。一个白须白发,脸色红润的老人静静坐在桌
     
    前,已近一个时辰。丁宇慢慢走入木屋,站住。
     
     
     
      老人没有抬头,没有看他,淡淡道:“你很好。“老人眼中露出一丝讥诮:
     
    “名家子弟大多中看不中用,只有路少飞能算是真正一流的高手,你能杀了他,
     
    心情又能平静,可见你已大有精进。“
     
     
     
      丁宇淡淡道:“我没有杀他。“老人这才抬起头来,目中露出惊疑之色:“
     
    你没有杀他?“丁宇道:“我也没有和他交手。“丁宇又道:“因为有人不让我
     
    杀他。“老人轻叹道:“你还是太多情。“丁宇冷冷道:“正因我无情,我只杀
     
    我要杀的人,我不想杀的人是绝不能让我动手的。“
     
     
     
      老人不得不承认,若是那个冲动充满恨意的丁宇,为了复仇,他会付出一切
     
    杀了他要杀的人。
     
     
     
      老人点了点头,问道:“他是谁?““严翎!“老人瞳孔已收缩。严翎!起
     
    了一阵淡淡的白雾,雾散时,老人已消失。
     
     
     
      
     
     
     
      严翎和路少飞继续打马上路,虽然目前看起来,拱星老人很可能就是神秘组
     
    织的首领,但既然佛珠也出现了,少林寺就脱不了关系。
     
     
     
      他们一路上很少开口,心情却都很沈重。路少飞看到严翎宁可受丁宇那一剑
     
    ,还有那包含无限感慨无限惆怅的一句:“五年了,我们都变了,变得让彼此认
     
    不出来。“他就知道他们曾经共同拥有一段过去,而那段过去,是他既无法跨越
     
    ,也无法参与的。也就是那一刻,严翎眼中的辛酸心碎似水柔情,是他从来,也
     
    未曾再见过的  只有一刻,一刻就已足够。可是他不能问,也不忍问,即使知
     
    道了这个人是谁,又能怎麽样?
     
     
     
      到了一家小小的客栈,酒菜已上桌。菜没有动,酒却喝得很快。严翎终於淡
     
    淡道:“丁宇和我都是应无恨的徒弟,那次大劫之後,他不知去向,我本以为他
     
    已死了。“一片沈默,两人都不知该说什麽,只能一杯一杯地喝酒。喝到桌上已
     
    有六个空瓶的时候,路少飞才淡淡道:“丁兄,他是个很好的人。“严翎强笑道
     
    :“他好,难道你就不好吗?你何必这样夸他?“路少飞知道严翎不愿再提,也
     
    笑了一笑,猛喝了一口酒。
     
     
     
      夜很深,风很冷,桌上空瓶已满,两个喝酒的人却毫无醉意。
     
     
     
      借酒浇愁,要醉了才能浇愁,一个人在还没有醉时总是会想起很多不该想的
     
    事,酒入愁肠愁更愁。
     
     
     
      他们都想大醉一场,却偏偏只能清醒,为什麽最想醉的时候却反而醉不了?
     
    为什麽最爱的人却偏偏不能在一起?
     
     
     
      严翎眼波蒙泷,喃喃道:“我没有喜欢他,我只是。。。。。爱他,带有恨
     
    地爱他。。。。。“泪如雨潸潸流下。
     
     
     
      路少飞没有流泪,心中却在刺痛。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长圆。
     
     
     
      多情的人总是有这麽多痛苦,这麽多烦恼,可是你若没有尝过真正的痛苦,
     
    又怎会懂真正的愉快?
     
     
     
     
     
      灯光如豆,丁宇也在喝酒,喝得愈多,就愈忘不了那一张天真无邪娇俏可爱
     
    的小脸,忘不了少年时候无忧无虑的生活,无瑕无垢的真情。如今他们都有太多
     
    牵绊,太多烦恼,太多伪装  那种怕伤害自己也怕伤害别人的伪装。
     
     
     
      丁宇喝得很快,烈酒的灼热由胃直烧到心里。春已残,不远处的荷池飘来淡
     
    淡的新叶清香。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这首诗的意境很美,很幽,很雅,但若非身处其境,怎能明白它的断肠?身
     
    在情长在,多情的人又怎能忘情?
     
     
     
      离别剑 十四
     
     
     
      严翎和路少飞来到少林寺所在的山脚下,就有一灰衣人凌空而来,脚下功夫
     
    竟似十分矫健。灰衣僧人落在他们面前,合十道:“阿弥陀佛,严施主,路施主
     
    ,小僧在此相候已久,请随我来。“严翎和路少飞都不禁一惊,面上却仍安详自
     
    若,微一欠身道:“如此便请这位师父引见。“灰衣人袍袖一挥,双腿急迈,足
     
    尖点地跑在泥泞路上,衣衫却未沾污,轻功虽未臻最上乘,也可算是高手。严翎
     
    和路少飞施展身形,不即不离跟在灰衣僧人身後,衣袂飘飘,神态轻松宛如御风
     
    而行。
     
     
     
      灰衣僧人将二人领至方丈室门口,肃然道:“二位请,小僧修为尚浅,不便
     
    进入。“语罢右掌一敛躬身为礼,转身离去。此时方丈室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路施主,严施主,老衲在此相候已久。“
     
     
     
      严翎和路少飞轻轻走入,就看到一个老人敛目坐在蒲团上,神色安详,面容
     
    却已憔悴,趺坐时那一绺白须已几乎垂至地面。
     
     
     
      严翎和路少飞只觉一股庄严之气,不敢轻慢,微微笑道:“大师安好?“老
     
    人缓缓张目,平静道:“请坐。“他面前有两个蒲团,严翎和路少飞并不忸怩并
     
    不推拒,轻道了一声谢就盘坐下来。严翎淡淡问道:“大师法号是否无相?“老
     
    人淡淡道:“号虽无相,人却著相,老衲惭愧已极,惭愧已极。“严翎知道他是
     
    指五年前开杀戒一事,不觉叹道:“著相即是未著相,大师何必耿耿於怀?“这
     
    时,门外轻轻响了两声,一个小沙弥捧著两盅茶快步走了进来,头皮还略略泛青
     
    ,显是新剃度不久。他好奇地看著住持方丈和两个好英挺,好漂亮的来客,脚下
     
    一个没留神竟绊了一下,两盅茶摔了个粉粹,茶溅了一地,自己也咕咚一交跌在
     
    地上。路少飞一个顺手把他拉了起来,再看这孩子摔没摔伤烫没烫伤,一张脸却
     
    已吓白了,连句话都说不出。无相慈祥道:“不怪你,再添两盅茶来便是。“严
     
    翎道:“不必了,这位小朋友吓著了,我们也不忙喝茶。“小沙弥见三人俱是如
     
    此可亲,这才稍稍放下心,弯下腰就要去拾碎片,却被无相止住:“忙你的去吧
     
    !“他一听,如蒙大赦,匆匆行了一个礼转身就跑,路少飞轻喊道:“留神脚下
     
    呀!“他忽地一顿,真的放慢了脚步。三人不禁摇头而笑。
     
     
     
      无相淡淡道:“拾即是不拾,洁秽存乎一心,二位施主应不会介意。“严翎
     
    道:“我眼中只见大师,再无其他。“路少飞微笑颌首同意。无相又道:“二位
     
    可知老衲如何得知阁下欲往少林?“他们的确不知道。无相露出痛苦之色:“十
     
    多天前,这儿闯入了一个来意不善之客。“严翎和路少飞不禁微微变色。少林寺
     
    戒备之严,防守之密,连昔年小李探花都无法来去自如,这不速之客竟可闯入方
     
    丈室?无相已接道:“那是他趁著本寺弟子午睡後的休息时间,才能如此轻易潜
     
    入。况且,此人轻功绝妙,进来时竟没有一丝声响。他一剑刺来,若非剑气森寒
     
    砭人肌肤,老衲是万万避不开的。即使如此,老衲仍然伤在那一剑之下,连佛珠
     
    也被划断,黑衣人一击不中马上退走,老衲没有追赶,後来才发现这串佛珠少了
     
    一颗。“无相叹道:“老衲已知佛珠被取,事非意外,所以早已久侯严施主前来
     
    相询。“他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缓缓解开僧袍,胸前竟赫然有一道剑痕,伤口
     
    不深,约莫三寸长,但已看得出是一柄快剑所伤。严翎和路少飞已不禁动容,无
     
    相又缓缓掩上僧袍。
     
     
     
      严翎迟疑道:“大师可知谢前辈。。。。。“无相惊道:“谢大侠如何?“
     
    路少飞痛道:“死於剑下,一柄快剑。“无相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谢大侠
     
    一代剑尊,竟死於剑。“神情竟变得无限悲悯落寞。严翎接道:“然而他却是先
     
    受暗算以致无法还手,那暗器,恐怕就是大师失落的那颗佛珠。“无相满面沈痛
     
    ,拈须不语。严翎又道:“大师可曾看清那黑衣人面貌?“无相叹道:“此人蒙
     
    面,又是攻我於不备,仓卒之间实无法认清。“严翎点头道:“此乃常情,大师
     
    不必自责,在下打扰,就此告辞,还望大师多多保重。“两人向无相抱拳一揖,
     
    无相道:“不送!“二人转身走出方丈室,不远处,灰衣僧人已合十静立相迎:
     
    “小僧送二位下山。“严翎微微一笑,又道:“无相大师对江湖之事似已相当淡
     
    泊。“灰衣僧人淡淡道:“师祖已有一年不问世事,二位是这一年来唯一能见著
     
    他的江湖人。“严翎动容道:“大师已有一年未问江湖中事?“灰衣僧人道:“
     
    师祖似已觉得很厌倦,所以一年前就将自己关在方丈室里,绝少踏出一步,连斋
     
    饭也多是放在门口便了。“灰衣僧人停下脚步,双掌合十揖道:“阿弥陀佛,施
     
    主慢走。“严翎和路少飞拱手为礼,转身离去。严翎忽笑得很神秘,对路少飞道
     
    :“当然是要走的,但是不能慢走,要快快地走,走得愈快愈好。“
     
     
     
      路少飞笑道:“你这条小狐狸当然不会完全相信那条老狐狸的话。“严翎笑
     
    得神秘而愉快:“如果我说我信呢?“
     
     
     
      路少飞正在笑的脸忽然变得像是吞了一个生鸡蛋。严翎又笑了:“如果我这
     
    麽说,我就是天底下最笨的一个大笨蛋!“两个人同时大笑。
     
     
     
      “回长安城,去看看那间木屋究竟有什麽秘密。“
     
     
     
      
     
     
     
      李日翔忽然听见一阵音乐,一阵如泣如诉,优美而哀怨的音乐,不似人间,
     
    却又太悲伤,不似仙境,彷佛是升起自幽冥地府的殇魂曲。
     
     
     
      春意正闹,日光正暖,李日翔背脊却升上一股寒意。
     
     
     
      然後他就看见了一个女人,弹琵琶的女人。
     
     
     
      一个绝世丽人坐在树林子的入口轻轻拨弄弦线,眼里只有琵琶,彷佛与世隔
     
    绝。
     
     
     
      她不是那种很明□,浓得化不开的女人,一张小小的瓜子脸雪白而单薄,两
     
    道细而弯的柳叶眉,薄而略泛白的双唇紧闭,眼波如流水,,无限温柔,无限哀
     
    怨,叫人忍不住想去保护她,怜惜她。琵琶是用上好桐木制成,她一双手纤细如
     
    兰雪白如玉  轻拢慢捻抹复挑,幽咽泉流水下滩  连白香山的诗句,都无法
     
    形容她曲中的断肠。
     
     
     
      李日翔望著她,似已痴了,这麽柔弱美丽的女子,这麽凄婉悲伤的乐曲,一
     
    个正要去复仇却已厌倦仇杀的侠客,心里会有什麽样的感受?
     
     
     
      剑光一闪,乐曲骤止,弦俱断!
     
     
     
      丽人幽幽抬起头来,眼中哀怨更深更浓:“乐器无辜,何苦断弦?“李日翔
     
    淡淡道:“器不断弦,人就断肠。“丽人悠悠叹了一声,很轻,很柔,却令人销
     
    魂。
     
     
     
      她慢慢站起来,带著一种浑然天成的韵律,那麽娇弱,彷佛即将凌风飞去。
     
    她身上穿著一件月白色的丝袍,又轻又软,又宽又松,在清新的微风里飘动。
     
     
     
      她用一种又哀伤,又心痛的口气,轻柔柔地,像是耳语,又像是梦呓:“可
     
    是,弦虽断,人还是要断肠的。“她如水的袍袖轻轻一挥,琵琶上的断弦忽然全
     
    部飞起。
     
     
     
      这就是李日翔听到的最後一句话。十几条弦线如流星没入他的胸膛,温柔得
     
    就如情人的指尖。
     
     
     
      长安城外五里外果然有一片草坡,草坡上果然有一间小小的木屋,木屋里也
     
    果然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和一张精美的床。严翎和路少飞绕著屋子里里外外
     
    绕了七、八圈,就是没有发现一处机关,一处疑点。路少飞忍不住冲到床前:“
     
    为什麽你始终不找这张床?“严翎叹道:“他这麽样布置,把一张床弄得花里胡
     
    俏,就是要人家以为这披披盖盖的布藏著什麽机关,好去忽略别的小地方。“路
     
    少飞道:“这人若是神秘组织的首领,就说拱星先生,又岂是简单的人物?他早
     
    该想到会有与你为敌的一天,要骗一个像你这麽样的聪明人,有时是不得不用笨
     
    方法的。“严翎不说话了,她不得不承认路少飞的话也有他的道理。她也伏在床
     
    前,一处一处细细地找,帐子上可以扯可以拉的流苏缎带都一一试过,锦被翻落
     
    在地上,帐子也已整顶卸下,就差床板没翻过来,还是什麽都没有。不要说暗门
     
    秘道,就连他们小心提防的迷药暗器,也一样都没有。
     
     
     
      一切是这麽祥和平静,平静得叫人简直要发疯,他们从不知道平静也会令人
     
    这麽难受。
     
     
     
      两个人颓然地坐在光秃秃的床版上,难道这屋子本就没有什麽秘道?那麽为
     
    什麽每次拱星先生都可以在丁宇面前忽然消失?如果没有密道,那麽一切的推测
     
    不就全都推翻?严翎一想至此,不禁懊丧,手一挥重重打上木板,“砰!“清脆
     
    的一响。严翎眼睛一亮跳了起来,顺势把坐著的路少飞揪起来:“我找到了!“
     
    路少飞满脸惊疑地看著她。严翎笑道:“你看著!“她轻轻挥出一掌,这沈甸甸
     
    的大床竟似没有重量般腾空飞起,床底下竟是一个大洞。路少飞眼里不禁也发了
     
    光。严翎摇头道:“其实我们刚刚一坐上床就该感觉得到,只是我们都太失望,
     
    忘了去注意。“她又敲了敲床板:“你听,这声音多不结实,也就是说床很轻,
     
    以拱星先生的内力,他可在雾一起时让床腾起,进入地道,再慢慢把床放下,这
     
    并不是很困难的事。“路少飞大笑:“这果然是一等一的笨方法,却骗倒了我们
     
    两个聪明人。“
     
     
     
      若是一个最笨最鲁莽的人,他或许冲进屋里就掀翻了那张大床,不要片刻就
     
    已找到了密道,愈聪明愈细心的人,却愈反而可能忽略近在眼前的东西  这到
     
    底是聪明还是笨?拱星先生竟然能掌握人类性格的这一个弱点,这样的对手是不
     
    是很可怕?
     
     
     
      床已移开,露出一个深约两人高的大坑,也就是甬道的起点。严翎一跃而下
     
    ,路少飞也随後跳下,点亮了一个火摺子,沈声道:“小心,可能有机关。“严
     
    翎神情也变得很谨慎,轻轻点头。语音才落,就听得几声细小的风声,严翎袍袖
     
    一罩笼在手里,待一细看,是三根芒刺大小的细针,隐隐发青。严翎皱眉道:“
     
    此处路狭难以旋动,暗器又多而歹毒,我在前,你在後,各人自保,切莫分心。
     
    “
     
     
     
      离别剑 十五
     
     
     
      灰白色的石室,中央有一张圆形的石桌。这是一张很奇怪的石桌,彷佛是黏
     
    在地面上,东西南北各有一支石制的扳手,扳手前各有一盏小灯,大半部埋在桌
     
    下,只露出一个比水晶还透明的罩子。每一盏小灯前面都有一个方形的按钮,也
     
    不知作什麽用。
     
     
     
      现在,桌上东面的灯已亮起,发著淡橙色的光。桌前白须白发的老人定定地
     
    看著这盏灯,看了很久,淡淡道:“严翎,路少飞,你们果然聪明,果然已经找
     
    到我的□道,只可惜聪明人是活不长的。“
     
     
     
      四支扳手中,南面的一支是偏左的,老人又痴痴地看了一回,嘴角泛起一恶
     
    毒的微笑:“秋小雅秋小雅,你可千万莫要让伯父失望!“
     
     
     
      秋小雅看著倒在地上的李日翔,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不认识她,她
     
    也不认识他,为什麽要杀他?难道是因为仇恨?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怎麽会有仇
     
    恨?那是因为他们的身份,使他们不得不彼此仇杀。
     
     
     
      秋小雅幽幽叹了一口气,杀完人之後,她总要好好洗个澡,来洗掉自己身上
     
    的血腥气  然而,真正的血腥气藏在心里,是怎麽也洗不掉的。
     
     
     
      她慢慢地,一步步走向不远处一条小溪,溪水很清澈,在日光下闪著粼粼的
     
    金光。她看了看,此时此地是没有人的了。她轻轻扯开月白色的丝袍,丝袍敞开
     
    ,露出雪白的胴体,忽隐忽现。秋小雅缓缓仰起脸,双目阖起,长而黑的睫毛覆
     
    在雪白的脸上,双肩微微向後耸,那又轻又软的丝袍就已滑落,落在溪旁碧茵茵
     
    的草地上。
     
     
     
      她整个人已完全赤裸。她的皮肤光滑如缎,在日光照耀之下就像一尊白玉,
     
    曲线美丽而柔和,虽然很纤细,但每一分每一寸都还是浑圆动人。
     
     
     
      她又长又直的雪白的腿已踩入溪水,俯下身掬起一捧凉彻心肺的清水,泼在
     
    脸上,珠水一滴滴沿著她的粉靥流下,前额一绺发已湿透。她索性把头发也松开
     
    来,慵慵一抖,满头黑瀑直泻至腰间  乌黑油亮的长发衬著如雪如脂的完美胴
     
    体,这是多大的诱惑力?
     
     
     
      秋小雅当然不会发现此刻正有一双眼瞬也不瞬地瞧著她,冷冷地,而不是贪
     
    婪地。
     
     
     
     
      路少飞已吹熄了手中的火摺子,他知道在这甬道中闪避暗器尚且不及,火光
     
    难免要为暗器挟风削熄,待到那时眼前陡然一黑,反更危险,不如先适应黑暗,
     
    听风辨位。这时,由四面八方飞来一枝枝二寸长的短箭,箭身漆黑,一片黑暗几
     
    乎无法辨认,忽然两团银光如网般密密织起,轻微“笃!笃!“声不绝於耳,银
     
    光散去,黑箭已断成一截一截落在地上。两人轻轻握剑,握剑的手仍很稳定,此
     
    刻若是自己先紧张慌乱,就更失去准头  差一分准头,界限就是生与死。“嗤
     
    !“破风一响,无数柄短剑由地面弹起,直刺脚底。他们掠起堪堪避过剑尖,甬
     
    道只约二人高,上方没有退路,他们飘飘落下剑尖轻轻没入土里一两分,整个人
     
    就像纸扎的挂在剑柄上。严翎足尖在短剑上一点,拔剑飘然飞出,很慢,就像一
     
    朵云。路少飞先是愕然,随即会意,也腾空掠起。两面石壁中忽伸出两把利剑,
     
    交错夹击,两人身形也顿时一低,贴地掠过。孰料此时地面竟又窜起一排利齿,
     
    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前所未可料的凶险机关,上方是利剑,下方和後方一地的
     
    锐器,眼看两人已避无可避,严翎忽叱道:“平贴住长剑!“两人如一片薄饼平
     
    平贴著长剑,利齿急急上窜,竟恰恰停在他们胸前。严翎和路少飞背脊都已湿透
     
    ,到此,方能轻轻吐出一口气。路少飞惊道:“你怎会知道要如此?“严翎道:
     
    “我想,他必要我们情急之下往前冲,前面暗器必定更难以闪避,而这种利齿一
     
    般而言并没有这麽长。“路少飞不禁叹道:“这种状况之下,你还如此镇定?“
     
    严翎苦笑道:“只是行险侥幸。“他们轻轻往後滑,掠上长剑,再轻轻跃落地面
     
    ,霎时满天光雨,无数件大小兵器一阵又一阵飞来,千般百种,,大至流星锤,
     
    红缨短枪,小至铁蒺藜,飞针,密密层层如暴雨激飞。路少飞不禁已变了色,如
     
    果刚才他们往前冲,马上被打成蜂窝。严翎一剑飞起,光如匹练如闪电,一闪即
     
    黯,暴雨之势也瞬间静止。死寂一片,路少飞点起火摺子细细往
     
     
     
      地上一瞧,满地大大小小兵器俱已被削成两半,一模一样的两半。路少飞动
     
    容道:“这就是应前辈所创的离别剑 法?“
     
     
     
      一剑飞起,万物离别,只有受离别之苦的人,才创得出这样萧索的离别剑 
     
    法,应无恨呢?
     
     
     
      离别剑 法,离别。严翎又想起丁宇,心已碎。
     
     
     
      他们屏气往前走,前面却是一片平静,连一个暗器都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石室里,石桌东面的小灯已灭,老人眼里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又似惊讶又
     
    似怨恨又似赞赏:“很好,你们居然能闯过这麽精妙的布置!“他轻轻按下灯前
     
    方形的银按钮,脸上就又透出一抹诡秘的笑意。
     
     
     
     
      秋小雅重新披上宽松的丝袍,松松将头发挽起,忽然轻轻掠起,宛如凌波滑
     
    行,神态也依然平静,不时伸手拢一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显然未尽全力。
     
     
     
      那躲在暗中,一直窥伺她的黑衣人忽也展动身形,不即不离地跟在她身後,
     
    秋小雅竟丝毫未曾发觉。
     
     
     
      远远看到的倚香阁,秋小雅忽一掠上屋梁,由面对僻静後街的屋檐一重重跃
     
    过,到了倚香阁窗口闪身而入。黑衣人贴在壁上,看著秋小雅褪下丝袍,换上一
     
    身黑色劲装,慢慢走到床上,一拉穗子,人已不见。黑衣人方才一跃而入,慢慢
     
    走到床上,慢慢拉动穗子。
     
     
     
      离别剑 ~16~
     
     
     
      老人按下按钮的一刻,地道中忽大放光明,只听得石门沈沈一响,地道中幽
     
    灵般出现七八个黑衣人,严翎和路少飞眼睛受光,尚未能张开,黑衣人便已攻出
     
    十几招,招招俱是杀手。交手数招,严翎陡然变色:“你们怎麽会使这些名家剑
     
    法?“黑衣人也不回答,只是招式愈变愈急,凌厉狠辣,严翎和路少飞却仍应付
     
    自裕。黑衣人忽然剑式一变,同时轻飘飘刺出一剑,这一剑看起来很慢,很笨拙
     
    ,很不著边际,严翎和路少飞却不禁同时变了脸色-这一剑竟赫然是燕十三用来
     
    对付三少爷的第十五剑。此刻有三个人围著路少飞,四个人围著严翎,这种情况
     
    下天底下还有谁能活?
     
     
     
      有,至少两个!
     
     
     
      路少飞凌空跃起,“叮!叮!叮!“三声急响,火星四溅,黑衣人手中的剑
     
    突然全都脱手飞出,钉在土里,黑衣人只觉眼前一花,手臂一麻,竟未看出他是
     
    如何出手。
     
     
     
      严翎和四名黑衣人也已静止,却未发出一丝声响,那四名黑衣人却已垂下手
     
    ,神情既悲哀又恐惧-胜负未分,他们为什麽要停手?他们悲哀的是什麽?恐惧
     
    的又是什麽?路少飞细看之下也不禁大惊,四柄剑竟已由剑尖中分为二,一模一
     
    样的两片,直至剑锷。
     
     
     
      三名黑衣人神色凄然,拔起地上的剑,七人忽同时横剑自刎,连一声呼声都
     
    未发出,就已倒下。
     
     
     
      严翎和路少飞这才真正吓了一跳,这七个人竟将死看得如此容易,为什麽他
     
    们对拱星先生如此忠心?
     
     
     
      -为什麽他们不再退回石门後面?
     
     
     
      沈沈一声,他们面前的石门已开了,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他们都是我
     
    的死士,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都会不一切为我去死,而且地道里的门只能由房
     
    间打开,进入密道之後不是战胜之後由正厅回去,就是战死。“
     
     
     
      这个老人就是他们要找的拱星先生?
     
     
     
      严翎和路少飞慢慢走进去,看到一个灰白色的大厅,也看到那张灰白的石桌
     
    ,一个白发的白袍老人背负著双手背门而立,等到他们问道:“拱星先生?“方
     
    才傲然转身。
     
     
     
      老人白须至胸,脸色红润,眼中却精光四射,在他俩身上扫了一遍,淡淡道
     
    :“严翎,路少飞?“他忽又微微一笑:“很好,果然都是年少英雄,武功胆识
     
    尽皆过人。“
     
     
     
      严翎也淡淡道:“大师也非常人,秘密已被揭破,神色依然自若。“
     
     
     
      老人纵声笑道:“秘密?什麽秘密?老夫想要一统武林,这也算是什麽了不
     
    得的秘密?“
     
     
     
      严翎淡淡道:“也没什麽了不得的秘密,不过是血洗江湖,害死胞弟,再博
     
    得江湖美名罢了!“
     
     
     
      老人目光已如刀锋般锐利,神色不变,厉声道:“你胡说什麽?“
     
     
     
      严翎忽叹道:“无相大师不必再打哑谜,你衣袖上的茶渍已出卖了你。“
     
     
     
      老人已忍不住抬起手来,方只一动,忽又顿住-他上当了,他若不是无相,
     
    怎会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他若不是心慌已极,又怎会忘记他身上穿的已非僧袍?
     
      严翎叹道:“我本只怀疑是你,因为我找到的那些疑点,还不足以证明你就
     
    是无相。“
     
     
     
      老人居然已平静下来,也不再否认,淡淡道:“那些疑点?“
     
     
     
      严翎道:“我在谢前辈伤口找到那颗佛珠时,本未十分怀疑,因为也很有可
     
    能是栽赃,只是姑且抱著一丝希望走一躺少林,想不到有意外的发现。无相身为
     
    一派掌门,地位崇高,依照往例,少林掌门是打死也不会在别人面前脱衣服,那
     
    能被人一怀疑就急著把衣服剥掉,若非自己心里有鬼急著澄清,以少林掌门之尊
     
    ,你一句话别人就算不信,也得自己慢慢查去!“
     
     
     
      老人目中露出悔恨之意,他想不到自己精心设计,原意撇清的这一点,竟是
     
    对方眼中的可疑之处,他咬牙恨恨道:“说下去!“
     
     
     
      “无相闭关一年,绝少走出方丈室,对近一年来外面的事应该并不清楚,谢
     
    前辈绝迹江湖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在一年前江湖中能被我们以前辈相称的至少有
     
    三个,其中包括最特殊的风雨双侠-谢诚一、谢敬二两位前辈,为什麽你一开口
     
    就是神剑山庄的那一位?除非你仍深涉江湖之事,否则一时之间决不该想到他。
     
    “
     
     
     
      老人冷汗已不禁涔涔而落,嘶声道:“还有呢?“
     
     
     
      “这最後一点,却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若非那位小朋友失手跌了茶钟,我还
     
    不会发现方丈室的地板底下居然是空的,你那天故意在那儿说了半天禅语,其实
     
    也不过是引开我们的注意,怕我们看穿你那地板的秘密罢了。“
     
     
     
      老人目中已稍出熊熊怒火,若是目光也能杀人,他必会将那小沙弥抓来杀上
     
    千次万次-那茶钟,都是那摔了的茶,害了他两次。
     
     
     
      他又已不禁露出深思之意:「我错了,我一直以为我的安排天衣无缝,想不
     
    到却还是被你们识破。」
     
     
     
      严翎淡淡道:「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安排天衣无缝,世上却没有一个计画是
     
    天衣无缝的。」
     
     
     
      老人道:「我只是想不透你们怎会找到我那间木屋的?」
     
     
     
      沈重的石门一响,一个人冷冷道:「因为我!」
     
     
     
      老人心已沉了下去,这个突然出现的人赫然就是丁宇。
     
     
     
      老人勉强笑道:「你如何找到回来的秘道?」他故意将回来二字说的很重,
     
    此时此刻,他还是希望丁宇站在他这一边,他也知道这三个年轻人以几乎是武林
     
    中智慧最高武功最好的三个人,若是连成一线,後果会有多可怕?他简直想都不
     
    敢想。
     
     
     
      丁宇淡淡道:「我只是偶然间发现李日翔的尸体,发现了凶手的行踪,然後
     
    就不小心跟在他後面来了,恰巧他们之间彼此互不认识,我才可以听到很多有趣
     
    的话。」
     
     
     
      老人已彻底绝望,严翎和路少飞却已喜动颜色。
     
     
     
      老人嘎声道:「你为什麽背叛我?」
     
     
     
      丁宇淡淡道:「你又何尝信任过我?」
     
     
     
      老人颓然道:「我信任他们,让他们进入组织的核心,因为他们都只是我的
     
    工具,只有你,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你是一个真正的人,所以我不放心。」
     
     
     
      老人忽又变得很激动,指著严翎喊道:「为什麽?为什麽她说三言两句,你
     
    就这麽相信?」
     
     
     
      丁宇平静道:「她只要说一句话,我就相信。」
     
     
     
      严翎淡淡接道:「因为我们的师父都是应无恨。」
     
     
     
      老人瞳孔收缩,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丁宇淡淡道:「你已骗了我这麽多年还不够?」语气虽淡,声音却有一丝沙
     
    哑。
     
     
     
      老人垂头道:「我本不该骗你,我只是不忍。。。。」
     
     
     
      丁宇默然。人非草木,他也不愿和老人反目成仇,毕竟老人也曾救过他,也
     
    曾为师父要求公平比斗。
     
     
     
      严翎突然冷笑:「我本已不愿再说,你却还要再骗下去,我可没有我师父那
     
    麽好心肠。」她指著这石室里唯一一样有颜色的东西-一幅工笔仕女图,冷笑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什麽?告诉你,我师父也有一幅,我一直到进了石室见
     
    到这幅画之後才知道,原来你就是他的嫡亲哥哥,难怪,难怪他一直不愿揭破你
     
    的阴谋,他至死还不敢相信你居然忍心对他下手。」
     
     
     
      丁宇楞住,老人已抖得站都站不稳,这本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藏了三十年
     
    的秘密。
     
     
     
      严翎目中也有痛苦之意,她本不愿揭人隐私,但事已至此,她只能继续说下
     
    去。
     
     
     
      「五年前,你的行动开始,我师父就已知道,他一直不愿拆穿你,又不能眼
     
    看武林遭劫,我想,他一定劝过你,却没料到你怕他说出去,竟会设计害他。你
     
    不知用什麽方法让六大门派相信你查到凶手就是我师父,一个名门大派掌门,说
     
    起话来自然比我师父更有份量,在他们面前故意说要公平比斗,他们对你就更深
     
    信不疑,甚至以为你临时又起恻隐之心,不忍下手,说不定我师父也会因此念及
     
    手足之情,对你手下留情,他留情,你却不会留情的,是吗?你见到丁宇武功不
     
    弱,复仇心切,就想到利用他恨六大门派的心理来替你杀人,所以为他求情,一
     
    方面再次表示你的仁慈心肠,而你下手时跟本就没有废去他的武功,否则就凭丹
     
    药,又怎能使武功被废的人恢复功力?」
     
     
     
      老人全身颤抖,用力摘下顶上的白发,连著一层薄而精巧的面皮,露出无相
     
    大师憔悴苍白的脸。他放声大呼:「不错,你说的一点都不错,但你可知我是为
     
    了什麽?」
     
     
     
      严翎只著画上的女子,淡淡道:「为了她。」
     
     
     
      一个小小的农庄,淳朴而安详。一对兄弟,一个可爱的女孩,从小就玩在一
     
    起,三个人和乐融融。
     
     
     
      到了可以谈情说爱的年纪,兄弟两人同时喜欢上那女孩,而女孩心里爱的是
     
    弟弟,表面上看起来却是和两人都一样好。
     
     
     
      要提亲下聘的时候,自然以长子为先,在那种婚姻大事由父母作主的时代,
     
    谁敢反对?谁能反对?
     
     
     
      婚後,女孩和弟弟仍然互诉情意,一个男人面对他所爱的女人,却只能叫她
     
    嫂嫂,那种滋味多麽难受?
     
     
     
      哥哥终於发现他们两人的事,对一个男人而言,妻子爱著别人不仅是种痛苦
     
    ,更是一种莫大的羞辱。於是他愤而出家,他发誓要得到一切,除了女人之外的
     
    一切。
     
     
     
      弟弟终日自责,也离开了,他只想躲开人世,躲开一切,没有爱也没有恨。
     
      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呢?
     
     
     
      老人狂笑:「他们欠我,他们都欠我的!」他忽然大喊:「秋小雅!」秋小
     
    雅一身黑衣,清瘦雪白的瓜子脸上已挂满晶莹泪珠:「你骗我,原来你说替我爹
     
    报仇都是假的,原来害死我爹的人就是你!」老人一伸手扼住秋小雅的咽喉,拧
     
    笑道:「他们都欠我,他们都欠我的。」他步履不稳,捏著小雅咽喉的手指又加
     
    重了几分力:「这就是他和那贱人生的的女儿,你们看,这就是你们好师父的女
     
    儿,现在我只要轻轻一用力,他就要去见他爹了,哈哈哈。。。。」他突又狂笑
     
    起来,眼珠已暴出红绿。
     
     
     
      严翎惊道:「你说她是谁的女儿?」
     
     
     
      老人狂笑道:「你听的不够清楚吗?这就是你们师父和那贱人生下的女儿!
     
    」他手已渐渐用力,秋小雅原本雪白的脸已涨得通红,眼珠也渐渐突出。
     
     
     
      严翎喝道:「住手,莫错杀了你自己的骨肉。」
     
     
     
      老人狞笑道:「这个时候你还想骗我?」手却已渐渐放松,小雅脸上的涨红
     
    已渐渐消退。
     
     
     
      严翎由袖中拿出一张信笺,纸已泛黄,淡淡道:「你自己看。」老人将信将
     
    疑,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抢过信纸,看了第一眼脸色就已变了。
     
     
     
      「。。。。我已怀了他的孩子,今後请你忘了我。。。。」
     
     
     
      严翎淡淡道:「原来你一直误会,难怪你对我师父会恨得那麽深。」她静默
     
    半晌:「他并没有对不起你。」
     
     
     
      老人手指松开,倒退两步,痴痴地望著秋小雅:「她是我的女儿,她竟是我
     
    的女儿。。。。」
     
     
     
      秋小雅泪流满面,不住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忽然一反身冲出
     
    石室。
     
     
     
      老人目光涣散,喃喃道:「她是我女儿,她是我女儿,嘻嘻,女儿,我有女
     
    儿了。。。。」他自顾自伏在桌上又哭又笑,自言自语,这野心勃勃的老人竟似
     
    已疯了。
     
     
     
      仇恨,仇恨为什麽总是会蒙蔽人的理智?仇恨为什麽总是造成那麽多的伤害
     
    ,那麽多遗憾?
     
     
     
      丁宇悄悄走了出去,师仇已报,一切都已结束,这里已不再有他存在的必要
     
    。
     
     
     
      望著他的背影,严翎心已碎。
     
     
     
      路少飞看见严翎眼中闪动的泪光,却不知应该怎样安慰她,他们两人默默走
     
    出石室,走过甬道很长很长的黑暗,很长很长的沈默,回到那一间小木屋,天色
     
    已暗。
     
     
     
      路少飞低下头道:「我已有许久没有回去,也该回华山去看一看。」
     
     
     
      严翎强颜笑道:「你这浪荡子在外头疯了太久,的确该回去好好安定一阵子
     
    ,若是再和我你混在一起,岂不活脱脱又是一条小狐狸?」
     
     
     
      两人相对大笑,笑不能止,笑出眼泪,笑出这些日子的酸甜苦辣,今日一别
     
    ,还要再多久才能这样开怀大笑?这笑声里,包含多少说不出的滋味?
     
     
     
      日後相见,还是肝胆相照的朋友,抑是形同陌路?不能相爱的男女之间,能
     
    不能有真正的爱情?
     
     
     
      丁宇走出石室,走过漆黑一片的地道,他的心中也是一片深黑,没有未来,
     
    没有过去,所有美好可爱的一切都已不再属於他。
     
     
     
      忘记,他强迫自己忘记,但这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又怎能说忘就忘?
     
     
     
      他走出那带给他一身血腥的木屋,天气阴凉灰暗,带著淡淡的悲伤,轻轻地
     
    渗入他的心,散开,浓重。
     
     
     
      他眼中无泪,心中却有伤,他久已习惯逼迫自己冷漠,如今心碎欲裂,却无
     
    泪可流。
     
     
     
      无泪可流是不是比流泪更痛苦?
     
     
     
      山坡上有一棵古松,丁宇走到松下,绝望地靠在树干上,全身因痛苦而剧烈
     
    颤抖。这种痛苦太强烈,又太飘忽,远比一剑刺入还要痛苦。
     
     
     
      「我只是个杀手,没有前途的杀手,我不能害她。。。。」
     
     
     
      「我忘不了,我这辈子绝忘不了翎翎,只有她。。。。」
     
     
     
      「既要离别,为何要有相聚?如果没有从前那段快乐的日子,我今日是不是
     
    就不会如此痛苦?」
     
     
     
      「可是若没有那段日子,我这一生还有什麽意义?」
     
     
     
      他想不透,这都是命运,难道这辈子注定孤独寂寞?没有答案,他狠狠一拳
     
    击上突起如石砾的树干,手颤抖,一丝鲜血沿著树干慢慢流下。他神情恍惚,眼
     
    里有一丝悲哀,却似一点也不觉得痛。
     
     
     
      天色阴暗,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云,沈闷而透凉,严翎漫无目的的走在坡
     
    上,泪流满面,她的心也是灰蒙蒙一片-丁宇,你为什麽要走?
     
     
     
      她看著身上的男装,泪水又如春泉般涌出,都是为了你,丁宇,我这一生已
     
    不会再爱任何人,难道我只能这麽样隐藏一辈子,掩饰一辈子?
     
     
     
      远远地,她看到坡上老松下有一条人影,黑色的人影,她心中一阵抽痛,是
     
    他,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几朵黑云笼在头上。
     
     
     
      她不觉移近了脚步,看到他一下一下地猛摇著树干,就像要忘记什麽却又无
     
    法忘怀,鬓发已乱,脸已涨红,眼里晶灿灿彷佛有泪,那双手,那双多麽温暖多
     
    麽有力的手,那双多麽乾燥稳定,给她多少照拂的手现在却已伤痕累累,血渍斑
     
    斑,手上树上都在滴血,严翎心里也在淌血。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他没有
     
    忘,他没有变,他只是希望严翎幸福,他还是这麽疼她,全不为自己著想,就像
     
    五年前挨的那一刀。
     
     
     
      原来他一直在忍,一直故意冷淡,严翎的泪又已忍不住流下:「傻子,你为
     
    什麽要对我那麽好?」
     
     
     
      严翎身形一掠,忽然霹雳一声,大雨骤落,一闪银光中丁宇狠狠一拳击向凹
     
    凸粗糙的松木干,严翎想也不想,闪电般伸手握住他鲜血淋漓的手背,收势不住
     
    ,她薄而多骨的手掌硬生生撞向一树尖突结瘤,鲜血慢慢留下,在大雨里一络鲜
     
    红渐次化开成一丝丝淡红渗入清冽的雨水,冲淡,不见。
     
     
     
      一片愕然。
     
     
     
      丁宇抓住严翎的手,又急又痛:「你这是做什麽?」严翎幽幽道:「莫忘记
     
    我还欠你一次,那是五年前。」丁宇忽又冷冷放开严翎的手:「那不是欠,」他
     
    侧过头:「早已都过去了!」严翎流泪道:「好吧,那不是欠。你可以这麽样糟
     
    蹋自己,难道我就不可以?」丁宇叹了一口气:「你何必呢?你是名满天下的侠
     
    女,而我,只是一个满手血腥的杀手。」严翎道:「你又来了,你又要为我著想
     
    ,」她流著泪:「你可知五年前你为我挨那一刀,我痛了好久,五年,整整五年
     
    !」她看著他,微微颤抖:「现在你又要再害我多久?一辈子?」
     
     
     
      丁宇看著她泪流满面的脸,半启半开的菱唇透著倔强与不驯-只有在他面前
     
    ,她才愿意表现出温柔多情,只有和他在一起,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他怎麽
     
    忍心再伤害她?丁宇忍不住轻轻拥住严翎,轻轻抚著她湿透的柔发:「翎翎,你
     
    真是个傻子,天底下最傻的傻子。。。。」严翎泪又流下,这次是欢喜的泪:「
     
    你以後要天天吃傻子做的饭,陪傻子练剑下棋。」丁宇接道:「生一窝大大小小
     
    的傻子!」
     
     
     
      严翎脸羞得飞红,扬起拳头就要打,丁宇已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傻子,先
     
    去躲雨吧!」
     
     
     
      大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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