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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长安的初秋,已经具有相当的寒意。
    但是走在路上的李益,却是热络络的,这股热是从他心里发出的,那是由于他得到了一
个机缘;在东宫太子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极为深刻的印象而引起的。
    虽然这一切对他的目前并没有太多的帮助,但是将来,很可能就是最近的将来,这些对
他的用处就太大太大了。
    因此,他回到家里的时候,脚步也颇得特别轻松。
    霍小玉接他进来,看他一脸喜色,连忙问道:“允明的事怎么了?你一出去就是一整
天!”
    “我自己出马,还有什么办不通的事,允明已经回家了,欠款也已交清,仍然留部任
职。”
    “真的?你是从那儿邦他弄来的钱?”
    “弄钱去缴欠款固然不难,但允明未必肯接受。我是找那些坑他的人把钱吐出来的。”
    他把安排的事说了一遍,霍小玉满脸现出钦佩之色道:“十郎,还是你行,那些人太狠
心了,是该这样整整他们,这还太便宜他们了。”
    李益笑道:“便宜不了他们的,事情到了禁军手里,还能放得过他们吗?缴清欠款,只
是在我们面前落个案,暗底下他们要拿出的数目,恐怕数倍都不止。”
    霍小玉道:“这么一来,那些人不是更恨允明了?”
    李益笑道:“衔怨恐将不免,不过这是他们自己找的,谁叫他们先存了害人之心呢?”
    霍小玉叹了口气:“我是怕他们经此一来,会更恨允明,再度弄花样去陷害他。”
    李益道:“他们不敢了,允明本身清正,已是有口皆碑,出了这么大的事都没有扳倒
他,可见公道自在人心,何况那些人也知道这次事情是郭家的禁卫军出面摆平的,郭家可不
好欺负,他们巴结唯恐不及还敢再去惹他吗?”
    “那也很难说,如果他们横下了心……”
    李益笑道:“比辈最大的长处就是能屈能伸,见软的欺,见狠的躲,所以才能发财。如
果他们有五分气性,就证明他们的良心未死,倒也好了。”
    “难道说衙吏司隶中就没有正人了!”
    “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百步之内,必有芳草,那一个行业中都有好人,只是好人
都像允明那样,发不了财,积不下钱而已。”
    “你准备做怎样的官?”
    李益叹了口气道:“你算把我问住,那是个很难答覆的问题,做官不外三途,做清官,
做好官,做大官,以我的条件,只能取乎中,做个好官罢了。”
    霍小玉睁大了眼睛道:“这是怎么说?从来没有人把官这样子分的!”
    李益一笑道:“要做清官,必须一清如水,如果我像郭家兄弟一般,有世爵可荫,有万
贯的家财可继,当然可以做清官。可是我并没有,虽是一榜进士及第,仍须由低层慢慢晋
升,如果我立意做个清官,也许可以造福一乡一地,却很难再往上爬了。因此我只有往好官
上为之,不在老百姓的身上搜刮,也不像允明那样固执守正不阿,既为老百姓打算,也不刻
薄自己,如是而已。”
    “那你所说的做大官呢?”
    “这就要昧着良心地刮,八分媚上司,两分肥自己,看准门路而私其所好,自可青云直
上。”
    霍小玉道:“十郎!你说得太偏激了。”
    李益苦笑道:“也许是如此,但是看看目前长安的情形,却也不能说我的话没道理。”
    霍小玉笑道:“照你这么说,大官中就没有清官了?”
    李益道:“我没有这么说,许多世爵子第而荫显职,他们不乏钱用,就可以做清官,那
不是士人之途,留给我的只有好官与大官两种。”
    霍小玉道:“这我不承认,本朝许多名臣,都是布衣出身,他们不是一样封侯拜相!”
    李益笑道:“布衣未必就是贫士,贵至相阁者,也不是完全一清如水,以我大伯而言,
他一任丞相,告老返里时,所携不下数十万金,如果以他的俸禄而言,就是束紧腰带,全家
不吃饭,也积不下这么多的钱,可是他的清名却为朝野所共称,这其中自有奥妙。”
    霍小玉道:“这些钱从那儿来的呢?”
    李益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伤廉而已。”
    “怎么是个不伤廉呢?”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有的是门下的奉敬,有的是部属的奉敬,我举个最简单的例
子,你就能明白了;比如说有一个缺,有甲乙二人,才能相似有待取决,甲送了人情而乙没
有送,那么派了甲,就是不伤廉,如果甲的才能不如乙则收了甲的礼,仍然派乙,仍然是不
伤廉。”
    霍小玉道:“要依我的话,应该是才能相同的话,选乙而不择甲,贿赂而求,其品自
分。”
    李益一笑道:“这样一来,你就会犯了我大伯同样的毛病,他本来也是以此来分清浊
的,别人知道他这个脾气后,甲冒乙之名,送了一份厚礼给他,结果他就派了甲,事后知道
了,啼笑皆非,才变得圆通一点,与其孤介而为小人所赚,倒不如圆通而求事之所宜了。”
    霍小玉叹道:“真想不到官场中还有这么多的曲折!”
    李益道:“是的,圣人立教时以清正廉明为选牧之不,在那个时候是行得通的,因为那
时的国土小,诸侯分立,大小计及千国万邦,一举一动,国人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却
不同,天下一统,朝廷有四海而抚亿兆之民,用人唯才,不能纯以品德为绳,如果每个人都
像允明那样固执,不见得就能把国家治理好。”
    霍小玉摇摇头道:“我实在不懂,你也别跟我谈那些道理了,今天还在那儿耽了这么
久?”
    “到东宫太子府去了一趟。”
    霍小玉睁大了眼睛,李益含笑把今夜的情形说了一遍,霍小玉摇头道:“十郎,你这就
不对了,好端端的出这个主意干吗?你也不是要靠这个邀宠呀!”
    李益道:“当时我是一时高兴,但看到太子那种惊喜之态度,我很后悔,所以我把侍读
之议力拒了。”
    “可是太子还是会召你去的,长此以往,为人参奏一本,说你导储君狎游,那可太不上
算了。”
    李益笑道:“我真要借此而显,自然会把各方面都敷衍得很好,可是我却不想用这途径
求达。”
    “是呀!我是知道你为人的,才替你担心,换了别人,一定巴不得有这个机会呢,可是
以后太子来召,你又不能推辞,那又该怎么好呢?”
    “没什么,我已经托了郭威,叫他及早设法,帮我找个外缺放出去,越远越好!”
    霍小玉一怔道:“那又为什么呢?”
    “让太子知道,我今天那样做非为邀宠。”
    霍小玉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你去年就出去了,何必又苦等这一年呢?”
    李益道:“这不同,去年出去,我只是默默无闻的一个穷进士,不知道要到那一天才能
爬到个像样的位子,今年我出去,已经留在帝心了,随便找个地方,待上两三年,等新君登
位,我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征召回京,那时候的李十郎就是长安新贵了。”
    “你这么有把握?”
    “当然了!圣上的圣躬一直不宁,就是不出什么事,也必然会逊位而禅,做太上皇以静
养天年目前只是让太子熟知一下政事而已。”
    “一定会调你回来吗?”
    “不会有问题的,新君最倚重的就是郭家兄弟跟秦朗,而这三个人,都是我的知己,何
况今宵一会,我在新君的心中已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说圣上也有诏命,要好好补报我一
下在剪除鱼朝恩一事中的功劳,因此这一点是绝不会有疑问的。”
    “那么我们要打点着准备离开了?”
    “是的!我已经请郭威明天就去找殷天宫关说,不必等秋后吏选总叙,那里有缺,即时
就放!我想三四天内就会有回音,因为这次问题比较简单,我不挑职事,不挑地方,反正是
个权宜之计,没什么好磨蹭的。”
    “这不是太突然了吗?一点准备都没有。”
    “有什么要准备的!困上铺盖行李,说走就走,因为照眼前的情势,是越快离家越好。”
    霍小玉轻叹道:“说得倒简单,举家远迁,总不能拔腿就走!亲朋那儿,总要去辞行
的。”
    李益苦笑道:“小玉!你别想得太多了。我祗是出去转一转,并不是去赴远任,因为我
最后的目的还是在长安,我是文官,兵镇节度使无份,要想发展,只有做京官,这仄!卒就
职的原因不足为外人道,放的也不会是个好缺,没什么值得告诉人的,说得不好听一点,我
是去避祸,拿到任令文牒,最好是悄悄地上路,谁都不通知!也许很多人还以为我在走霉
运,避之唯恐不及,你还指望他们在十里长亭,列队设宴相送不成!”
    霍小玉叹了口气道:“十郎,我并不是爱慕荣利,但是我总觉得这种离开的方式,对你
太过于委屈了。”
    李益微笑道:“不错!假如我真是如此凄凉地就道,那的确是太委屈了,可是我展望于
未来,而且是不久的未来,等我应召回京时,你看看那些人吧,十里长亭外,搭棚子相迎的
盛况可以想见的,那才真是扬眉吐气的时候!”
    霍小玉道:“娘那里总该去一趟吧!”
    “那是当然的,终南离这儿并不远,一辆车子,两天来回,并不是件麻烦事。”
    “我兄姊那里呢,是否要去一次?”
    李益立刻道:“千万不可,我倒不是因为他们失势待罪,怕沾着他们,而是这一去,一
定会说起我为什么要仓卒就任,真正的原因不能说,编个理由也无法令人相信。”
    霍小玉道:“真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说出去的,大母过世了,我姊姊他们对我感到很
惭愧,而且都寄望你将来能照顾他们一下。”
    “将来我有办法的时候,我会为他们洗脱的,只是现在,绝不能去向他们辞行。今天我
去拜望东宫,恐怕很难瞒得过人,因为太子是喜欢夸耀的人,那一次水仙盛会,他一定会如
法炮制,来款宴一下不知情的人,加上长安人好事夸饰的风气,很快的,这就会传为一个新
闻。长安天子多风流,隋炀帝杨广携美夜戏,制清夜游词,及今还脍炙人口,传为美谈,大
唐天子好风流却无人能及此等豪情逸兴,每引以为憾!”
    霍小玉道:“这是荒佚祸国的先征,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要争胜也不在这上头。”
    李益笑道:“这是一般臣民的想法,也是冬烘学究的想法,当皇帝的人心里却是另一种
念头,树碑记武功,传语说升平,这是帝王之业,汉宫飞燕掌中舞,后世无人能过之,玄宗
皇帝乃以骊山华清温泉,洗太真凝脂,是瘦虽不及而以肥胜之,做皇帝的人,总是想要有一
两样举措能直追前人的,何况这位东宫殿下又是不甘寂寞的人!”
    霍小玉道:“那跟我去辞行又有什么关系?”
    李益道:“东宫把水仙之饮多款待几次客人,事情就会腾传开来,这就是我急急要走的
原因,我已经考虑到这一点,关照过郭威,万一劝阻不了太子重开水仙夜宴,就千万压住
点,别堆在我头上,算是太子自己的首创……”
    霍小玉道:“这倒是个好办法。”
    李益笑道:“宫中多少轶事都传了出来,这件事又怎能瞒得了人呢,将来很可能会有两
种传说并行,但到了你那几位姊姊的口中,一定会绘声绘形,极力往我头上推,跟着把我是
为了躲避太子亲近的事也传了出来,那就不太妙了!”
    霍小玉一笑道:“不去就不去吧,那也不值得如此紧张,我也祗是说说而已。”
    李益道:“军国朝廷大事,不得语之妻妾,为本朝臣律之重款,原因无他,就是为了妇
人之口难以守秘。”
    霍小玉道:“这一说你把我也算在里面了?”
    李益笑笑道:“你的毛病就是胸无城府,心里面藏不住一点东西,你的姊姊们又都是厉
害的,保密的本事没有,挖秘密的本事却是天下第一等,等你们姊妹在一起密谈两个时辰,
原原本本,完全都被她们挖走了。在这方面,你实在不如浣纱,她说不开口,就硬能半点口
风不露。”
    霍小玉笑道:“所以她才越长越胖,就是光进不出,满肚子的话把她给撑胖的。”
    两口子相与大笑起来,笑过后,霍小玉道:“允明那儿,我们总该去说一声吧。”
    “那当然,有很多事。我还得交代他一下,因为我看他跟郭威在一起,为整究吏情的事
很热心,正想劝劝他,不要太多管闲事,徒招人嫉,那些事,郭家的人可以管,他却不能
管。”
    霍小玉道:“我们住的房子,也不能就这么空着,该请贾飞派个人来照管。”
    李益苦笑道:“小玉,你不是小孩子了,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贾飞为了避嫌,早把他
的手下撤走了,而且这半年以来,连一封信都不给我们,就是避免跟我们接触,即使真有人
在这儿,也不会为我们看房子的。”
    “那不是我们的房子,是他自己的!”
    李益又笑了:“小玉!你真傻,贾飞大哥的家在江南,他的活动地盘在运河上,根本就
没有在京师置产的必要,买下这幢房子,完全是为了帮助小桃祖孙俩早日跟允明离异,以便
回到江南,他只付了一笔钱给她们,连券署都没有要过来,因此这所屋子的原主还是江家的
名下!否则我们又怎能住进来,远在半年前,就会入官了。”
    霍小玉一怔道:“那我们要是走了呢?”
    “我不知道,反正我们住着没人会来收赁资,我们走了,也自会有人来处理的,也许是
江家的亲友,也许是别的人,当我们搬过来没多久,贾飞就找个人通知过我,说我可以尽管
住下去,什么时候不要了,把门一锁,贴上张远行的条子,放置不理就行了。”
    “为什么要这样子呢?”
    “因为他们庇护了鱼朝恩门下的江湖人,事情还没算了,这所屋子祗有我住着没关系,
我跟贾家兄姊与黄衫客的关系是赖不掉的,那天诛杀鱼朝恩的情形,圣上自己也在场目睹,
还有汾阳王郭老千岁作证,别人想证赖我是鱼朝恩的同党也不可能。但除了我之外,目前恐
怕谁也不敢住进这所屋子来自惹麻烦。”
    霍小玉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李益笑道:“这些事又何必告诉你呢,反正我们也不打算永远住在这儿,祗不过是暂居
而已。”
    小玉迟疑地道:“十郎!我……做了件错事,希望你能原谅我。”
    李益一怔道:“什么事?”
    霍小玉道:“我把那笔钱用掉了。”
    李益道:“那一笔钱?”
    霍小玉道:“我们还有几笔钱,就是手头的那笔钱。”
    李益道:“什么?你把钱用掉了?我不是说过那笔钱不能动的吗?你用到什么地方去
了?”
    霍小玉垂首道:“给采莲付了欠款,她还差五万,我把家里的钱给她了,她悄悄一个人
来求我,除了我之外,她实往也找不到别人求助了,我想让允明早点出来……”
    李益叹了口气道:“我已经说过,允明的事我会设法,一定能解决的,用不到你们瞎张
罗!”
    霍小玉道:“采莲来求我,我又怎么说呢,我原是打算我们要走的时候,可以把这所房
子典卖来补足这一笔钱的。”
    “这房子不是我们的。”
    “我知道,不过我想贾飞大哥不会在乎的,他们那种豪侠胸襟断然不会计较区区的金
钱,何况贾大姊跟我的交谊,再说钱不是用在我们自己身上,贾大姊也会谅解的。”
    李益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道:“小玉,济人之急,我绝不反对,但是你这种人我不分的
态度却万万不可。”
    霍小玉低下头来道:“是的!我也知道我做得不对,可是我别无选择,事急从权,也只
能做到问心无愧了。”
    李益没有回答,眉头皱得很深。霍小玉道:“我听说过一个故事,辩的就是廉节与操守
的问题,有人问一个高士说,假如有人将丧于虎口,被他看见了,距离很远,奔救不及,身
边却有一块黄金,他拿起这块黄金,掷过去就可以把虎惊走,救人于虎口,而这块黄金却是
他人所遗,问高士这时候救是不救?”
    李益道:“那高士如何回答呢?”
    霍小玉道:“他毫不考虑地就回答说救。”
    李益一笑道:“当然可以救,因为老虎吃人不吃黄金,把虎惊走了,黄金还是在的。”
    霍小玉道:“故事并没有完,别人继续问说,假如地处悬崖,黄金掷出后就会掉落深
崖,拾不回来了,又当如何?那高士的回答更妙,他说第二个假设根本就是多余,黄金非我
所有,经我之手就是害廉,跟是否能拾回来毫无关系,何况取金之时,也没想到这黄金是否
会失落。”
    李益道:“这种说法是对的,事情本来应该如此分明。保管钱粮的官侵吞官款是贪,把
保管的钱粮挪用借贷给别人而生利也是贪,朝廷律令对两者是同样的罪,并不以钱粮之是否
短缺而为依据。”
    霍小玉道:“于是那人问高士说这不伤廉吗?那高士说所谓廉,乃是内心的操持,不是
行为的规范,及义就不伤廉,譬如说地方上突生灾变,郡牧未奉宪示而擅自开启禀官用以账
灾,这是失职,而非伤廉。”
    李益笑道:“小玉,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霍小玉道:“我是针对你那句人我不分而言,我承认算计到用典屋而补足款项的举措是
不对的,但是我并不因此而感到有错,我也不认为这是人我不分……”
    李益看了她一眼道:“小玉,你把钱化光了都没关系,但是想把卖别人的房子来补足那
笔钱就错了,因为那是我们的钱,严格地说,那是你的钱,你本来就有权化的,所以你不该
存着卖别人的房子来补足那笔钱的心。”
    霍小玉心头一震,发现自己的确错了,李益是个计算很精明的人,而精明得的确有道理。
    崔允明的事刚一发生,他就说过了,自己的这笔钱不能动,就是挪用也不行,替崔允明
了断官司可以用别的方法。就是不能动那笔钱,虽说目前不用,但将来再用别的方法补上这
笔钱时,那不是为了崔允明,而是为了自己。
    这笔钱是不能用任何方法来补足的,因为那是他活动前程的钱,为活动前程而钻营求
告,是李益绝不屑的事,这是关乎内心的尊严问题。
    尤其是李益的最后一句,使她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因此她以乞怜的声音道:“十
郎!别这么说,那笔钱不是我的,是你嫌来的,你到江南去赚来的。”
    李益淡淡一笑:“本钱是你的,无母何来子?何况你帮助的还是我的亲戚,算吧!别去
想它了,化了就算了,幸好还有一半,我希望你再要化掉时,多加小心一点,别等到我们上
路时一文不名,以前我还可以向人告贷一下,现在我是开不了口了!”
    霍小玉不敢再说话了,李益如果骂她,打她,她还好过些,可是他用那种不着痕迹的态
度说话,才使她感到真正的可怕,因为她这时才深深了解到一种潜在的危机──金钱与尊严
的冲突。
    崔允明与小桃就是因比而离异的,当时李益、黄衫客与贾飞都在,他们了解原委后,没
有一个人解劝崔允明,甚至于贾飞与黄衫客还促成了他们的离异。
    可见在每一个男人心中最重视的就是这种的冲突。
    入赘豪门富家的男人最不为世所重。靠着裙带以显的官宦,也最怕人提起这一点,虽然
很多人娶妇都想找个家世显赫的对象以为青云之梯,但是他们在内心中却万分痛苦,对人说
话时,从不提示妻族,因此这不仅是个人的尊严问题,也是整个社会的观念厚薄。
    李益的允婚之前就再三强调过这一点,无可言讳,早先他是需要一笔钱来作为今后的打
通关节的用途,但是他也坚持要把这笔钱严格地分开算列,作为借贷而不肯承受下来。虽然
到了后来,这笔钱已经彼此不分了,而李益也设法赚了一笔钱,但在他的心里始终是分得很
清楚的。
    多少时来,从成婚之后开始,郑净持就一再的告诫,要霍小玉千万记住一件事,不要在
钱上去伤及李益的尊严。
    多少时来,霍小玉更是小心谨慎地处理这个问题,鲍十一娘为了替她治病时大事挥霍,
她宁可与鲍十一娘绝交,都不欲破坏到彼此的感情,想不到因为这次无心之失,为自己多辩
了一句。把一切都破坏了。
    这是一个不可原谅,而且无可弥补的错失,感情就像是一口精细的瓷,有了一点裂痕,
那裂痕就永远存在,祗会加深,而无法消失了。
    这一夜,霍小玉在悔疚中度过,李益也十分地冷淡,那是一种心灵上的疏远,在行助
上,李益对她更为殷勤,更为爱怜与体贴,但霍小玉知道,他们疏远了。
    这是一种祗有热烈恋爱中的男女才能体察到的差异,因为李益的拥抱、爱抚,甚至于长
吻。都是属于做作,而不是发自自然的流露了。
    霍小玉知道不是的,因为他们之间,缺少了一种根本上的和谐,就像是东枝摘一朵花,
西枝采两片叶子,然后再黏合起来按往南枝上,可以骗过看的人,因为这是取之一树,但花
与叶本身都明白互相不是来自同一根枝条,更不是附于本身的枝条上。不久后,花就会枯
萎,叶就会凋零,枝条也就会光秃秃的了,因为这三者之间,没有一种自然的连系!
    这一夜,霍小玉未曾合眼,心里一直在默默念着:“是不是缘尽了?是不是缘尽了?”
    “怨他薄幸?他没有!”
    “是我失德?我也没有!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或许说了我不该说的,但他应该明白我
不是那个意思,完全没有那种意思!”
    可怜的霍小玉,她究竟不是男人,无法了解男人心中所想的事,也无法了解男人心中所
执持的观念,尤其是钱的方面。
    把钱借给采莲,为崔允明了结官司,这件事没有错,易地而处,李益自己也会这么做
的,而且李益已经由郭威那儿打点了结案的办法,钱还是可以要回来的。
    如果是李益的钱,霍小玉这样用了,即使要不回来,李益也不会在乎,因为女人是有权
挥霍的,长安的女人拚命地浪费汉子赚来的皿汗钱,化在珠翠玉饰上,化在绫罗绸缎上,化
在香粉胭脂的花费上。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满足了自己的虚荣,也可满足了男人的虚
荣,“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也不知为男人增加了多少负担。
    奢侈之风,始自汉武,武帝徙天下富户置于长安附近以抑制他们财富的增加,那些当户
有的长袖善舞,利用财产又往长安打下了基础,他们要想活动,自然要结交权贵显要,为了
取悦也们,无非是犬马声色之娱,而汉武帝是个雄心勃勃的人主,他遣卫青、霍去病远伐匈
奴,派使扬威西域,令斑氏父子修汉书,这一切都是他想在文事武功上创造一个空前未有的
大局面,这一点他做到了,这样的一个皇帝绝不会主张节俭的,汉祖刘邦起自民间,因比汉
家天子不像秦始皇那样。集财富于皇宫大内,不禁民间寻乐,因此开了奢风。
    三国鼎立后而及晋隋,侈风更盛,乃至唐代隋而王,至天宝而极盛,安禄山乱起,胡儿
入寇,玄宗皇帝仓皇避祸西蜀,早在安禄山入长安前,是一批宫人逃出了宫,接着是一批乱
民进了宫而渐及巨室大户,而宫中的财富又流入民间者至钜,所以肃宗以天子监国而复都定
鼎后,国库支绌,盛况难以如前,民间却很充裕。
    争奇斗胜,原本是仕女为之,到后来民间也参加了,每逢赛会节庆,处处花团锦簇,李
益就看准了这一点,才想到江南货采缎而捞了一笔。回到长安来,他们着实也风光了一阵,
直到霍小玉一病,钱像流水般地花出去,李益才开始计划了,他是个有成算的人,但并不小
器,他自己初到长安时,囊中带着家园父老凑起来的钱,他都毫不小器地挥霍,更何况是现
在呢!
    只是他有个原则,他已经声明过那笔钱不能用,霍小玉还是花了,这了是真正症结的所
在,也使李益感觉到一向温柔驯顺的霍小玉为什么这次不听他的话?
    “她为什么这样做,当然因为这钱是她的,虽然是我赚的,但本钱是她的,大丈夫岂能
与女子争利,那就让她化个痛快好了!”
    由于这一个成见,使他们之间的隔阂更深了,男女间的事就是如此,往往因一点细小的
事,会演成不可收拾的变故,崔允明与小桃如此,霍小玉与李益也将步上这条路了。霍小玉
思前想后,折腾了一夜,到了第二天,她着装准备去探视崔允明时,却忍不住一阵晕眩倒了
下来。
    晕倒的原因只是一时的虚弱,倒是立刻就救醒了,可是强为掩饰的病体却因这次晕眩而
揭开了,一口热血,溅红了胸前的衣裳。
    连忙把霍小玉抬到床上,最紧张的是浣纱,乞怜地道:“爷!小姐的病一直没大好,这
次再发,恐怕会更严重了,还是请个好大夫来看看吧!”
    床上的霍小玉听见了,连忙道:“浣纱,不必了,这是老毛病,你照着家里上次存下的
方子,抓副药一吃就行,你要明白,咱们家不比从前了!”
    倒是李益道:“小玉,你别乱来,病情未明,就乱配药吃怎么行,大夫是一定要看的,
什么钱都可以省,唯独这个钱省不得,快点叫李升请大夫去!”
    浣纱忙着到前头去了,霍小玉目中含着泪珠道:“十郎,你马上就要动身的,已经没钱
了,还能花费怎么呢?”
    李益一笑道:“小玉,如果你想俭省,最好快点好起来,别为钱的事操心,这难不住我
的,不必要我开口,只要我稍微透个暗示,就会有大把的钱送上来。”
    霍小玉道:“我知道,但是你一向不愿意求人,更不愿意落人的人情,怎能够为了我而
改变你的初衷呢?”
    李益道:“我不是不求人,而是在没有必要时,不想去麻烦人,真到必要时,翼公府跟
汾阳王府等两处,我都可以张罗,向他们拿几个钱无伤于我的尊严,第一是交情够,第二是
他们拿得出,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欠我的情,他们能有今天,完全是得力于我的帮助,在实
在需要时,我乾脆打个借条找皇帝去借,我相信皇帝陛下不好意思不卖我这个帐,我把大唐
的天下从恶监的手里保全下来,别人都论功行赏了,唯独我还跟着受累,要他几个钱,他不
好意思不给的!”
    这当然说的是笑话,但霍小玉却宽慰地笑了,玩笑归玩笑,却未始不可一行,李益真要
用钱,也许直接找官家还稳妥一点,因为诛杀鱼朝恩一案中,李益居功最钜,却因为种种的
缘故未得封赏,别人不明白,皇帝心中应该是清楚的。
    为了朝议顾忌,未能对李益立擢重寄,但也不能坐视李益困顿穷愁,何况秦、郭两大世
家在私谊上,对李益有所报偿也是应该的。
    霍小玉想到这里,为自己擅挪那笔钱的歉疚稍稍又平复了一点。
    她的确是旧病复发,但她患的是肺痨,这种病一得就极难根治,最多是压住病根不发而
已,而病势也是随着心境而转移的。霍小玉乍然晕厥下来的时候,脸色蜡黄,看起来很怕
人,等到李益用言语解慰后,她已经好多了,脸上也有了一丝红润,大夫来诊过脉,视察过
病情,也详细地问了发病前后的症候才道:“这是因为肝火急摧肺金所致,好得是那口郁血
喷了出来,尚无大碍,如果郁结胸中;那就麻烦了。我开两副药,早晚各煎一服,这是理本
乏剂,急切间是难以见效的,因为夫人之疾,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宜徐以图之。”
    李益看看医生的方子,见与前些日子家里的旧方没多大变动,忍不住问道:“先生,荆
人拟作远行,是不是能以猛剂使她即时恢复呢?”
    医生笑笑道:“李公子对脉理并不陌生。当知尊夫人之宿疾非药石急切可奏效者,积弱
久虚,乃病之因,说句俗话。小胖子也不是一天吃成的,如以大补之剂,反而促使病情加
剧,病家不察,常以参补为攻痨之方,乃竭泽而渔也,徒助肝火以耗肺金,尊夫人之疾,就
是初发之际,那一阵大补攻坏了的。”
    李益苦笑道:“先生高明,前次是一位宫廷的御医开的方子。”
    这位医生相当平实,笑笑道:“那就难怪了,大内供奉为世袭的,专为贵人治病,养成
了习惯,落笔非人参鹿茸燕窝不足以示其贵,他要是照兄弟这个方子开列出来,恐怕反而会
被认为医道不精。山珍海错,不过一饱,菜蔬高梁,亦堪果腹,可是这些东西是不能进之御
厨的,道理即在此,再者,御用天夫,处方是有虚头的,参茸等物,份量每三四倍许,或五
六倍不等,那是为了宫监或下人药肆的回扣与例分!他们的处方,必需要到指定的几家药肆
去抓药,自有分寸,他们把药煎好送药肆中自会知道份量,早加以克扣下来了!李公子前次
恐怕没有到指定的药肆去抓药吧?”
    李益不清楚,把浣纱找来一问,浣纱道:“没有!但那大夫倒是吩咐过的,说一定要到
回天堂去抓药,可是,鲍姨说那家乐号的价钱太贵了,她以前有个相识的药材店,价钱较为
克己,药材也道地一点。”
    大夫在旁笑道:“那就虽怪了,上回天堂药肆去抓药,举凡是宫中御医所处的方子,必
定另外计算,去抓药的人,循例都有一个封套备赏。那就是名贵药品上的虚头,以图皆天欢
喜,这内情知道的不多,敝人若非因为李公子是黄兄知友,也不会说出来的。”
    这个大夫是黄衫客后来介绍的,医道极精,也是性情中人,所以说话也踏实,李益再三
称谢,把大夫送走了,才朝浣纱冷笑道:“你听见了,上次你还怨我小器,舍不得给小玉化
钱治病,要是由你们继续胡闹下去,恐怕早就把命给送掉了!”
    浣纱低头道:“这是鲍姨的意思,她也是好意。”
    李益叹道:“十一娘是好意,你也没有恶意,你们两个人对自己都宁可刻薄,对小玉却
唯恐她吃了亏,但十一娘一介女流,虽然人情通达,但只是一知半解而已,像这种事,你原
该问问我的,你们却唯恐我会害了她,居然不让我知道,尤其是你,银钱由你经手,那样的
化费,你就该告诉我一声,你却一声不响,要不是我翻开帐目发现了,钱糟蹋事小,命送掉
了却又怨谁?”
    浣纱垂泪道:“婢子就是因为每日的药价太贵了,才不敢让爷知道!”
    李益怒道:“我知道了会怎么样,只要真是救命的,难道我会看着她死掉不成?”
    浣纱垂泪不敢作声。李益却越想越不是滋味,愤然作色道:“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
也不知道你们心中把我看成怎么样的人,你们唯恐我害了小玉,现在事实证明了,小玉这场
病,究竟是谁耽误下来的,你自己去想想好了,家里的钱全在柜子里,你们爱怎么用就怎么
用,花光了,用完了,不够时再告诉我。”
    多时积郁,一下子全宣泄了出来,一拍桌子,气冲冲就走了出去,浣纱既不敢拦着问
他。又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含着泪,拿了钱叫秋鸿去抓药回来,煎好了送到小玉那儿去,霍
小玉道:“爷呢?是否出去了?”
    浣纱嗯了一声,霍小玉又道:“我听见他在前面拍桌子骂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浣纱含泪地道:“没什么,是我做错了事!惹得爷生气,应该受爷教训的。”
    霍小玉叹道:“浣纱,你要谅解他一点,爷这两天心情不好,昨天就是我自作主张,给
他添了不少麻烦,你可千万别再惹他生气了。”
    “是的!小姐,等爷回来,我再向他请罪。”
    霍小玉苦笑道:“那已经晚了,爷一定会以为是我叫你去请罪的,他是一家之主,你应
该对他尊敬的,可是你……唉,就是心里把我看得太重。那并不是好事,对我,对你都不
好,这样益发增加他对我们的隔阂,认为我们一直视他如外人,我搬出王邸,住到这儿来,
主要的就是为他,让他心里舒坦一点,因为爷不是那种依人成事的男人,到处都受人尊敬,
如果回到家里要他受到委屈,那是我们的错。最近两天我才知道,有很多事不是我们女人所
应该插手的,插手就会出岔子!”
    浣纱只得默默地听着,霍小玉忽又问道:“到底是为了什么?浣纱!你还是告诉我的
好,因为爷从来也没有拍桌子骂人过,事情一定很严重,你别再瞒着我,把事情弄得更糟!”
    浣纱只得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然后又低声道:“那是过去的事了,说起来我不对,
怪不得爷生气。”
    霍小玉却听得呆住了,手脚冰冷,端在手中的药碗砰的一声,掉在地下。浣纱大急道:
“小姐,你……是怎么了,这不关你的事,何况事情已经过去了,爷想起来难免生气是应该
的,但也怪不到小姐头上呀!”
    霍小玉颤着声音道:“本来是不严重,可是加上昨天的事就严重了。”
    “昨天!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崔家娘子来借了五万钱去为崔相公了断官司……”
    “那也没有什么呀,崔相公是爷的亲戚,何况爷也不是那种小器的人。”
    霍小玉叹了口气道:“他的确不是,崔相公的事是爷一手摆平的,昨天就把人放了出
来,这五万欠款根本不必缴付。”
    浣纱道:“那就去收回来好了!”
    霍小玉道:“傻丫头,这种事那有收回来的,不去缴付,问题一样能解决,既然缴了进
去,就说不出收回的话了。”
    浣纱道:“爷就为这个事生气吗?”
    霍小玉苦笑道:“是的!他在出门之前就说过,崔相公的事他可以全力解决,只是家里
的钱不能动,结果崔家娘子来了,我听她说得很急,就把钱给了她……”
    浣纱不禁吁了口道:“小姐!爷既然吩咐过了,你就该斟酌一下,或者告诉崔家娘子,
说一切让爷去张罗,叫她别着急!钱拿去真是派急用还罢了,像这样平白无故地送给人家,
实在太冤枉了,何况我们家实在也没多少钱了,那是爷留作打点用的钱!”
    霍小王道:“用不到了,爷的任命一两天内就会下来,且立刻就要成行,因此才为钱的
事着急,因为行程不能耽误,又不便公开去张罗,他本来以为我们手中有着那笔钱,足敷路
上的用途!那知恰好被我用去了一半,唉!这就是女人多管事的坏处,因为我们不知道男人
有什么计划,随便一插手,就破坏了他的计划,要是我什么都不管,采莲也就找不到我了。”
    说着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浣纱道:“男主外,女主内,这是家里的事,原本是小姐该
管的。”
    霍小玉道:“话是这么说,但我们并没有理家的能力,我病下来,让你管了几天的钱
柜,你就化了多少冤枉钱,我接了过来,总算省吃俭用过了一阵日子,偏偏在要紧头上误了
他的事!”
    浣纱道:“小姐,那笔钱是爷特地留下的,你也明知道崔家娘子拿了去,一时还不出
来,你怎么会这样胡涂呢?”
    霍小玉苦笑道:“我不知道会这么急,总以为等秋后才能成行,倒是有了算计,我想这
所房子是贾大姊买下来的,她是根本不会要了,我们要走的时候,总可以典押一下。”
    浣纱道:“现在还是可以呀,长安市上的房子脱手最容易,只要放个风声出去,立刻就
有人来买了去的。”
    霍小玉道:“我根本没弄清楚,这所房子的署券,贾大姊又还给姥姥了,我们只是借
居,等我们一走,江家就会来收了去,难道我们还能向江家要钱不成?”
    浣纱也急了道:“那……怎么办呢?不如把我们的首饰头面,还有些衣物,送出去押典
一下,凑起个数来,反正我们也用不到那些东西,跟爷上了任所,再添置也行,这样在路上
也轻松些。”霍小玉苦笑摇头道:“不行的,爷要悄悄的走,不能惊动人。否则这些家具有
很多是贾大姊留下的,有些是我们带来的,典卖了也能值个不少钱,可是那样一来,闹得四
邻皆知就失去悄悄成行的意义了。”
    浣纱道:“爷究竟为了什么急着走呢?难道他闯了什么祸吗?”
    “闯了祸还能等部里放缺再走吗?爷是为了躲避眼前的富贵才走的。”
    浣纱自然不懂,霍小玉把情形跟她说了她也不懂:“那不是很好吗?皇帝有逊位的意
思,太子眼看着就要登基了,爷能受到太子的器重,干嘛要走呢?”
    霍小玉庄容道:“因为爷不是那种人,不是那种靠逢迎巴结而富贵的人。”
    霍小玉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充满了敬意,浣纱这下子略为明白了,想了一下道:“也
对,像王爷那样,当时为了权势,跟鱼朝恩走得太近,结果出了事,连爵位也丢了,看来人
还是要靠真本事站起来才好。”
    霍小玉笑笑道:“你终于懂了,只是我们俩只给他找麻烦,一点忙没帮上,反而还给他
添了很多忧虑。”
    浣纱想想道:“我们可以去找找鲍姨。”
    霍小玉忙道:“不行,爷不会答应的,他正在为了我的病,鲍姨乱出主意而生气呢!”
    “可是鲍姨并没有恶意呀!她不是把钱拿出来了吗?”
    霍小玉道:“但是爷没有要,为了给她个面子,让她替采莲付了身价,却把采莲说给崔
相公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爷不想领她一点好处。”
    “为什么呢?爷不是跟她很好吗?”
    “不错,爷可以把她当朋友,但是这种朋友只能给她好处,帮助她,却不能从她那儿得
到一点好处的。”
    “为了她的职业吗?”
    “是的,世风虽然有笑贫不笑娼的说法,但是这究竟是种贱业,是让人瞧不起的职业。”
    “长安的娼家里也出过一位国夫人。”
    “李娃志行高洁,茹苦含辛,把个浪子巴成了材,才蒙得皇帝特加旌扬,封了国夫人。
鲍姨怎能比呢!即使如此,那位荥阳公子还是一直受到大家的批评,有的人更说李亚仙后来
洗尽铅华,追随荥阳公子,鼓励他努力上进,只是良心发现,弥补先前背弃良人的罪惩,当
不得一个贤字。由此可见门第之见还是为大家所重的,郑家虽然也是个大家族,但后来的士
族,却耻于跟他们论及婚嫁,就是这个缘故。”
    浣纱道:“我们又不要跟鲍姨攀亲家。”
    霍小玉苦笑道:“你还是不明白,这不是怕别人议论,是爷的心里不愿意受她一点情,
爷是个很尊严的人,他对鲍姨并没有轻视的意思,甚至于还帮她的儿子,弄上了一份功名,
但是他绝不会接受一个娼女的恩惠,何况我们还没有到那个困窘的程度。”
    浣纱苦着脸道:“那要怎么办呢?”
    霍小玉道:“没什么办法,把难题留给爷自己去解决吧,我们别再乱出主意,否则也许
又要给他添麻烦了。”
    主婢两人凄然相对,苦守了一天,可是李益并没有回来,一夜的煎熬,使霍小玉的病情
又加重了一点。
    可是她还是勉强地撑着,浣纱因为大夫说过小玉的病是为了先前猛下补剂所误,鲍十一
娘要负一半责任,她也要负一半责任,也只能忧急在心里,不敢表现在脸上。
    好容易等到第二天的下午,李益回来了,倒是喜冲冲,进了门,手里拿着封文书,笑着
道:“任令下来了,派在郑县主簿,这多亏小郭帮忙,原任的丁忧告假,恰好被他知道了,
当时就逼着殷天官派了我,而且立刻就进宫,求准了圣驾御批,即时赴任。”
    接着他看见了小玉枯槁憔悴的神色,倒是大吃一惊。
    丢下文书,连忙上前执着她的手:“小玉,你怎么了?”
    霍小玉勉强撑起来笑道:“没什么,只是身子虚一点,行期定了没有?”
    李益道:“定了,限我在两个月内上任接事,倒是很从容,那里就在汴州过来一点,为
故郑侯封邑,地当中原,算是个大邑,为东南洛及江南各地西赴长安必经之地。我们回来
时,船从河边经过,黄河南北分岸,也是在那附近定野,前蜀汉诸葛武侯故居南阳就在县治
内。”
    霍小玉蜡黄的脸上涌起一阵乾枯的笑容:“这么说,那倒是个好地方!”
    “不错!是个好地方,就是运通关节去求缺,也不见得有这么理想,所以小郭一听见是
这个缺,立刻就抓住了。”
    “旧任只是丁忧,服丧期满后,不是还要回任吗?”
    李益笑了一笑道:“是的,那要三年之后,那时我也不会再株守该地,准备上京放新任
了。利用这三年暗蛰的机会,我大可以发挥一下。”
    “主簿管些什么呢?”
    “掌全州的民情、租赋,教化等,什么事都管,在州衙里,除掉太守就是我了。”
    “那太守又做些什么呢?”
    李益道:“太守的事务也是这些,不过他是政务官,我是事务官,像各部衙门一样,以
尚书总其成,以侍郎佐其辅,所以兼任各司的侍郎也称为主簿,也是最高的幕僚长,新科进
士,除非是放到穷乡僻县,才可以为令牧,如果派到州郡大僚,还是得从幕僚干起的,我以
进士书判拔萃登科,遽膺此缺,算是很好的了。”
    说是这样说,言下不无郁郁之感,如果这话在去年说,的确是很不错,可是今年……
    他在长安这一年,为朝廷设谋,诛却鱼朝恩,使皇帝脱出了权臣的挟制,居功厥伟,如
以功绩而言,放一任侍郎也不为过,那知还是要从基层干起。
    这虽说是受了黄衫客与贾氏兄妹的牵连,但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主要是他在长安的口碑
不太佳,恃才傲物,太过于狂妄了一点。
    再者,与霍小玉也不无关系,为了小玉,他不惜与霍王府冲突,表现得太过激烈了一
点,太厉害了一点。
    堂堂王爵都对他无可奈何,这使得一些大员们对他怀着栗戒之心,不敢让这个年轻人窜
起来。
    这些话是郭威告诉他的,郭威从殷天官手里硬要来这个缺,殷天官把平时摭拾长安同僚
之间所得对李益的印象也说了出来。
    郭威倒是替他辩白了一番,而且连夜进宫面圣,取得了皇帝的亲谕,才得到了这个缺。
    整整一天一夜,李益就在郭威那儿等消息,直到郭威取得吏部天官的文书后,带来交给
他,才算是决定了。
    当然,郭威也劝说了他一番,这些话,李益知道是对的,但听在心里,总不免有愤然不
平之感,同时也狠狠发了一顿牢骚。
    为得到美缺的欣喜,被霍小玉问起职居的范围而勾起了李益的委屈,因而也冲淡了喜悦。
    霍小玉当然不懂,她虽然是从王府里出来的,但对官场的情形并不了解,往常所见,都
是衣朱带紫的一品大员,加上她对李益的崇敬,以为李益派下的官职,至少也是独当一面的
大员,因而才问得详细一点。
    经过李益的解释后,她算是明白了。但也了解到李益心中的不快,不敢多说了,因而变
转了话题道:“十郎,既是不十分远,又有两个月的期限,你还可以在长安从容筹划一下。”
    李益笑道:“不行!我是为了要早点躲开长安,离开太子的应酬,才这样做的,所以三
四天内,我就要动身。”
    “三四天,那怎么来得及?”这时浣纱着急地叫起来。
    李益道:“怎么来不及?我又不辞行,更无须准备,稍事打点,立可就行。”
    浣纱望着霍小玉道:“可是小姐的身体不宜劳动。”
    李益望着霍小玉道:“小玉,你怎么样?”
    霍小玉道:“我倒没关系,撑着也可以上路;好在时间很充份,不必急着赶路,可以慢
慢地走了去。”
    “那怎么行呢?小姐,大夫说,你这病必须静卧,连走路都宜避免,怎么还能远行坐车
呢?”
    李益摸摸小玉的脸颊,见她还在发烧,不由得低声道:“小玉,这倒是的,我去郑州虽
说不远,却也有千里之遥,此去舟车劳顿,还是相当辛苦的。”
    “可是我总不能误了你的行程呀!”
    李益盘算了一下道:“这还是不行的,行程是小事,你的身体才是最要紧的,而且这位
公孙大夫是长安很有名气的良医,对你的病情更是摸得很准,到了郑州,不可能找到这么好
的医生了。”
    霍小玉神色微变道:“十郎!你是要我留下?”
    李益道:“我绝无此意,不过你不能勉强,身体撑不住,到了那里,硬把命陪上了,那
是何苦的呢?我多等你几天,你的身子好转了。我们一起走,实在不行,只有我一个人先去
上任,在那边安排妥当,你在这儿养病,等你好了,我再来接你。”
    “你上任后,还走得开吗?”
    李益道:“循例放缺赴任后,有省亲假的,好在我到陇西必须要经过长安的,来的时
候,我先通知你准备,等我陇西回程上任,再带你一起走。”
    这倒是个很妥当的办法,霍小玉道:“省亲假是包括在两个月之内呢还是在两个月之
外?”
    李益道:“自然是两个月之内,文书关发之日,我就可以在户部支领一笔钱粮,备作安
家之用,所以才有两月期限,否则那要这么长!”
    霍小玉道:“有多少呢?”
    李益笑道:“部里领的是岁计,也是份例官定的俸禄,折谷计钱,还要经过折扣,不会
太多的,不过有月给,是平时生活的津贴支付,那是到任所上支取,就比较宽裕了。”
    霍小玉欣慰地道:“那么钱的问题是不用愁了。”
    李益道:“本来就是。部里那几个钱是不足靠的,拿到手最多只能打点一路开销,所以
有很多穷士,在京师候选馆,领到了年俸,连还帐都不够,还须要借债赴任,户部的书吏们
专门放这种印子钱,也就是看在官印上放债,利息很高,就是等到任所后,靠着月给支还,
我要先到任所去,也是这个道理,因为我接的是主簿的缺,交接时,还有一点润贴,再者我
的职务与主官的关系很密切,就是要多预支一点,他也不会说话的。”
    “那……多不好,一上任就借支。”
    李益笑道:“这本来就是惯例,那一个新官上任,不需要开销一点的,十载寒窗苦读,
三更灯火五更鸡,为的就是这一冠加顶,一带围腰而已。很多寒士都是背着一身债赴任,做
了官之后,多少要撑个架子,也非要举债不可,所以到任的时候,份例上就有这一笔收入
的。”
    霍小玉道:“可是你不同。”
    李益笑道:“我当然不同,没有等秋选就派了人,通常都是调用别处占着虚缺的宿员去
接任了我这个新人去,主管当然知道我的来头大,因此用不到我开口,他也会给我准备的,
至于支付多少,则要看各人的表现了。”
    霍小玉微愕道:“初来乍到,还没有满假,更没有正式接任视事,这有什么可以表现
的?”
    李益笑道:“这不是公事上的表现,而是为人应对进退的表现,寒寒酸酸,猥琐可怜,
或是腼腆不似见过世面的,所望虽奢,但是所需有限,主管自然清楚,绝不会拨付太多,一
则为免养其贪鄙之风,再者也怕他到任后连生活都成问题,因为这笔钱还是要扣还的。”
    霍小玉笑道:“这一点你倒是不必担心了,也不必故意做作,你的表现就够了。”
    李益笑笑道:“是的!我相信也不会太少,因为郑县是通衢要邑,而我李君虞也不是籍
籍无名之辈,主管多少会有个知闻,再者那地方也不算贫脊,这一去可以有所收获的,祗是
有一点,我忍不住要埋怨你一句。”
    霍小玉一怔道:“是什么事?”
    “我家在陇西,任所在洛东,长安恰好在中间,如果你不把手头的钱化掉一半,我刚好
挪着先回家一趟;然后再去上任,也免得多一趟跋涉,现在我必须要先赴任所,主管如是精
明一点,就知道我是有所求而去的,虽然这不会有多大影响,到底不太好!”
    霍小玉低头道:“我知道,昨天我就跟浣纱说了,很多事我们女人是不该插手的,插进
去反会误事,以这笔钱而言,根本是冤枉化的,采莲如果不多事,不会白贴一笔进去,我如
果不给她也不会冤枉丢进去,当时我该劝她一下叫她别着急,等你回来再说,岂不是好了,
连她也可省下一大笔钱!”
    李益道:“正是这话,这番允明还不知道,否则他一定会埋怨死采莲了,我所要提出
来,就是告诉你,以后千万别这么胡涂了。”
    霍小玉笑道:“以后我绝不过问,这一次教训已经够了。既是如此,那就等你从姑臧回
来再同行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呢?”
    李益想了想道:“部里另外还有文书布达该郡,我已经请郭威以军驿羽递的方式代吏部
把文书送去,那会快得多,而且也等于是给本官打个招呼,驿马走得快,我的意思是明天就
动身,等我到了郑州。文书已先到两三天了。”
    “为什么要这么快?”
    “我去那儿,稍事料理就正好回来,然后又要上陇西,再回头接你们赴任,两个月的时
间已经很急促了。”
    霍小玉一听他说的路程,心中很不安,还在大暑天里,如此匆匆赶路,来回跋涉数千
里,的确是够苦的。
    而且这一趟郑州与长安之间是多跑的,如果自己不把那笔钱用掉,李益就不必急着先去
赴任了。
    放任后,老家是一定要去的,李益有寡母在堂,无论如何也该归省一次,以李家的状
况,当然也要拿一笔安家的钱回去。如果有个十万钱在手头,先给了家里,就省了这一趟奔
波了。
    因此霍小玉祗有以歉然的声音道:“十郎!我真抱歉!”
    李益知道她要说什么,忙笑笑道:“没什么可抱歉,小玉,一切的因缘际会都是天定
的,假如我不认识你,在长安待下去,还不定是怎么个状况呢,就因为你,我才多待了一
年,而这一年中,不仅是我个人的变化,连朝廷时局,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这又岂是人力所
能定的!”
    这话倒是不错,如非结下了这门姻缘,李益在长安用途拮据,去年就要弄个差使先干上
了。
    那就不会有江南之行,不会认识黄衫客与贾仙儿,说不定朝政犹操诸鱼朝恩之手。
    这一年之内的风云变化实在太大了。
    这只是一次小别,但是李益却是上任赴新,少不得要打点一下,霍小玉撑着病体,跟纱
两个人为他治理行装,好在是夏天,身上的衣服不必多带,不过李益的行囊里却塞了一些古
玩珠玉,这是他们从王府别邸里搬过来的,原本也是属于霍小玉的东西。
    李益打听清楚了,郑州刺史是个很会做官的人;政声也还不错,手头上很阔绰,那倒不
是在任上捞的,因为他本身家道很殷实,一个活跃、善舞而又有钱的官,总是比较容易相
处,而这种人能送他一些能装点身份的觐仪,则更将能取得好感。
    主簿虽是辅理政务的幕僚长,任免也不是主管能决定的,但主管却有铨核之权,而且在
公事上,也要双方合作,才能很愉快。
    这是霍小玉仅有的一批东西,李益没开口,只把主管的情形说了一下,霍小玉已经明
白,自动地为他塞进了行获。
    跟的人自然只带了秋鸿去,留下了李升照顾她们。
    第二天,郭府送了两匹马来,主仆两人就上道了,含着泪送走他们后,霍小玉就躺下了。
    痨病就是这个样子,病是不会一下子就致命,却也不能断根,有的人一拖能拖上十几二
十年,累了就发,发了总要静养个三两个月,病发每在夏秋之际,到了春天,又好一点。
    霍小玉这一次再发却颇为严重,最主要是她迭受刺激,这种病最忌讳的就是担心事。
    李益走的第三天,崔允明来了,这是他伤心的地方,他是挣扎过一阵后才来的。
    虽是盛夏,霍小玉却披着一件夹袷,丽容清瞿,坐倚在榻上见他的,屋子里弥漫着药
气,但小玉的脸上还流露出一个凄迷的微笑:“允明!你的事都清楚了吗?”
    崔允明叹了一口气:“我本来就没事,部里的宪官都知道我这个人,欠款一交清就没事
了。这次算是得了个教训,也得了个机会,我趁此力请不再经手银钱的事务,专司案牍,外
有郭小世子,内有阎大人斡旋,总算是再调回原职上去了,以后祗有我自己凭着良心做事,
大概不会再出漏子了。表嫂我听说君虞的缺放出来了。”
    “是的!是郑县的主簿。”
    崔允明道:“那很不错呀,郑县是州郡,下辖七个县,新科的进士能放到州郡上去,那
是很好的美缺,不过他干吗要这么急呢?”
    霍小玉把原因讲了,崔允明连连点头道:“那倒是应该早早避开的好,自来东宫太子府
就是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尤其是圣躬时违,正有逊禅之意,就更惹人嫉视了,除了几个托命
的大臣外,谁走动得勤,谁就会遭忌。君虞毕竟是聪明的。立刻就知远避,假如换个目光浅
短的人,一定会藉机逢迎,却不知祸端已隐。他的人呢?”
    “上任去了,已经走了两天了。”
    “什么?已经赴任了,就算急着要走,也不必如此匆忙呀?循例总还有两三个月的省亲
假,而且他也应该到陇西的老家去一趟。”
    “他是去接下事后再请假归省。”
    崔允明点点头道:“这也好,表嫂是等他回头时再同行?”
    “本来是要我一起去的,可是偏偏我又病了,他只好一个人先行,等我病养好了,他从
陇西回来再一起走。”
    崔允明到底是在官衙里做事的,自然明白李益匆匆赴任,必然是为了钱的缘故,因此脸
现愧色,道:“采莲到今天才告诉我,说她在表嫂这儿借了五万钱去抵清官款。”
    霍小玉一笑道:“大家都是至亲,这原是应该的。”
    崔允明却歉疚地道:“钱是冤枉化的,我听说这件事后就斥了她一顿,官面上的事情,
女人家不懂就不要插手,插手必会坏事,可是钱给了出去,已无法追还了,更可恶的是她把
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全变卖了,使我想筹还这笔钱都没办法。”
    霍小玉笑笑道:“这倒怪不得采莲,她祗想把你平安无事的释出来罢了。”
    崔允明叹道:“君虞一定为这件事很生气的吧?”
    “不!他认为这是应该的。”
    崔允明道:“表嫂!你不必说谎来安慰我了,我从部里出来,就先到营里去谢谢郭世
子,君虞也往那儿,当时他就跟我说了,他在钱财上不能帮忙,因为他的钱必须留作用处,
所以才先请郭世子出力。我也明白,我的事找人好说话,因为我自己没有贪污,那些欠款也
不是我手里亏负的,只是受人暗计,在接交时没有点明而已,郭世子出面,只是主持一下公
道。但君虞的事就不同了,他为了前程却不好意思向人开口。而自家亲戚,因为沾着鱼朝恩
案子的牵连余波,都不敢沾惹他,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采莲拿出来的钱,有一部份是他自己
的。”
    霍小玉无可奈何地一笑道:“也没什么,他听说我动了他的钱。只说我不明事情的究
竟,冤枉把钱送给了人家。”
    崔允明咦了一声道:“君虞的性情我知道,他是很要面子的人,先到任再告假,无非是
到任上去活动一笔安家费用而已,那是很难堪的。”
    “这不是惯例吗?”
    “不错!但是李十郎名满天下,名士风流,原不必循一般寒士的惯例而行的,我姨母也
是个要面子的人,所以家道虽然拮据,他动身到长安来候选时,也东挪西凑,给他准备了一
笔很丰富的款项。就是要他撑起这个世家子弟的门面,不会叫人看不起他!”
    霍小玉不由怔住了,这是他没想到的!也更使她愧疚不安,李益的母亲既然希望李益风
风光光地上任,而李益迫于现势,还是要走寒士的路子。这的确使李益很为难,这就怪不得
那天李益会生这么大的气了。
    崔允明叹道:“我听了这件事,真想拿把刀杀了采莲,可是对一个无知的妇人,杀了她
又有什么用!”
    霍小玉倒不得由笑起来:“不过是几个钱罢了,何必看得这么严重!”
    崔允明道:“表嫂,情形比你想的严重,主要的是我姨母那里,君虞本来跟我商量着,
那天要告个假,抽空替他回去一趟,先在姨母面前打个底,你哥哥虽然败了,可是你父亲霍
王的爵位并没有追废,你哥哥也追认了你的身份,要我求求姨母认定你的身份……”
    霍小玉脸色一变道:“十郎真是这样说了吗?”
    “是的,君虞说你的模样人品才华都是一等的,就是一些亲戚们的传话,对你的出身有
些微言而已,但是现在却有点碍难了!”
    霍小玉忙道:“为什么呢?”
    崔允明苦笑道:“君虞这次要先赴任才回家,姨每一定会认为你平时不尚节俭,奢侈成
性,才会弄到这般地步。”
    霍小玉呆了一呆道:“这……”
    崔允明道:“我当然也可以说清楚,但是否能使她老人家相信就很难说了。因为君虞打
算把十万钱一起拿回家去,自己再苦一点。把个面子撑下来,凡事就好说话得多,现在的问
题不是这五万钱而是他不便举债,所以我才怪采莲胡涂,不识轻重,误了君虞的大事!”
    霍小玉的心里不知道是怎么个滋味。当着崔允明,却又不便显露出来。
    崔允明又说了很多歉疚话才告辞而去,霍小玉却自怨自艾,更为郁闷了。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作弄她的命运。郑净持留给女儿的钱并不少,初成
家时,由于手头散漫,不知节俭,花费了不少,幸好一次江南之行。藉丝缎之利,把那些钱
已赚了回来。
    可是接着一场病,弄了个好心而又多事的鲍十一娘,加上不懂事的浣纱,把钱又像流水
般地糟蹋在那些苦药上,为了采莲来求助,又用掉了那一笔。
    健康与爱情是生命中最需要的两件东西,爱情使她享受生命,健康使她持续生命,而目
前似乎这两者都不在她的把握中了。
    李益自从那天上午一怒而去,一天一夜才回来,满脸喜色的带回了派任书,又喜冲冲地
宣布了一切计划,更为了钱的问题得到解决而欣然!然后就匆匆离开她上任去了,没有对她
发出一句怨言,一丝不满。
    但是霍小玉却在心里发凉,她知道昔日的恋情,已经随着金钱的拮据而转薄了。
    李益不是为了钱而爱她的,但是李益却把钱分得很清,那关乎他男性的尊严。
    霍小玉知道最错误的一件事,就是支动了那五万钱,关键不是钱,也是他的尊严。
    鲍十一娘与浣纱擅作主张,无知地浪费,主要的是一个观念没澄清,他们都以为用的不
是李益的钱。
    霍小玉不知化了多少苦心,甚至于不惜与鲍十一娘断交,才挽回了李益的误会,却又在
一件事情上毁了。
    李益已经说过这笔钱不能动,她动了。
    那使李益认为她动这笔钱,是因为钱是她的。
    伤害了一个男人的尊严,怎么能继续他的爱情呢?
    霍小玉被困在这个茧里,无法突破出来,使她的病更深了。
    李益在二十天后,回到了长安,此行倒是大有收获,带了三十万钱回来,二十万是宪官
在公款上拨支的月例,另外十万则是前任交替时的润贴,那当然是私底下授受的,总还有一
些要李益帮忙的地方。
    有了这三十万钱,李益的回里是很风光的,而且也在长安酬酢了几天,因为他在秋选前
遽然发布了职务,更还是个非常优厚的好缺,使得那些势利的亲族们觉得李益毕竟还是有办
法的,当然大家也知道他跟郭秦二府交好,而汾阳郭家与翼公府奏家正是炙手可热,巴结逢
迎的也不少,听说李益请假返里省亲,他们自然也明白李益先到任上的原因,总免不了有所
表示。
    几天下来,居然又收到了二十多万的程仪,使得李益更风光了,回家去,不能不带李
升,于是又把秋鸿留了下来,也留下了十万钱给小玉。
    鞭丝帽影,趁着秋风,一骑而返,李益因为有了职品,冠带而行。有时住店,有时住官
驿,别人的称呼也都由李公子一改为李大人或李大老爷。这不仅是穿着与称呼上的改变,而
且是一种微妙的意识上的改变,冠带之后,他有了地位,有了身份,有了高人一等的感觉,
这跟他来到长安时是不一样的。
    那时他还是一个士子,虽然已有了功名,但还没有授实职,当不得事的,两榜进士及
第,大小总有个官做,可是在没有授职前,仍然没有人把他当作个官。
    这个感觉是他回到长安后才有。首先是那些朋友,对他的称呼变了,以前亲亲热热地叫
他十郎的人,现在也改口称他的表字──君虞了。那使彼此有了距离,但是一种客气而含有
敬意的距离。
    其次是亲友家中的下人,以前都是称他为表少爷或侄少爷,现在却已称呼他为大人;就
连李升对他的称呼也由少爷改为大人了。
    主簿是六品,比一个榜下老虎知县略高,但是在一个新进士而言,已是难得的异遇了。
    因为最难跳的就是这一级,有的人终身都停在七品上,只要跳过这一级,五品四品,甚
至于三品的京员都可以-蹴而成。而李益的际遇不同,使他又造成一种微妙的地位,许多品
衔比他高的官员,都不敢在他面前摆架子,李益也未改旧称,仍然以世伯世叔称之。
    京中没小官,他在大官前没有觉得自己低,出了长安,感受就不同,有几位驿丞是他的
同年同榜年纪比他大,急于求职,在去岁就放任出来了,现在却不敢以年兄称呼他,因为品
衔比他低,不是七品就是八品,都称他为大人,而自称卑职。
    这使李益有一种晕陶陶的感觉。
    李老夫人也没想到儿子会带来这么多钱,追问到来源,李益却有点犹豫了,他知道其中
的一部份是黄衫客的江湖朋友送的,这是不能告诉母亲的。
    所以他只好把任上预支的数目多报了一倍,再把其他归之于沿途士绅求诗字的酬敬。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十儿!要不是你刚拜职,还没有上任,我真会怀疑你这些钱的来
历,你还没有正式视事,要贪地无从贪起,因此我相信你这钱来路是清白的;不过我要你记
住,李家不仅是书香门第,你父亲更是以清廉为家风,我宁可你穷一点,可千万不能做出使
祖宗蒙羞的事来,否则我到了九泉之下,也没脸见你老子。”
    李益见母亲说得严重,连忙跪下来:“娘!您放心,儿子再不肖;也不会做出这种事
的。”
    李升在旁也跪了下来道:“老夫人,爷在长安受到很多人敬重,就是为了爷的志行高,
诗文好,连万岁爷都对爷很器重,所以这一路上,才有很多人表示敬意,求诗求字的很多,
一切都是老奴经手的。”
    李老夫人点点头道:“好!李升,你跟过大老爷,我相信你做事很稳重,不会导十儿上
歧路的,以后还要你多多费心,起来吧!”
    李升这才站起来,再把李益扶了起来。李老夫人指着面前的两张椅子道:“你们都坐
下。”
    李益倒是坐下了,李升却不敢坐。李老夫人道:“坐下来吧,这是回到家里,不作兴外
面的规矩了,别说十儿只是授了名主簿,就是他像大老爷那样拜了相,回到了家里,你还是
他的奶公,没有让你站着的道理。坐下来,我还有很多的话要跟你们说。”
    李升也坐了下来,不安地望着李益,李益却低着头,李老夫人沉思了片刻才道:“十
儿!你虽然在长安一年多,可是家里面常听到你的消息,很多亲戚回来说起,你刚到长安时
很荒唐!”
    李益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儿子不敢,初去时为了要多认识一点人,是酬酢多了
点,可是后来就收敛多了!在长安,要想图个前程,这是必须的。”
    李老夫人笑道:“你别再辩白了。整个长安都被你闹翻天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李益低下了头,李老夫人轻叹道:“我这个做娘的对自己的儿子还会不清楚?你从小就
不是安份的人,但是因为你绝顶聪明,而且自己还知道用功,书也读得算通,自己能知道好
歹,所以我并没有太管教你。”
    李益偷看了母亲一眼,见她脸上的神色并不太难看,才壮着胆子道:“是的,儿子体会
得到娘的心。”
    李老夫人苍凉地一笑:“你死去的父亲是个很方正的人,很可敬,我很尊敬他,但是我
并不希望你学你父亲,一个男人如果太正经,太刻板了,就不会有太大的作为,我对你的期
望很高。”
    李益不知道母亲要说些什么,只有怯怯地不作声。李老夫人又道:“你在长安的行为我
虽然很清楚,但也没有托人梢信去骂过你。”
    李益道:“是的,娘,不过儿子知道自己的本分,不会做出使您老人家失望的事。”
    李老夫人欣慰地点点头:“我知道,我对你也有这份信心,很多亲戚写家书回来,附带
信给我,都要我去信管束你一下,可是我不但没这么做,而且知道你带去的用项不够的时
候,还私下写了一封信给你的六兄,叫他资助你,用我的田契给他署保的……”
    李升哦了一声:“难怪六少爷会叫人把老奴喊了去,问起爷的用项,自动地借了一笔钱
给我们,老奴正在奇怪,像六少爷那么一个人,怎么会如此大方!想不到是老夫人要他这么
做的。”
    李益想起那正是刚要去结识霍小玉的时候,自己也在奇怪,那位在兵部任事的六族兄是
最刻薄的人,怎么会大方起来了,再也没想到是慈母的暗中安排。
    一时感铭于心,激动地道:“娘!您对儿子太好了,可是您为什么不告诉儿子一声呢?”
    李老夫人笑笑道:“是我让你六兄别说的,我要你化得痛快,化得豪爽,如果你知道是
典押祖产的钱,你还会忍心化费吗?”
    “那儿子是万万不敢的。”
    “我知道你这点良知是有的,所以才不让他告诉你,你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吗?”
    李益道:“儿子的确不明白。”
    “我要你在那个纸醉金迷的地方享受个够,要在在声色犬马的场合中挥霍个够,那样一
则养成你的豪阔的心胸,再者,你将来放任的时候,不会再在长安,无论在什么地方,也不
会比长安更繁华,一切都经历过了,到你真正做官的时候,你不会再被外界的声色所惑,那
样才能着着实实地做事了。人不是圣人,尤其是男人,总有胡涂的时候,少年荒唐,不过一
时而已,如果壮年胡涂,导致身败名裂,那就不可收拾了。”
    李益再也没有想到母亲会有这么深远超脱的思想,不禁肃然起敬地道:“娘!你老人家
实在了不起。”
    李老夫人苦笑一声道:“那倒不是,我看过太多了,我娘家崔氏,以及你们李家,很多
有为的子弟,都是年轻的时候,家里管得太严,一直到了成人后,家教还是没放松,结果到
了上人过世后,没了管教,开始放纵起来,一发而不可收拾。假如你是个平平凡凡的孩子,
我倒是不敢放松,正因为你绝顶聪明,我认为应该让你在年轻的时候,把该经历的都经历一
下。”
    李升忍不住道:“老夫人这种教诲的方法高明极了,李家有好几位爷们都是中年时坏了
事,如果他们有老夫人这么一位母亲,相信就不会有那样惨的遭遇。”
    李老夫人眼睛润湿了,擦擦眼睛叹道:“一年前,不知有多少亲戚说我溺爱不明,把十
儿给宠壤了,我也只有听着,幸好十儿没让我失望,终于使我吐了口气,不过这也是亏得他
父亲死得早,如果他父亲还在世,管教的责任不在我身上,也绝不会容许他如此的。”
    默默片刻,李老夫人一正神色道:“十儿,我知道你在长安,跟个姓霍的女子在一起。”
    李益知道这瞒不过母亲的,只得承认道:“是的,她是霍王的幼女。”
    “对她的家世我很清楚,她是庶母出的,听说老王薨后,她们母女不容于大妇,是不
是?”
    李益道:“是的,现在老王妃也过世了,她的兄长已经追认了她的身份。”
    “那有什么用,王爵已经被革掉了,她哥哥远戍边疆,她的姊姊跟嫂嫂还靠着她接济
呢!”
    李益道:“小玉母女都是很宽大的人。”
    李老夫人轻叹:“我知道,对那位郑夫人,我是非常尊敬,不过霍氏这一败,起复的可
能性就不大了。”
    李益没做声,李老夫人又道:“对霍小玉,你将来是怎么个打算呢?”
    李益道:“开始时,儿子就声明过了,那时没料到霍王会败事,她们母女也没想到会有
追认的一天,因此并没有谈到名份。”
    李老夫人道:“霍氏败了,但是霍氏的祭产还被保留着,霍小玉的父亲王爵也没有被
废,她兄弟承认她归宗了,因此她仍然是个公侯家的女儿,出身不低,我们能攀上这门亲,
说起来也不错,你的意思呢?”
    李益道:“全凭母亲作主。”
    李老夫人想想才道:“你一定要我作主,我就告诉你了,不行,绝对不行!”
    李益不禁一怔,李老夫人道:“如果你们不认识,现在有人来提亲,我合极力赞成,可
是你们已经在一起了,却要再行补正名份,我就不会同意了,因为这与妇德有亏,而且将来
也会影响到你的前程,有碍官箴。”
    李益道:“是的,不过小玉也没有要求正名份,这是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的,否则儿子
也不敢那么大胆了。”
    李老夫人道:“我知道你是个深明利害的人,因此我没有怪你,只告诉你我的想法而
已!”
    李益再度默然,李老夫人道:“半个月前,你表姨丈卢公内调晋京,经过陇西弯道来过
访。”
    李益讶然道:“卢表姨丈一直在外任河西节度使,这次内调,想必是在兵部担任要职。”
    李老夫人道:“不,好像是在中书省,任中书侍郎。”
    李益道:“中书侍郎是四品大员,再上去就是中书令左右仆射,也就是宰相了,这一升
倒是相当快的。”
    李老夫人又道:“那些话都不管了,倒是他们家的那个独生女儿闰英,今年才十九岁,
出落得像朵花似的,才调也高,对你的诗十分倾倒,我倒是很喜欢她,向你表姨母问了一
问,她只表示一定要许个世家子弟。”
    李益不太感兴趣地道:“这门亲恐怕高攀不上。”
    李老夫人道:“为什么?他们家也不见得高出那里去。”
    李益苦笑道:“表姨丈在节度使任上积财千万,现在又内任新贵,要做他的女婿,除了
家世之外祗怕聘采也非数百万莫致。”
    李老夫人点点头:“你表姨说了,她择婿的条件并不苛,聘礼却至少要一百五十万左
右,同时她解释了。并不是硬要这笔钱,她们家也不希罕这笔钱,而且陪嫁时还会倍增此
数,只是为了她只有这个女儿,娇生惯养的,受不了贫寒,婿家能拿出一百五十万,女儿过
门时会带上五百万去,有了这笔钱,大概可保一辈子不受贫了。”
    李益冷笑道:“那可难说,亿万之家,说败就败,世上没有永世的富贵,睿宗皇帝李旦
做太子之时,还落难讨过饭呢,富贵又岂足恃?”
    李老夫人知道他说的是气话,笑笑道:“孩子,因为她所求甚高,我想想家里拿不出这
笔钱来。所以也就不作此想了,可是你闰英表妹竟似十分愿意,背着她娘,竟偷偷地告诉
我,她有一串明珠手串,是一个突厥使臣送的,十分珍贵,若是在长安沽售,至少也值个七
八十万,她悄悄地把那串明珠留了下来。”
    李益道:“这是什么意思?”
    李老夫人笑道:“那还不明白吗?她是为了你的才情所倾倒了。在帮你凑聘采呀!”
    李益道:“就算她那串珠子能值七十万,也还差八十万呢!咱们家可拿不出来。”
    “我也这么说了,可是她说叫你设法各处挪一挪,反正钱还会带回来的,那时再还给人
家也就是了。”
    李益道:“母亲,儿子会做这种事吗?”
    李老夫人道:“我知道你不肯这么做的,但是瞧那孩子一片苦心。我只好暂时把珠串留
下,等你回来时,如果你不同意,还可以把珠子着人送回去给她。”
    李益道:“光是她们家中意没有用。我们家也得挑上一挑呢,他家的女儿究竟怎么样,
是否能做李家的媳妇。”
    李老夫人从容道:“十儿,闰英那孩子倒是无可挑剔,德容言工,四德皆备,再加上她
的家世,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可是那七八十万钱咱们家实在拿不出,我虽然收下了珠串,并
不想告诉你,只打算过些日子,悄悄地再托过可靠的人,送还给她就算了,可是你这次回
来,居然带了这么多的钱,咱们不必求人也差不多了……”
    李益道:“娘!这钱是给您老人家养老的。”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家里还有几顷田产,我一个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也就够了,我要
争的是一口气,不是生活的享受,除了争气的儿子外,我还要一个出人头地的媳妇儿,你大
房伯里的老七跟老九都还没娶,听见了消息很有意思活动,只是你表姨丈还有个条件是不要
一个布衣女婿,他们哥儿俩就差这进士一第,正在发奋苦读,想争取这个黄金屋中的颜如玉
呢。”
    李益仍是默然,表现得并不热衷。
    李老夫人起身打开箱子。取出一个锦缎的盒子道:“珠串在里面,你先拿着,我知道你
到长安一趟,眼界也高了,没见过人,你是不会点头的。因此我不勉强你,反正你在回任
时,要经过长安的,不妨到卢家去回拜一下,他们来看过我,礼数上也该回拜一下,那时也
可以见到你的表妹了。愿意,你就让李升回来,我开始为你进行,不愿意,你就把珠串还给
她!好好地说,别伤了她的心。”
    李益接了盒子,打开一看,但见珠子灿烂,粒粒有桂圆大小,令人有爱不忍释之感。
    李老夫人道:“珠子虽然名贵,更可贵的是你表妹这番情意,当然我不能勉强你非要她
不可,只要你见过她之后,也知道我选媳妇的标准了,不管是那家的姑娘都可以,就是要记
住,不能比你表妹差……”
    李益忙道:“母亲……小玉那边……”
    李老夫人道:“既然你们以前就说好不正名份,现在我也告诉你不能正娶的理由,那就
不成问题了,我只管你要个媳妇儿,却不管你置侧室,你自己去安排吧!”
    李益知道母亲的性情,已决定的事是很少更改的,正因为如此,所以母亲虽然相准了卢
家表妹,却不作决定,也是怕太勉强,伤了自己的尊严。
    慈母如此体惜,李益非常感动,何况母亲对霍小玉并没有拒斥,除了正娶的名份外,几
乎是默认同意了,因此也就不说什么了。
    母子俩再下去就是谈到别后的状况,家中是平静的,没有什么新闻,而李益在长安却多
采多姿。
    许多事虽有亲族传达,究竟未能详实,而且显然还有许多出入,要经过李益更正补充的。
    与霍小玉的相处情形,李益交代得也很简略,倒是把结交黄衫客与贾飞,贾仙儿之事,
说得较为详细,尤其是后来如何在汾阳王府,设谋诛杀鱼朝恩的事,说得很详细,而如何受
知于东宫太子,又为什么要匆匆求职以避嫌的事,也说得很详细。
    李老夫人听得很细心,反应也不像李益所期望的那么热烈,而且不时地摇头叹息,眉宇
之问显有忧色。等李益说完了,她才郑重地道:“十儿,你实在很危险,虽然你得到了两代
皇帝的寄重,可是你在长安,竟会得罪这么多的人,受到这么多的批评。”
    李益低头道:“这是难免的,儿子习性如此,别人说我恃才傲物,我不否认,因为我有
才可持,才有资格傲物,你老人家总不希望儿子成个阿谀求荣的小人吧。初唐王勃,盛唐李
白,他们都曾得到过同样的批评。”
    过了很久,李老夫人才道:“十儿,娘一直是相信你的,也支持你做任何事,外面的
事,娘懂得不多,可是处世的经验上,娘总比你多一点。”
    李益静静地听着,李老夫人想想道:“十儿!有句话,也许你听不进,但娘还是非说不
可!”
    李益道:“娘教训儿子,儿子一定听从!”
    李老夫人道:“你既然改不了脾气,将来还会是得罪人的,嫉恨一定难免,因此你必须
要有几个能帮你说话的人。”
    李益笑笑道:“当然!儿子不会那么不懂事,既无法避免得罪人,就必须要找几个支持
我的人,因此儿子在长安也交了几个好朋友,像汾阳王的两位世子,翼公的少爵秦朗,他们
现在掌领禁军,正是当权的一批……”
    “但你是文官,取决你前途的还是文场中人居多。”
    “是的,儿子以后会慢慢注意,目前可没办法,当政的几位阁老对我的成见太深,否则
儿子为朝廷立了那么大的功劳,早就该上去了!不过等新君登位后,儿子出头机会就大了。”
    “孩子!别太相信你自己的才华,也别太寄望于皇帝对你的印象,那是会改变的,像玄
宗皇帝时的李学士,受知于帝家那样深,到头来仍是强不过一些小人去,后世的一些皇帝,
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太宗贞观皇帝那种魄力的。”
    李益点点头道:“儿子知道。”
    “还有,虽然你跟郭秦两家交好,奏家是不倒翁,多少代以来,他们家都没败过,问题
不是他们家的势力大,而是他家的子孙处世较为圆滑,秦朗跟你私交是不错,但是不会为了
你而破出身家性命的。”
    这一点李益也很清楚,对郭家两兄弟中,郭勇较为圆滑,还是郭威比较坦爽热情些,所
以肯为自己不避嫌疑地奔走活动,秦朗与郭勇就不见得如何可靠了,他们不会打击自己,但
也很难为自己不计一切去力争。
    李老夫人轻叹道:“目前真正支持你的,还是黄衫客与贾氏兄妹那些江湖上的人,他们
对你的支持是无条件的,而他们在江湖上的势力也足够影响你的成败……”
    李益说道:“娘!你怎么知道的?”
    “你表姨丈说的,他是河西节度使,对朝野的事很清楚,而且也是真正为朝廷所信任的
人,所以才内调中书……”
    李益道:“不错!中书省原为制定政令的机构,与尚书门下二省并列为三公,太宗皇帝
时,又设政事堂,联系三省事权,后来政事堂改隶中书省下,尚书省虽然有六部掌政,但中
书省却是最具权力的衙门,表姨丈由外镇内调中书,这是很罕见的例子,可见他受重视,目
前侍郎只是一个跳板,稍稍熟悉政务后,大概就会爬上右仆射中书令的位子,那也就是丞相
了。”
    “是的,你表姨丈虽然没明说,话中暗示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所以我希望你能结下这
门亲!”
    李益不禁心动了,因为这的确是个有力的奥援,李老夫人又道:“表姨丈对你的批评并
不太好,也说你太狂了,但是你闰英表妹对你很倾心,他又只有那一个女儿……”
    李益想了一下道:“娘!儿子回程时去看看,这个后援固然是可靠的,但是儿子并不想
借妻党而发达,那个气也是够受的。”
    李老夫人又笑了:“我看闰英那孩子不会是那种人,但是我不勉强你,因为我是不会跟
你到任上去的,守在家里平平静静地过惯了,何必去受罪,媳婆之间,整天处在一起,总难
免会有些隔阂磨擦的,你要是孝心够,用两个人在家侍候我也就行了,因此日常相处,是你
们夫妇间的事,自然要你们满意才行。”
    母子俩到这时,总算是完全协调一致了。
    李益心里很高兴,也很安慰,他最担心的就是在长安的一段生活,在慈母面前无法交
代,那知道母亲居然如此了解自己,如此的体谅自己。
    因此,无论如何,在婚事上,不能让母亲失望的。
    第二天,他开始拜会族老,由于在路上收到的程仪很丰盛,因此他对族中的长辈,奉敬
也很厚。
    这些地方,他是很大方的,而李老夫人也着意为儿子做面子,使李益这次返乡省亲充满
了荣耀。
    他的族伯李揆虽然曾经拜相,致仕归来,对戚里的馈赠也没有他丰富,这使得好胜的李
老夫人吐了口气。
    因为他儿子还只是刚刚拜官,没有正式上任视事呢,就能有这么丰厚的馈赠,证明了李
益的不同凡响,而且最拿得出来的是李益的才名与文名。
    在家里耽了四天,为了假期匆促,李益必须要赴任了,李老夫人临行对儿子的一个要求
是更为积极的:“十儿,你光采已经盖过你大伯了,如果你能把卢家的亲事再争到手,我这
一辈子就没有遗憾了。”
    这是一个命令,不过以要求的口气提出而已。
    李益在心里面也开始盘算了,这门亲事大可一攀,最主要的条件就是表妹的人品了,只
要她没有豪门女儿那股凌人的骄气,那就值得为之了。
    李益不怕竞争,尤其是怀中还放着表妹的珠串,他相信自己已有了六分的信心,论品
貌,论才情以及自己在女孩子面前的诱惑力,他更有把握能俘虏表妹芳心。
    回程的时候,不能太招摇,而且也要急着赶路,好匀出一点时间来在长安稍作逗留。李
益没有再摆出他的官架子,穿上了便服,在途中只是宿一些不太起眼的中等客栈。
    回家也是悄悄的,霍小玉正卧病在床。
    因为他是突然地归来的,霍小玉毫无准备,看起来更憔悴了,以前霍小玉在他面前,总
是要强撑着装扮一下,掩却几分病容,今天却来不及了。
    蓬乱着头,枯黄着脸,固然使得李益倍增了无限怜惜,但是却也增了几分疏淡!
    关心,爱情,是内涵的,对一个病人的疏远,却是发自无意的一种行动。
    像面对着谈话时,对方咳嗽一声,总会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这些行动并没有什么意
义,但是在患病者的心理上,却是很容易引起敏感的猜忌了。
    “他在躲我了,我已经令人讨厌了。”
    这是最可能引起的猜测,因此浣纱端了一小碗的燕窝羹放在李益面前笑着道:“爷,没
想到你会这么突然回来的,临时再生火烧水砌茶怕来不及了,这是小姐的,晚饭我才温过,
现在还热的,你就喝这个吧!”
    李益道:“小姐还有没有?”
    “没有了,可是小姐今儿用不着了。”
    “为什么?”
    “我问过李升,知道爷还没用过饭,我马上就去准备,你先用这个填填肚子,等我弄好
了酒菜,熬好粥的时候,小姐再喝粥好了。”
    李益倒是一片好心,把盅子递给霍小玉道:“小玉,还是你吃了吧,这原是给你补身子
的,不可以间断,再说我的肚子饿,这么一小盅,喝下去也不顶事。”
    霍小玉默然地接了过来,看看浣纱道:“浣纱!你怎么拿我的瓶盅给爷用呢?”
    浣纱一怔道:“这蟠龙叩盅只有一对,都是小姐跟爷在用着,从来也没有分过那一口是
谁的?”
    “以后要分开来,你怕认不出来,就为爷另找一份别的花式的,可不能混杂了,尤其是
洗的时候要用两个盆,千万要记住!”
    李益怔了一怔,知道霍小玉想到别处去了,笑笑道:“小玉!我还没有上任呢,而且我
也不是摆那种官架子的人,用具还分内外。”
    霍小玉很平静地道:“倒不是分什么内外男女,而是为了我的病,该分一分,这种病是
过人的,我父亲就死在这个病上,他老人家后来病作时。娘也是把我的东西,用具跟大屋里
分开,怕我染上了就是那么仔细,我还是没能躲过,可不能再害你了。”
    李益笑道:“那有这么严重,在小孩子的时候,还应该注意一下。我是个大男人了,还
会怕吗?娘跟你父亲那么近,她也没过上呀!”
    “总是注意一点的好,十郎,这没有什么好客气的,我早该注意到,但愿现在还不太
晚!”
    李益握住了她的手:“小玉,别想得这么多,你这病从年初发起,我们凑在一起也半年
了,要过也早就过上了,我只是不忍心占了你的补药,绝没有嫌你的意思。”
    霍小玉的手在他的握中,起了轻轻的颤抖,眼泪扑簌簌的直往下落,哽咽着道:“十
郎,你不在的时候,我好想你,一直就在盼着你的行程归期……”
    李益很感动,轻叹一声:“我又何尝不是一样,离了家,马不停蹄地往长安赶,还不是
盼着早点见到你。”
    祗有这句话才是霍小玉真正要听的,李益回来得这么快,快得出乎她的意料,比预期的
日子早了五六天,除了惦念她之外,没有别的理由了。
    当然她不知道李益的怀中放着那一串明珠。
    李益起身较迟,浣纱炖了两盅燕羹,端到前屋,让他们吃了,霍小玉问道:“十郎,中
午你想吃什么,叫李升去买,我亲自下厨为你做去。”
    她的发边插了一朵鲜红的山茶,倒是别增了无限艳丽,李益却想一下道:“不必忙了,
我有个表姨丈,新近外任调进京里出任中书省侍郎,在路上错过了,我要拜会他一下,他一
定会留饭的。”
    霍小玉有点失望道:“那就等你吃晚饭了。”
    李益想了一下才道:“好吧,我一定回来吃晚饭,到那时候再详细跟你谈了。”
    霍小玉微怔道:“谈些什么呀?”
    李益发现自己说溜了嘴,关于表妹的事,现在还不到宣布的时候,于是笑道:“谈我回
家的情形呀,昨天晚上匆匆到家,连话都没来得及说,这一次返里,有很多可说的事,难道
你不想知道?”
    这是一个很合情理的解释,霍小玉也就满意了,于是问道:“你是穿官服还是穿便服?”
    李益想想道:“穿便服吧,我还在假中,可以不穿官服,而且是去看长辈,用不着太拘
泥的。”
    虽然是便服,但也相当考究,带了李升,也带了觐礼,怀中揣着那一盒珠串,骑了马出
门去了。
    卢侍郎到任并没有多久,因为他是外镇内调的官员,宦囊充裕,未发之前早已着人先期
来京,把一切都安排了,连家人奴仆都先期遣发来京了。
    官邸是购自一个退致的尚书的,很具气派,然而李益鲜衣怒马,服采鲜明,也显得相当
有气派。
    在门上一递名帖,司阍一看上款落的是甥李益百叩,前面用的称呼是姨丈大人赐诣,就
知道这是亲戚的请安帖子,连忙陪笑道:“家老爷临朝还没回来,李少爷既是自己人,就到
内宅相见吧。”
    李益道:“这太不恭敬了,还是请管家通报夫人一声……”
    司阍笑道:“不必了,小姐早就吩咐过,李少爷如果来了,就请立刻到内堂,无须通
禀。”
    一面说话一面把李益请了进去,还吩咐旁边的小厮把马匹接了去好生照料,李益在长安
有一段时间,对宦门关节很清楚,姨丈刚到长安不久,门上的司阍一定是很亲信的人,这种
人是值得笼络的,于是在袖中掏出了四个小金果子,塞在对方的手里笑道:“有劳管家了。”
    四个金果子,每个有二两重,这是很厚很厚的赏赐了,那管家看见了黄灿灿的亮光,心
里已经乐了,但还没有惊喜,因为长安崇尚浮华,讲究好看,打赏也有用金果子的,只是做
得那么大,中间都是空的,每颗只用五钱金箔,四个合起来也有二两之数,这也不算少了。
    因为李益出手就是四个,他也不会想到会是实心的,因此只是含笑用双手接了道谢,直
等到了手沉甸甸的,才晓得是实心的,那是他来到长安之后,受到的最重的赏,便不由自主
的跪下来,叩了个头道:“谢爷的赏赐。”
    对他的反应,李益并不意外,只是笑道:“一点小意思,算不了什么,请起来。”
    司阍再度叩头起立,态度就更恭敬了,弯着腰把李益引到后堂,看见一个丫头,立即大
喜道:“快去禀报夫人小姐知道,姑臧的李家少爷来了。”
    那丫头还不知道地问:“李家少爷太多了,是那一位呀?”
    司阍横起眼:“自然是天下第一才子君虞少爷,别人还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那丫头一惊道:“十少爷来了,那我得赶紧告诉小姐去!”
    说着话,回头就跑了,司阍这才笑道:“君少爷,你别见笑,这些人都是从河西跟来
的,不懂得规矩。”
    李益笑道:“那没关系,反正是后面的,也不会出来见人,倒是门上的,就一定非要位
通晓事理的干练老人不可,管家能够得到姨丈重视,在门上照顾着,可见干才。”
    捧人是一种技术,而李益在这方面确实有其过人之处,他往往能把对方最得意之处,轻
描淡写地点出来,而且恰到好处,不会使人晕陶陶如腾云驾雾,但却能使人油然顿生知己之
感。
    因此这个司阍正刻感激万分,满脸堆着谦逊的笑容道:“小的叫卢安,追随家老爷多年
了,从小就侍候家老爷的,只因为时间久了,对家老爷来往的亲友比较熟,所以到了京师,
派在门上招呼着,无非也是怕得罪了亲戚的缘故。”
    李益知道这个卢安必然是姨丈的心腹,所以才派在门上,因为这是个很重要的工作,姨
丈既是新贵,人来客在,一定很多,如果派个不实在的人,可能会无形中得罪了人,而且表
妹特别对自己来拜访的事关照他,也见得他是可以在内宅走动,说得了几句话的人。
    李益更明白这一类人的影响力很大,因为他们的影响力是无形的,对于一个人的褒贬,
他们也许不够资格来批评。可是他们在无意间捧一个人,往往有意想不到的结果,这类人多
半是有一种天才,明明是自己的意见,却能当作道听途说由别处听来的。
    常住长安的,久经宦海的人,都有一个感觉:“阎王好见,小鬼难当。”就是指这类人
而言。
    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天宝时有诗仙之誉的诗人李白,帝眷之隆,可以说是无以复
加,但就因为得罪了皇帝与杨贵妃的近侍高力士,不时说两句闲话,才把一代才人罢黜不用
而且潦倒终身。
    李益虽然是为求姻而来,但他在未见到表妹之先,不想作任何决定,不过他知道不管是
否有联姻之意,目前把这个卢安敷衍好是不会错的,而且这并不困难,厚币温词,他已经把
这个人的心整个地买过来了。
    假如家乡的从兄弟再上门来,卢安就会巧妙地替自己打击他们,即使他们所封的门包比
自己更丰厚,但是他们绝不会懂得像自己这样笼络人心。
    到了后堂,那个丫头已经打起了门帘,卢安很懂事,抢先一步地上前向一个贵妇人跪下
叩了头,道:“夫人,姑臧的李少爷到了,给了奴才一份好厚的赏赐。”
    这的确是个解事的人,因为李盆是卢夫人娘家的亲戚,他这番话无形中也是替卢夫人争
了面子,本来门下的封赏是他的外快,可以不必说的,但他不但说了,而且还把那几个金果
子捧在手上,再叩了个头道:“这都是实心的,奴才是沾了夫人的福,特地再跟着进来谢谢
夫人。”
    卢夫人果然笑了道:“我说你怎么这么勤快了,敢情是得到了好处,既是甥少爷赏的,
你就收起来吧,往后也别背地埋怨我娘家的亲戚都是小器的。”
    卢安连连叩头道:“奴才怎么敢!奴才怎么敢……”眉开眼笑地退了下去。
    这是一个小插曲,但李益却暗自庆幸今天这一着做得对极了,卢夫人是母亲的堂妹,虽
然也是世族,却已经寒微没落了,当然没落的世家总还有点底子,不至于衣食不周上门告
助,但是不会像卢氏一族那样风光了。
    卢夫人也是个很要强的人,平时可能对娘家的不景感到很委屈,而自己这个外甥今天替
她做了面子,所以卢安才趁机会说了出来。
    等卢安退了出去,他整整衣裳。规规矩短地进去给卢夫人叩了头,先代母亲问了好,又
为自己请了安,最后再谢谢他们到家里去探问。
    礼貌中节,言词周到,卢夫人又看了这个外甥一表人才,衣簇锦绣,人物轩昂,笑得连
眼睛都眯了起来,等丫头为李益设了座,她才笑道:“十郎,你真是好大的架子,我们到长
安都二十多天了,你到今天才来看我?”
    李益连忙起来垂手道:“姨母可冤枉外甥了,您到姑臧的时候,甥儿正巧放了缺返家省
亲,就这么在路上错过了,甥儿到家后才知道,又急急忙忙地赶回长安,忙着给您老人家叩
头来了。”
    卢夫人见他一脸惶恐之色才笑道:“坐下!坐下!姨姨逗着你玩的,在姑臧时知道你在
长安,我到了长安,还以为你不知道,别的亲戚来,我们问起了才知道,十郎,你要知道,
卢象跟你们李家的亲。就是沾着我跟你娘那么一条线,结果你们李家的人都来了,就是你这
个外甥没来,姨姨心里该是多着恼呢!”
    李益很凑趣地道:“甥儿该死,惹您老人家着恼。”
    卢夫人笑道:“算了!这也怪不得你,人来了就好,我们崔家没几个拿得出来的亲戚,
我跟你母亲虽是叔伯姊妹,但是从做女儿的时候就很投契,所以路过陇西时,特地弯了去一
趟,姨姨全靠你这个外甥为我撑面子了,前儿你姨丈回家的时候,谈起了你。对你很夸奖,
说你年轻轻的就高举功名,未仕就名动公卿,他去拜过了汾阳王,那位老王爷直夸你。姨姨
听了心里不知多高兴呢?”
    李益欠欠身道:“多谢姨姨,甥儿年轻不懂事,虽然机缘凑巧,替郭老千岁尽了点心。
可是得罪的人更多,以后仰仗姨丈的地方还多。”
    卢夫人叹了口气道:“刚到长安时,关于你的传说的确是不太好,可是过了几天,姨丈
就对你改了看法,有四个人在说你的好话,第一位是圣上,第二位是东宫太子千岁殿下。第
三个是汾阳王郭老千岁,第四个是翼国公秦千岁,你姨丈说了话,有这四个人认为你好,那
怕把长安的人得罪遍了也没关系!”
    李益知道姨丈是热衷的人,也善于结交逢迎,所以才能特邀异数,由外镇而内调中书,
不久就会升左右仆射,那是等于丞相的职位了,他对长安的宦情自然很清楚的,因此笑道:
“甥儿初入仕途,与人毫无恩怨。惹下的一些非议,大都是口舌之过,姨丈内迁中书,倒是
可以为甥儿疏通一下。”
    卢夫人笑道:“那还用说吗,自家外甥,不帮你帮谁?”
    接着又笑笑道:“你姨丈才说很多人批评你傲气太盛,目中无人,当时你表妹就替你辩
护说这是应该的,文人当有文人的骨气,一味奉承人,文章再好,也就不算什么了。又说才
人不来是遭嫉,跟你同时进仕的人很多,那些人藉藉无闻,连提都没人提,又岂是有出息
的?”
    李益骤然有一种知己之感,觉得这个从未晤面的表妹果然是有见识的,不同于一般流俗
脂粉。
    卢夫人又道:“你表妹还替你叫屈呢,说你那年才中第八名,列名二甲,可见房官与皇
室都不够识人……”
    李益反倒有点不安了道:“龙头属老成,甥儿是年纪轻了点,见解策闻等治世之学还欠
缺,朝廷取仕很公平。”
    “你姨丈也是这么说,但是你表妹却不这么想,她说一甲的前三名,状元榜眼探花,都
是进翰林馆的居多,那用得到什么经济之才,只要文章好就成;倒是二甲的那些人是做官
的,才讲这些事,因此她认为你跟还有一个也姓李的,叫什么来着……”
    李益道:“表妹一定说的是李贺,这个人与甥儿同榜,年纪也很轻,才气纵横!”
    卢夫人笑道:“多半是吧,你表妹说你们这两个人应该选入一甲去,因为长安就是你们
两人的文名最盛,被人并称二李,如果一甲的五个人真比你们高明,怎地默默无闻,连名字
也没人提起呢?一下子把你姨丈也给问住了!”
    李益心中确是为此不平过,当初他登式时,能够高中十名内,名列前茅。倒是心满意足
了,后来金殿策试,拔定等第后,排在第八,因为不知道别人的才华如何,倒也不敢轻视天
下士,直等拜会房师后,二度到长安,开始酬酢时,总算有机会见识到同榜的人,晤谈之
下。只有一个李贺还能跟自己一相比拟,余皆碌碌,不过经史稍熟,善背强记而已,并没有
能像自己一样深入了解。说来说去,还是前人那一套,没有一点创新的见解,他才深感不
平,而言辞变为诮刻,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两年来心里一直闷着这口气,从来没对人说过,却想不到深居闺阁的表妹,居然说出自
己心中的不平。
    因此他对这位表妹的知己之感,未见面就已加深了不少,摸摸藏在袖中的锦盒,他有渴
求一晤伊人的欲望:“听娘说闰英表妹是个女才子,人品才华举世无匹,甥儿也很仰慕,怎
么没看见?”
    卢夫人笑道:“这丫头整天就盼着跟你见面,刚才听说你来了,就回房换衣服去了!锦
素,催催小姐去,说再不出来,李少爷就要走了。”
    锦素就是在门上打帘的那个丫头,笑着道:“小姐听说李少爷来了,才想起今天因为没
准备要出门,未曾施妆,赶着去匀妆,妆扮好了立刻就会来的。”
    卢夫人笑道:“这个妮子可作怪,平时出门访客,她都随随便便地去了,今儿个坐在家
里,反倒勤快了!”
    正说着,堂后有人接口道:“娘,您说谁勤快了?”
    声音轻巧柔媚,闻之令人欲醉,跟着李益眼前一亮,他看见了一个美丽的女郎,一个美
得令人眩目的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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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草园朝露 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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