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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肠镖
第七章 服仙露脱胎换骨
     
     
  再说沈雁飞身负数伤,奋力跃出院墙,更不迟疑,施展开脚程,向北直奔。
  北向而走,分明是往那位一见钟情的姑娘家里奔走,这个决定,连他自己也不知是何缘
故。
  这时肩腰腿臂都负着伤,鲜血涔涔,滴向地上。
  可是他那强烈的求生本能,使得他无暇兼顾,根本没有想到浑身之伤。
  人的心理力量,往往能控制生理,正如许多文弱的人,在猝然来临的情形下,诸如失火
之类,往往会做出一些平日认为不可能之事。
  此刻的沈雁飞,情形正复如是。
  在黝暗的黑夜中,他穿越过树林和灌木丛,这条路径对于他似乎很熟悉了。
  身上之伤,偶然被枝叶擦着,便一阵疼痛。
  忽然间他一皱眉,身形倏住。
  这刻他置身于一片林子之中,故此四下甚是黝暗,夜风刮过林子,树叶都发出悲啸之
声。
  沈雁飞虽然不免觉得凄凉孤独,而且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此生此世,他将不会淡忘今
晚的经历。
  特别在夜间的林子里的气味。负伤,逃亡,以及孤独等情绪综合起来的特别味道。
  不过他这种情绪只在心头一掠即过,他那受过高度训练的心灵,理智地考虑着另一件
事,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那便是他知道有些黑道中的高手,追踪能力非常高妙,只要遗留下一点儿线索,不单是
遗留足迹或零星东西之类,便可以跟踪追查判断。
  甚至有些人说,他们的嗅觉训练得极为灵敏,有如猎犬般,能够从一个人走过时,遗留
下的气味跟踪追查。
  当然他不相信真有这么厉害和奇怪。
  然而他又确知这等黑道高手,对于追踪之事,的确是各有一套,十分奇怪然而有效的一
套。
  加之身手高强,反应敏锐,头脑灵活,往往一点儿破绽,他们便毫不犹疑地追查到目的
物。
  他本身乃是黑道盟主修罗扇秦宣真一手培养出来的异才,当然了解这一切。
  是以他在身上负伤处受枝叶擦着而疼痛时,便立刻想起这重要的一点,便是他既然负伤
流血,不论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人家总会很快便把他找出来。
  最多也不过藏个一夜,到了天明,一切看得清楚之后,他便难逃魔掌了。
  在黑暗中,他慢慢摸索身上的伤处。
  那些地方,全都衣服破碎,鲜血腻黏黏地弄得一手尽是。
  他大大担心起来,不是为了伤势,只要他走得动,这些伤势便可不放在心上。
  然而讨厌的鲜血,滴在地上,却留下给敌人追捕的明显痕迹。
  “真讨厌,这些鲜血。”他沉思道:“我这一阵子奔跑,全身血液加速运行,即使想止
血也不行,那么怎么办呢?”
  风刮林啸,夹杂着许多别的声音,使他忽然疑心起来,侧耳细听。“他们重人书房,定
是那田老魔发现了地洞,哼,好在我早已把紧要的东西带走,哎,那瓶九转扶元散若是带
着,这刻我就不必这么狼狈了。”
  “嘿嘿。”他在暗中冷笑两声:“老魔们慢慢搜索吧,那儿的珍宝只要缺了一件,便得
拿头颅作抵。谅他们也占不了什么便宜。”
  “师父要是在庄,事情便大不相同了,他老人家大概只须数招,便可以将这干魔头打
发,咳,我几时也练到这地步呢?”
  他的思路忽然转到那本秘籍上,记起了修罗扇第八式。
  那是一连串的简单动作,分附在修罗七扇的每一招之上。
  然而仅仅加多了这么一点动作,威力便有天壤之别。
  正如射箭,除了两膀气力之外,只差那么一点儿姿势,射不好的永远射不好,除非他的
姿势校正过来。
  “可是那要童身才能发挥最大的功效啊!”他忽然大为吃惊地想:“早几个时辰,我仍
然不必被这问题困扰,可是如今……”从这一点,他联想起祝可卿来,在那时候,她婉转娇
呻,却没有半点儿不愿之意,他记得那时候,他已经疯狂了。
  “简直像一匹野兽。”他对自己下个评语,然而面上却泛起满意的笑容。
  世上的人们,有多少不是愿意化为这种野兽的?也因为这种兽性,人类建立了种种可以
赞美的制度,创造了不朽的文明。
  但另一方面,也制造黑暗,惨无人道的黑暗。
  他这样地胡思乱想,并非白费工夫,因为他纵然要草草包裹伤处,也得等到稍为平静之
后才有效用。
  “血儿们流吧,反正他们不能追踪至此,流到没有了,我再不着痕迹地离开、我非得好
好地和那些老魔们斗一下不可。”
  他嘿嘿冷笑两声,坚忍地屹立不动。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流血过多,影响更大,但他又有什么法子呢?只好等到血流稍缓,才
能裹扎起来啊。
  大约过了一刻工夫,他微微感到晕眩,可是他也知道鲜血已经涔涔流出。
  于是他咬牙脱掉已经破了三处的上衣,撕成几条布带,匆匆包扎起来。
  只要支持到祝可卿那儿,再流血也不妨事了,他甚至开玩笑地想看自己可能已经没有血
可流,这个想法相当残忍,但他一点也不在乎。
  林子在夜风中太不能安静了,发出种种天籁。
  他暗中运功行气,但觉真气虽然流转无碍,但四肢百骸有点儿发软。
  盘算了一下,觉得不能直奔祝家,只好拣稍为偏西的方向,开始奔逃。
  这种黑夜亡命的滋味,在他并非全无经验。
  不过以往的那一次,他还是一个被娇纵得胆大妄为的小伙子,现在他不但长大了,而且
也多了坚忍的担当能力。
  尤其有一身艺业,他再不会想到鬼魅等无稽之物,却提心吊胆地和那些名震江湖的老魔
头斗法。
  他忽然强烈地想念起可怜的母亲,在他最艰危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她,那位肯
毫不犹疑地付出一切,以求羽翼他的母亲。
  分别了这些年,不知她的景况如何?也许像往昔般沉默地生活下去,但必定会苍老不
堪,也许她已经……下面的他不敢推想下去,心中掠过不祥的阴影。
  当她把仅有的儿子也失去之后,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吗?修罗扇秦宣真曾经传命他赶
赴江陵,与瘟太岁穆铭会合。
  这刻,他想起这个命令,心中不禁怦然大动。
  他可以乘机返家一行,探视母亲一下,把一切都弄个水落石出。
  即使母亲已死也罢,他总得知道啊!
  他谨慎地纵跃着,尽力避免留下任何形迹。
  已经走得够远了,他折向东方,石陵镇就在那边,相距约有五里之遥。
  这刻已是宵残时分,天上群星渐隐,天边虽然未曾露出曙光,但空气变得更清新,似是
预示清晨即将来临。
  他掠过一片莲池,穿过一座竹林,眼前却是座庵庙。
  一切静寂如死,他知道这座庵庙乃是清规卓著的紫竹庵。
  他懒得从上面纵越而过,因此他沿着一堵墙缓缓前走。
  墙内忽然一声清磬之声,划破了残夜的死寂。
  那声音生像是在他身侧发出,因此把他吓了一大跳,疾然一掠上墙,探头下望。
  但见院子里花树处处,修篁在风中摇曳生姿,虽在夜间,仍然感觉出一片清幽恬静,然
而院中一丝入影也没有,使得沈雁飞讶异四顾。
  又是一声清磬,从院子里的屋中传出来,沈雁飞哑然失笑,飘身下地。
  “啊呀,转眼天就亮了,尼姑们敢情已起来做功课,我得快一点才好。”他想,心中一
急,撒腿疾走。
  五里来地,在他这种疲乏之师,可不能算近,当他跃下祝可卿所在的院子中,心力忽
懈,但觉浑身疲软,再无气力可供奔驰。
  他缓缓走进祝可卿房中,却见当中帷幕拉严,把这房间隔为两进。里面透射出灯光,一
似尚未就寝模样。
  早先他离开之时,祝可卿本已睡着,现在既然有灯光,定是她曾经醒了,那么她当然发
觉了他留下那玉环而悄悄走掉之事。
  他一面筹思解释的话,一面走过去,掀开帷幕,刚刚把头钻进去。眼前一幅景象,使他
大大一骇,浑身一震,竟然不能移步。
  但见床上的躺着祝可卿,全身兀自赤裸,可是身躯僵直,平卧在衾被上。
  双目紧闭,粉颈上一条红续带,搭住咽喉之处,生像是睡在床上而自缢身亡的样子。
  床头的小几上,一根蜡烛燃着,火焰不住地跳动,以致明暗不定,平添一种恐怖气氛。
  沈雁飞一看便知她乃是悬梁自尽,然而不知如何那红绫带断了,她的人也卧在床,绕在
脖子上。
  若说是有人把地搬到床上,那么总该替她盖上被衾,纵使不便替她穿衣的话。
  “她何以寻自尽死了?”他想:“唔,仅仅是为了我的缘故吗?那么太把生命看得轻践
啦,我怎么办呢?是立刻离开此地?抑是暂时歇一下?”
  他悲哀地叹口气,眼光从她身上移开,忽然定在床后那些箱子上。一个歹念掠过心头,
他迈步走将进去。
  原来他想理索一下箱子,找点金银之类,以充路上盘缠。
  可是当他到了床边时,忽然摇摇头,摒弃了这个龌龊的念头,终究他人性尚在,在这种
气氛之下,他焉能再动手找寻属于她的财帛。
  他的眼光再落在她的面上,忽然大大吃了一惊。
  他仿佛瞧见她微弱地呼吸着,而且面色并不如已死之人般惨白可怖,当下一俯身,耳朵
凑在她软滑雪白胸膛上,细细听着。
  一阵狂喜涌上心头,抬起身左手把她身躯扳起一点,右掌一挥,击在她后心命门穴上。
  他这种手法与普通武林大不相同,只看他能以修罗扇施展敲穴之术,可以使人潜易筋
骨,变得力大身轻这一点,便可推想到他的拍的一掌,妙用较之寻常手法又大相径庭。
  祝可卿哇地吐出一口浓痰,飞坠数尺外的地上。
  随即身躯一软,无复像早先那么僵直。
  她的眼睛也睁开来,神气虽不免萎顿,但已像个好人般,呼吸立时恢复正常。
  沈雁飞抱着她,轻轻呵慰道:“你怎么啦?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啊?”祝可卿忘形地搂住
他,道:“你……你真的回来了吗?”声音甚是嘶哑。
  “啊,她的嗓子也给哭哑了。”他想,一面伸手抬起被衾,替她盖住下身。
  “你以为我不回来吗?”他笑着问,显得很真诚的样子:“可是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在
后你不可再胡思乱想。”
  她十分相信地点点头,像头小猫似的偎在他怀中。
  可是她立刻发觉地上衣已脱,浑身血痕斑斑的狼狈样子。
  “你又遇上那个人?哎呀,这么多地方伤了,可觉得痛吗?”
  沈雁飞一歪身,躺在床上,疲乏地道:“不是那个老秃,是另外两个人,不过这些伤都
不要紧,只是血流得多。”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祝可卿大惊,顾不得全身赤裸,爬将起来,仔细瞧他的面色。
  沈雁飞喃喃道:“我要睡一会儿,你也躺一会儿嘛!”
  祝可卿轻轻应了一声,见他并没有什么,便稍稍放心。这时才赶紧穿好衣服,下床替他
脱掉鞋子,以便他能够睡得舒服一点儿。
  她一径以为是沈雁飞及时赶到,把她从鬼门关救回来,而且表现得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
无情,立刻又变得快乐起来,盘算了一下,虽很紫竹庵白云老尼的冷酷,但抵不过热爱沈雁
飞之心,于是又动了往紫竹庵求药之心。
  稍为安排一下之后,她自个儿乘一顶软轿,到了紫竹庵。
  在那幽静清雅的独院里,她找到了白云老尼。
  “阿弥陀佛,祝小姐好像有点着急的样子,是吗?幽冥路远而来往自如,亦一异数。”
  祝可卿一时没有悟出老尼言中之意,款款跪下,哀求道:“老师父务请大发慈悲,可卿
求求你……”
  白云老尼哺哺自语道:“慈悲宝筏,难渡情海沉溺。阿弥陀佛,这儿有一小瓶杨枝宝
露,功能起死回生,脱胎换骨,特别是真元已丧,也能重筑根基,喏,你拿回去吧,贫尼出
世已久,昔年行走江湖应用之物,俱已抛弃。这一小瓶杨枝宝露,已是最后五滴,祝小姐不
妨自服两滴,其余的也足够了。”
  祝可卿一听白云老尼答应,喜不自胜,连白云老尼后来说些什么,都没有听进耳中。
  回到家里,先向父母处敷衍一会儿,然后回到房里。
  小婢杏花守在房里,见小姐回来,宛如释掉重负地去张罗别些事情。
  视可卿唤醒沈雁飞,把那杨校宝露尽数给他眼下,白云老尼语含深意,要她自服两滴,
她不知是没有听见,抑是故意如此,完全给沈雁飞眼下。
  沈雁飞但觉清香满颊,浑身说不出那么自在,有点儿像腾云驾雾的样子,复又一头倒
下,沉沉酣睡。
  这一觉直睡到半夜,才醒过来。
  便见房中灯火甚亮,祝可卿衣不解带地侍候在旁边。
  他觉得不但完全康复,甚至比以往更好,对于祝可卿的情意,不由得十分感动。
  两人温存了好一会儿,他道:“我必须要走了,而且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但不久我便会
回来。”
  祝可卿瞪大眼睛,焦急地等他再说下去,别离有什么要紧呢?假如有希望的话。
  于是她渴切地等候他说下去,究竟回来之后,又怎么办呢?沈雁飞没有说下去,俏皮地
捏捏她的玉颊,道:“你会想念我吗?我一定会回来的。”
  她哀伤地垂下头,此刻,她稍稍浮起误付感情的悔恨,而且非常遗憾失望,因为他连一
句美丽的谎言,也吝于施舍。
  沈雁飞吻她一下,蓦地走出房门去,转眼间已跃出院子。
  这刻除了有点饥饿之外,其他各方面的情形都很好,甚至功力几乎又觉得深进一层。
  出了石陵镇,忖想一下,便决定一直南下,不再回七星任去,以免耽搁时候和被敌人阻
截。
  好在他出身黑道盟主门下,并不忌讳抢盗之事,那等如遍地金银,任他攫取。
  而有了银子之后,马匹衣服都不发生问题了。
  黎明时他已走出二百里地,到了郑州府。
  穿城而出时,胯下已骑着一匹骏马,身上衣服簇新,一点也没有遗留下昨夜那般亡命的
痕迹。
  此刻,他精神奕奕,虽然昨夜通宵奔驰,而且又兼伤后,但那杨枝宝露的灵效,的确是
十分神奇,仿佛将那灵效较缓的冷云丹的力量也一同发挥出来,比之未受伤前,更见奋发,
举手投足间,内力奇重。
  他一改小心戒备的态度,张扬地骑马南下。
  前天晚上的两个魔头,虽然直到中午时分,仍没有露面,但他确信很快便会追踪到。
  他正要两个老魔赶到,以便再斗一场,论招数他是毫不畏怯,只在内力和临阵经验方面
弱了一筹。
  如今内力大见进步,可能已和那两名老魔相等,故此大可一战,纵使输了,也尽可从容
逃走。
  午后申刻时分,他到了许州。
  徐徐按辔入城,但觉繁闹虽不及郑州,但因位居全省中心,故此也相当热闹。
  马行得得,街上之人都不禁直着眼睛向他打量。
  沈雁飞据鞍顾盼,俊美的面上,颇有自豪之色。
  一家饭馆的招牌把他的饥饿勾起来,勒马探头一看,但见馆子里头倒也干净,而且客人
甚少。
  于是下了马,自有伙计接过缰绳,拴在门前。
  他刚刚在内进的一副雅座坐下,点了酒菜,只听步声连响,拥进四五个人,就在当中大
圆桌子团团坐下。
  沈雁飞打量几人一眼,便知他们俱是练武之人,从店伙招呼时熟悉的情报推想,可能是
镖行中人。
  圆桌对面那人忽然瞧见沈雁飞,见他眼神极足,而且又毫无忌惮地直瞪着他们,便用手
肘碰碰隔壁的汉子。
  他们两人这一注视,其余背着他的三面,全都扭头来看他。
  沈雁飞见惹起他们注意,虽然不惧,却亦不必惹这闲气,使移开眼光,不再理睬他们。
  顷刻间,伙计送来三盘小菜,一大碗面条,还有八个馒头。
  那边圆桌的五个人,全都讲异地瞪大眼睛,看看这个使美文弱的少年怎生吃法。
  沈雁飞毫不在意,任得那些人凝眸注视,自管自大吃起来。
  转眼间,所有东西都进了他的肚子,他舒服地喝口温茶,透了一口大气。
  他的衣服虽是鲜美整齐,相貌俊美,但举止却不温文,带出粗矿的味道。
  那些人见他把银子啪地摔在桌子上,却是一锭两许重的银锞子。
  其中一个微哼一声,倏然站起来,一径走到沈雁飞面前。
  沈雁飞一抬目,看出这个早先背面向他的,敢情是个公人,那颗心打个转,已知必有一
番麻烦。
  忽听一个人叫道:“贾头儿快来。”
  这个公人本待开口,一听同桌之中叫声中带出焦急之色,立刻一转身,走回那张圆桌,
口中应道:“关兄有什么事?”
  沈雁飞冷淡地耸耸肩膀,站起身,一眼瞧出饭馆门外,忽地猛然又坐下。
  原来馆子外面的街心,两个人刚好停步,扭头四顾。
  正是金蛟尺田俊和仙人掌仇公远。
  “老魔们追来了。”他微微吃惊地想。
  虽则他有意把这两人招来,但事到临头,那两名老魔并非等闲之人,是以禁不住心中大
动:“我且不要现身。”他继续想:“倘若他们走过了,我便反而追踪在他们身后,也让他
们吃惊一次。”
  他想到这里,不禁微笑起来。
  却见当中那张圆桌数人,此时俱都齐齐凝神外瞧,早先那个唤回贾头儿的姓关汉子,认
得两魔头来历,是以急急将他唤回来。
  门外两名老魔忽然转身,直向这馆子走来。
  沈雁飞鸣鸣一阵心跳,右手探袖摸着修罗扇柄,准备应敌。
  金蛟尺田俊和仙人掌仇公远大摇大摆地走进馆子来,两人眼光如电,在店内环视一周,
齐齐在沈雁飞面上掠过。
  鼻孔里微哼一声,却没有说什么话,径自在近门处一副座头处落座。
  沈雁飞见他们并不发作,心中大诧,本是作势欲起的身躯,反而坐实椅上。
  两名老魔大声点菜要酒,望也不望当中那几个人。
  其实他们早在进店时瞥视过,而只须一眼,便深悉这几个人的身份。
  现在他们的目的在乎沈雁飞,加之这些年来,自身也没有做什么案子,是以虽见其中两
个乃是公门捕快,却毫不在意。
  瞥见那贾头儿和另外一个捕快,蹶然起身离座,一个匆匆出店去了,贾头儿却笔直走到
两名魔头面前,抱拳道:“敢问两位老人家尊姓大名?”
  田仇两人一齐凝眸而视,四道眼光赛似电光,贾头儿不禁退开一步。
  馆子里气氛忽然严重紧张起来。
  沈雁飞不禁替那人担心起来,想道:“即使你认出这两人来历,也不该这么冒失莽撞
啊,人家只要一伸手,凭你们这许州府就担待得起吗?”
  金蛟尺田俊冷冷道:“头儿你是问咱们兄弟吗?老朽姓田名俊,这位老弟姓仇,名公
远。”
  贾头儿立刻又拱手道:“果然是田仇两位老人家,倒给我问对了,哈哈……”
  这两声哈哈,打得不太自然,显然此人心中闹鬼。
  “头儿找咱们干嘛?”仇公远冷冷说,言下大有瞧不起这捕快之意。“本来不敢惊动两
位,可是吃的这口衙门饭,任什么都是不由自主,嘻嘻,目下另有一位老先生,正想找两位
见见面。”
  仙人掌仇公远翻翻白眼,那金蛟尺田俊已道:“哦,有位老先生?是姓什么的?”
  那边的沈雁飞连耳朵也拉长了,凝神去听。
  因为他认为非常可能是他师父,这个想法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
  贾头儿道:“两位暂时闷一会儿吧,那位老先生却是两位的旧相识哩!”
  田仇两人见他延宕,忽然齐齐动手,一个捏脖子,一个抓胸膛,所用的手法全是阴损招
儿。
  贾头儿立刻杀猪般叫起来,沈雁飞闲常也听过公门中人种种令人生气的行径,这时毫不
动心,反而暗笑起来。
  “我说……我说,两位老爷子请放手……”贾头儿哼哼卿卿地叫道,待得两人一松,他
的面色已经很难看之极。
  仇公远沉声道:“快说。”眼睛一甩,电扫过中间圆桌诸人,只见那三名汉子连望也不
敢望他们。
  只有那沈雁飞,倒是毫不惊惧地瞪着他们。
  “是尚煌尚老先生要见见两位。”
  此言一出,不但沈雁飞为之矍然,连那两魔也陡然动容。
  仇公远嘿嘿冷笑一声,道:“原来另外那个去报讯了,你这厮明白我们得吃点东西,却
大胆走来罗嗦,是希望升官发财吗?”
  一语道破那贾头儿的心思,金蛟尺田俊一扬掌,啪一声掴在贾头儿脸上。
  贾头儿应手飞开大半丈,撞翻了许多桌椅,弄出大片响声。
  刚好街上走过一匹白驴,蹄声得得,这时蓦然停住。
  田仇两人霍地离座,大踏步走出店去。
  两人一离店,那三人都嚷嚷起来,纷纷抄家伙,踢桌子,那意思是要往外追。
  沈雁飞实在忍不住,嘿嘿冷笑一声,店中虽是嘈成一片,但冷笑之声,直钻入三人耳
中,非常清晰。
  那三人齐齐回顾,其中一个大喝道:“好个小贼,你想跑可不成。”沈雁飞一怒起座,
戟指叱道:“你们骂谁?”话声甫欧,倏然一抬腿,砰地一响,一张方桌应腿而起,飞砸向
三人所站之处。
  那三人齐齐出手挡住,又弄出极大响声。
  那头白驴闪眼已站在店门外,驴背上坐着一位姑娘,浑身淡青衣裳,瓜子脸,悬胆鼻,
一双水汪汪大眼睛,射出冰冷光芒。
  她探头往店内一瞧,刚好和沈雁飞的视线碰个正着。
  那三个人口中叫骂着,兵器纷举,小贼之声,不绝于耳。
  沈雁飞大踏步走出来,身形一直迎向那三般兵刃,那三人可是真干,刀剑疾然向他身上
招呼下去。
  沈雁飞使个身法,忽然已站在三人身后,冷笑一声,反手一掌扫出。
  眼角人影一闪,跟着风声压体,所指之处,正是胸前璇玑穴。
  他心中已知乃是门外那位姑娘出的手,暗中一惊,倏然收回掌力,闲着的那只左手已自
封将上来。
  那位姑娘玉臂一沉,改点小腹商曲、太乙两处穴道。
  沈雁飞回眸一瞥,目光又和她接触个正着,却被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瞧得心头一动。
  然在同时之间,左手化为“下藏手”之式,虚虚实实,反扣敌人脉门。
  招数尚未使尽,翻腕一托,改作“上藏手”之式。
  在这顷刻之间,两人已拆了三招,连说句话的工夫也没有。
  两手相触,沈雁飞一单手托住那位姑娘的玉指,但觉温腻软绵,滑不留手。
  但即使在这刹那间,两人俱不放过机会齐齐发出内力。
  沈雁飞倏然退开一步,却看那位姑娘,比他还要多退半步。
  他当真惧怕那位师门大对头终南孤鹤尚煌及时赶来,自己不免要吃亏,这时得理不让
人,疾忙夺路而奔。
  可是那位姑娘身法奇快,眨眼拦在他前面,一式“分花拂柳”,十指箕张,分点他身上
四处穴道。
  沈雁飞斜踩七星步,意欲绕将过去,哪知这位姑娘如影随形,与他保持同样位置角落,
纤纤玉指,已经快沾上沈雁飞身上穴道。
  沈雁飞只好往后一仰身,一掌劈出。
  这一掌劲厉异常,显然他心中已经冒火。
  脑后一缕金刃劈风之声,直袭而来,沈雁飞对身后之人,更加痛恨,修然一个大转身,
一脚踢出。
  一个人大叫一声,整个身躯平飞开去。
  后面两人一见,抢将上来,意欲把那人抱住。
  岂知沈雁飞年纪虽不大,功力却冠绝一时,这一脚内力奇重,那两人如何阻挡得住,叭
啦连声,俱都摔倒地上,余力未尽,直滑开去,这一下可真把整个饭馆的桌椅都弄翻了。
  那位姑娘态哼一声,却也不敢大意,玉掌一前一后,劲袭而至。
  远在前掌离他尚有尺余之远时,掌力已到。
  沈雁飞情知这位姑娘脚法特佳,自己刚才连冲两次,都不曾得手。这时剑眉一轩,有了
计较。
  那位姑娘但见敌人动作稍缓,自己的掌已堪堪击上,芳心一喜,娇喝一声着。
  沈雁飞忽然滴溜溜一转,打她身旁擦过,直奔店门。
  那位姑娘掌力完全打在他身上,却宛如一无所觉。
  那位姑娘大大一骇,不假思索,在敌人擦身而过之际,左掌一式“龙尾挥风”,反掌拍
出。
  这一掌劲道奇大,绝非刚才一掌可比。
  沈雁飞仗着阴气护体,故意身形微挫。砰地大响一声,后心着了一掌,整个身躯疾如电
闪,飞出店外。
  那位姑娘虽然觉得这一掌力量用上,然而其中仍有一点儿太过于坚硬的感觉。
  只因她这反手一掌,已能击石成粉,即使对方是个石人,也得应手而碎,绝不可能这种
坚硬的感觉。
  耳听那俊美少年在店门外哎唷一声,芳心不禁一阵骇然,暗中忖道:“这个小贼身手的
确高强,凭我这独步天下的一招,仍然不能将他立碎掌下,居然能够全尸飞出门外,才传来
临死前的惨叫。”
  她徐徐转身,眼光到处,只见沈雁飞正在解那马缰,哪里是已经死了?这一下可把这位
姑娘骇住,那少年究竟是活人抑是鬼魁?难道自己的掌力已失灵效?沈雁飞持缰在手,回头
向她一笑,倏然腾身上马。
  这饭馆里的闹声,早把街上过往行人吸引住,刹时聚集了一群人,挤在门口。
  沈雁飞剑眉一皱,便待催马践冲出人群。
  忽地从人丛中伸出一只手,一把持住马口嚼环。那匹骏马登时如泥塑木雕,再也移动不
了分毫。
  沈雁飞心中暗暗一惊,想道;“糟糕,莫非是终南孤鹤尚煌来了?这个老家伙我可惹不
起哪!”
  那位姑娘已经出店,跃坐在驴背。
  沈雁飞强自镇定地向拦路之人打量一眼,却见是个中年文土,长得眉清目秀,身上那袭
长衫,虽是稍嫌陈旧,却洗得极为干净。
  他的目光一触对方炯炯的眼神,立知此人是名震天下的终南孤鹤尚煌,这就合着一句老
话,所谓人的名儿树的影,不管沈雁飞如何自负,但一旦在连他师父也得退让三分的对头面
前,却也不禁心头打鼓。
  那位姑娘一催驴,冲将过来。
  却见沈雁飞头也不回,一径凝神视着马前的中年文士,显然是十二分戒备的神气,不觉
芳心嗔愠,娇喝一声,打鞍摘下丝鞭,呼地扫将过去。
  沈雁飞左掌倏然击出,一股奇劲掌力,把她的丝鞭荡开。
  终南孤鹤尚煌哈哈一笑,道:“小伙子下来吧,别误伤凡人,可不是好汉子所为。”
  沈雁飞冷冷道:“咱们往城外去……”话未说完,左掌又呼地劈出,把那位姑娘再扫来
的丝鞭震开。
  终南孤鹤尚煌眼力自不比等闲,从他这两掌的劲力中,已知这少年身手不凡,微微一
笑,看了那位姑娘一眼,倏然撒手回头便走。
  但见他身形过处,人群波分浪裂,空出一条道路。
  沈雁飞一夹马腹,跟着终南孤鹤尚煌穿出人群。
  耳听后面蹄声得得,知道是那姑娘跟来,心中极快地想道:“那个妞儿不知打哪儿来
的,人长得真个漂亮,可惜横蛮一点儿,唔,目下这个老家伙已够令人烦心,假使那妞儿再
随了来,缠着我先打一阵,岂不糟糕?”
  想到这里,不再迟疑,倏然催马飞驰,直闯南关。
  霎时越过终南孤鹤尚煌,领头前驰。
  他明知甩不掉终南孤鹤尚煌,故此一心希望把那位姑娘丢在后面,等出了城外,再往什
么隐僻之一躲,那样就可以光是和终南孤鹤尚煌拼个生死。
  谁知只冲出二十丈之远,眼角摹见白影一闪,那头白驴儿已经走出前头。
  驴背上的姑娘狠狠瞪他一眼,忽又一鞭扫来,沈雁飞忽然大怒,倏然一式“横扫千
军”,掌挟雷霆万钧之势,横扫过去。
  他这一含怒出手,已出全力,那根丝鞭刚一沾及掌力,已自直飞开去。
  掌风劲烈之极,把那位姑娘的淡青罗衣,吹得直往旁边飘飞。
  却见她一抖缰,白驴便陡然疾冲丈许,让开他这一击。
  沈雁飞这一发怒,那位姑娘反而不生气了。她回头嫣然一笑,道:“姑娘今日定要好好
跟你较量一下。”
  一驴一马,飙翻云卷般抢出城外。
  那匹白驴脚程奇快,沈雁飞的坐骑相形失色。
  沈雁飞眼珠一转,忖道:“我绝不和她在马上动手,一则兵刃太短,二则她的驴儿太
快,就像刚才那样,一任我用尽全力击出,人家连手也不必抬。”
  回头一瞥,不觉十分惊诧,原来那终南孤鹤尚煌竟然没有跟来。
  这时他的坐骑一径跟着前面的驴儿,落荒而走。
  沈雁飞再扭头前望,只见那匹白驴已转入一座小山岗后,终南孤鹤尚煌真个不见踪影。
  他猛一勒缰,凝眸寻思。
  按道理来说,终南孤鹤尚煌既然答应同去城外动手,以他的身份名望,焉有中途撤走,
形同畏惧之理?至于那位姑娘,沈雁飞并没有时间去分心考虑,因为他已觉察出那位姑娘功
力之高,虽是令人惊骇,但他总还能够应付,不比那终南孤鹤尚煌,只要一动上手,让他看
出乃是修罗扇秦宣真门下,恐怕想全身而退,万难办到。
  他确定了终南孤鹤尚煌没有跟来之后,禁不住轻松地吁口气,忖道:“管他是什么理由
呢?人家本是要找田仇两个老魔的晦气,没的我来做了替死鬼,那才冤呢。现在可好啦,各
走各路,只要打发了那个妞儿,便可直奔江陵。”
  一想到那妞儿,岗后蹄声响处,那位已转回来。
  她在七八尺处停住,道:“怎么啦?你怯场吗?可借你的马脚程太慢,想逃走也不
行。”
  沈雁飞现在较为轻松,因此细打量着她。
  但觉这位姑娘美丽可比祝可卿,只缺乏祝可卿那种天然怯弱风韵,眉宇之间,隐隐露出
一股倔强之色。
  他最不喜欢带出坚强味道的女人,就像师姐秦玉娇,他光是听到秦玉娇那铿锵的声调,
便不大高兴。
  这位姑娘的嗓子虽然娇脆悦耳,但他讨厌她眉宇间那股倔强之色,于是他冷冷地道:
“我并不需要逃走,这江湖原本就是我们男子汉闯荡的,我倒是奇怪你一位大姑娘,不好好
地待在家里……”
  “笑话,我的事你管得着吗?”那位姑娘大大生气起来,她觉得最难堪的,便是对方那
双冰冷而带点蔑视的眼光,在她的经验中,从来未曾遇过这种侮辱的眼光。
  不过她还是暂时按捺住勃勃的怒气,继续道:“况且……女人和男人有什么不同?”
  沈雁飞立刻接口驳道:“别的人都不是这样子吗?女人应该在家里,男人出来闯荡,你
总不能一个人硬说所有人都不对。”
  “这才是大大的笑话。”她的声音已显出没有那么生气了,因为她忽然觉得对方的见
解,十分幼稚:“那个本来就是不合理的现象啊,我正要反对这个,而阁下呢……”她故意
把声音拉长:“阁下却反用来作为最大的理由。”
  沈雁飞觉得她说得不错,可是却因被她嘲讽而光火起来,冷哼一声。
  然而他忽地想起母亲,往年她在那等困境中,偶有好心的人安慰她和接济她,立刻惹起
别人蜚短流长,难道生而为女人便活该倒霉?沈雁飞冷冷道:“很好,倘若你手底下也有嘴
巴那么锋利的话,足可以称尊武林了。”
  她一瞪眼睛,怒道:“可见得一沾上贼味的人,连道理也不必讲,你难道不替自己可惜
吗?”
  沈雁飞冷笑两声,那对眼睛,就像看什么似地,在她身上溜来溜去。
  那位姑娘无端双颊晕红,倏然一催驴,冲到他面前,倔强地叫道:“小贼你看什么?姑
娘可不怕你这一套。”
  “你的脸为什么要红呢?很好,你问找看什么,我不妨告诉你,我是在看看你的样子,
究竟能做我的什么人?居然会管起我哩!”
  白驴儿忽地冲过,在这擦身而过之际,那位姑娘连抽两鞭,却都被沈雁飞用掌力震开
去。
  猛见她一扔丝鞭,呼地反手一掌打来,又是“龙尾挥风”的那一招。
  沈雁飞但觉敌人掌力宛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心中十二万分诧骇这位姑娘掌力竟会如是雄
劲,竟然凌驾于田仇两魔之上。
  疾然一扭腰,双掌齐出,用足十二成力量,猛可迎击出去。
  两股掌力一交,沈雁飞哼一声,抵挡不住,只好甩蹬借力,跳下马去。那匹马希聿聿嘶
一声,腾腾退出大半丈远。
  沈雁飞只因身有阴气保护,故此方才双掌一击,乃是尽力不使坐骑受伤,正因如此,他
在落地之后,比之那匹马还要震退远些,才能努力站定。
  这位姑娘的掌力,端的惊人之极。沈雁飞大喝一声,身形快似离弦之箭,疾扑过去,一
式“大匠运斤”,掌挟悠悠风声,亦斫亦撞。
  那位姑娘头也不回,等到掌力及体之际,倏然又反手一掌打来。
  强劲无伦的掌力,把地上的砂石都卷得飞旋激溅。
  沈雁飞闷哼一声,腾腾腾连退六七步之远。
  这一惊非同小可,沈雁飞呆在那儿,不会动弹。
  “我目下的功力,足可和田仇两老魔相抗,按理说武林中除了绝顶高手如我师父或终南
孤鹤尚煌,又或是石山牧童赵仰高等才有能力赢得我一筹,可是当也不至于一掌把我震退六
七步之远,还亏得我有阴气护体,若换了别人,即使是田仇两个老魔,这么挨上一掌,不死
也得受伤,这妞儿究竟是什么人?竟具有这种匪夷所思的掌力?记得早先在饭馆子里,曾经
和她换了一掌,那时她的掌力似乎还逊我一筹,可是……”
  他越想越惊,而且发怔。
  那位姑娘背向着他,也全无动作。
  歇了片刻,那位姑娘徐徐转身,眼光一扫过沈雁飞惊疑的脸上,已知他所以如此之故,
当下冷笑一声,轻移莲步,姗姗走过来。
  沈雁飞虽是满心惊骇,但仍然瞧出这位姑娘,在起初转身一瞥时,露出诧异与烦躁的神
色。
  他不必故意推想,便觉出她定是因为连发两下那么沉雄劲厉的掌力,仍然没有把敌人打
伤,是以既奇怪又心烦。
  她道:“小贼你以为凭你的身手,可以横行天下吗?如今碰着强敌,故此惊得呆了,是
不?”
  沈雁飞猛一定神,立即针锋相对地冷笑道:“你连施绝艺,也没伤着我,可见得你那一
手还是不成。”
  那位姑娘果然非常生气地哼了一声,倏然一滑步,欺身进击,玉掌起处,一式“金豹露
爪”,掌心微凹,劲力含而未吐。
  沈雁飞可忌惮她的掌力,急忙斜闪半步,避开正面,使出“缠肘穿身”之式,疾拿敌
肘。
  她的掌力可就吐不出来,疾如星火般缩肘沉腕,五指垂着软软一拂。
  沈雁飞焉敢让她拂着,然而身形依然不进不退,只略略一沉腕,让过她那兰花似的五
指,随即又疾扣敌肘。
  她也不进不退,仍用原式疾拂回来。
  沈雁飞再也不得不让开,右手撤处,一腿扫过她下盘,这一腿攻得正是时候,那位姑娘
再无破解之法,只好往后一退,便自退开四五尺远。
  沈雁飞勾起雄心,如影随形般跟踪赶上,呼呼呼连劈三拿,雄劲绝伦,然而那位姑娘身
法奇快,宛如蝴蝶穿花般左闪右避,沈雁飞三掌俱都落空。
  好个沈雁飞机智异常,修然心中一动,忖道:“这妞儿好像需要什么架式,才能发出那
石破天惊的掌力,我如今逼紧了,她可就缓不开手。那么我只要缠战下去,出其不意以阴气
护身,挨她一下,趁隙把她立毙掌下。”
  心念一掠而过,主意已决,面上不禁露出狞笑。
  那位姑娘单凭玄妙无比的身法,连避他四五招,显得毫不吃力。
  沈雁飞手底一紧,掌锋手指,尽向她全身三十六处大穴,只要略一沾上,便得立刻倒
毙。
  她生像因此而激起争强好胜之心,倏然手法大变,身法依然如鬼魁往来,飘忽不定,一
双玉手却点、抓、扣、摘,全是进手的招数,一时拳影纵横,掌风呼呼,剧斗在一块儿。
  二十招之后,沈雁飞便有点心急了,只因对方十指如兰,全是点穴扣脉,分筋错骨的手
法,仗着身法奇快,威力无伦,拆了二十多招,从未使过拳或掌。
  这一来他的诡计便无法得逞,因为他的阴气功夫,只能防御敌人急攻硬打的拳掌,至于
这种锐利如剑的指上功夫,却无法抵御。
  是以他心中甚急,暗自思疑对方识得他的心意。
  他盘算了好一会儿,实在忍耐不住,蓦然掌法一变,使出名震天下的修罗七式。
  这修罗七式原本是拳脚兵刃全可适用,只因秦宣真的扇子特别出名,故此称为修罗七
扇。
  沈雁飞连攻两式,那位姑娘立刻大见窘困,举手投足全被敌掌牵掣住,霎时已逞迟滞之
象。
  形势一变,两人心情也大大不同。
  沈雁飞嘿嘿冷笑,嘲声道:“我不过想看看你有什么惊人的本领而已。现在还有什么压
箱子的绝艺没有?”
  话声中又攻了两式,只见四方八面俱是他的掌影。
  那位姑娘蓦然改指为掌,快得异乎寻常地和他对了三掌,却是内力稍逊。
  沈雁飞一看机会到了,倏然两臂一分,门户洞开,蓦觉敌掌已击将进来,不禁冷笑一
声。
  但见他双掌齐翻,蓦然全力合击。
  这一式可没有什么名堂,只因世上绝对不会有这种掌法,任得敌人击向自家胸膛,然后
圈臂切掌,猛击敌人两肋。
  那位姑娘哟一声,倏然一钻,竟从他助下钻过去。
  沈雁飞知道她又要使出那一招,自忖抵挡不住,纵然因阴气护体,不会受伤,但老是给
人家一掌打得踉跄老远,到底不是滋味,于是赶快往横一撤,闪开半丈。
  果然烈风刮体而过,地上砂飞石走,声势果然惊人。
  他暗中摇摇头,想道:“我为何刚才不直下煞手,把她击毙拿下,却放意纵容她钻出圈
子?”
  那位姑娘已转回身躯,水汪汪的大眼睛,凝瞪着他,没有猛扑过来。
  “也许她已知我手下留情。”他想,不禁轩眉一笑。
  “你敢留下姓名吗?”她冷冷问道。
  “哼,你不必用激将之计。”他一语道破她的心思。
  “我沈雁飞堂堂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岂有不敢说出来之理。”他到底也因她
的问话而生气。
  她阴沉地点点头道:“你好,沈雁飞,咱们终有再见之日,那时姑娘必有破你护身气功
之法。”
  沈雁飞听她的语气,十分坚决,倒也深信不疑,便冷笑答道;“你回家再练十年,我沈
雁飞今日已入江湖,总不会找不着。”
  他傲然走向坐骑,翻身马上,回头看她一眼,忽然有点惊讶起来,原来那位姑娘站在那
儿,泪珠簌簌滴下,居然哭起来。
  沈雁飞耸耸肩,想道:“这妞儿终有软弱之时,到底是女孩子。”他忽然记起当日初到
七星庄时,那段惨厉的经过,然而他连哼也没哼一声。
  于是他又傲然一笑,催马前行。
  那头白驴儿站在路旁,抬头瞧着他。
  沈雁飞有点不自在地皱皱眉头,想道:“这匹驴子不但脚程奇快,而且样子古怪,难道
它也帮助主人认住我的形貌吗?”
  掠过那头白驴,纵辔而驰,不久到了大路上。
  他料定那终南孤鹤尚煌必定因途中碰上了田仇两名老魔,故此半途舍掉他而不顾。
  他真想回去看看,这等高手相斗,不但可开眼界,而且得益匪浅,尤其是那终南孤鹤尚
煌的一趟少清剑法,名满天下,若白白放过这个机会,真个可惜不过。
  一路无事,晚间他歇宿在郾城,头一趟正式出门,倒也不大讲究,就随便在一家客栈住
下。
  这家客栈设备较陋,虽是单人房间,但墙壁甚薄,左右两间里笑语声部传过来,还有出
入之人既杂且多。他吃过饭后,原本想早点安歇,准备翌日好好赶上一程路,然而喧声闹得
他甚是心烦,便一径走出客店,到街上溜逛。
  刚刚是掌灯时分,因此街上甚见热闹。
  他走过一座城隍庙,但见廊下蹲着几个人,点着油灯,正在那里掷骰子,几把嗓子一齐
紧张地叫喝着,甚是喧嘈。
  他不由得停了步,凝目而视,面上渐渐泛起笑容。
  稍为黝暗的长廊,跳动的油灯火焰,骰子投在大碗里的声音,紧张的呼喝,都是他所曾
熟悉地经历过的生活。
  他敢担保那盏油灯的油和灯蕊,都是从供神的灯里偷来的。
  他注意到还有一个人靠墙根坐着,眼睛已闭上了,满脸通红,醉态可掬,口中还喃喃地
叫着。
  那一段日子,并不怎么愉快但有点刺激以及一种逃避现实的快感,而且对他是那么熟
悉,因此,他不知不觉走进庙去。
  在那些人后面站了一会儿,那几个人全都聚精会神地在叫喝投掷,没有谁发现他兴致勃
勃地在观看。
  忽然又有两人匆匆进来,当他们瞧见负手站在那儿观战的沈雁飞时,都有点愣然。
  一个人拍拍他的肩膊,道:“喂,你看什么呀?”
  沈雁飞头也不回,道:“我若不是初到贵地,真想插上一手。”
  那两人打量一下他华丽簇新的衣服,不禁疑惑地耸耸肩。
  地下那个在家这时手风大顺,头也不抬地叫道:“朋友来一手也成,现银交易。”
  沈雁飞笑一声,真个蹲下去,挤进圈子,先放下一大把铜钱下注。他纯熟的手法以及内
行的谈吐,使得这群地痞立刻把他引为同道中人。
  当他摸出一锭二两来重的银子,掷在面前而做庄时,那些人立刻非常崇敬地看着他,有
人问他从什么地方来的,他随口说是江陵。
  那些人立刻都释然了,只因江陵离此甚远,他之所以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当然必有缘
故,因此他们也不问他离开江陵之故。
  沈雁飞手风不佳,输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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