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武侠 : 司马翎


 

第十三章 弥留时悲吐因缘果
 
 
  现在的庞仁君,已非武林高手,江湖上的魔头,仅仅是一个
平凡的人。遭受了最深巨的情感打击,因此软弱绝望他坐倒在地
上。她不晓得就在剑光及体,禅杖压脑的瞬间,石轩中忽然健腕
一翻,剑光破空直起,突然将禅杖点得荡开去。  
  此刻肉体上的痛苦,远不能比拟庞仁君内心的悲哀。她之所
以能够一直活下来,都是为求一个答案,那便是她认为所谓爱情
都是有条件的。在她而言,娇好艳丽的容颜,便是一项最重要的
条件。但数十年之后,她已承认她的看法有了错误,至少在那丑
怪如骷髅的费选不是如此。而她对着他可怖的面貌,居然也生出
了感情。可见得爱情偶然也可以没有条件。但是在她准备证明她
对费选的感情时(她一向十分秘密,只藏诸内心),费选却突然
表露了可恶的内心。  
  四周的老者们兀自抡刀舞剑,进攻石轩中和血印禅师两人。
但他们如何能与这两位一代无敌高手相比。但见剑光杖影过处,
刀飞剑折,人也东歪西倒。  
  石轩中倏然朗声大喝道:“你们的首领已经逃命去广。如若
尔等尚不知机,即速逃回改过做人,石某的剑可就不再留情
了。”他双目如电,神威凛凛,那些老汉们一看形势果然不妙,
登时相率呼啸逃走,霎时走得一干二净。  
  血印禅师摇头慨叹道:“善哉,善哉,名山清净地,幸而尚
未被血腥估污……”一言未毕,只听庞仁君哇的一声,口中喷出
一股红光,将面幕喷飞。洒在地上腥红一片,原来是一大口鲜
血。  
  血印禅师修为之功本深,眼光扫过地上鲜红血迹以及庞仁君
数十年未曾示人的脸部侧面,不由得双目圆睁,惊诧之情,抑制
不住。石轩中因在庞仁君背后,故而只看见她远及两丈处的一滩
鲜血,不由得失声问道:“庞帮主你怎么啦?”他们都是武林高
手,故而已瞧见鲜血中嚼碎了的舌头,这才会大吃一惊。  
  庞仁君突然尖叫一声,凄厉而又模糊不清,跳起来往山下便
跑。血印禅师直念佛号,并不拦阻。石轩中怔了半晌,过去问
道:“大师,那女魔头怎么啦?”  
  血印禅师犹有余悸地道:“她居然嚼碎了舌头,准备伤人,
我佛慈悲,咱们总算躲过这一劫。”  
  石轩中道:“她打算以碧血箭魔功伤人?但为什么又突然不
发动呢?”  
  血印禅师茫然摇头,道:“老衲委实不知,恕难奉答。”  
  石轩中疑惑地苦苦寻思,忽然道:“我追上去问问她……”
一言未毕,人已飞纵而去。声音随着身形,转瞬已逝。  
  他的脚下虽快,怎奈庞仁君已先走了好一会儿,因此他一直
翻过四五座山岭,这才看见庞仁君袅娜的身影,在他前面的一座
岭上。石轩中赶紧追去,一跃六七丈,简直有如驭风飞行,迅疾
得难以形容。  
  及至他到达对面岭上,只见庞仁君已奔下山谷中。她袅娜的
身影,看来十分动人。这时脚下踉踉跄跄,只在一瞥间,已数步
奔下山谷。石轩中朗声叫道:“庞帮主请留玉步,石某特地赶来
请问一事……”庞仁君头也不回,身形歪斜地奔入谷去。  
  那座山谷甚是宽广,大概地气特暖。因此花卉争艳,芬芳迎
人。一道小溪曲折索延其间,溪岸柳荫夹垂,颇具饶雅韵天之
趣。  
  石轩中追将入谷,只见庞仁君走到柳荫下,突然扑倒地上,
他微微一怔,忖道:“她怎么啦,莫非有什么心事?抑是舌断难
耐疼痛?”  
  在庞仁君左侧,乃是一块芊绵草地,阳光下反映了同一片悦
目的碧油油颜色。草地四周都是雅致的花树,前面一道清溪,流
水淙淙。岸边垂柳柔软地随风飘拂,这片景色清幽之甚,看广叫
人俗虑为之全消。  
  石轩中见她上半身缓缓的前倾去,终于伏在地上。他潇洒地
走过去,温声道:“庞帮主可须石某略效微劳么?”  
  庞仁君伏在地上,面庞埋在那双欺霜赛雪般的手臂上,动也
不动。  
  石轩中又问道:“石某此来,仅想知道庞帮主既练有碧血箭
魔功,何以突然不对石某施展?”她仍不回答抬头。石轩中老大
没趣,便道:“既然庞帮主不愿作答,石某只好告退。”  
  庞仁君突然哼了一声,缓慢地抬起头来。先用手背揩拭嘴边
的血迹,然后直起上半身。  
  石轩中走过去,绕到她面前。眼光到处,正好看见了她的面
庞,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在他心头第一个疑案,便是关于这位女
魔头的容颜毕竟如何,现在已有了确切的答案。  
  庞仁君以数十年精纯功夫,勉强提出一口气,压抑住攻心奇
疼,抬眼看面前的青年剑客。她看到石轩中面露出惊诧交集之
容,登时由双目中射出凌厉光芒。她本想大声喝问他一句话,然
而她舌头却因早先为了想救费选一命而施展外门魔功碧血箭已自
行咬断,是以言语不得。心中终有许多话想说,却连半句也说不
出来。  
  石轩中面上惊诧之色渐收,原有的温文洒脱的笑容浮上。
“庞帮主你现在觉得怎样?”他诚恳地问道:“我这里有师门保
心丹,或者可以稍为减轻伤势,护你心脉。”  
  庞仁君情知自己不但舌头已断,势难接续。同时也因施展碧
血箭魔功之前,必须逆运真气,故此百脉俱伤,终有灵丹也无法
挽救。这时只好摇摇头,嘴角抽动了两下,看来是想苦笑而笑不
出来。不过石轩中温文真诚的神情,已博得这个女魔头的好感。
因此她没有立刻仗着最后一口真气,离开此地。  
  石轩中歇一下,便问道:“庞帮主恕我冒昧,有一个问题,
石某百思不得其解。”  
  庞仁君这回苦笑出来。她心中在想,这个青年美剑客果真冒
昧粗心。明知她已经断舌,还来请教她一些疑问,这叫她如何作
答。  
  “刚才庞帮主分明曾施展外门奇功中的碧血箭功夫。久闻这
种功夫厉害无匹,能与任何强敌同归于尽。石某本该遭难但忽蒙
庞帮主留情而不施展,敢问却是何故?”  
  庞仁君紧紧抿着嘴唇,唇角的血迹已措拭干净,她可不能张
嘴,否则鲜血便会流出来。现在她已消除了内心那种不安之感,
那是为了她数十年来未曾示人的真面目显露在人前而引起的。但
这个正直的美剑客除了初见她之时,露出惊诧之色后,便一直没
有嫌赠。她的秘密虽是泄露了,但反正还只是这个人,因此她渐
渐恢复原状。  
  她本不想理会石轩中这个问题,但一瞅住他那张俊美的面
庞,便忍不住站起来,走到清溪边一处细沙地,然后蹲下去。石
轩中也在她前面前站定,不明白她想干什么。  
  庞仁君伸出纤纤玉指,在沙上写道:“不是为你……”  
  石轩中大吃一惊,道:“啊,庞帮主千万别见怪,石某竟忘
了帮主说话不便。”  
  庞仁君大方地摇首,表示不怪他。石轩中又问道:“那么是
什么缘故呢?”  
  她的赛雪欺霜的玉手,在沙上写道:“是为了费选,我恨
他。”  
  石轩中有点惶惑,含糊地嗯一声。她抬头看见他的神色,便
知道他感到迷茫,于是又写道:“他陷我在绝地,使得你们合力
夹击我,他便乘机逃走,所以我恨他。”  
  石轩中道:“啊,对了,当时我们的剑杖已夹击到你身上,
但我见你神色奇怪,因此反而替你架开禅杖。”说实在话,直到
现在,他还是觉得十分迷惑。只因那苦海双妖合作多年,在危急
之际,庞仁君居然肯施展出与敌同归于尽的毒功,不用说是想为
费选开一条生路。那么费选既能逃走,她何以又恨他?  
  庞仁君纤纤玉指又在沙上移动如飞。石轩中看时,只见她写
道:“费选与我厮守了五十多年,我以为他肯为我牺牲一切。但
事实证明在生死关头,他对自己生命更重现些,此所以我恨他,
恨他欺骗我一生。”  
  石轩中啊了一声,如今他又明白了许多。宛如在满天阴霾
中,忽然透出光来。  
  她又写道:“我快要死了,你已得到答案,请离开我吧。”  
  石轩中连忙道:“帮主放心,万某一定遵命。”  
  “我还有一个请求。”她写道:“在溪水那边风景清幽,你
能为我掘个墓穴么?”  
  石轩中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一迈步已出去四五丈。眨眼间在
一处柳荫下面的草地站定,开始用双手挖掘一个洞穴。他的内家
真力已臻化境,因此双掌一捧,必有一块泥土应手而起。  
  庞仁君独个儿站在溪边沙地上,显得十分孤寂可怜。她望着
丈许外那道清澈溪水沉思,霎时间,在她脸上现出阴晴不定的神
色。仿佛有一个重大的问题,横亘在心中犹疑难决。五十多年前
的旧事,像山岳般沉重地压在她心灵上,其后已使她多了份错综
微妙的心事。  
  当年她本以艳色武功称绝天下。不论什么样子的女人,假如
长得美艳的话,必定因这天赋红颜生出爱好自赏之情。庞仁君自
然也不例外。可是不幸的是有一天,她在西北一处深山大泽中,
忽然见到一个金黄色的果子,色泽形状都美丽异常。尤其是一阵
清香味道,随风飘送,还隔一座山顶都能够嗅到。  
  庞仁君久闻名山大泽中常有因山川灵气蕴结而生出绝世仙
品,服用后可抵数十年苦修之功。这时一见这枚金黄色的奇果,
不由大喜,一跃上前。伸手将果子搞下来,往口中一送,那枚金
果入口便化,满颊清香。庞仁君在这时已就昏睡在地上。  
  她的睡容十分甜美动人,全身皮肤起了一种轻微的脱变。本
来她的皮肤即已相当细嫩光滑,但现在蜕变得更加娇嫩雪白,双
颊还另外泛起一种桃花般的光泽。  
  庞仁君的行踪,费选一向都了如指掌。就在此时,他忽然出
现。当他瞧见庞仁君变得如此艳美皎白,他显得悲哀地凝视着
她。他觉得她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因为庞仁君越变越美丽
动人,而他则天生一副骷髅面孔。倘若庞仁君不是自幼由费选养
大,恐怕见到这副面孔,早就骇跑到老远的地方去了。  
  费选比庞仁君大上十几岁,当庞仁君还是五岁小女孩的时
候,她的父亲亦即是费选的师父,染病缠绵床第。临终时,托孤
费选,要他善视小师妹。及至庞仁君长成之后,因费选有计划的
灌输熏陶,使得她也十分偏激,行事狠毒,是以苦海双妖之名大
著。  
  费选在这一点上虽然成功,但深深恐惧她容貌艳丽。因而日
后终有一天,她会和一位知心人离他而远去。这种恐惧日夕压迫
着他,使得他的行事,变得不大正常,性格更形暴戾,动辄杀
人。  
  最近庞仁君似乎有点儿异样,笑意不时偷偷浮上她的唇边。
费选何等精明,登时感到心中有个疙瘩涨大起来,沉重得令他难
以忍受。现在,他对着酣睡中的师妹,心中波涛起伏。一个丑恶
的念头忽地掠过脑际,当下弯腰一伸手,便点在她睡穴上。  
  他们阴山独门点穴手法,点了睡穴的话,最快也得两个时辰
才会醒来。是以他知道自己时间正多,无须亟亟。于是他又沉思
起来。假如他乘此时,盗取了师妹最宝贵的处女身,等她醒来
时,生米已炊成熟饭,她还能不永远跟随他么?但他一想到师妹
倔强的脾气,便暗自摇头,推翻了早先的想法。根本上在他们这
种出身的人,观念上并不十分重视贞操。庞仁君至今虽然仍是处
女之身,但如果事实上已非如此,她一定不会因这缘故而与他厮
守终身。  
  费选不断阴恻恻地冷笑着,自家苦苦绞脑汁,在想办法。歇
了好一会儿,只见他决定了什么似地咬咬牙。然后蹲下去,双手
快而温柔地地解开庞仁君的衣服。转眼间一具裸露丰满的肉体,
呈现在眼前。这个赤裸的胴体四肢骨肉停匀,皮肤雪白细腻无
比。他虽然不会俯伏其上,却也嗅吸到一阵醉人的香泽。  
  费选眼中闪射出异样的光芒,紧紧咬着下唇,牙齿已深陷入
唇内。显出极力遏抑着狠性的样子。他粗大的手掌开始在娇嫩雪
白的胴体上游移,即便是最隐秘的地方,他都抚摸遍。最后,他
低头狂吻她的红唇,双手仍在雪白娇嫩的峰峦上摩挲。  
  良久,他的嘴唇离开庞仁君的樱桃小嘴,在她的唇上,遗留
下他自己咬破了的血迹。他定一定神,恋恋地替她整理好衣服,
之后突然走开。隔了好久,这个骷髅也似的费选又出现了,手中
谨慎地捧着一件东西,放在庞仁君卧处不远的一处草丛中。最
后,他取出一包药沫,撒了一点儿在地上,另外又撒一些在庞仁
君面庞上。费选无声无息地来,复又无声无息地隐没了。  
  草丛中忽然涌出一队红色的蚂蚁,这些蚂蚁体巨脚长,与平
常的红蚁大不相同。它们似乎都被什么东西吸引住注意力,毫不
迟疑地趋向同一方向。不久它们便找寻到费选撒在地上的东西,
纷纷拢聚在一起。后面的挤不入去,便转向虽处。转瞬间,数百
只巨型红蚁,爬满在庞仁君吹弹得破的面庞上。  
  歇了一会儿,庞仁君从好梦中醒来,忽然感到一阵恐怖,倏
然坐起来。她感到面上一阵奇痒,而且有什么在上面蠕蠕而动。
当下双手一摸,弄了一手血腥。骇得她惊骇无比,差点儿晕倒过
去。定睛看时,手上血迹并非真血,却是红色的巨蚁肚腹中流出
来的汁液。然而面上奇痒难当,慌不迭再模面庞,将所有的红蚁
都弄死。那阵恐怖之感越来越厉害,她圆睁双目,四下瞥视。转
眼便发现了另外那群红蚁,同时也发现那些巨蚁的来路。  
  她猛可跳起来,疯狂了似地将蚁群都击死。最后找出那个蚁
巢,以内家真力打得粉碎。可是脸上那阵奇痒,并不稍减。她悲
愤懑臆地仰天尖叫一声,满山乱跑起来。终于在一条清澈见底的
溪边,她停住脚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向泉水中一照,溪水中
倒映出一张尽是斑点的面孔。纵然轮廓如故,但这些斑点已足使
天香国色也变成无盐嫫母。  
  她掬出溪水洗濯一阵,但手指抚摸到脸上密布的小洞,已知
此劫绝不虚假。她悲哀无力地垂首沉思,全身都失了气力。在这
刹时间,往昔为她而存在的宇宙以及一切,如今都非她所有。自
刎的念头第一个掠过心头,她宁愿死也不愿世上看见她这副丑陋
的样子。特别是往昔那些不断歌颂垂涎她美貌的人们。因此只有
死才能永远逃避开这一切。但她心头立刻又闪过希望之光。于是
她将内衣撕下一幅,苦笑一声,蒙在面上,便奔出山去。  
  费选口中虽然惊问她何以蒙面,但心中之得意无可形容。从
今而后,她将永远属于他了。此后,费选对她特别小心体帖,爱
护得无微不至。庞仁君以为费选由于师兄妹之情而如此,但其实
费选却另有一份内疚。  
  直到好些年后,那时他们已隐居在阴山苦海中。山中岁月,
寂寞难堪,这使他们不时想起那个迫他们回山居住,因而饱受寂
寞的祸首罪魁赤阳子。  
  有一天,费选突然向庞仁君提出一项要求,便是要两个人同
居于一个卧室中,那意思等于要取她为妻。  
  庞仁君直到此时,才明白这位师兄竟是爱她爱得如此地深,
不由得十分感动。她在心中暗暗祷告神明,让他们这一段好事和
谐。一面当着费选之面,揭开面幕。  
  原来她在阴山上居住了这许多年,几乎每日都到苦海后面一
座绝顶上,守候本山特产百载罕见的天香果。这种天香果总要一
百年以上才结一次,每次仅有一枚。十余年来,庞仁君苦苦守
候。当日她毁容之后,本欲立刻自尽,但心中忽然闪过希望之
光,便是想起有这一样天香果,据说能够化媸为妍,变丑成美。
不但如此,还可以永远保青春,直到寿寝正终之时。  
  她并不知几时等到那枚天香果,但这总是一个希望,昨日黄
昏时分,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让她等着了。当时立刻服下,回
来后加倍用功,导行血气,以便灵果的功效可以快点儿发挥。  
  今天整个上午,她都显得心神不定,杌陧不安。她想到清泉
上照一照看,究竟她的容貌是否已变回昔年那么美丽?可是她始
终提不起这勇气,因为这天香果也许能够保持青春。但化丑为
美,却未免过于神奇。费选也许是为了她的失常,因此突然提出
这个一窥究竟的要求。  
  庞仁君忽然信心倍增,她从这个丑陋的师兄处,获得力量。
于是她把面幕揭开,以作无言的答复。费选眼光到处,只见满面
血光,还有一个个大如拇指的洞,麻麻密密地布满面上。这些肉
洞内都闪射出血光,刺眼之极。他记起自己亲手放下的那窝巨
蚁。现在一看见她面上的血洞,登时想像到那群巨蚁在她面上咬
噬的情形。不由得阵阵毛发悚然,痛苦地喊叫一声,掩目退开。  
  庞仁君也如受雷轰,赶快放下面幕。顺手摸摸面颊,便发觉
面上的斑痕比以前更大更深。于是她明白是什么缘故了。此后她
足足不理睬费选达一年之久。无论费选如何哀求解释,说他并非
为了她的面貌而嫌恶于她等等,但庞仁君死了心,不再想及容貌
之事。这时她已是五旬许人,人生已过了大半,其实也可以放开
这等事了。  
  日子一久,她又渐渐与费选和好。晃限又是十余年过去,他
们认为实力已足以和峨嵋三老之一的赤阳子一分高下。便离开阴
山苦海,召集旧部,约定在皖山天柱峰乌木禅院报到。不料……  
  此时庞仁君自知离死不远。万念俱灰中,斗地想起师兄费选
之所以不顾而去,一定是因为她相貌奇丑,在这性命交关之际,
终于以自己生命为重,是以弃她如遗。想到这里,不由得伸手摸
摸曾使石轩中吃惊而呆视了一会儿的面庞。  
  前面丈把远便是一道清溪,她奋起余力,走将过去。举步时
独自摇曳生姿,婀挪动人之极。到了水边,俯首一瞧,只见水波
荡漾出现了一个螓首蛾眉的佳丽面影。  
  她用手摸面时,已发现光滑异常。但她不能相信手指的感
觉。故此走到溪边照看一番。哪知水面反映出来的面容,竟是昔
年那张绝艳的面庞。庞仁君大大怔住。歇了一会儿,想到师兄费
选若是见了她这副容颜,该会如何后悔。一时心中不知是悲是
喜,突然仰天厉声而笑。  
  石轩中在那边已挖好一个大土坑,但他没有过来。侧耳听着
庞仁君凄厉的笑声,一声比一声低沉,生像灯尽油枯,气力已不
续似的。他明白这个老魔女满怀心事,悲痛不堪。现在只好由得
她尽情发泄,再过片刻,就是替她埋尸之时。  
  忽听庞仁君尖锐地哼一声,石轩中微觉一怔,但探头出来张
望。只见溪边除了老魔女庞仁君以外,还多了一人。他的目光河
等锐利,一瞥之下,已看出那人乃是苦海双妖之一的费选。  
  费选那张骷髅也似的面孔上,居然也有表情,一望而知他此
刻的心情是尴尬、羞愧交集。他低沉地道:“仁君妹妹,我也不
知自己曾经做了什么事。啊,你别这样瞧着我,你骂我打我都
行,但求你别这样地瞧着我……”  
  庞仁君忽然收回冷冰冰的眼光,低头叹了一口气。石轩中是
局外人,因此看得十分清楚,那庞仁君本来右掌开阖几下,好似
运功行气,准备一掌毙敌的样子,但叹气之后,便放松了手掌。
由此可知费选对她数十年来的水磨功夫,并没有白用。  
  “仁君妹妹,为什么不理睬我?我先下逃开后,见没有人追
赶,立刻回去探看。只见你一直向这边疾奔,那姓石的小子没有
为难你么?唉,你臭骂我一顿吧,行不行?”  
  庞仁君凄苦地笑一声,摇摇头。她那种悲苦的笑容,的确动
人心弦。  
  费选数十年来,都将那副隐藏面幕下的面庞,想像作她未破
容前的样子,一向拒绝忆起她被毁后可怕的样子。如今奇迹似地
呈现在他眼前,果然是这么一张日夕难忘的脸孔。这使得他特别
动情,内心脆弱异常,她轻轻一笑,已足销魂。  
  像费选这种阴狠的人,平生善于隐藏内心情感,不使流露于
面上。因此一流露出来,的确令人心弦震撼。庞仁君一腔恨毒,
忽然被费选两滴泪珠,溶解得无影无踪。  
  “仁君妹妹。”他低唤一声,嗓音变得有点儿呜咽:“现在
纵使我立刻死在当场,也心满意足。”她惊异地嗯一声,只听他
又道:“本来你可以一掌把我击毙。”他歇一下,叹息了一声:
“但你终于放过我,足见你对我果然有真情。我虽死何憾,虽死
何憾……”她没有作声,事实上她也不能说话。  
  “你如果肯宽恕我,咱们赶紧离开此地,以后永不踏入江
湖。来日无多,妹妹,我要好好地和你聚一下,我发誓要令你事
事满意,这次让我戴你的面幕吧!”  
  她喉头咯咯数声,似是想说话而说不出来。然后,她用极悲
惨的目光望着他。  
  费选大惊失色,叫道:“仁君妹妹,你怎么啦?为什么不说
话,啊,你眼中的意思是说可以宽恕我,可是现在已太迟了,是
不?为什么呢!”他一面叫,一面往后退。石轩中这刻看不见庞
仁君的面貌,因此十分奇怪费选何以忽然会退开。  
  但见费选退到溪边,庞仁君突然凄厉地叫一声。费选惊得脚
下不稳,扑通一声,掉在溪水中,以费选的一身上乘武功,居然
会跌倒在深不过两尺的清溪中,可以想到他心中该是如何震骇,
才至于这样。  
  那费选一跌即起,腾身飞退到对岸。溪水波纹荡漾中,庞仁
君低头一瞧,忽然凝住不动。水纹渐息,慢慢回复可鉴人毛发的
镜面,她眼看水面现出一张老妇人的面容。  
  刚才独自驻在她身上的青春,转瞬间已忽然远逝。不知芳踪
何处。在这么短促的时间内,体验到青春与衰老的味道,事实上
很难适应。凡是好的事物,人心总嫌其少及时间短促,青春尤
然。同时她又想到费选之所以后退不迭,一定是因为她顿时变得
衰老之故。这是她最难以忍受的。  
  她挥手尖声嘶叫,费选知她心意。便怅惘地道:“妹妹,你
肯为我施展碧血箭功夫,我感激不尽。事到如今,许多是人力无
能挽回。我算是与峨嵋及石轩中结下大很,日后定必尽屠这干
人,以尉你泉下之灵。”原来他已看到嘴内的断舌。刚才所以后
退,事实上不是为了她迅速变为衰老而致,却是为了她嘴中尖叫
时那半截舌头的可怖样子。假定换了别人,肢体损残得再厉害
些,他也不会在乎。但庞仁君之伤便大大不然。  
  石轩中听到费选此言,不由甚怒。突然涌身一跃,高达五丈
许,凌空飞驰而去,口中宏声怒喝道:“费选你全无人心,复又
口出大言,石轩中在此——”人随声至,恍如飞将军由天而将,
声势赫赫惊人。费选骇一跳,辟易数步。石轩中已到了他头顶上
空,忽然发出剑啸之声,一道光华,电罩而下。  
  费选怪眼一闪,已知吃定大亏。这是一则对方身法、剑术俱
凌厉无匹,本就难以招架。二则对方作了先机,趁自己心神稍乱
之际,乘隙抵瑕罩将下来。当时只好怪叫一声,双掌齐出,先抵
挡一阵再说。  
  只听石轩中口中微噫一声,剑光倏然暴缩,化为一倏银蛇
般,缘着他右掌转个圈,寒气侵肌。费选机伶伶打个冷战,暗想
右碗一定完了。念头尚未转完,石轩中已飘身落在清溪彼岸。他
低头一看,右腕安然无恙,不由得大怪。却听石轩中道:“庞帮
主你不想我伤他么?”他双目注视着身体微佝的庞仁君,竟不理
费选。  
  庞仁君点点头。石轩中回首瞧视费选,怒声喝道:“姓费的
立刻给我滚,下次若遇上我,方叫你晓得石某之剑锋利与否。”
费选心中十分沮丧,一言不发,疾跃而去。  
  石轩中眼光瞥扫过庞仁君的眸子,立刻发觉这个一代女魔命
在顷刻,轻嗟一声,道:“庞帮主可有需我效力之处?”  
  地低下头,身躯摇摇欲仆,石轩中忙伸手扶她。她一手抓住
石轩中手腕,五指微颤,但力量奇大。若非石轩中已会易筋换
骨,这一抓已禁受不住。于是她完全衷心佩服这个青年剑客一身
功夫造诣,的确是武林百载罕见的奇才。只因她刚才这一抓,石
头也得被她捏碎。  
  她示意他一同蹲低,而后在沙上写道:  
  “濒死之际,胸中空空荡荡,无所挂碍。石剑侠骨义胆,剑
术凌盖古今。异日必能领袖武林,宇内称尊。我有手抄本一部,
藏在紫湖山麓野鸟洞中。此手抄本内乃我先父毕生摧摩天下各派
武功,撷精彩华,尽录其内。水灵子之玄阴真经,先父亦曾浏
览,故录之至详,你可取以参考。洞中尚有先父及我平生所聚之
奇珍十二件,俱稀世之宝。得一已足以富甲天下,并以送你。惟
欲入该洞,必须杀生。”  
  写到这里,忽然僵木不动。石轩中知她已死,暗自嗟叹一
声,把她的尸体抱起来。低头一看,只见她满面皱纹,老耋不
堪。大有一朝春尽红颜者之概,令人不忍再睹。  
  他将庞仁君葬好,便回乌木禅院,竟然忘记将沙上清晰的字
迹扫掉。因为他这个人一向光明磊落,胸襟冲淡。无论什么宝
物,都不会令他动心,是以这回事根本不放在心上。  
  乌木禅院中传出梵呗之声,一股檀香味道,飘浮在四周,石
轩中觉得在壮严虔敬中,似乎还有点儿悲哀的意思,心知定是在
收葬惨死的和尚,便不即入。顺脚踱到禅院侧面,那儿已是悬崖
的边缘,禅院院墙到此为止。壑下云雾绦绕,叫人莫测其深。山
风吹得衣袂飞扬,石轩中站在最边缘处,觉得好像站在云雾之
上,御风飞行着。  
  忽觉身后有点儿声息,石轩中立刻奇快无伦地转个身,只见
血印禅师含笑站在身后。老和尚合十道:“石檀樾好灵的感觉,
贫衲佩服。”  
  石轩中忙抱拳道:“原来是大师驾到,在下因贵院法事未
毕,不敢惊动。”  
  “沙门大劫,幸得檀樾解救,贫衲正不知何以为报。这番石
檀樾忽然驾临荒山,敢问贫衲有所能效劳之处么?”  
  石轩中忙道:“不敢当得大师此言。在下此来,仅仅请问大
师一事,便是拙徒史思温,前日在湘潭崔伟师叔家动身来此,未
知可曾谒见大师否?”  
  血印禅师摇头道:“令徒并未到此。”  
  石轩中立刻焦虑起来,暗想史思温一定是半途为玄阴教之人
截住。但面上却不露出来,含笑道:“多谢大师赐示,既然拙徒
未曾来到,在下尚有要事,必须立刻下山。”  
  血印禅师道:“檀樾何须匆忙至此,请到敝院待茶,稍谈一
会儿……”  
  “在下实有要事,唯其如此,更觉山中岁月之可羡。赤阳子
老前辈今日何以不见?实在遗憾。”  
  “家师自三年前已静居于偏院,不理世事。苦海双妖适才如
能侵入,他老人家也不会动手,而任他们凌侮。此所以贫衲早先
实在焦虑,那庞仁君下落如何?檀樾可曾追上?”  
  石轩中能够了解这等佛门高僧的行径,故此并不奇怪。当下
将经过情形一说,血印禅师听得直念佛号。石轩中说完之后,便
告辞下山。  
  这天来到了武昌府,城郊春光弥漫,嫣红姹紫,彩色缤纷,
夺人眼目。石轩中丝鞭轻摇,缓辔徐行,一面赏玩这一片春光,
一面测览踏青仕女。忽然触起心事,剑目紧锁,不知不觉催马落
荒而行。也不知走了多远,游人已杳,一片静寂,但景色似乎更
加悦目。  
  失落了许久的情怀,忽然又重抬回来,一丝怅惘空虚之感,
逐渐在石轩中心头扩大。  
  假如现在有一个人,和他并肩观赏这一番春光景致,这种怅
惘绝不会涌上心头。可是这个人儿,如今却和另一个美少年厮聚
在一起。他几乎可以想像出她含笑和那美少年说着知心话的神
态。这个想像使得他浑身不安,心里十分焦躁。因此刚才忽然落
荒而走而尚不自觉。  
  前面有一片斜坡,绿草如茵,甚是好看。他跳下马,惘然地
在一块大石上坐下。出了一会神,春天煦暖的阳光,照得他有点
儿燠热。四周浮升起一种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气味。他仿佛掉入一
个旧的梦境中,一切都那么相似和熟悉。朦胧飘渺的旧梦,却没
有令他勾出任何一幅鲜明的图画,只是一种熟悉的,使人惆怅的
感觉而已。  
  坡那面忽然飘起一缕清细的箫声,袅袅飘散在春光正盛的城
郊。  
  石轩中的心魂随着那一缕箫声,忽又跃在另一个梦境中。但
梦中的人,却仍然是艳色无双的朱玲。箫声如怨如诉,如泣如
慕,仿佛有一位美丽的少妇,徘徊在春花盛放的园中,思念着远
方的人儿。值此良辰,自顾形单,芳怀寂寞难道,于是对花叹
息。  
  石轩中轻轻叹息数声,他深深尝过相思的苦味,直至如今,
仍然未能摆脱。这一阵箫声,勾起他好久以来一直抑压不去想及
的愁怀,内心为之一阵颤栗,起了深刻的共鸣。他知道这世上多
的是曾经遭遇过爱情合楚的人,故此在情感方面的表现,常常会
得到共鸣。这位吹箫的人,必定也是千古伤心人,才能吹奏出这
么婉转有深致的箫曲。于是起身信步走上坡去,瞧瞧是个怎么样
的人?  
  他上去草坡,四看一眼,忽然定住在那儿,东风吹拂起他的
软薄衣衫,益发显得丰神如玉,俊美绝伦。  
  在草坡那边,却是一座疏落的桃林。桃花如繁锦般缀在枝
头,红霞映眼。林边一株桃树下,一位丽人坐在一方青石上,两
只欺霜赛雪的玉手,横执着一支箫,搁在膝上。她也看见了坡顶
的人,登时脸上的表情完全凝结住。但仍然是极端美丽的脸庞,
树上娇艳的桃花,相映之下,全部变得黯无光采。  
  石轩中在内心大声叫喊着:“玲妹妹!”可是他嘴唇紧闭得
有似用石头雕成。他还要等明白了宫天抚和她没有什么特别关系
之后,方叫得出来。  
  朱玲脑中嗡嗡直响,有点儿昏沉沉的,根本就想不起任何
事,也不会出声唤他。因为经过以往多次误会,现在非石轩中先
叫唤她,她下意识中不会让自己先招呼他。  
  这是一幕微妙而奇异的重逢。当他们都远离得彼此不知踪迹
时,他们时时会觉得对方就在咫尺之近。可是如今相距不过两
丈,彼此清楚地看得见时,却感觉到相隔着千山万水之远,比一
个陌生人更觉陌生。  
  朱玲直觉地感到石轩中已经成熟了,不但昔年俊美丰神不
减,还多了一份男子汉气概。石轩中同样感到朱玲身上已寻觅不
到那种放任娇纵的野性。而由于一丝幽怨之色,加添了一种端庄
矜持的风情。大家都好像变了。  
  他们凝视着对方好一会儿工夫,渐渐恢复常态。朱玲忽然想
起宫天抚林后解手,现在该要回来,登时慌乱地移首四望。石轩
中猜出她找寻什么人,脑中轰一声,满面通红。口中恨恨地哼一
声,倏然回身便走。朱玲见他忽然隐没在坡后,不禁站起身躯,
玉手微伸,作出要挽留他的样子,但口中没有发出声音。反倒是
山坡那边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越走越远。  
  你道朱玲何以突然在此地出现?原来当日她惘然循着地洞回
石庙,脑中一直为了宫天抚之死而混乱得很。出了石门,刚刚踏
上石阶,忽然听到左近传来一点儿极低微的声响。  
  朱玲为人聪敏无比,这一点点声息传入耳中,竟比一个轰雷
还要使她瞿然动容,立刻停步不动。歇了片刻,那种响声复又传
入耳中。她循声细察四面墙壁,却没有丝毫迹象。心念一转,疾
跃上去,绕到庙前,脚下可就弄出声响。宫天抚横卧地上,面色
灰败,四肢僵硬。朱玲嘤然哀啼数声,抱起宫天抚冰冷的身体,
奔入竹林中。  
  石庙下面秘室中的人,甚至可以听到朱玲擦竹而过的声音。
阴阳童子龚胜暗中舒口气,随即决定立刻返回碧鸡山去。他命那
头目万公明出去查看朱玲走了多远。万公明从内室出来,向少年
李平眨眨眼睛,便启门出去。石门一开,一股旋风疾卷进来。万
公明首当其冲,惨叫一声,首级飞坠地上。那少年骇得双腿软
了,只见剑光一闪,当胸刺入,立时了帐。  
  室中出现一人,正是一凤三鬼中的白凤朱玲。她心头恨火熊
熊,以杀敌为快,故此身上雪白罗衣已染上不少血迹。她神速地
将宫天抚放在一张卧椅上,然后仗剑逼到内室门口。阴阳童子龚
胜屹立在门内,赤手空拳。  
  朱玲冷笑一声,道:“任你狡计多端,终被姑娘寻出藏身之
穴,龚胜送上狗命来。”  
  龚胜自知形势不佳,这番有死无生,不由得遍身出了冷汗。  
  朱玲冷冷又道:“龚胜你这回逃得出姑娘剑下,姑娘自刎给
你看。”  
  阴阳童子龚胜内心尽管惊骇,但面上可不露出来,同时更不
停地想法子挽回危局。  
  朱玲压剑缓缓迫入去,刚刚踏入门口,龚胜忽然叫道:“玲
姑娘肯慢动手,请听本座一言。”她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话
说?”  
  “本座行年七十有余,纵然一命换一命,也自值得。”他沉
重有力地说。朱玲果然芳心一动,想道:“宫天抚何等人才,却
被这老魔换了性命,真真不值。”  
  “如今贵友实在未死,本座尽力施救,尚可挽回大半条性
命。此后玲姑娘再请能人施救,则一身武功,犹可恢复旧观,未
知玲姑娘意下如何?”  
  朱玲脑筋一转,毅然道:“一言为定。”飘然退出外室,仅
剑守住门口。  
  阴阳童子龚胜透一口大气,满有把握地走到宫天抚身边。先
将宫天抚抱到地上,自家也在他头顶处盘膝坐好。他抬目望着门
口的朱玲,道:“本座运功之后,真元大耗,姑娘举手之间,便
足以取我性命。”  
  朱玲明白他的意思,坚决地答道:“只要他得回大半条性
命,日后你我互不相犯。”  
  龚胜耸耸肩,暗自佩服白凤朱玲到底是鬼母传人,口齿干脆
俐落。她言下之意,大有日后相逢,只要龚胜不动手侵犯,她也
不再寻他晦气。当下凝神定虑,调元运气,将一点真火迫到掌
心,徐徐伸掌出去,复按在宫天抚前胸发间的神庭穴上。此穴属
督脉第一要穴,宛如枢纽。  
  片刻工夫,阴阳童子龚胜头面冒出蒙蒙汗气,显然甚为吃
力。又过了一会儿,龚胜汗如雨下。但这时正值要紧关头,也无
暇抹掉。朱玲乃是大行家,见他如此施为,便知不是虚假。芳心
大慰,凝眸看着宫天抚。却仿佛看见他身上也冒出缕缕极淡的白
气,面色也由灰白转变为红润。  
  龚胜沉重地呼吸数下,朱玲厉声喝道:“你自己说过的是挽
回他大半条性命,可不许有违诺言。”这叫做先声夺人。龚胜果
然想少耗一点元气,但被她一喝之后,怕她看出来,赶紧拼命施
为。  
  又过了半盏茶之久,龚胜松开手,颓然道:“本座已经尽力
啦,玲姑娘你把他扶起来坐好,最好度几口真气到他腹中,功效
更宏。”  
  朱玲收起宝剑,过来把宫天抚抱起。发觉他身躯温暖柔软,
竟是大不相同,心中不禁又悲又喜。将他放在椅上之后,便用樱
桃小嘴印在他唇上。阴阳童子龚胜在一旁看了,立刻移开眼光,
疲乏地想道:“罢了,这宫天抚俊美无双,只有他才配得上国色
天香的玲姑娘。这等香吻艳福,若换了我,定要折寿十年。”  
  宫天抚忽然回醒,双臂一伸,把朱玲楼紧。四片嘴唇仍然胶
贴在一起,但朱玲已没有度气过去,那销魂蚀骨的丁香小舌却收
不回来。良久良久,朱玲趴在他胸前喘气,耳边听到宫天抚温柔
地喃喃道:“你永远属于我……我也永远属于你,咱们永不分
离,直到地老天荒……”他的喃喃细语,朱玲但觉比之所有的音
乐部悦耳动听,她沉醉地闭上眼睛。  
  宫天抚忽然大喝一声,身躯一挺,站了起来。朱玲忙搂住
他,道:“由得他溜走吧,这是我的诺言……”说时,阴阳童子
龚胜已消失在门外,行动甚觉迟缓。宫天抚何等聪明,登时也就
会意,知道自己一命定是这老魔头救回。  
  两人温存了好久,情话绵绵不绝。要知宫天抚一生冷傲,这
一次乃是生平首度付出感情。大凡平日越冷的人,恋爱起来热度
越高,宫天抚也不例外,直把朱玲整个人都烧熔。  
  他们下山后到了大路上便碰上上官兰。这时上官兰也浴身爱
河之中,因此容光焕发。当她一见到宫天抚和朱玲两人,登时又
欢喜又忧心。  
  大路上行人络绎不绝,上官兰刚从市镇出来。独自一个人,
骑住一匹健马鞍辔甚是鲜明。她有点儿心神不定回答着朱玲的询
问。宫天抚发觉了,立刻问道:“兰儿你怕谁追来?”这句话令
她大吃一惊,原来她本和史思温一路走。刚刚出镇时,史思温又
折回去买点食物,以免赶过打尖地方而没得吃。上官兰明知史思
温见了宫天抚,一定要打起来,故此提心吊胆,怕史思温出镇来
碰上。  
  宫天抚接下去又问道:“是不是玄阴教的人?”她含糊地嗯
一声,宫天抚勃然作色,道:“现在你不须害怕了。等我的伤势
全好,一定要上碧鸣山,瞧瞧那些魔头们有什么惊人能耐。”  
  上官兰吃惊地问道:“宫大叔,你被淮伤了?”  
  宫天抚简短扼要地回答。这时他们折回向市镇走去,因为宫
天抚有洞庭湖君山之约,他是个硬气好胜的人,是以身上虽然负
伤未痊,功力只剩下十之三四,却坚持地还要赴约。上官兰听
了,面色变来变去,朱玲十分狐疑地查察着她的不安,口中却不
说破。  
  人了市镇,居然没碰见史思温。上官兰心中矛盾得很,既然
和史思温商量好才跟他们走,但又怕碰上他,双方一下子打起
来,无法解说得清楚。  
  三人在镇上打过尖,然后上路。宫天抚一心一意放在朱玲身
上,故此不理会上官兰心中闹鬼。但朱玲感到十分难过,因为上
官兰终究是她的爱徒。数日不见,连师父也隔膜了,的确令人难
受。  
  走了好一程,史思温始终没有出现,上官兰猜想他一定和自
己错会,向相反的方向追赶。于是暂时放下心事,但随即又想到
史思温找不到自己,定然焦急无比。这一来又为之不安起来,如
是者疑神疑鬼,两日后到达了洞庭湖畔的岳阳楼。  
  这天一早便先投了店,反正那罗刹夫人君山之约,应在翌日
三更时分。因此早点投店休息也好。直到这时,上官兰才将那块
寒星冰玉取出来,让宫天抚医治伤势。她诿称忘了有这只专克龚
胜先天一气功的异宝。宫天抚不疑有他,喜孜孜地拿去施为。但
朱玲却更多了一点疑心。  
  要知上官兰实在没有忘记这回事,她之所以早先不取出来,
便是怕史思温一旦出现,宫天抚如已十足恢复功力,则史思温必
死无疑。是以一直拖住。直到现在,因知宫天抚明晚君山约会的
对手,十分厉害,这才赶快取出来。本来她大可将内情告知朱
玲,可是这两天已见到朱玲和宫天抚神态之亲密,远胜从前。史
思温乃是石轩中的徒弟,只怕如今朱玲也会对他不利,是以不肯
说出来。  
  这天下午到郊外游赏,朱玲无意得见石轩中,实感意外。宫
天抚回来时,朱玲已返回青石上,翘首望着一树桃花,沉迷在无
边思潮中。  
  他只须一眼,便看出朱玲正陷在巨大的悲哀中,她这种样
子,比放声励哭要深刻得多,他为之大惊,问道:“朱玲,你想
起什么事?”  
  朱玲没有回答,勉强向他笑一下,起身道:“我们离开这
里。”  
  宫天抚嗯一声,道:“兰儿立刻就回来,等她一到,咱们便
走。”  
  朱玲生气道:“不成,非马上走不可。”说时,已起身走上
山坡去。  
  宫天抚在后面追上来,摇头道:“你无端端生气作甚,好
吧,我用箫声告诉兰儿……”她突然将那青玉箫取在手中,放步
疾走,只见白衣飘飘,走得极快。宫天抚呆了一下,只好跟踪上
去。两人霎时间走得无影无踪。  
  上官兰自个儿赏玩春光,心中却是离愁万种,说不出那股凄
凉之意。踯躅了好久,这才回到那片桃林处,却已不见了朱玲和
宫天抚踪迹。她以为他们坐得闷了,也到附近走一会儿,便在朱
玲方才坐过的青石上坐下等候。  
  坡后忽然转出一人,上官兰格目一望,不由得呀了一声,跳
起来叫道:“史哥哥你几时来的?”但立刻记起宫天抚他们还在
附近,连忙掩住嘴巴。  
  史思温面上毫无表情,非是生气,也不欢喜,他道:“你的
大叔姑姑都先走了。”  
  上官兰喜叫一声,扑奔过去。史思温一闪,挪开散步,倚在
一株桃树上。用力大了一点儿,因此桃树一震,洒下千百片桃花
瓣,飘飘荡荡地坠下来。她为之一怔,身形一挫,颦眉道:“史
哥哥你不理我么?”  
  他没有做声,上官兰仿佛听到他叹息。于是又道:“这一晌
你可是跟着我们?但为何至今才现身相见?”  
  史思温剑眉紧锁,过了一会儿,突然道:“我本来还有许多
话要对你说,但现在想想,说了也是多余,缩起来只有一句
话……”他还未说出,上官兰已预感到事情不妙,哀声叫道:
“史哥哥,你别这么残酷对待我啊……”  
  史思温心中一软,但随即又想起她当日一见了宫天抚和朱
玲,便立刻舍下他而去,也不想法子来通知自己一声。这等寡情
薄义的表现,已足够叫他心冷如灰。言语说得再动人,又有何
用。想到这里,心便转硬。  
  上官兰见他面上仍无表情,暗念自己一肚子委屈,但他却连
听也不听,不禁悲苦得流下眼泪,决定不再做声。须知每个人都
有自尊心,这自尊心实在也等如自卑心。上官兰正是自卑起来,
虽有悲苦,也不肯说出口。  
  史思温道:“我那句话,就是请你忘掉以往的一切。将来偶
然相逢,最好当如见到从不相识的陌生人。”上官兰哇一声,伏
在树身上哭起来。  
  史思温努力硬起心肠,想道:“你先无情,可怪不得我,这
样对待你,已算是十分温柔哩!”  
  要知这两天他远远吊在他们后面,看见上官兰一路上和宫天
抚等有说有笑,宛如一点儿不把失踪的他摆在心上,因此越想越
气恼。大凡妒恨之心一起,最难控制。史思温那么朴厚的人,但
在自个儿气愤忖想时,也恨不得用全世界最毒辣的话去刺伤她。  
  当上官兰掩面痛哭时,史思温陡觉一阵凄惨的快意,疾然转
身飞奔而去。入了岳阳城,忽然有人唤道:“思温,到这边
来。”声音入耳,熟悉之极,使得他从迷惘中惊醒。回头一望,
只见俊逸脱俗的师父石轩中,站在一家客店前,招手唤他。  
  他奔过去,喜叫道:“师父,你几时来的?”忽见师父温蔼
的笑容中,透出一点儿悲郁味道,便怔一下,寻思道:“莫非师
父见到玲姑姑了?”  
  石轩中道:“我刚刚要了个上房,咱们师徒俩够住了,先进
来休息一会儿。”  
  两人走入房中,等伙计泡好茶水,退出去后,石轩中问起他
近来行踪。史思温叹口气,将经过情形全部说出来。他一直偷觑
着师父的神色,只见他听到自己说及朱玲那一段,神色丝毫不
变,便知他一定曾经见过她。  
  石轩中除了本身的感慨之外,还发觉朴厚的徒弟,经过几天
的遭遇变化,好像已完全长大成人。于是道:“思温,你年纪尚
轻,日后恐怕还有男女之情的遭遇。但以我想来,这些事情,都
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一定经不起风浪考验。你必须常常记住,你
已立下重誓,将来要继承我崆峒派上清宫观主之职,因此男女之
事,你已无权参与。”  
  史思温肃然道:“师父放心,徒儿若不是记住这一点,便不
至于和上官兰决绝了。”  
  石轩中沉思片刻,便道:“如今既寻到你,此地不必久留,
咱们傍晚时开始动程。你必须查出冒我名字杀死陇外双魔之一的
冷面魔憎车丕之人。然后,最重要的,便是我此次出山本旨,上
碧鸡山找那鬼母冷婀,与她一决高下。”  
  史思温呐呐道:“可是……师父……”石轩中道:“你有什
么话,不妨直说。”  
  “徒儿实在气那姓宫的不过,师父不找他们斗一斗么?”  
  石轩中惘然一笑,道:“我想不必了,赢了他不见得英
雄。”  
  就在他们所住的客店斜对面,另有一家旅店,朱玲和宫天抚
正在房中闲谈着。上官兰带泪痕回来,宫天抚和朱玲都看见了,
但没有问她,原来此刻他们心中都有事。  
  要知那宫天抚十分聪明,回到客店之后,不久便知悉朱玲必
有古怪。他明知唯一情敌,乃是名满天下的石轩中。是以一看朱
玲模样,便猜到石轩中头上。可是朱玲却不肯承认,也不否认。
故此宫天抚正在生着闷气,朱玲也愁肠万种,说不出那种惆怅滋
味。  
  挨到下午时分,朱玲推说头痛气闷,自个儿出去散散心。宫
天抚也没言语,由得她自去。朱玲策马出城,一直驰到早上那座
桃林,便下马徘徊寻思。  
  她心中觉得十分恐慌,因为她发觉自己虽爱宫天抚,但又忘
不了石轩中。甚至可以说,石轩中在她心中的份量,比宫天抚还
要重要些。但她自己又明白,爱情一定是独占的,绝不能介入第
三者。因此她对于自己同时深深爱着两个男人,觉得十分不合
理。除了淫贱之外,再也找不到解释。此所以她会觉得可怖。  
  对于石轩中,她除了爱之外,还有恨。她说不出恨他什么,
但以往的一切误会,她总觉得他太过无情。即使是今早邂逅相
逢,他为何一言不发,掉首径去?可是终然如此,她却又明白自
己感情上的脆弱。只要石轩中多站一会儿,她一定会投向他怀抱
之中,乞求他拥抱怜爱。但这样子要是被宫天抚看到,这个孤傲
无比的人,一定会愤慨得自杀而死。  
  “只要从今而后,再也不遇见到石哥哥,那就不会发生什么
事故了。”她想,但随即星然发觉自己再度到这里来,究是什么
意思?除了希望再见到石轩中之外,还有什么意思?  
  她苦恼地顿顿脚,把头巾解下,如云秀发技垂下来。山风轻
轻吹拂着,益发显得云鬓雾鬟,国色天香。白色的罗衣在风中飘
扬,看起来仿佛她随风飞逝,她躲避开尘世无穷烦恼。  
  山坡后转出一人,长衫飘飘,面如冠王,剑眉朗目。一派儒
雅风流的气度,令人心折。  
  朱玲啊了一声,双目发直。她真想不到这个前世冤家石轩
中,果真又出现眼前。  
  石轩中也自呆呆瞪视着她。在他心中,波涛起伏不休。他平
生遇见过对他有情的美人其实不少。但他不明白自己何以老是对
朱玲念念不忘。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想起尘世旧梦,他总是先
想起她。  
  两人脉脉地对视一会儿,大家心中都明白此生此世,再也无
法把对方遗忘。然而这种搂刻入骨的爱情,却陡然增加彼此的苦
楚罢了。他们一齐发出叹息,将桃林四周的岑静冲破,朱玲悲哀
地摇摇头,两颗晶莹的泪珠滴下来。  
  石轩中忖道:“我和她虽然没有缘份,但总可以像朋友般分
别,不必像仇人冤家般啊……”于是他严肃地先向她点点头,
道:“咱们好久不见了,你可好么?”  
  朱玲见他扳着脸孔,说出这种客套敷衍的话,那颗心冷了一
大截,拭泪道:“谢谢你,我很好。”两人又没有话说,沉寂难
堪笼罩在他们之间。  
  石轩中暗自叹口气,忖道:“你那双脉脉传情的目光中,我
可以读出千言万语。但烈女不事二夫,既然你已有了心上人,又
何必对我有情。”正在悲哀自忖之际,坡顶忽然有一人奔马般冲
下来。石轩中扬目视之,只见那人鼻如悬胆,目若朗星,面白无
须,举动飘洒,端的好一位俊美人物。  
  他一面凝眸打量那人,一面想道:“闻道宫天抚俊美无比,
这人大概便是了。”  
  那人正是宫天抚,他到了朱玲身边便停住身形,怒目打量石
轩中。这两个情场上的敌人,虽然各自在心中嫉恨无比,但他们
都不能否认对方的仪容,的确堪作对手。  
  宫天抚冷涩地讽道:“想必你就是石轩中了,这两天苦苦跟
踪着我们,可曾发现了什么?”石轩中移开眼光,扫射朱玲一
眼,只见她泪痕未干,低鬓垂首,若不胜情。“还有什么话好说
呢!”石轩中在心中又惆怅又愤恨地想。  
 
  ------------------ 
  旧雨楼·至尊武侠 扫描校对 
  
返回目录: 剑神传    下一页: 第14章 老仙长排灯话前缘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