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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薛陵这刻的眼力,已达夜能见物的地步,灯灭时,彷佛瞧见人影一闪,从窗口飞出。待
他一拢眼神,果然已失去恩师踪迹,暗暗一笑,故意且在室内逗留片刻,这才打窗口跃出。
     
    天色甚是昏黑,正值退潮时候,海边露出一大片淡灰色的沙滩。间中也有起伏的沙滩,
因此若是匿伏沙堆之后,可真不容易找。
     
    薛陵向海边奔去,极迅快的隐伏在一个沙堆后面,心想:我虽是瞧不见,但可以用心查
听。
     
    他静下来侧耳查听四下动静,过了顷刻,忽闻海上传来轻微的破浪声。
     
    又过了一会,沙滩上响起脚步声,但十分低微轻捷,一听而知乃是身怀上乘武功之士。
     
    只见,一条黑色人影,直向石屋奔去。
     
    薛陵顿时恍然大悟,忖道:“原来老恩师已查听出海上舟行之声,所以故意跟我捉迷
藏,好让我反而在暗中监视来人的动静。”
     
    他从沙堆后探首出来,一见那人背影,不禁又高兴又好笑,叫道:“是石田兄么?”
     
    那人停步回顾,道:“正是在下,薛兄怎的还在外面?”
     
    说时,薛陵已奔过去,一手拉住他,走入屋内,点起灯火,道:“家师发觉轻舟破浪之
声,所以我们都出去了,还以为是什么歹人,那知却是石田兄驾到。”
     
    他数月以来,未见过第三者,这刻忽见故人来访,这份喜悦,远在空谷闻足音蛩然而喜
之上。
     
    石田弘环视屋内一眼,只见四壁荒然,简陋无比。不由摇摇头,道:“令师他老人家,
已在此地居住了数十年之久?可见得真正是一位视富贵如尘土的逸世高人,只不知在下有没
有拜见之缘?”
     
    薛陵试着叫了两声师父,四下寂然,只好答道:“他老人家向来如此,连小弟也不知道
他会不会现身?”
     
    石田弘道:“自古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下能够踏入此屋,已经极感光宠了。”
     
    薛陵道:“石田兄好说了,只不知此来有何见教?抑只是顺道过访,略叙故旧之情?”
     
    石田弘道:“在下专诚拜访,特地来告诉你一些消息。或者会使你不能继续过这等宁谧
恬静的生活了………”
     
    他话声微顿,略为思索一下,才又道:“你定必还记得那三海王华元手下的五鲨侯,咱
们一共诛杀了三人,还剩下元黄鲨和周青鲨二人。两个月前,我费尽气力,千辛万苦的布置
陷阱,先以酒色削弱元黄鲨的武功,还牺牲三名心腹勇士的性命,才杀死此鲨,然而那周肯
鲨却不曾入网,并且得知他正在力查水晶宫被封闭这件事的内情。我算来算去,知道这个隐
秘迟早会被他侦破,因为,当时船上有不少人得知北条前赴水晶宫之事,而其后咱们一齐露
面,又有许多女子遣送回去。那周青鲨只要找到一个,就可以迫查出一切隐情,我固然可以
东返故国避祸,但你丝毫不知内情,若被大秘门之人前来暗算,可就不大妥当了。”
     
    薛陵笑一笑,道:“他们敢来老人滩寻仇的话,我是求之不得,只怕他们不来。”
     
    石田弘肃然道:“话不是这样说,要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人家有心报仇,难道不能
等到你到江湖行走之时才动手么?”
     
    薛陵点点头,道:“这话极是,但我有什么法子?难道先去找到周青鲨杀死灭口?”
     
    石田弘道:“这是唯一可行之法,你的武功足可以取他性命,我要杀他,却须预先布
置,难易之际,不可以道里计。再者,我考虑过杀尽知道内情之人,以免泄露消息,但此举
伤人无数,而且对那些女人们如何下得毒手?”
     
    薛陵惊道:“这个自然不可,此事如何决定,待小弟叩询过师父再说。对了,杏姑娘目
下怎样了?”
     
    石田弘笑一笑,道:“她定要遁入佛门,了此残生,我也没有法子,只好由得她去。”
     
    薛陵愧叹一声,道:“石田兄你真不该让她落发出家,她乃是智勇双全的姑娘,世上罕
有。”
     
    石田弘道:“我也不是完全不管,但目前时机还未成熟,她并未削发出家,而是由我出
资盖建了一间庵庙,让她静居修持。倘若她真的不是佛门中人,总有一天会肯跟我漂流海
上。”
     
    薛陵笑道:“原来如此,只不知她居住何地?”
     
    石田弘道:“我常年在海上漂流,若是离海太远,终有不便,所以选定江苏的盐城,一
则离海不太远。二则别人决计不会想到她在该处。”
     
    欧阳老人一直没有回来,薛陵和石田弘谈到天亮,石田弘不能再留,只好告辞而去。
     
    薛陵目送石田弘的轻舟消逝之后,才回到屋中,却见恩师已经在榻上盘膝而坐。
     
    欧阳老人面色十分沉重,使薛陵感到将有事情发生。只听老人说道:“孩子,咱们两人
须得虽开此地了。”
     
    薛陵道:“师父已听见石田兄所说的话?”
     
    老人点点头,薛陵又道:“有师父在此,袁怪叟岂敢前来?”
     
    欧阳元章摇摇头,道:“为师焉有怕他之理,但我静极思动,颇想到处走走,顺便让你
踏入江湖,访查那周青鲨行踪,予以灭口。倘若下手得快,除去此人,则大秘门纵想查访,
也完全断了线索………”
     
    他寻思片刻,又道:“要走就走,现在便可动身。我的去向你不必管,只须记住每年的
中秋节,我在大名城南门赏月,若赶得及,可以到那儿找我。”
     
    这个突然的决定,使薛陵心慌意乱,全无主宰。
     
    欧阳元章道:“我身边没有什么钱财,你可向何元凯取点银子,顺便告别,我走啦!”
     
    说罢,举步走出,薛陵忙道:“师父,弟子却往那儿去?”
     
    欧阳元章笑道:“傻孩子,你这一身武功,除非是碰上袁怪叟这类高手之外,谁都不
怕。因此你可以随意闯荡,了却人间恩怨。总之,你自己瞧着办吧!”
     
    说到末句,他的人已走出门外。
     
    薛陵连忙追出去。却见师父展开身法,风驰电掣的速快奔去,眨眼间,远远去了。
     
    薛陵失魂落魄地呆想了好久,对于师父今后的平安,他可放心得很。因为欧阳老人不但
武功已达炉火纯青境地,而且年届百龄,仍然全无老态,三五年内,决不会有问题。他愁的
是师父说走就走,剩下自己该往何处去?该当如何做?想了许久,这才决定先去找何元凯告
辞,然后全力查访周青鲨的下落,尽快击杀,以绝后患。
     
    此外,他也得设法前去江南见齐茵一面,以践前约。最后,他可能献出生命以扫荡万孽
法师这一干恶魔。
     
    不久他就晤见何元凯于衙内,说出辞别之意。
     
    何元凯何等老练精干,立刻替他筹措路费,为了要使薛陵得以专心行侠江湖,他送给他
一大笔银子,尽是全国各地能兑现的银票。
     
    薛陵很快慰的收下银子,因为他既不能用武功获取不义之财,而又不暇钻营生财之道。
     
    薛陵离开威海卫之时,身上已换过衣服鞋袜,粗布的装束,仍然掩不住他英挺的气概。
     
    何元凯赠他银子之外,还送他一口极锋快的长剑。他用一方蓝布包里住,拿在手中。
     
    他决定查访范围,初步以沿海的城市大镇为目标,但也不是乱走乱闯,乃是决定了路线
之后,每到一处地方,就向当地武林人物着手,例如设馆开坛的拳师或是镖局等地方,想法
见机查询。
     
    一连多日,薛陵空自跋涉数百里,风尘仆仆,沿着海边由文登县开始,经夏村、海阳、
即墨、青岛、日照等城镇,略略访得一点眉目。这一日到达东海县境内一处港口,市镇甚是
繁盛,沿海少见,问知名为老窑。
     
    他向镇上之人,略一打听,得知本镇有一家四海镖局,当即按址走去。到了镖局门口,
停步一看,但见大门敞开,院内有一群人围蹲地上,正在掷骰豪赌。
     
    押注的都是整两的银块,赌注颇豪,人人狂呼大叫,因此声震屋瓦。
     
    薛陵步入院内,站在众人后面瞧了一会,但见庄家手风甚顺,连杀三关。
     
    其中许多人额角好边流下热汗,薛陵怜悯地暗中微笑一下,忖道:“聚赌之人,大半是
年轻力壮之辈,他们不把心力光阴用在有益的事上,却在呼雉喝卢中浪挪了青春,竟是何等
不智?”
     
    正在想时,眼光无意中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此人恰是在他对面,并不像所有的人一般
俯低头盯着骰子,所以薛陵能瞧得清他的大致轮廓。
     
    此人甚是年青。大约只有二十一二岁,满面酒意,但眉目却虎虎生威,一望而知此人不
同凡俗。
     
    庄家的点子很大,已经赢了四家赌注,轮到了此人,他一伸手抓起骰子,厉声道:“老
卢,你瞧清楚我的赌注没有?”
     
    全扬顿时寂然无声,庄家老卢强自镇定的向他面前一瞧,道:“瞧见啦!是二两银
子。”
     
    那少年纵声狂笑道:“胡说八道,是二十两足色赤金,你敢是瞎了眼睛。”
     
    老卢身躯一震,初时是震骇,接着便泛起怒色。要知二十两赤金不是少数,他手风如此
大顺,连礼通杀三场,也不过一共吃进二十余两,但还抵不到一两赤金之数。换句话说,对
方若是这一把掷赢了,老卢他把赢进的通通呕出,再加上倾家荡产还不够赔。
     
    俗语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老卢怕是一回事,但舍不得钱财又是一回事。当下眼睛一瞪,道:“这话怎说?”
     
    那少年厉声道:“我李三郎二两银子便抵二十两黄金,你敢不服么?”
     
    薛陵不禁摇摇头,心想:这简直是硬讹胡赖,天下那有这等道理?
     
    老卢默然扫视众人一眼,但见大家都低头不语,竟没有人帮他的腔,不由得急恨交集,
一下子跳起来,忿然嚷道:“李三郎你放明白些,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话声未歇,砰的一声响处,老卢已摔开六七步,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上,疼得他直呲牙裂
嘴。
     
    薛陵已瞧清楚这是那李三郎站起身给他一巴掌,不但出手如电,而且劲道奇重,把老卢
那么大的一个人,掴出六七步远。
     
    李三郎出手之后,一俯身,把庄家赢得的那一堆银子,拿了一大半,揣在腰带中,便扬
长而去。
     
    在场十余人,没有一个敢哼气阻拦,薛陵很瞧不过眼,当时本待出头,正好听见老卢大
叫大嚷声中,提及一个人的名字叫做杨刚,登时心头一震,敛手不动,目送着李三郎旁若无
人的走出大门。
     
    李三郎走了之后,众赌徒开始谈论,赌局自动停止。
     
    薛陵听了一会,已明白了这个李三郎是个不明来历的江南人,脾气古怪,最爱喝酒,至
醉方休,常常为了一些极小的缘故,把人打个半死,但有时受到很大的侮辱,也不计较。
     
    像今日这等胡赖之事,已发生过两次,因此这回大家郡晓得李三郎囊中空乏,才会干这
一票。
     
    老卢恨声不绝的宣称,定要找回这个场子,他说名震天下黑白两道的杨刚大侠,是他挂
名师父,只要有一天这位大镖师经过附近,那李三郎便有得好看。
     
    薛陵对杨刚可是熟悉不过,在他眼中浮现一个黝黑壮健的三旬大汉,手中永远晃着一条
马鞭,轻则一顿鞭子打个半死,重则要了性命。
     
    此人乃是金刀大侠朱公明的首徒,即是他以前的大师兄,朱公明教两个朋友出面,创设
下威远镖局,分号遍布全国,获利无数,乃是当今全国最大的镖局,总镖头一职,就是杨
刚。
     
    此所以凡是在镖行中混过的人,无不听过杨刚的大名,老卢这么一嚷,反而有个孩子上
前劝他,叫他不要吼叫杨刚的名字。
     
    过了一会,风平浪静,老卢自己蹲在一旁数银子,瞪眼暗地生气,越数气越大,口中唠
唠叨叨的咒骂不休。
     
    薛陵走过去,低头凝视着他,不声不响。
     
    老卢抬头一看,只见这个英俊少年,双眼之内射出像刀剑一般的光芒,十分凌厉,不由
得骇得打个冷颤,呐呐道:“你是谁?”
     
    “我姓齐,不但跟随杨刚总镖师出力做事,还承蒙他传授过几手武艺。”
     
    老卢大吃一惊,道:“您………您老是齐大镖师,小人有眼无珠,竟不晓得大镖师驾
到。”
     
    薛陵改名换姓之时,总是爱冒用姓齐,自然这与他记挂着美丽的齐茵大有关连。
     
    他冷硬地道:“我听你说敝局总座是尊驾的挂名师父,只不知这话是真是假?”
     
    老卢倒抽一口冷气,心想我得罪了杨总镖师的话,这辈子休想在镖行中混饭吃了,连忙
行礼赔罪道:“小人该死,万望大镖师饶恕则个。”
     
    薛陵冷哼一声,道:“那李三郎是干什么的?”
     
    老卢精神一震,忙道:“这厮什么都不干,敝局王东主也曾请他当镖师,但他只爱喝酒
游荡,什么事都不肯干,真是个天生的懒骨头、贱胚子?”
     
    薛陵寻思一下,转眼见无人注意自己这一边,便道:“我知道啦?有工夫的话,或者替
你出口气,现在我托你打听一件事,但别让旁人知道老卢受宠若惊,连连宣誓,缄口守秘。
     
    薛陵道:“有一个姓周的中年大汉,身上挂着长刀,戴着一枚蓝宝石戒指,面貌长得很
凶恶,你可曾见过此人?”
     
    他在形容之时,已发觉老卢连连点头,心中暗喜,话声才落,老卢果然说道:“小人见
过他,就在前天,他住在此地最着名的红鹃姑娘家中,把她包了不接客人,手面极大,这件
事齐爷错非问着小的,别人可真还不知道呢!”
     
    薛陵心想:那周青鲨敢情是好色之徒,以后大凡访查这等凶徒恶人之时,别忘了到花街
柳巷访问。
     
    他道:“你自去探问一下,但别露出形迹,办得妥当的话,自有你的好处。”
     
    老卢大喜,如飞去了,不久,就垂头丧气的回来,道:“走啦!小的只问出这一点,若
要得知详情,只有找老鸨或红鹃才行。”
     
    薛陵点点头,道:“办得很好,可以推知定必不曾张扬出去。”
     
    老卢闻言,顿时精神大振,道:“小的牢牢记住齐爷的吩咐,所以只向一个熟丫头问一
声,别的不敢多说。”
     
    薛陵道:“走,咱们先吃点什么,等时间一到,就是看看红鹃。”
     
    他跟老卢磨到黄昏时分,才一同到妓院去。据老卢事先解释过,那红鹃因客人包了四
天,期限尚余一日,所以目下接不接客,那得瞧她的高兴,不过老卢又说,以薛陵这等一表
人材,红鹃见了,断无不接之理。
     
    因此,薛陵只是抱着姑妄一试的心情前往的。他昔年在济南府跟随朱公明时,虽然耳闻
过章台艳事,却从未身历其境,故此,这刻心情也有点儿紧张。
     
    不久,已走入妓院之内。他穿着虽是朴素,可是气度潇洒,而且那老卢却显出十分巴结
恭敬,妓院中人眼力何等厉害,立时晓得他大有来头,丝毫不敢怠慢。
     
    但使他十分失望的是,红鹃今明两日都不接客,当下由另外两个粉头前来陪客。
     
    老卢跟她们都十分耳熟,调笑中,已探听出红鹊不是不接客,而是已经有了客人,便是
本镇人人皆知的李三郎,此地之人,送他一个外号是“恶浪子”。
     
    薛陵焉肯放过这一条线索,当晚歇宿在妓院中,虽有粉头相陪,但他碰也不碰她一下,
晚上也是分床而睡,把那粉头气个半死。
     
    半夜时分,薛陵被门声惊醒,侧耳一听,却是隔壁老卢的房间发生的。
     
    他悄悄起身,从窗隙向外窥看,黑暗中,一道人影蹑足走出院外,认得正是老卢,登时
大感惊奇,心想:此人行踪可疑,非跟着看个明白不可。
     
    只见老卢蹑足走入另一院落之内,上房中透出灯光,他直到窗边窥看了一阵,便从腰间
掏出匕首,灯火之下,闪出耀眼的寒芒,显得十分锋利。
     
    老卢走到门边,伸手轻轻一推,不曾推开,便用匕首插入门缝中轻撬,片刻间,房门应
手两开。
     
    这时薛陵飘落窗外,向房内一望,只见灯烛半明,照出一个男子躺在榻上,原来是李三
郎,一望而知已经醉了。
     
    老卢已走入房间,李三郎突然一动,喝道:“到底是谁?”
     
    这话把老卢骇得双脚一软,几乎跌坐地上。
     
    但薛陵却瞧得明白,那李三郎分明是呓语,而从他声音中流露出的无限痛苦,推想他一
定怀有莫大心事,好像想知道而又一直无法知道一个人,所以连醉梦之中,也如此喝问。
     
    老卢抖了一阵,见他鼾声如雷,他原是凶恶之辈,这时一横心,想道:“好小子,我纵
是明知你有意戏弄,但也非插你奶奶的一刀不可。”
     
    当时举起匕首,跨前两步,猛可向李三郎胸口插下。他存下拚命之心,是以这一刀插得
既快又猛。
     
    外面的薛陵大感意外,赶快一弹指,一枚小石,应指飞出。
     
    老卢陡然间中止了刺下的动作,有如泥雕木塑一般,但刀尖仍然刺中李三郎胸口,入肉
半寸。
     
    李三郎顿时疼醒,睁眼一瞧,灯光之下,但见老卢睁眉突眼,拿着匕首,抵住自己胸
口。
     
    他眉头一皱,冷笑道:“你这是找死,可恕不得我心狠手辣。”
     
    说时,在外面的右脚已暗运劲力,准备一脚勾踢,立毙对方于脚上。
     
    谁知窗外还有个大行家。一望而知他运劲于脚,赶紧一弹指,又是一点石子破窗飞入。
     
    李三郎一则被匕首刺伤,感觉远不若平时灵敏。二则薛陵的手法何等高明,到他惊觉之
时,胁下一麻,全身劲道立时泄去。
     
    他心中叫一声“我命休矣”,转眼向窗户望去。
     
    薛陵却从敞开了的门户走入房中,先不管这两人,走到套间门口,掀门望去。灯火犹
明,罗帐高悬,一个妙龄女子锦裘半覆,露出白皙的手臂和大腿,一望而知她竟是裸睡。
     
    他摇摇头,忖道:“我只怕她惊醒,特地先看一看,殊不料却变成登徒子窥人闺阁
了。”
     
    但他乃是豁达之士,并不放在心上,转身走到外面的床边,伸手点在老卢背后,顺势把
他抱起,放在一边。
     
    这一指已使老卢陷入昏迷之中,接着伸手解开李三郎的穴道。
     
    李三郎挺身坐起,迷惑地望住他,眼中闪出不屈的倔强神情。
     
    薛陵见他胸口淌着血,便轻轻道:“你先包扎一下伤口。”
     
    李三郎摇摇头,仍然沉默地望着他。
     
    薛陵道:“兄当知道老卢何故要刺杀你,因此我只奇怪你有这许多仇家如何还敢沉醉酣
睡?”
     
    李三郎疑声道:“你是谁?”
     
    薛陵笑一笑,道:“兄弟浪迹天涯,今晚一别,再无相见之期,何须留名?”
     
    李三郎想不到他如此回答,怔了一怔,道:“你既救我一命,又为何阻我杀他?”
     
    薛陵忍不住面色一沉,很不高兴地道:“你动辄就杀人,难道人家性命就如此的不值
钱?”
     
    李三郎面上闪掠过一丝愧色,但旋即恢复了原来的倔强,道:“我本来就不把自己性命
放在心上,恨不得有人趁我不觉之时,一刀杀死了我。”
     
    薛陵道:“如此说来,我刚才出手拦阻老卢竟是多余的了?”
     
    李三郎叹了一口气,不言不语。
     
    薛陵道:“我瞧得出你必有莫大隐痛,所以虽有一身武功,人才出众,但却极力作贱自
己,想把心中痛苦忘掉,对不对?”
     
    李三郎缓缓道:“你是第二个瞧出我内心的人,第一个是她。”
     
    他指一指套间,又道:“但她又使我平添不少痛苦,因为我不能娶她为妻………
唉………”
     
    薛陵道:“若是短欠银子,那却不是难以解决之事,我这儿有,她的身价要多少?”
     
    帘子一掀,一个美貌女子奔出来,身上只披着外衣,一下子跪在地上,连连向薛陵叩
头。
     
    李三郎一怔,冲到口边的话收回腹中,那美貌女子含泪道:“贱妾先此叩谢恩公大德,
只要二十两赤金之数就行啦!”
     
    她的身价可真昂贵,薛陵心想无怪李三郎下注时开口就是二十两金子,原来此是她的身
价。
     
    当下把腰间银子银票悉数取出,折合二十两金子之故,交给红鹃,道:“请起来,这些
银子乃是一位好朋友所赠,可见得钱财是身外之物,不必过于重视。”
     
    他很想趁此机会询问那周青鲨的去向,但一则此举无异市恩索酬,二则李三郎在旁边,
实是不便询及她的客人之事。
     
    当下转身挟起老卢,再出房外,很快就把老卢送到他房中,点了他睡穴,才解开他刚才
受制之穴。
     
    老卢鼻中发出鼾声,呼呼大睡。
     
    薛陵这才归屋安寝。
     
    一宿无话,翌日老卢醒过来时,面上带着惶惑的表情。
     
    薛陵故作不觉,问道:“可是已探出消息?”
     
    老卢道:“小的问知李三郎已离此地,因此设法见到红鹃,她愿意跟齐爷谈谈。”
     
    薛陵忖道:“我若拒而不往,他势必发觉是我使的手脚,最好还是让他一辈子疑惑不
明。”
     
    于是点点头,道:“你且在此稍候,好在我跟她只说几句话就行了。”
     
    他跟从一个使女走入一间套房,见到红鹃。
     
    红鹊又要下跪,他摆摆手,红鹃就跪不下去。
     
    薛陵怕她误会自己找她是为了她的美色,连忙道:“我听说有如此这般的一个客人,现
下到何处去了?”
     
    红鹃果然生出误会,这时才恍然明白,答道:“这客人姓周,性情十分凶恶,难道是恩
公的朋友?”
     
    薛陵道:“不是朋友,只是有事找他罢了。”
     
    红鹃道:“那么恩公更得小心,他本领大极了,可以飞上半天,全身坚硬如铁,拿小刀
子扎都扎不破。他往南边去了,好像也要找什么人。他以前也找过贱妾两次,算得是熟客,
临走时吩咐我,若是有人送信给他,可把信留下,他会派人来或自己来取。”
     
    薛陵拱拱手,道:“这就行啦!谢谢你。”
     
    当即辞出,与老卢一道到镇中吃早点。
     
    他考虑应该立刻追赶,抑是在此地等候一段期间?最后决定且等数日,希望最少能够查
出送信来的是什么人?信内有什么消息?
     
    他找个客店住下,吩咐老卢整日守候妓院门口,见有可疑之人,便来报知。
     
    过了三天,这期间他整日在客店闷着,但从老卢口中却得知一些消息,例如那李三郎三
日来不知去向。红鹃则称病不接客等等。这日傍晚之际,老卢来报说有倭寇掠犯数十里外的
市镇。
     
    此刻客店也开始骚乱,薛陵心想这一群倭寇不知是不是石田弘的手下?当即问明地点走
法,又吩咐他道:“你仍然到那儿监视,但须特别小心,那姓周的可能与倭寇有连络。送信
的人若是倭子,你一下大意就得送了性命!”
     
    老卢吃惊地去了。
     
    薛陵也走出客店,正向东南方奔去。他的脚程非同小可,真是快如奔马,不久赶到出事
的市镇,远远已见到镇上失火数处,一片兵荒马乱之象。途中曾经碰到许多附近乡村逃难的
人,但这刻到了切近,反而不见有人打镇内奔出。
     
    薛陵胸中热血沸腾,杀气填膺。他料定镇上居民定必完全被屠杀精光,才无一人奔逃。
     
    到了镇口,但见一队倭兵个个手提长刀,把守住出镇之路,长刀在火光映射之下,寒芒
耀眼。
     
    薛陵正要提气扑去,忽见一人奔出,动作特别矫健,定睛一看,原来是以前见过的黑田
船长。
     
    他连忙隐起身形,只见黑田长刀一挥,一个倭兵转身迅疾奔上大路。
     
    薛陵运足目力盯住这名倭兵,但见他奔到路上黑暗处,便迅快脱下身上衣服,换上一套
乡民装束,连衣服带倭刀塞在路旁一棵树上。
     
    之后,他迅快上路,走了数十丈,突然间背上一麻,昏跌地上。
     
    薛陵飘落他身边,细细一搜,果然找到一封密函。拆开一瞧,里面写着石田弘和他的名
字,又详细描述他的面貌身量,此外别无他语。
     
    此函一望而知是黑田船长得到周青鲨的通知,所以回报破宫之人。但想必因为他已不是
船长,无法决定在何处掠劫,所以一直等到现在,才有机会递送消息。
     
    薛陵暗叫一声谢天谢地,一下子把密函撕个粉碎,心想这名倭子定是黑田船长的心腹,
说不定参闻机密,于是毫不迟疑的点了他死穴。
     
    把尸首藏好之后,回身走去,经过那矮子藏放衣服之处,突然心生一计。迅快取过穿
上,面上涂抹一点泥土,略略掩饰住真面目,然后从黑暗中掩近镇口。
     
    但见黑田船长还在那儿,薛陵耐心等候机会,好不容易等到全队倭兵都不向镇前张望,
当即使出最快身法,几个起落,已到了他们身后。
     
    他挥刀向黑田船长斩去,立刻把他劈倒。众倭寇闻声惊顾,一见他身上有血迹,黑田船
在地上,都大为吃惊。薛陵怪叫连声,挥刀乱砍,状类疯狂,但出手极有分寸,霎时间伤了
三四个人,便狂叫一声,拔步向镇外荒野中奔去………薛陵面孔用污泥掩饰过,众倭兵瞧不
清他的面目,卸认得他的倭刀和衣服,只道是发狂斩杀长官,谁也不愿穷追,因此薛陵轻轻
易易就完成了杀死黑田船长灭口之举,而又不致使周青鲨闻讯警惕藏匿。
     
    他在远处一直监视着这个倭寇占领了的市镇,良久,但见一队队的倭兵蜂涌离开,他才
急急赶回该镇,四下一查看,此镇只损失了不少粮食牲口,以及由镇长向各户摊派的一笔钱
财,又焚毁了三间房屋而已,一个人也不曾被杀。
     
    薛陵心中自然十分安慰,暗想这定是石田弘部勒得严,所以向来以屠杀为乐的倭寇虽是
占领此镇许久,但灾情极轻。
     
    他回到老窑镇上,吩咐老卢休息,给他一封银子作为犒劳,因为他仍然需要老卢替他办
事。老卢一方面既想巴结这位镖行中的有势力之士,二则又有银子到手,真是喜出望外,甘
愿出力奔走。
     
    翌日,薛陵吩咐他仍然到妓院口监视,特别叮嘱他多加小心。因为说不定周青鲨会亲自
出现,所以,此人极是老练多疑,若是觉出不对,可能会向老卢下手,在周青鲨来说,杀个
把人只等如开玩笑一般。
     
    他自己也不闲着,扮成贫苦之人,穿得十分褴褛,到邻近的县镇打听消息。
     
    如此过了三日,薛陵心中甚是焦燥。这一日他没有离开老窑,独自闷坐店中,更加烦
闷。
     
    中午时分,忽然有人敲叩房门,道:“齐爷可曾睡了?”
     
    口音沉劲,一听而知正是李三郎的嗓子。
     
    他赶快开门延入,互相客套了几句,李三郎解开包袱,取出两根黄澄澄的金条,双手奉
上,道:“此是数日前承蒙齐爷慨借之故,还望收纳。但齐爷的大恩,在下有生之日,皆是
戴德之年。”
     
    薛陵愕然道:“恕兄弟多管闲事,只不知李兄如何突然会手头宽裕如此?”
     
    李三郎长叹一声,说道:“不瞒齐爷说,在下已沦入黑道,不过齐爷放心,在下纵然不
能除暴安良,替天行道,但当必紧守盗亦有道之戒,劫富济贫,绝不危害良善商贾和老百
姓。”
     
    薛陵望住他清俊的面庞,心中大感难过,缓缓道:“李兄何必托足黑道之中,说起来倒
像是兄弟把你迫得走上此途一般。”
     
    李三郎垂头道:“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我不敢反抗,一个是在下未曾当真成亲的妻子,另
一位就是齐爷………”
     
    他突然有所感的沉吟一下,自语道:“真巧,都是姓齐的………”
     
    他的自言自语薛陵不曾听明白,正待追问一声,李三郎又道:“齐爷你尽管打骂教训,
在下是心服口服,绝不抗拒!”
     
    薛陵反而不大好意思,连忙改变话题,随口问道:“尊夫人现下在什度地方?何以你说
尚未当真成亲?”
     
    李三郎一阵黯然,长长叹一口气,才道:“她已经去世了。”
     
    薛陵歉然道:“对不起,兄弟实是不该问起此事,李兄仙乡何处?家中还有些什么
人?”
     
    李三郎道:“在下是江南杭州人氏,目下只剩下孑然一身,是以流浪天涯,不想再回返
杭州。”
     
    薛陵同情地道:“兄弟很了解李兄的心情,自然还是不要返回杭州的好。兄弟从未到过
江南,但心仪已久,总要去游逛一趟。”
     
    李三郎立刻介绍杭州西湖的种种好处,力劝他一定要到杭州走一趟。
     
    两人这一谈起来,竟是十分投机。
     
    李三郎目下虽是已沦入黑道之中,可是吐属风流,言辞隽永,能使听者忘倦。
     
    薛陵对他十分推重,所以不久之后,薛陵提议他改称呼,两人争执了一会,李三郎才答
应互称名字。
     
    薛陵道:“三郎,我有一个秘密不妨告诉你,但还望你藏在心中,不可泄露。那就是我
本姓薛名陵,并不姓齐。以前遭逢一件有口难辩的大难,所以须得埋名隐姓。”
     
    李三郎大惊道:“你就是朱公明大侠的………”
     
    底下的叛徒二字可说不出口。
     
    薛陵道:“三郎怎生得知的?”
     
    李三郎道:“这事发生于不到两年前,轰传天下武林,据江湖上传说你已被朱大侠擒
杀,殊不知竟是假的。”
     
    薛陵十分恳切的瞧着他,问道:“不知三郎心中以为我是不是大逆不道之辈?”
     
    李三郎摇头道:“打死我也不信你是那等卑鄙的人。可是………可是金刀大侠朱公
明………”
     
    薛陵缓缓道:“是他陷害我的。”
     
    李三郎讶道:“为什么?”
     
    薛陵道:“大概与家父被害之事有关,将来我一定要细细查明先父遇害的细节,定可发
现端倪。”
     
    李三郎不能不信,道:“原来如此。”
     
    薛陵笑一笑,道:“我那一次险险死在齐家庄之内,想不到这一场劫难反而使我转祸为
福,天下间的事变幻多端,决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
     
    李三郎显得十分注意的问道:“你可是在齐家庄冰消瓦解之后才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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