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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惊回首羞述千年愿
 
 
  宫天抚抽出青玉箫,厉笑一声,道:“我还要瞧瞧你的阴阳
扇有什么本领,快亮出扇来。”阴阳童子龚胜有苦难言,他岂能
说他的阴阳扇已被史思温、上官兰取去?这时只好明恻恻冷笑
道:“老朽用一只肉掌就足够了。”  
  宫天抚在青玉箫上,确实有不凡的造诣,这时见对方不肯亮
兵刃,他心性高傲,立刻也收起青玉箫。怒吼一声,重复徒手扑
上。这一回大家都以死相拼,打得凶狠激烈之极,直是武林罕
见。地上的砂石被他们的拳风掌力刮得四下激射,声势甚是惊
人。  
  拆了五十来招,阴阳童子龚胜已屈居下风。宫天抚乘胜更增
锐气,重手全出,恨不得一招便将对方击毙。但见龚胜突然面白
如纸,惨煞煞地十分难看。宫天抚久闻这厮先天一气功天下难
敌,厉声一喝,倏然掣出青玉箫。一股掌风迎面扑来,宫天抚不
敢疏忽,手腕一震,撤出一片箫影,宛如一堵墙壁般封住面前。  
  阴阳童子龚胜果真已使出先天一气功,那一丝奇寒极冷之
气,已夹在掌风中射向对方面门。这时一见对方有备,心想若然
对方以这支青玉箫进攻,自己一则赤手空拳,二则运用了先天一
气功,功力削减,已是难逃一死之局。当下心生毒计,双掌连环
击出。掌风一阵一阵地继续不断向对方扑去。  
  宫天抚以箫护身,封得严密异常,转眼间见对方已打出六七
阵掌风,面色依然那么惨白惊人。他这时测不透对方究竟已施展
那极毒的外门功夫没有,心中犹疑一下。倏然长啸一声,身箫合
一,化为一道青光,疾射向阴阳童子龚胜。只听两声扑通响处,
这两人都一齐摔倒在尘埃。  
  但那阴阳童子龚胜却立刻爬起来。原来当宫天抚一箫点到
时,已中了他的先天一气功,因此青玉箫准头一偏,点在他右肩
上,便自摔倒地上。这一箫虽然未取了阴阳童子龚胜性命,但已
将他右边肩肿骨点碎。同时这股力量也将功力削弱的龚胜撞得退
开数步,跌倒在尘埃中。  
  龚胜忍疼爬起来,咬牙切齿,直奔向宫天抚。意欲立即加一
脚,把他头颅踩碎,以泄心头之恨。竹林中传出一个女人娇柔的
嗓子,道:“龚胜你敢下毒手么?”  
  人随声现,一条人影飘飘然自天而降。在这等黑夜之中,来
人居然穿着一身雪白罗衣。龚胜大吃一惊,退开数步。眼光到
处,只见来人美如仙子,一身白衣,更衬出那倾国倾城的花容月
貌。他吃吃道:“玲姑娘是你?”  
  来人正是藏在林中的朱玲,这刻她一见宫天抚被人家毒功弄
倒,登时若心大震,不顾一切地飞纵出来。  
  阴阳童子龚胜见是朱玲,知道她是玄阴教之鬼母座下一凤三
鬼中的白凤,功夫甚高。在这刻他真元大大耗损的情形之下,岂
敢和她动手。否则不拼命尽力将她擒回碧鸡山向教主领功才怪
哩。  
  “玲姑娘莫非与这宫天抚认识?本座若知是姑娘贵友,绝不
敢下毒手。现在姑娘将贵友带走,假使姑娘不怪本座的话。”  
  朱玲低头一瞥宫天抚,只见地仰天而卧,面色惨白惊人。她
的情绪波荡之甚,娇叱一声,猛可一剑刺去。太白剑幻出蒙蒙白
气,凌厉无比。阴阳童子龚胜努力一闪,身形不稳,差点儿摔倒
地上。他急中生智,大喝道:“玲姑娘如不赶紧施救,只怕宫天
抚性命难保。”  
  一言惊醒梦中人,朱玲立刻弯腰去抱那宫天抚。  
  阴阳童子龚胜见她肤白胜雪,身段婀娜,暗中叹口气,忖
道:“像那宫天抚那么俊美,才配得上她这种美女。”一面想
着,已乘她去抱宫天抚之际,咬牙忍疼溜入庙中。打后门穿出
去,再绕回庙右,进入下面秘室中。  
  这边朱玲一抱起宫天抚,但他一身冰冷,真像已经死掉。不
过有点奇怪之处,便是身躯十分柔软。但她已经心碎魂飞,突然
把宫天抚放下,重又拔剑在手。圆睁杏眼,找寻阴阳童子龚胜的
下落。她跃入庙中,但见满地俱是小弯箭,再往后走,地上布满
了黑色的小铁屑。后门洞开,夜风直吹进来,那老魔头分明从这
里溜走。  
  这时她志切报仇,疾如电掣般从后门飞出去,一手持剑,另
一手中暗藏十余支金针。在黑夜中,有如出现了一头白凤,在竹
林中飘忽往来。她已决定不顾一切,纵然会被那老魔头暗算,但
她一定在临危之际,反送给他一剑和十余支夺命金针。  
  在这夜风萧萧,一片静寂的凄寂中,她脑中浮现出在方家庄
的一幕。眼前是一片火海,一个丰神俊美的美书生,在火海中飘
飘飞渡,双臂中还抱着一个美人……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掉下来,
今后天地茫茫,再到哪里去找一个知心人?  
  竹林中毫无敌人踪迹,她知道阴阳童子龚胜功力大减,加之
身上负伤,定然走得不快,但如今遍索不见,是何道理?脑筋一
转,立刻返身直扑石庙。要知她江湖阅历也极丰富,加之昔日在
碧鸡山上,那玄坛圣地之内,原本由公孙先生摆设过埋伏秘道,
平日已经看熟了,这座石庙内的机关,源出于公孙先生一脉,故
此她看来看去已看出一点端倪。  
  找到石庙右侧,隐约可以瞧见僵卧庙前的宫天抚的尸体。她
的恨火,直可以把整座石庙烧毁。  
  她看了一忽儿,突然一剑刺向墙上,哼的一声,那柄削铁如
泥的太白剑,直刺入墙中,一块方石被她的太白剑一挑,骨碌碌
掉下来。只见内中一个小铁环,地伸手一拉,滴答一声,墙上出
现了一道门户。  
  朱玲在恨火熊熊之中,蓦又一喜,压剑护身,直闯进去。只
要碰上那万恶的阴阳童子龚胜,她左手的夺命金针,右手的太白
剑,定然一齐施展,务教对方立刻血溅五步之内。  
  她沿着石阶下去,到了尽头,只见一道石门,堵住去路。朱
玲不肯冒失,侧耳而听,内里毫无声息。当下暗暗咬紧银牙,曲
膝一项。那道石门呀地打开,只见前面一条通道,俱是森森岩
壁,一股霉湿的气味送入鼻中。只因甬道内十分黑暗,是以前面
究竟如何,根本看不清楚。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咬紧牙关想道:“那老魔头定
然藏在这里面,我非找到他,绝不干休……”当下仗剑直闯,但
因太过黑暗,故此她不敢走快。  
  走了四丈许,仍然未到尽头,她心中更觉惕然,加紧戒备。
辜见前面两点碧光一闪,并且有物体急掠而过的风声。朱玲何等
灵敏,左手一抬,一丝金光射出去。黑暗中但听一声极惨厉的叫
声过处,跟着又传来砰的一响,一样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她跃过去,太白剑摆扫一下,映出一道白虹,借着剑光反
射,已瞧出那样被她金针射中的东西,敢情是一头大野猫。朱玲
呸了一口,继续向前走。又走了二十五六丈之远,发觉地势渐
高,甬道也越来越窄小低矮。  
  眨眼间她已停住去势,摸出千里火,打亮一瞧。只见一个小
穴,约莫是三尺大小,穴口野草小树丛生,遮住了大部分空间。
清凉的夜风吹入来,她嗅吸一下,忖道:“难道这儿便是另一个
出口?阴阳童子龚胜便是由此逃走么?”钻将出去一看,谁说不
是。那一片黑压压的竹林,远在十余丈以外。  
  她纵目回望黑暗的旷野,哪有一点儿可疑之处。不由得叹口
气,返身又从洞口钻入去。  
  这时朱玲心神恍惚,既不是悲哀,也不是仇恨,只觉得心头
一片空空洞洞。本来照理应该由右面奔回去,越过竹林,便可以
见到石庙,这样当然要快捷便利得多。但她心神迷惘,在黑暗中
走了一大段路之后,这才想到这一点。  
  她为之苦笑一下,一面将太白剑归鞘,一面想道:“我毋宁
在黑暗中摸索,也不愿看见光亮。在黑暗中,我觉得较容易逃避
现实。唉,宫天抚他陪我离开仙音峰,本想除了为我求灵药之
外,再争一点名声,哪知这样便惨遭毒手。而我呢,连他的仇人
也没有逮住杀死,为他报仇……”想到这里,心中悲惨得很,热
泪簌簌洒下来。  
  隔了片刻,她仰天幽幽长叹一声,怆然忖道:“老天呀,难
道我朱玲的命真这么刑克,任什么人对我好一点,都得遭受劫难
么?”  
  她的脑海中闪过好几个人的面影,第一个是石轩中。这个面
影停留得很长久和十分清晰。她柔肠寸断,哀怨无边地重温当年
和石轩中在一块儿的经过。  
  然后厉魄西门渐的面容掠过心头。他的样子虽是那么狰狞可
怖,丑陋惊人。同时他满身血腥杀孽如山,心肠之冷酷,几乎可
说是天下第一。但他对自己却深情一往,驯服无比。是以在丑陋
可怖中,仍有人性的可爱一面。不过这个面容很快便从她心头掠
过,说到底西门渐终非她会付出感情的对象,只不过对这位大师
兄,有一种难忘的印象和感激的心情而已。  
  脑海中最后出现的,便是俊美无俦、心冷手辣而个性孤僻的
宫天抚。现在他已死了(最少她认为如此),因此特别震撼心
弦。而以往所不满意的地方,现在都变得可爱可忆。  
  每个人都是这样,当一件东西在手中时,并不觉得稀罕,有
时甚且会觉得累赘。然而一旦这件东西永远不属于你所有时,便
大大改变了以往的观感,往往要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件东西的好处
来。对物尚且如此,对人更加要深刻一点,特别是涉及男女之情
中的人物。  
  朱玲呆呆地停立在黑暗中,虽穿一身雪白的衣裳,只能看出
一抹淡淡的灰影。  
  上官兰晕倒在史思温身上,也不知隔了多久,她一缕芳魂才
返归窍穴,悠悠醒来。猛一睁眼,阳光满地,已晒得身上十分暖
和。青草和泥土的气味扑入鼻中,令人浮起一种难言的情绪。不
是惆怅,也非忆旧,但两者都有一点儿。  
  她张开眼睛好一会儿之后,这才完全恢复神智。随即便记起
可怕的往事,眼光也瞥见史思温的面庞。她爬起来,跪在他身
旁,举手拭去泪痕。  
  本来她想放声痛哭,可是史思温面色红润,仿佛如生。是以
她拒绝相信史思温已死的念头,因而抑制着自己,不肯放声大
哭。她知道史思温之所以这样,乃是宫天抚的箫声所致。这时,
她忽然异常痛恨宫天抚,怪他怎可如此不分皂白,把一个好青年
弄死。  
  忽然史思温眼帘微动,上官兰以为眼花,苦笑一下,揉一揉
眼睛。定眼看时,史思温居然长长吐一口气,仿佛一个人睡得括
畅无比之后,快要回醒一样。她为之愣住,就像一尊石像似的,
动也不动地瞧着史思温。  
  史思温徐徐睁开眼睛,马上因见到上官兰而睁得更大。两人
对望一会儿。史思温道:“我们不是在梦中么?”她哭了起来,
有如带雨梨花,即可怜,又可爱。史思温坐起来,忍不住揽住她
的香肩,呵慰道:“别哭,别哭,一会儿叫人看见,该多么羞
呢?”  
  她一边抽咽,一面道:“你还打趣人家,敢情你是诈死
的?”  
  史思温突然想起来,举掌一击脑袋道:“我真糊涂。哎,那
箫声好生厉害,我忽然发觉浑身乏力,毒伤发作。心脉奄奄欲绝
时,便昏倒在地上,不知后来怎样?呀,你可看见他们?”  
  上官兰道:“我听见箫声赶来时,只见到你僵卧地上,那时
你浑身冰冷,面色惨白如死。我……我也昏了过去,就倒在你身
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刚刚醒来,你也就睁开眼睛。”  
  “奇怪呀!”他跳起来,暗中一运真气,但觉丝毫没有阻滞
之象,居然已完全恢复常态。“这是什么缘故,我又完全好
了?”他一把抱起上官兰,激动地叫道:“现在我绝不会怕那宫
天抚的箫声了。”  
  说到这里,他激动的情感,忽被一种奇异的冰凉感觉抑制
住,变回十分平静。他虎目一眨,道:“你身上为什么有那种奇
异的力量?就像我卧在那大石槽中那种感觉一样,甚且更加有力
些。”  
  上官兰微笑一下,她颇为欢喜看见这个一向诚朴老实的青
年,变得孩子气起来。  
  史思温又问了一次,她才认真地想一下。“哦,我知道什么
原故了。”她欢喜地道:“你看看这个。”  
  她从囊中取出一颗像鸽卵般大小的圆形白玉,上面有一层像
丝网破的红纹,十分好看。  
  史思温接在掌中,但觉遍体清凉,情绪稳定。一种十分舒服
的冰冷感觉散布全身。  
  “啊,你在哪里得到这宗宝贝?可知道叫什么名字?”  
  上官兰将她在观看史思温和阴阳童子龚胜剧战时,无意在大
石上挖出来的经过说出来。最后道:“我根本来不及多看一眼,
便放在囊中。现在还是第一次细细观看这件宝贝呢!”  
  史思温恍然道:“原来是你救了我一命。这件宝贝专门克制
阴阳童子龚胜那等外门功,是以你倒在我身上,便无意把我救
了……”说到这里,想起上官兰对自己的情感,实在令人感动。
若非有无比深情,怎会一看见自己僵卧在地上,便昏倒在身上。  
  他把这枚寒星冰玉放回上官兰腰间革囊中,慎重地道:“这
可是一件古今罕见的异宝,你必须小心收藏。更不可让外人晓
得,以致人家生心觊夺,惹来杀身之祸。”  
  她道:“你身上有伤,把这东西留在身边才有用。”  
  史思温认真地道:“不,不,我的伤已完全复痊,还是你留
在身边好些。”说着,他替上官兰按按脉息,色然而喜道:“真
好宝贝,连你受郑敖点穴的内伤,也完全好了,果真无价之
宝。”她也十分欣慰,道:“那就好了,我不必上天山柱峰求
治。”  
  “宫天抚和你有什么关系?”他问:“还有朱玲,为什么他
们在一起?”  
  上官兰岂有不知朱玲和石轩中一段往事,故此在石轩中的徒
弟面前,绝不能将朱玲和宫天抚的实在情形和盘托出。这时不由
得愣一下,然后道:“玲姑姑凄凉得很,她的事一时说不完。宫
大叔的人很好,但脾气有点儿古怪,而且手底很辣……”  
  史思温岂是傻子。见她神情不自然,言语中又支支吾吾,不
觉大起疑心。但并不追问,淡淡道:“原来你叫那宫天抚做大
叔,我还以为是你夫家的人。”  
  上官兰睁大眼睛,道:“什么夫家,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以
前说的话不是真的,我……我其实还没有丈夫的哪!”  
  这时史思温可掩饰不住惊讶之情,嗯了一声,道:“我没有
听见你这样说呀!”  
  只见上官兰低鬓一笑,悄悄道:“好在是你没听见,否则你
那样子对待我……”下面的话没说出来,但史思温心中比她说出
来还要清楚明白。他顿时忘掉一切拥抱住上官兰,两个人沉醉在
热爱之中,已不知身在何方。  
  傍晚时分,他们已经并骑在湘鄂大道上。两人年轻男女有时
喁喁细语,有时眉目传情,说不出多么缠绵恩爱。  
  他们乃是作返回湘潭的打算。史思温无论如何,也得回去向
崔伟交代一下,免得师父到达后,老等不到他。然后,他可能陪
同上官兰到仙音峰上去找宫天抚和朱玲。一则为了上官兰,二则
他私心想再斗斗宫天抚。这件事情有两个用意,其一是为了自己
昏倒在箫声之中,十分有辱师门;二是为师父的关系,非斗斗那
宫天抚不可。  
  仔细问及宫天抚的本领,对于他请识天下各名门大派的绝技
一事,感到十分诧异。因此对宫天抚的身世,起了莫大的好奇
心。不过因上官兰也不晓得宫天抚的身世,他自然问不出一个所
以然来。  
  这一对青年情侣,如今不须隐藏住情感,因此形迹异常亲
密。可是在两人最深的内心处,都隐隐有点儿不安。这种不安的
情绪,每每令得他们在独自休息之时,难以安宁。有如被一条无
形的毒蛇,啮咬着那颗心,然而,他们却没有说出来,甚且极力
掩饰住。不但要蒙住对方,还想进一步欺骗自己……  
  这时候,石轩中已孤身离开了湘潭崔家,直向院山天柱峰进
发。他所骑的马虽然骏健,但也得休息。是以三日之后,他才到
达鄂省边境的崇阳。这时天色已暮,他准备在此城歇宿一宵,翌
晨再走。  
  正在找寻客店之际,忽听鸣锣喝道之声。石轩中也跟着街上
行人一样避开一旁,只见一项八人大轿缓缓过去。石轩中眼力何
等厉害,忽然扫过轿中,已瞧见那轿内稳坐的人是谁,不由得大
为惊讶。但他只微笑一下,等到那顶知府大轿过去之后,才继续
找到客店,要了一间上房,准备安歇。  
  这崇阳府的知府姓刘,名国梁,年当少壮,只在三十三、四
左右。为人精练聪明,以进士出身,数年间便由知县擢升为知
府,正是少年得志的人,但他却毫无狂傲自大的习气,因此和手
下都相处极好。正因此故,他的政绩声誉也特别卓著。  
  今日他有点儿愁眉不展,晚上回府之后,在上房和夫人闲
谈,显得有点儿不安。这位知府夫人甚为美丽,眉宇间流露出精
明干练之色,她并不絮聒丈夫,任得他自个儿沉思,却悄悄嘱咐
仆婢几句话。  
  过了一会儿,仆妇端来几碟小菜,与及一壶暖热的陈年上好
花雕。摆好在一张小圆桌上,便完全退下。刘夫人执壶斟了一
杯,送到丈夫面前,柔声道:“相公请饮点酒,有什么事慢慢计
议。”  
  刘知府清癯的脸上,愁云暂敛,笑了一下,道:“本来也没
有什么大事。”说着,举杯敬夫人一杯,然后又道:“假如不再
发生什么事,那些孩子们派人一送,也就算了。”  
  正在说时,门帘忽然无风自动,桌上灯倏然明暗不定。  
  他们齐齐惊疑而顾,忽见旁边多了一个人。刘知府大吃一
惊,失声而叫。那位刘夫人反而沉得住气,睁大那对水汪汪的眼
睛,细细打量来人。这个不速之客,在灯光照射之下,全身都看
得十分清楚。  
  刘夫人但觉眼前一亮,敢情这个人面如冠玉,剑眉虎目,唇
红齿白。天生一种风流俊俏的模样,好比玉树临风,丰神朗照。
她这时也禁不住咬一声,站起身来。  
  刘知府刚刚张大嘴巴,意欲喝问。却听夫人娇滴滴的声音
道:“相公别惊动,你仔细看看是谁来了?”他如言细瞧一番,
对方也自含笑向他颔首,温文地道:“夤夜擅闯闺房,尚乞有恕
唐突之罪。”  
  刘知府呐呐道:“尊……尊驾是……是石大侠么?”  
  这位不速怪客正是一代剑客石轩中,他微微一笑,道:“国
梁兄总算未忘故人,大嫂您好。”刘夫人离座盈盈跪拜,石轩中
好像已防她这一着,微微一招手,她整个人为之动弹不得,怎样
也跪不下去。  
  石轩中道:“大嫂你这样子岂不是要迫我快点儿走么?”  
  她摇摇头,道:“天知道贱妾的心意。嗯,恭敬不如从命,
石相公你一向可好?”  
  刘知府降尊纡贵,巴巴地搬一张椅子过来,请石轩中落座。
然后又替他斟一杯酒,随即举杯相邀,慨然道:“石大侠你今晚
突然驾临,真叫我喜出望外。我们这些年来,几乎没有一日不提
及你。”  
  石轩中并不以他是知府之尊,便觉拘束,仍然十分潇洒地举
杯,笑道:“今晚我也是无意得逞故人,特地来访……”两人仰
头一饮而尽。刘夫人立刻执壶斟酒,将丈夫那一杯取过来,含笑
道:“贱妾也敬石相公一杯,饮罢再谈别的。”石轩中并不推
辞,一仰而干,然后他又回敬他们夫妇一杯。  
  三林下肚之后,便谈起旧话。原来当年石轩中被鬼母击落悬
崖,侥幸不死,化名为钟灵,住在怀庆府万柳庄李府。在未被李
家招为快婿之时,与庄中一家布店的刘掌柜谈得不错。后来石轩
中外出找寻其妻李月娟,刘掌柜便托他去看看的胞弟刘国梁。
(详见本书前传)这样石轩中便认识了刘国梁。其时刘国梁十分
落魄,因为年少血气未定,涉足花丛,是以将生意都败落了。这
时再没人会同情他的遭遇,石轩中却慨然携他上京,找到尚自坠
落风尘中的刘夫人,替她赎身后,又赠他们夫妇一笔银子过日。  
  刘国梁原是读书种子,自后终日苦读,奋发用功。三年之
后,居然高中进士,发放为府县。由于他为人随和,上下交融。
加上那位刘夫人精明过人,每有疑难,多半都被她解决。政声为
之昭著,升擢为崇阳知府。  
  这些已是六年前的旧事,石轩中想不到在这里碰见刘国梁,
故而乘夜色迷茫之际,直入内室。  
  大家谈了好一会儿,刘知府道:“石大侠你对江湖之事,当
然十分内行,请问玄阴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石轩中愕一下,道:“但是一个黑道上的组织,势力之大、
遍布全国,又因玄阴教鬼母冷婀武功惊人,足称为天下第一位高
手,因此从来无人敢惹。”  
  刘知府恍然颔首道:“这就是了,怪不得那些捕快们吞吞吐
吐,到底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这件事是这样,今日在大道上发
现一个小孩,驾着一辆双马的大车,车内还有五个小童。当下捕
快把他带回府衙一问,盘出他们全是被拐的孩童,却在中途被人
截住。那孩子姓岳名小雷,口齿清楚,但说到后来,却也含含糊
糊,弄不出所以然来。于是差役们又到出事之处搜索,在树林中
竟发现三具尸体之多,那三具尸体,据说都是玄阴教的人。”  
  石轩中婴然道:“真的?谁敢冒犯玄阴教呢?莫非是他
么?”原来他忽然联想到那个冒自己名失火烧方家庄和打败飞猿
罗章的人。  
  “石相公知道是谁么?”刘夫人察言观色,立刻问道:“不
过石相公来了,即使鬼母来此,也不怕她。”  
  石轩中笑一下,道:“我是胡乱猜想,只有那个人才敢碰玄
阴教。但我还不知道这人是谁,正想访访此人究竟是何来历呢。
我的本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大嫂你别信口胡吹。”  
  刘知府立刻压低声音道:“石大侠当年出入宫禁,如入无人
之境,这桩事天下谁不晓得。”  
  石轩中听了,豪气飞扬,哈哈一笑,道:“好呀,你这不是
窝藏叛逆了么?”  
  刘夫人笑道:“我们为石相公你丢了两颗脑袋,算得什
么?”  
  石轩中甚为激动,道:“其实我那次仅仅是为了取回我的宝
剑,以及找一个侍卫报仇,倒没有什么叛逆之心。现在咱们再说
回刚才那回事,到底你如何处理这三件尸命案呢?”  
  刘知府苦笑一下道:“我正在考虑,假如含混拖过,则别的
知县因失去孩子而追索,而我这边忽然将失踪的孩童送回,却如
何交代?”  
  石轩中笑道:“这些官府之事,我管不着。假如是玄阴教的
人要找你们麻烦,我倒可以插手管管。对了,你能把那岳小雷找
来,让我与他谈谈么?”  
  刘知府道:“那有什么不可以呢!”当下出房命人去把岳小
雷领来内宅。  
  他一出房,刘夫人便笑着对石轩中道:“国梁这人就是爱大
惊小怪,这桩事随便叫师爷想个推托法子,还愁有什么责任么?
石相公你这些年来住在什么地方?那位朱玲姑娘呢?”  
  石轩中黯然一叹,道:“提起来话就长了,以前就以为她已
遵照她师父之命,嫁与她大师兄。但如今知她早已离开她师父,
不知芳踪何处。嘿,日后遇上她的话,倒不知如何认错才好。”  
  正谈话间,刘知府已经回来,跟着两个仆妇也将岳小雷引
来。  
  岳小雷进房之后,睁大眼睛,骨碌碌地扫视房中之人。眼光
在刘夫人美丽的脸上一掠即过,并不停留。但扫过石轩中面上
时,却凝住好一会儿。  
  石轩中立刻温和地笑道:“岳小雷,你可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  
  岳小雷道:“没有,大叔你怎知我名字?”  
  刘知府笑道:“他是我的好朋友,自然已闻知你的姓名。我
们把你带来,就是他想见见你呢!”  
  岳小雷心中颇讶这个俊美公子为何这么厉害,居然连知府大
人也听他的话。须知岳小雷自幼未离开武昌,是以已觉得知府甚
是显赫。他警惕地垂头,想道:“他们又要问我推杀死了那三
人,我绝不能泄漏玲姑姑的秘密。”  
  石轩中何等聪明,而且因他心性不杂,特别容易懂得天真的
孩子心理。这时已知岳小雷有心回避一个问题,暗自一皱眉头,
苦苦寻思。  
  刘夫人已另外搬了一个软墩,放在圆桌边,招手道:“小
雷,我瞧你怪似个男子汉,过来一同吃点东西如何?”这句话登
时把个自傲的岳小雷捧得飘飘然,果真走到桌旁坐下,向刘夫人
道谢一声。  
  大家重新洗盏添菜,岳小雷年纪虽轻,酒量却大得很,灌了
三四杯,兀自面不改容。  
  石轩中道:“小雷刚才为什么瞧我老大一会儿?”  
  岳小雷停筷,道:“我把你和另外一个人比较哩!”  
  “哦?”石轩中听此回答,大感意外,追问道:“跟谁比较
呢?他和我长得很像么?”  
  刘夫人笑道:“天下哪里再找一个像相公这般人物来。小雷
到底是个孩子,眼力有限。”岳小雷岂知乃是激他之言,立刻严
肃地道:“大婶你说错了,这位大叔虽然长得好看,但还有人比
他更好看。有一个宫大叔虽然不比这位大叔好看,但也差不多。
大婶你见到了才会相信。刚才我只拿宫大叔和他比较。”  
  刘氏夫妇一听他言下之意,除了姓宫的人比得上石轩中俊美
之外,甚而还有一个比石轩中更漂亮。刘夫人第一个就不服气,
当年她坠落风尘,芳名藉盛。石榴裙下,也不知有多少王孙公子
曾经拜倒。真个说得上阅遍天下士。但在她记忆之中,要找一个
像石轩中这般潇洒俊美,丰神朗照的人,一个也寻不出来。当下
道:“岳小雷你怕有点夸大吧,我真想跟你赌一下哩,只要比得
上石相公,就算你赢。”  
  石轩中向来没有以客观自许,这时笑道:“算啦,又不是女
人,管他好看与否。咱们说真个的,小雷你说的宫大叔,可是你
父亲的朋友?”  
  岳小雷先摇头,算是答复了石轩中这一问。然后不服气地对
刘夫人道:“我如果知道宫大叔他们在哪儿,一定要跟大婶你赌
一下。”  
  刘夫人甚是精明,这刻已听出这个孩子习惯叫大人们为大
叔,倒不一定是父执之辈。便发觉他识得这宫大叔一事,其中有
点儿蹊跷。当下向石轩中打个眼色,继续道:“我才不信哩,你
说破唇舌,我也不信有这般人品。”  
  刘知府觉得夫人的话未免太无聊,跟一个孩子有什么好争论
的。弄的反倒令石轩中不能问话。便道:“算了,我们喝一杯,
然后再谈。”  
  石轩中看到她递来的眼色,心中恍然,便大声道:“岳小雷
你嘴巴真硬,可惜临到最后,又推说不知人家在什么地方,这是
可能的么?告诉你吧,这叫做向壁虚造,你可懂得这意思?”  
  岳小雷家传文学,甚是不俗,抗声道:“我懂得你的意思,
但我并不是扯谎,我岳小雷一生不说谎的。”他说得十分凛然,
这使得石轩中不好意思再逗他。却听岳小雷又道:“那宫大叔是
在路上碰见,现在怎知他们去了哪里?”  
  刘夫人立刻问道:“可是这宫大叔和另外那个更俊的人,把
那三个贼人杀死的么?”  
  岳小雷果真一生不说谎,被她一问问到痒处,不能否认。又
不肯说是,只好低头不语。  
  刘夫人盈盈一笑,向石轩中点点头,道:“终究知道了什么
人是凶手啦,石相公你可想得起江湖上有没有这一号人物?”  
  刘知府这时才知道刚才的话并非白说,钦佩地颔首道:“夫
人神机妙算,愚夫无由蠢测,石大侠有了这一点线索,定必想得
出来吧?”  
  石轩中剑眉紧锁,沉思一会儿,实在想不起有这么一号人
物,居然敢与玄明教作对,便道:“真是咄咄怪事,目下谁敢惹
那玄阴教呢?”  
  刘夫人道:“石相公不须心急,既想不起那人是谁,也是无
法。”  
  岳小雷已吃喝得差不多,刘知府见石轩中没有什么话告诉岳
小雷,便命仆妇把他带走。  
  石轩中问岳小雷自家就住在府中一个跨院里。为的是唯有他
可以问出一些经过情形,是以想特地把他带回府中居住。他温和
地拍拍岳小雷肩膀,道:“但愿天下男子汉,都像你一般有胆识
有骨气。”岳小雷懂得他的意思,高兴异常走了。  
  这里石轩中和刘氏夫妇谈了好一会儿,外面传来二更鼓声。  
  石轩中起座道:“时候已晚,大家都得休息。好在如今已知
你们近况,日后再图良晤,自不愁没地方找你们。”  
  刘氏夫妇起立相送,刘国梁道:“往昔在京师所住的那栋小
屋子,我仍然保留下。为的是防你偶尔降临,找不着我。我们已
吩咐好守屋之人,如果是姓石的找我们,可告以出任之事。”  
  石轩中脸上笑容未敛,突然道:“贤伉俪留步,后会有
期。”末一句刚刚出口,桌上银灯骤然一暗,同时之间门带微
响,他的人已自踪迹杳然。  
  他出到府外,但见新月挂在天上,凉风习习,胸怀为之恬
谧。当下不施展夜行术,缓缓沿着大街走去。好在他根本不穿夜
行衣,是以巡夜逻卒绝不会以为他这个一表斯文的人乃是个江湖
人物。  
  他摇摇摆摆地走着,这时万籁无声。家家户户都闭门熄灯,
同入黑甜乡中。走了一程,但觉这个世界已经完全停止活动,而
他则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因此在他周围合该是一片荒凉冷
落。这种滋味浮上心头,可不好受。他迷相地沿街而走,不时留
下一声叹息,徐徐消失在寂夜中。  
  他的脚步在街末转角处忽然停止,但他自家也不知道。因为
他缅怀起旧事,宛如处身梦境之中,所有的人和以往的苦难辛
酸,交织成一片。只觉得十分怅然,却不知竟是为了哪一个人和
哪一件事而惆怅。  
  在街角那边,蓦然从房上纵落三条人影,其中一个沉声道:
“你们办完事之后,立刻来见我。”这个声音威严有力,中气极
足,分明是一位武林出类拔李的好手所发。那两人齐齐躬身行
礼,口中恭谨地答应一声。那个说话的人,身形一晃,便已隐没
在黑暗中,身法快极。  
  剩下这两人立刻转身出街角,忽见转角后一个人仁立不动,
抬头望着天空。  
  他们为之一惊,一齐止步打量面前此人。但见他一身儒服,
面如冠玉,目似寒星。俊美中又有飒飒英气,从眉宇间流露出
来。不过如今他双目尽是惆侗之色,对月寻思。  
  这两人对觑一眼,其中一个满面胡子的汉子,故意用力咳嗽
一声。对面那个书生失魂落魄地望着天空,理也不理。  
  要知这位美书生,乃是一代大侠石轩中。他身怀绝技,焉有
不知面前站着两人之理。但他恰在满腔心事正浓之际,这世上的
一切,他都觉得十分漠然。此所以早先听到那内功奇佳的人的说
话,他也不曾动念过去看看是什么人。不过他到底感觉灵敏异
常,有这两人站在前面,总会使他分散了愁思心事,于是他移目
注视那两人。他的眼力在黑夜中仍然如同白昼,故此瞧见他们面
上那种诡秘而不怀好意的神色。  
  石轩中的脑筋一转,已知自家犯了江湖大忌,在无意中撞见
这些黑道人物行动。当下不愿正面冲突,故意失惊地噫一声。  
  那个没有胡子的人道:“原来是个失意的穷酸书生。”  
  “不一定。”另一个道:“咱们总得盘他一下。”  
  石轩中故意畏怯地移开眼光,然后向大街对面横踱过去。走
了几步,蓦地真的感到十分寥落,便信口吟哦道:“落魄江湖载
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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