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武侠 : 司马紫烟


 
    王大娘似乎难以相信的样子,浣纱只得把今天下午自己去到药店抓药,霍金钗前来,把
家中的钱一下子全借了去,只是没有说出那三件玉器,却把那三件玉器的价值都折合了钱,
算在金钗的借挪中去了。
    王大娘这才恍然道:“难怪我今天看见有个女的,从你家们里出来,手上提个包,笑嘻
嘻的,急匆匆的走了,敢情就是那位二姑奶奶呀。”
    浣纱犹有余愤地道:“小姐不知道世情,不知道时节近年关,那些钱要等着付给各处
的,只看见箱子里有钱,就毫不小器地一股脑儿给了人。也不想想人家有急,咱们家还不是
有急用,偏偏咱们那位小姐就想不起来,至于那位二小姐,唉,那就别说了,她拿到了钱,
当然是笑嘻嘻的,但又怕我回来,揭开了断了她的财路,怎不急急地走!”
    王大娘笑道:“既然你家小姐借给她了,你还能从她手里再要下来不成?”
    浣纱道:“借给她的钱是为应急的,她能有多大个急事儿,把十来万一股脑儿给抱了
去?”
    王大娘叹着气道:“这也是,那位二姑奶奶当年在长安可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到那儿不
受人们注目,可是今儿个我见到她,连是谁都认不出了,可见一个人要变起来是多快吧!我
说小娘子,把心放宽些,你们家大官人现下正是红得很……”
    浣纱道:“爷再红也是在外地,小姐的身子若好,也早就跟着去了,可是她一直病着不
能去,那边儿不能来,隔上个千多里,总有很多不便的……”
    王大娘道:“是啊,小娘子,要是个小数目,我还能凑个数字儿,就别上那儿去了,可
是你要十来万,那我就拿不出来了,不过小娘子,这会儿正是年前,典押店里的银钱也紧,
因为拿东西去典押过年的人太多,你家的东西当然是值钱的,可是要典个十来万,恐怕还不
容易。”
    浣纱揭了一下匣盖道:“这一对紫玉钗是世间独有的,要是卖的话,遇上识货的,三五
十万也卖得起,我只是拿了去应个急,开了年,咱们家爷一回来就要去赎回来的,所以我也
不多要,能有个整数就行了。”
    王大娘见那玉钗紫光艳艳,咋舌道:“真是了不起,小娘子,这么贵重的东西,一般典
押店里恐怕也不敢接下来,怕保管不好,丢了赔不起,我有个亲戚,是开玉器古玩铺的,而
且他的手艺也很有名,我看还是去找他,让他先垫笔钱给你,玉钗放在他那儿,也放心得
多,我再说句话,有些典押铺还不一定职货呢,那种地方很少有上十千的生意的,一笔十来
万,说了都会吓他们一大跳……”
    浣纱自是求之不得,连忙道:“那太好了,就麻烦大娘一下,我也正在发愁,典押店里
的情形我只是听你说,也没真心去过,心里实在有点怯。”
    王大娘有着感慨地叹道:“那也难怪,别说是小娘子了,就是我吧,那个门儿进出不止
一次了,可是每次都还心头直跳,进门出门都是低着头,唯恐认识的人碰上了,惹来许多闲
话,要不是我家那个死鬼不长进,我又何至于拋头露面来做这些事呢。”
    说着眼圈红红的,浣纱又去安慰她道:“王大娘,你也别为这个难过了,其实你们家王
掌柜人也很好,一大早就督促店里的伙计起来磨豆子,做豆腐,直到下午才弄停当,该做的
事都做完了,闲着又难受,他只有去消遣一下,何况他还很有分寸,每次也就是那么几百
钱。”
    王大娘道:“那是我捏得紧,不给他放手输,否则的话,恐怕连磨子带驴子都叫他给输
进去了,好赌的人,倾家荡产的有的是,还是个至死不悟的,真不知道他那一天才能醒得过
来……对了,小娘子,等你家官人回来,你能不能托他,给我家死鬼在衙门里找份差事,我
倒不指望若有多大的出息,但求有个人管束住他,就可以把他从赌里而给拔出来了。”
    浣纱笑道:“那当然可以,你要是舍得,就叫我家小姐写封信,然后托王掌柜的送到郑
州去,然后就留下在那边好了,不过我家爷别的忙帮不上,就是看在邻居之情谊,怎么样也
要会给他有个安插的。”
    王大娘道:“我有什么舍不得的,最好明天就叫他动身上路,也落得个清静。”
    “明天?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只有行人往家里赶的,你怎么反而叫汉子往外去呢?”
    王大娘一叹道:“今儿是腊月二十二日,明儿一过,二十四送灶封磨子,不做买卖了,
他更闲得没事儿了,一荒置下来,至少也要到来年初五才又开张,让他这个人放手赌下去,
说不定把我的人都给输掉了呢!”
    浣纱却呆呆地道:“原来今儿已经是二十二了。”
    “是啊!怎么,小娘子,你连日子都过忘了?”
    浣纱苦笑道:“是真的忘了,这些日子被小姐的病,把我拖得什么都忘了,我只知道忙
过年了,没想到已经这么近了,官三民四,衙门里二十三就封印了,我家爷照说也可以不理
事回长安来了!”
    王大娘笑道:“小娘子,你是怎么了,难道还不如我这个外头的人明白,你们家李大官
人虽说放的是郑州的主簿,但是谁都知道他实际上是在忙些什么,他那个衙门不用说是送灶
了,那怕年三十晚上,都不得闲的,不过他要回长安来是没有问题的,他可以把衙门带着
走,到那儿办那儿,只是听说他跟兵部的刘侍郎相处得不大好……”
    “连你都知道了?”
    “我有个娘家的兄弟,就在刘侍郎家当下人,说刘侍郎对你家大官人又是恨又是怕,想
要扳倒李大官人,又没有办法,只得把持着,不让他回长安来。”
    浣纱忍不住笑道:“那是过去的事儿,今儿个小姐的二姊,也是那位金钗姑奶奶登门,
主要是来通信儿的,她说刘家那个老头儿自己上了辞呈,而且当廷就批准了!”
    “真有这回事吗?”
    “这个我想错不了,因为那位二小姐的为人我清楚。要不是对她极有好处的事儿,她是
不会那么热心的,她听见了消息,原来是求小姐帮她在爷面前说项一下,把她的男人从边关
放回来,这一趟她可真逮着了,小姐一听心中一高兴;差点没把家让她给搬去。”
    王大娘道:“值得的,这个消息对你家而言,搬光了家也是值得的,因为这样一来,表
示那个刘侍郎垮台了。叫你家李大官人给斗垮了,从此后,李大官人就是长安最有权势的一
个人。本来嘛,我那个弟弟也说,连他们刘家的人都在替刘侍郎担忧,说他早晚必会垮台,
李大官人是多么厉害的一个人,连当年最狠的兵部尚书都倒在大官人手里,凭他一个糟老头
儿,怎么行呢?这是那天的事儿?”
    “我也不清楚,总是一两天内的事吧。”
    “是的,一定不会太久,我那兄弟三两天总要来我这儿坐上一会子,聊聊天,这两天没
来,往年他总是要在送灶前,替刘家来定上几百板的豆腐,今年还没有呢。”
    “一下子要买那么多呀?”
    “小娘子,这一歇下,将近有十来天买不到一方豆腐。可是过年家家户户都要用豆腐
的,鱼肉豆腐蛋,这四品菜是祭祖时必不可少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山珍海味,总还得要豆腐
来衬托衬托,那一天少得了它?”
    “我是说这么多,一天吃不完,怎么留到第二天呢?”
    “小娘子,这又不是三伏暑天,豆腐容易壤,只要泡在凉水里,三五天都不会减少一点
味儿,而且水盆还得放在屋里暖和的地方,要是放在外面,冻得像砖似的,用刀子部砍不动
呢!你没有吃过冻豆腐……”
    浣纱讪然地道:“吃过,我还以为那是做起来就那个样子的,我从来没下过厨房,这些
事儿实在不知道。”
    “你是有福气的人,这回儿你家大官人更在发了,眼看着你就要穿红戴金,成个官太太
了……”
    浣纱的脸红了一下,然后叹道:“我对这些倒不存着多大的希望,连我家小姐都没个名
份,我还能想到那儿去,做妾侍的没什么大想头,跟的人官越大,将来越难说,像我家夫
人,她还是跟的王爷呢?而且王爷对夫人也是爱护备至,又怎么样呢?王爷一去,她连安安
稳稳地过日子都办不到,逼得上山当姑子去……”
    王大娘对他家的事很清楚,笑笑道:“那可不同,你家夫人是跟王太妃一直合不来,你
跟你家小姐却不一样,李大官人虽然是订了卢家的小姐为室,可是在你家小姐病后,我记得
卢小姐到你家去过一次呢,见面和和气气,也不是容不得人的样儿,所以你们好日子长着
呢。”
    “但愿如此了,否则我家小姐就太苦了!”
    王大娘的话说来也入情入理,给浣纱很大的安慰,两个人这么谈着,走着,慢慢的到了
大街上。
    王大娘找的是她的一个本家,在一家大的玉器古玩铺子里当雕刻师父,她带着浣纱进
去,找那位本家一说,因为事情很大,那个本家不敢作主,又去告诉了当家老师父,那位老
师父也姓王,是位冶玉的名匠,这家铺子他有一半的股东,因此也算是半个东家了。
    才看见那一对玉钗,这位老师父的神色就显然地变得异常激动,小心翼翼地从匣子里取
出了那对玉钗,摩挲着上面的每一根线条,如同重逢了久别的亲人似的。
    然后又对着灯光照了半天,才朝浣纱道:“小娘子,据老汉所知,这应该是霍王邸的三
郡主跟四郡主的……”
    王大娘并没有介绍浣纱的身份,只说了有一对玉钗想在铺中暂时典质一下,可是这位老
师父居然一口就说出了紫玉钗的来历,不禁使得浣纱万分惊奇。
    在她还没有答话前,那位老师父又问了:“请问小娘子是霍邸的什么人?”
    这一问使得浣纱更难答话了,她想了一想道:“我是霍邸小玉小姐的侍儿,我叫浣
纱……。”
    那位老师父瞇着眼睛看了她半天才道:“不错!老汉记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把一个大镯
叫老汉改雕成两个小玉镯的那个小姑娘。”
    经此一说,浣纱的脸红了,但随即叫了起来了:“啊,你就是那位雕镂这紫玉钗的王师
父!”
    王师父笑道:“小娘子记起来了,时间可真快,一眨眼就是十几年了,嗯,怕有十二年
了吧!”
    “不,十三年,再过了年就是十三年了,我记得很清楚,我是六岁进霍邸,你雕镂的时
候,我也是刚进去不久,夫人叫我陪着小姐,因为那天是我生日,夫人就把她自己的玉镯赏
给了我一只,跟我同进去的还有个同伴叫桂子,羡慕得不得了,我只有一只镯子。又没法子
打碎了分给她一半,只有拿来央求老师父,看能不能改成两只小的,还惹得老师父笑了半
天。”
    王师父摇摇头,叹息着道:“真想不到那么些年了,我倒觉得没多久,就像是在眼前似
的,唉!年纪大的人总会把时间少记一点,大概我们自知在手里的日子已经短了,舍不得多
用,能够省一点就省一点吧,其实这是很好笑的事,什么都能省,只有时光省不下,赖不
掉,过去的就过去了小娘子,听说霍邸出了事,你还好吧,我是问那位小玉小姐,你们还在
一起,她嫁了人没有?”
    王大娘道:“喝!老爷子,敢情您对长安的事一点都不知道呀,这么大的新闻,家家户
户都知道了……。”
    王师父道:“我倒是真不知道,整天都埋首在玉石跟刻刀中间,什么都不闻不问,全心
贯注,才能使技精艺真,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心太野,所以我这份技艺看来是无人为继了,前
天我还在骂我那个徒弟,告诉他我平生最得意的杰作之一,就是霍邸的这四柄玉钗,可惜没
机会让他们看看,那时从徒弟的嘴里才知道霍邸已经坏了事,我正在惋惜着,以为这四枝玉
钗将此流失,那知才两天,居然让我看见了一对,小娘子,这是怎么回事……。”
    浣纱概略地把霍邸的盛衰说了一下。
    王师父感慨万端地道:“真想不到,真想不到,想当年老王爷在世时何等声势,怎么一
下子就败了,真是世态无常,世态无常啊!”
    浣纱叹了口气:“老王爷辛苦殷勤,出生入死,用血汗挣下了汗马功劳,留下了这一份
基业,可是他的家人却不当一回事,任令妄为,怎么能不败?”
    王师父诧然地望着浣纱,似乎没想到这个小女人的口中能说出这么有深度,有内涵的话
来。
    这番话并不出奇,但是却把霍邸的人所以败落的原因一言以指出,用语并不激烈,但是
任意妄为四个字又能道尽一切,那是很高明的一种说话技巧了。
    浣纱似乎也有点知觉了,不好意思地道:“最苦的是我家夫人跟小姐,老王爷一死,就
被他们硬逼得离开,幸好老王爷早就把那所别业设在小姐的名下,所以我们还有一枝之栖,
那知道等他们事败之后,还多亏小姐的这所别业,才让他们有个落脚的地方……。”
    王师父点头道:“是啊,当时我也有这个感觉,霍邸的几位郡主,一个个全是盛气凌
人,没一点闺阁千金,公侯门第的样子。只有四郡主和婉可人,当时我还跟王爷说,几位郡
主中,四郡主是最有福气的。”
    浣纱红着眼睛道:“一病缠身,还有什么福气?”
    王师父笑笑道:“人总有个病病痛痛的,年轻人怕什么,她的大姊二姊是败落了,想要
起复恐怕很难,三姊叫强盗给杀了,下场更惨,比起来可不是你家小姐福气最好,姑爷是有
名的才子,目前又正是当红的人物……”
    浣纱道:“远水可救了不近火,老师父,我家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他以为家中的
用度不会缺乏,一时也不会送钱来,那知道我家小姐偏又大方,在家中的钱一股脑儿都周济
了她的二姊,眼下这个年就过不去……。”
    王师父道:“这情形是常有的,你倒不必着急,目下是年关,到处都要用钱,你拿了这
对玉钗到别处去,也典不了多少钱的……”
    浣纱道:“你以前不是说过这是稀世的上玉吗?”
    王师父点头道:“不错,我说过,这话并不错,可是玉这样东西很绝,它的身价是随时
而动的,遇见识货的人,而且还要是个有钱的,它才值钱,你急着拿它去变钱,那就会活活
气死你,这对玉钗如果放在我这店里,慢慢找个识主卖出去,三五十万都没问题,可是你在
这大年下去典,就值不到三五千了。”
    浣纱急了道:“我只是拿来救救急,并不想卖掉它们,这三五千实在不够,至少要个三
五万的才能抵一抵……。”
    王师父想了一下道:“这样吧,这是我自己最得意的手工,我也不舍得让它们落在个不
爱惜的人手中,东西放在我这儿,我找个好主儿,不卖,我也借着把玩把玩,让我的徒弟们
学着看看我以前的手艺,至于你要的用项,我个人的私蓄,大概还有十来万,你先拿去用,
这算借给你的,等你家姑爷回到长安来了,你再还给我好了,你看使不使得?”
    浣纱喜出望外地道:“那太好了,真太谢谢你了!”
    王师父笑着道:“别客气,我们本是故人,十几年后居然还能再见,这也是缘份,略尽
棉薄又算得了什么!”
    他进屋去,拿了一本折子道:“这上面有十二万六千,是我个人的私蓄,都存在利源号
钱铺,你就拿了这折子去,用多少提多少,实在不够的话,再多要个三五十千,他们也肯代
我填上的,因为我们这个玉器的帐户也是他们,知道我在店中有一半的股东,他们很放心
的。”
    浣纱拿了折子,一再道谢地出来了,而且还把几处的帐都结了,还换了两三万的现钱,
预备年下给老婆子,小丫头及各种的闲销。
    钱太重,她也提不动,雇了一辆车子,回到家门口,一看又怔住了,因为家门口停着一
乘轿子,她进了门,却看见李升坐在门房中,倒是很高兴,连忙上前问候道:“李老爹,你
回来了,老夫人安好?”
    李升笑着道:“老夫人不但安好,而且已经来了。”
    李升回去接李老夫人进京,浣纱是知道的,但是一听到老夫人已经来了,倒是吓了一大
跳。
    “什么?老夫人已经到长安了?我还以为她要等过了年,来年春天,暖和一点了再上路
的,这么大寒天,难为她老人家长途跋涉……”
    李升笑道:“这一路上倒是不辛苦,沿途都有人护送接待,比那一回都轻松,老夫人的
身子比我还健朗,她开心得很,一路上还玩玩逛逛,否则还可以早到两天呢?回头你看见了
就知道了。”
    浣纱道:“老爷你也是的,老早就应该带个信来,我好赶去侍候她老人家。”
    李升道:“不用烦了,卢家也派人要去侍候,可是高尚书高大人早在他自己的家里拨出
了一个院子,供老夫人住下。她说也好,那一处都不便打扰……”
    浣纱道:“其实老夫人应该住在这儿的,这儿是爷的地方,也是她的家。”
    李升轻叹道:“浣纱,老夫人是很重规矩的,爷可以把这儿当成家,但是在爷跟小娘子
的名份尚未正式确定前,她这个做长辈的,总是不便住进这儿,跟小娘子在一起的。”
    浣纱想想也是,又问道:“我看见门口有轿子,是不是要来接小姐去拜见的?”
    李升道:“原先我也是这么说,可是老夫人说,在高家的地方,究竟不太好,因此她自
己坐了轿子来看小娘子。”
    浣纱吓了一大跳:“什么?老爹,你是说老夫人到这儿来了?那可怎么敢当,在礼数上
也没这个道理。”
    李升无可奈何地道:“可不是,我也这么说,可是老夫人说,不管人家跟君儿是多深的
感情,在没有认定名份前总还是个客人,她照料了君儿这么些日子,我就是去谢谢她也没什
么不对,以后的事以后再论。”
    浣纱道:“看来老夫人也挺和气明理的嘛!”
    李升道:“老夫人是个了不起的人,在家乡族里的人,那个不尊敬她呢!那可不是为了
少爷的缘故……”
    浣纱道:“那是为了什么缘故呢?”
    李升傲然地道:“为了她为人值得尊敬,年轻励志,抚孤守节,行事严正,待人宽厚,
从没有一点让人指谪的地方,连在京里做过丞相的大老爷,回到了家,见到了夫人都恭恭敬
敬的。”
    浣纱默然片刻才道:“老夫人这次来长安是为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少爷完婚的事,她听说少爷跟亲家老爷闹得不愉快,也准备要来问问亲家
老爷心里面究竟是在打什么算盘,到底结不结这门亲?假如不准备联姻,就公开声明一下退
婚,她好为少爷另作打算。”
    浣纱一惊道:“那不是整个都闹翻了吗?”
    李升一笑道:“闹翻是不会的,这都还是亲家太太出的主意,量定亲家老爷不敢放开来
闹,也不敢退婚的,只是借机挤他一下,叫他赶快办理婚事就是了。”
    “现在怎么样了呢?”
    李升笑道:“现在当然没问题了,兵部跟少爷作对的刘侍郎垮了台,亲家老爷没有了伙
儿,也只有表示低头的意思。所以老夫人第二次去的时候,双方都客气得立刻在着手商量着
如何把少爷召回京师迎娶!”
    “日子定了没有呢?”
    “那有这么快!至少也得等少爷回到长安之后才行呀,不过日子总不会拉得太远,所以
老夫人先来看看。”
    “看看,怎么个看法?”
    李升笑道:“老夫人听说了小娘子种种的好法,当然也要来看看,准备在迎娶之后,把
小娘子也接了去,确定小娘子的名份。”
    “这两下子隔不了几天,妥当吗?”
    李升道:“没什么不妥的,以前是怕卢家不愿意,现在也不必顾虑他们了,还有什么不
行的!”
    浣纱道:“这下子可好了,我家小姐也该放心了,有老夫人出头,还有什么不能办妥
的!”
    “可不是吗,所以我立刻就引着老夫人来了,不过,浣纱,要是早递个信儿给我,我一
定让老夫人改天再来。”
    “是啊,由于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屋子里四处都是乱糟糟的,老夫人一定笑话死了。”
    李升道:“那倒不至于,老夫人看见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还着实夸了你两句,说你能
干,只是小娘子的身子,好象不太好,你不在家,她是强撑着出来的。”
    浣纱心中一急道:“是啊,谁会想到呢,我一出门就会有人上门,先是二小姐……”
    “二小姐,是那一位二小姐?”
    浣纱道:“还不是我们小姐的二姐,我去到街上替小姐抓药,她就来了,结果我……为
了点事出一趟门,那知道老夫人就来了,我现在赶紧得去侍候着。”
    李升道:“我在一边侍候,都被老夫人叫了出来,大概总是有几句话要说,你就也别进
去了。”
    李升这样说了,浣纱自是不敢再进去,不过她等在外面,心中总是定不下来。
    终于在她的焦灼中,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却是一位老夫人走了出来,浣纱知道必然就是
李益的母亲了,上前跪下叩了头,恭恭敬敬地道:“婢子叩见老夫人……”
    李老夫人很和蔼地把她从地上搀了起来,端详着她道:“别客气,姑娘,你是叫浣纱
吧?”
    “是的,婢子不知道老夫人今天会来,所以没有在家恭候着侍候您老人家,实在是该
死。”
    李老夫人笑嘻嘻地道:“听益儿说起来,你似乎是个很老实的人,可是一看你很会说话
呀!”
    浣纱低下了头,不敢作声,还是李升道:“浣纱姑娘是很老实,少爷认为她不太说
话……”
    浣纱只得道:“爷是有才华的人,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婢子只知道伺候爷,在爷的面
前不敢多开口。”
    “喔!在我的面前,你怎么就敢开口了呢?”
    “婢子也不敢放肆,只是婢子份内该说的话,婢子才会说两句,不是婢子该说的,婢子
还是不敢多话的。”
    李老夫人很满意,笑着道:“好!好!好孩子,女人最大的美德就是知道分寸,不多
嘴,不说份外的话,你这孩子很厚重,我很喜欢你。”
    “多谢老夫人,这都是小姐教导的。”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小玉那孩子也是个好孩子,只是她的身子太壤了,年纪轻轻,就
叫病给拖着……”
    浣纱显得很紧张,望着李老夫人,希望听见她作个明确的表示,李老夫人又沉吟了片刻
才道:“小玉跟你的事,我听益儿说了,也听李升说了一些,对你们的情形我很清楚,益儿
在不得志的时候,你们很帮助过他……”
    浣纱连忙道:“其实还是我们主仆受爷的照顾……。”
    李老夫人摇了摇手道:“那些事我都知道了,益儿能有今天的日子,固然是祖宗的保
佑,他自己的造化,但你们主仆给了他不少的帮助,这些我都清楚的,对小玉,我心中十分
感激,益儿也不是那种不念旧情的人,他上次回家省亲,我向他提起了卢小姐的婚事,他立
刻就把小玉的事提了出来,说是不能负了你们主仆……”
    浣纱道:“小姐并无奢望,只是希望能追随爷有个归宿,也不会计较名份……”
    “小玉跟我说过了,我也见到了闰英,她不是那种不能容人的人,只因为亲家老爷为了
面子,要在闰英过门一年之后,才让小玉过门。”
    浣纱道:“小姐不在乎等多久,只求将来有个归宿。”
    李老夫人道:“亲家老爷的要求并不过份,照理是应该如此的,可是益儿的脾气是不愿
意受人约束的,他在郑州也着人送了信给我,是要我到了长安后,先把你们带到身边来。然
后由我出面把你们给益儿……”
    浣纱心中一阵高兴,连忙叩头道:“多谢老夫人……”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我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可是我今天看了小玉的情形,觉得这事
情目前还急不得,你也明白的,像小玉这样子,养病才是她最重要的事……”
    “小姐的病并不怎么样,只要调理得法,很快就会好的。”
    李老夫人轻叹了口气:“是的!我刚才也对小玉说过这话,叫她安心养病,你们的事都
包在我身上,我答应你们了,绝不会叫你们失望的,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我把你们带在身
边,也没有时间来照料你们……”
    “那绝不敢当,婢子跟小姐应该侍候老夫人才对。”
    李老夫人笑笑道:“目前说什么都是空谈的,你用心点侍候小玉的病。劝劝她安心静
养,等病好了,我就来把你们接了去。对了!你们有什么需要我为你们出力的……”
    浣纱道:“没有!没有……”
    李老夫人道:“我在长安有一阵子耽搁,就暂住在高大人拨给我的行馆里,若是有什么
需要,叫人告诉我好了。”
    浣纱因为身边有了典质玉钗的十来万钱,为了给李老夫人一个好印象,所以什么都没有
说。
    李老夫人道:“我这一阵会很忙,所以也没有空再来看你们-,你好生照料小玉吧,我
也不多打扰了。李升,我们走吧,李升要跟着我办很多事,不能留在这儿了,你们若是有什
么需要,可以去告诉允明,叫他来找我好了。”
    交代完了这些话,她就带着李升,上轿子走了。
    浣纱兴冲冲地进到里面,看见霍小玉在床上斜倚着垂泪,倒是吓了一大跳,连忙道:
“小姐,你怎么了?”
    霍小玉抹抹眼泪道:“没什么,老夫人来了,你已经见着了吧?”
    “见过了,老夫人真和气……”
    “不错,她是个很慈祥,很明理的老人家。”
    浣纱笑道:“爷说起老夫人来都很拘谨,我还以为老夫人有多么严厉呢,可是到见了面
后,才发现她和气得很。”
    “她对你怎么样?”
    浣纱有点忸怩地道:“也没怎么样,问了我几句话,和和气气的,要我好好地侍奉小
姐。”
    “她是不是很喜欢你?”
    “这个……我不知道,她说话时一直带着笑,很平易近人,一点架子都没有,看来对我
不讨厌就是了。”
    “她是个有教养的人,行事自然是叫人尊敬的,她能够喜欢你,我就放心了。”
    浣纱笑道:“小姐,别替我担心,对爷,我实在没那个本事去凑合他的高兴,但是对老
夫人,我是一点都不敢放肆而有失恭敬的。”
    霍小玉仍是默默垂泪,浣纱道:“老夫人说了,是爷请她来把我们接到身边去,然后由
老夫人出面,把我们送到爷那儿去,这样就不怕亲家老爷反对了。”
    “不错,老夫人对我也是这么说的。”
    “那是个好消息的,小姐,你还难过什么呢?”
    “浣纱,老夫人有没有说是什么时候接我们呢?”
    “自然要等小姐的病好一点。”
    霍小玉幽幽地一叹道:“我这病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好?”
    浣纱微微一怔,随即道:“小姐,你只要放宽心,好好静养,很快就会好的。”
    霍小玉摇摇头:“浣纱,今儿是初几了?”
    浣纱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但仍然是笑着道:“小姐,你怎么把日子都过
忘了,今儿是腊月二十二,后天就是二十四送灶了,不!明儿就该送灶了,官三民四,寻常
百姓家才是念四。小年夜送灶,官府人家都是二十三就送灶了,咱们现在也是官府人
家……。”
    霍小玉苦笑道:“你是从那儿听来的这些规矩?”
    “王大娘告诉我的,她带着我一起去……”
    她发现小玉的神色是不对,根本没有像是在听她说话,只是扳着指头在算着,然后才默
然地道:“迟了……迟了?”
    浣纱连忙扳着她的手,摇了一摇道:“小姐,你怎么了,什么东西迟了,要是送灶的
话,还不会太迟,我明天去准备着就是了。”
    霍小玉居然笑了:“官三民四之说是不错的,但是官并不指官府人家,而是指官厅衙
门,二十三封印,不再理事了,一般人家还是二十四送灶,不过我们家送不送都无所谓了。”
    “怎么无所谓呢?灶老爷一年上天一次,奏明这一年的善恶,也是来年的祸福……”
    霍小玉黯然道:“这一年我就在药罐子里过的,你也守着我,嗅了一年的药味,我想咱
们家的灶老爷早就受不了气味的熏腾,搬到别家去了。”
    “小姐,你别乱说了,每家一位灶君,这是老天爷分配好了,多一个不行,也少不了一
个,不管有没有香火享受,他都要保佑家宅平安,职掌人间善恶赏罚。”
    “咱们这一年来是足不出户,还有什么坏事能做的,好坏祸福,由着他说去好了,也别
去费神张罗着贿赂他了,倒是你去典质玉钗,换到钱了没有?”
    “换到了,王大娘带我到她一个开玉器古玩铺的本家那儿,小姐,你猜那是谁?”
    “我猜不着,管他是谁呢,我只想知道换了多少钱,够不够我们还债的,还有没有多余
的?”
    霍小玉从来也没有这么关心钱财过,这使得浣纱格外地惊奇了,顿了一顿才道:“小
姐,那位老师父姓王,就是当年到府里雕镂玉钗的那个老师父,他现在可发了财,自己开了
玉器古玩坊肆。”
    霍小玉的反应更为奇特,似乎对王师父毫无感觉,只是道:“那很好,东西是他自己雕
的,他应该识货,出个好价钱吧,要是典质不起价,就卖断了也好。”
    “小姐,你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要用钱?”
    “小姐,你要用钱干吗?那位王师父很和气,也很肯帮忙,他把自己的私蓄,一共有十
二万多全给了我,而且还说不够的话,就在那份折子上再预支个五万八万的都行。”
    “我们的帐目支销要多少?”
    “我也没详细计算,不过总在五六十千左右,所以我们还去欠项后,还多出个五六十千
呢。”
    “那好极了,浣纱,你准备个二十千的现钱,找一个人能抽身赶路的,请他上郑州去一
趟。”
    浣纱怔问道:“上郑州去干吗?”
    霍小玉道:“去到十郎那儿去走一趟,请他赶来见上一面,再迟就恐怕来不及了。”
    浣纱还没有听出后面那句话的意思,因此道:“小姐,快近大年了下了,那有人肯往外
跑的?”
    霍小玉道:“所以我才要你出两万钱,请人跑一趟。”
    “大年下,那儿有人肯跑呢,有钱也没用的,对了,今儿老夫人还说过,她已经着人去
通知爷,叫爷回来,干嘛你还要找人跑一趟呢?”
    霍小王道:“我要你快派人去,就是希望能走在老夫人的人前,要是老夫人的先到,我
们就见不着了。”
    浣纱这才发现小姐的不对劲,忍不住用手在她额前探了一探,触手微烫,是有点发热,
但是这几天一直是这样子,也没什么特别变化。
    霍小玉拿开了她的手,微愠地叱道:“鬼丫头,我很好,说话都是清清楚楚的,我并没
有胡说八道。”
    浣纱看霍小玉也是如此,忍不住道:“小姐,可是你的话叫人听起来像是丈二金刚,实
在摸不着头脑。”
    霍小玉想想也笑了,那是一种凄凉的笑;幽幽地道:“浣纱,我没想到日子过得这么
快,一幌眼已经是腊月二十二了,先前我是放在心里,尽量想捱下去,那知道近来一闹就闹
忘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小姐,究竟是什么事,你敝开来说了不好吗?”
    “丫头,你跟我恐怕也差不多,把日子过忘了,你再想想,我的生日是那一天?”
    “不是正月半吗?正好是上元夜,所以我记得你的小名儿叫元元,看相的还说这是个大
好日子,将来大富大贵,可不是快来了,爷的官运越来越通……”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这时才真正地明白了霍小玉的意思……每个算命的都算得差不
多,说是小玉的生日时辰太好了,定当大富大贵,只是小玉的骨格清秀,似非红尘中人,福
禄无缘,因此跟命相冲突,难以永寿,尤其是二十一岁那一年,是命中一大关劫,若能渡过
了,从此就会福寿绵绵,富贵白头……。
    一个这样说,两个也是这样说,有的还提出了禳解的办法,说是不妨用人定胜天,故意
去破坏命局,如此虽无富贵,却不至寿夭,所以小玉在开始求字时,不求为正室,要求一个
清贫的文士,以至选中了李益,都是因此之故?
    那知道人事毕竟难以胜天,李益先前还是很不得意,但是慢慢地,在不到两三年中,居
然飞黄腾达,极尽富贵,只是他已经另外订聘了卢氏,纵有诰封,也轮不到小玉身上,这或
许是去祸之道,所以她们主仆两个人都很坦然,并没有为此感到不安。
    只是小玉的病愈来愈重,看来真有拖不过二十一岁的样子,浣纱心中暗急,口中却不
提,而且也强迫自己忘记这同事,过了一阵子,她倒还真忘了,但是小玉没有忘,而且清清
楚楚地记住了,浣纱不禁一阵心酸,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落。
    好不容易她才忍住了悲戚道:“小姐,你怎么还是记挂着那些话呢?今儿已经是腊月底
了,到开春已经不到一个月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我就是怕这一个月难挨。”
    浣纱又看看霍小玉,心中的悲戚又来深了一层,她看见霍小玉的脸色蜡黄,眼光散漫,
已经没有了光泽,就像是死了的鱼似的,她也知道,人一到了这个样子,就是不太靠得住
了,但是很奇怪,因为她出门的时候,霍小玉还是好好的,而且因为听见了刘学镛辞官的消
息,想到李益即将归来,而显得特别兴奋,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
    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因此她急急地道:“小姐,你究竟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很好呀,你看我不是坐起来了吗?扶我到书案前面去,我要写信。”
    “小姐,这么晚了;你还要写信,明天写不行吗?”
    “不行,明天我恐怕就提不起笔了,好浣纱,别再阻止我做什么吧,我们姊妹一场,也
许没几天了……”
    声音很平静,但越是平静,越显得她的悲戚之深,因为她本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也很容
易激动,一下子变得消沉,麻木,那是很不好的兆头。
    浣纱再也没勇气去劝阻她了,把她扶起来,到了案边,坐好后又给她把握子里的火炭加
了两块使火旺一点,且把蜡烛捧出了一捆,把几具宫纱糊的宫灯都换上了新烛,燃上了挂
好,使得屋子里亮得如同白昼。“霍小玉看看倒又笑了道:“丫头,你又在干什么,有着两
枝就够了,你干吗把灯都点起来,好象过上元节似的。”
    浣纱道:“这是一个算命先生说的,要是有什么日子有关劫,都是煞神在作祟,唯一的
办法就是提前把煞神骗了来,因为日子没到,没有天地助威,它祟不了人,而且它来过了,
已经应过了劫,以后就不来了。”
    霍小玉笑道:“傻丫头,生死寿夭,早有定数,那有用人事可以挽回的!”
    浣纱道:“我不信,一个人生有命,死有定,这话是可信的,但是究竟该什么时候死,
谁也算不准的,再则除了病死的人,世上就不该有横死的人了,预知死期,就可以躲开了
呀,可是小姐你偏偏要相信这种鬼话,你既然相信,就也该相信这种禳解的办法,我把灯点
上,让煞神以为今儿就是上元夜,说不定就好了。”
    霍小玉摇摇头,但也不忍拂却她一片好意,只有轻叹道:“如果这个有效,我比谁都盼
望呢?我并不想死,以前虽有那种说法,我也一直没往心里放,总以为日子还长着呢,后来
我又过得好好的,更不相信有这档子事儿了,可是到了这一阵子,眼看着劫期迫人而来,而
我的身子又拖成这个样子,倒是不能不信邪了。”
    浣纱已经替她磨好了墨,看她拿起笔来,摇摇颤颤地在纸上写着,多日不提笔,手已显
得僵硬,字迹也不如往日娟秀,歪歪斜斜,倒像是一条条的蚓蚯。
    浣纱看了心里实在难过,哽声道:“小姐,我看还是明天到崔少爷那儿去一趟,请他代
书吧。”
    “不行,这封信我一定要自己写,没有人能够代我说出我心里的话,也没有人能相信我
自己的感觉,我知道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因此我只有一个希望,希望在死前能够见到十郎
一面。”
    浣纱终于忍不住了了眼泪,但是却不敢让小玉看见,也不敢再说话,怕小玉听到了她声
音中的哽咽。
    好不容易,她略略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见霍小玉已经写了半张纸,累得伏在案上喘
气,连忙道:“小姐,老夫人说已经让人去请爷回来了,你用不着写信……”
    “我知道,可是没有这封信,十郎不会来看我们的。”
    “为什么,难道老老夫人……。”
    “不,老夫人是个很好的人,她要求我暂时别跟十郎见面,也是有道理的。”
    “什么?是老夫人不让爷来见我们?”
    “也不是这个意思,老夫人只是希望我们暂时别见面,等我的病稍微好工一点,她会来
接我们,送我们到十郎那儿去,只是目前我们不宜见面。”
    “这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我的病,你要知道,我生的是痨病,那是会过人的,老王爷就是生了这个病死
的,十郎的父亲也是这个病上过世的,他们都是从别人那儿过去的……。”
    “那有这个事儿,我整天侍候着小姐,怎么没过上?”
    “并不是每个都会过上,尤其是女人,比较难以过上,而且过上了,也不见得马上会
发,我就是在小时候从老王爷那儿过来的,潜伏了十来年,身子一虚,病根就乘虚而发,这
个情形,每个大夫都这么说。”
    “小姐的病也不是发了一天,爷要过上。早就过上了。”
    “浣纱,讲话不能这么不讲理,一次过不上,也许第二次就过上了,老夫人担心的并没
有错,他们李家就是一个独生儿子,要靠着十郎光祖耀宗,传宗接代。自然希望他很健康,
太太平平地活到一百二十岁。”
    浣纱刚要开口,霍小玉道:“你跟爷也同过房了,憾在没留下身子,否则我一定要你远
远地离开我,这是很正常的措施,当年老王爷发病时,娘也要我别去靠近他,可是我不听
话,偷偷地跑去,每次被娘看见了,总要挨一顿骂,母亲爱子女的心,总是不会错的,所以
对老夫人的决定,我绝不认为有什么矫情的地方,为了十郎,我真还不该跟他见面……。”
    “那小姐就安心心养病好好了。”
    霍小玉垂泪道:“我知道我的病是好不了的,寿限已到,拖不过明年我的生日去,因此
我只盼望再见他一面,这个愿望对老夫人说不出口,只有写封信去求着爷,请他悄悄来看我
一趟,我死了也就瞑目了,所以一定要趁快,趁着老夫人的人还没有见到爷之前,把信送到
了,让爷立刻来,这样就不算违背母命了,否则老夫人的命谕到了爷那儿,爷来就是违命不
孝了。”
    浣纱道:“小姐,我真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霍小玉道:“老夫人不相信我的寿限将到,说我胡思乱想,叫我别信那方士们妖言惑
众……”
    浣纱道:“本来就是,我也觉得那些算命的简直是信口开河,故意说来哄骗吓人的,他
还算出老王爷子孙富贵,万世公侯呢,结果,你看,还不到第二代就……”
    霍小玉苦笑道:“你只听了一部份,没注意听那位先生前面的话,他说府上福泽深厚,
应该是公侯万代,富贵千秋,但是絮果结于兰因,福厚更须积善。如果多行不义,是自坏福
门,老王爷过世后家中的那些行事你也看见了,怎么会不敢呢?现在别打扰了,让我把信写
完。”
    她又提起笔,努力地写下去,好不容易撑到了最后一笔,写完“小玉忍死绝笔”六个字
时,把笔一拋道:“十郎,接到了这封信,你要是还忍心不来看我一趟,你就是天下最忍心
的人了。”
    一阵呛咳,又是一片殷红的血腥从口中喷出来,洒满了面前的信盏,浣纱连忙上前扶
她,小玉推开她道:“别管我,找人送信去!”
    “小姐,现在天已经晚了,要找人也得明天早上……”
    “不,不行……一定要现在,否则就晚了……。”
    “小姐,这么晚了,你叫我上那儿找人去?”
    “浣纱,我求你,求你辛苦一趟吧,好妹妹,我这一辈子就是这一件事最后求你
了……。”
    “好,好,小姐,我把你扶上床后就去。”
    “不,不要管我,你去好了,我自己会上床去的,你不出门把这件事办好,我不会安心
的,你更是不去,我自己爬也爬了出去。”
    她挣扎着要去找衣服,浣纱无可奈何的,只有道:“好,好,小姐。我这就去,可是这
信上都是血……”
    “没办法,我再也没力气再写第二封了,就这样子送了去吧,多带些钱,那怕把家里所
有的钱都给了人,也得找个人去。”
    浣纱实在没办法,又放心不下霍小玉,又无法拒绝她的要求,正在为难的时候,忽然听
见门响却是贾仙儿推门进来看道:“你们怎么了,入夜还灯火通明,我恰巧路过,还以为有
什么事,跳墙进来的!”
    浣纱如逢救星似的叫道:“贾大姊;你来得可好极了,我正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贾仙儿看见了桌上斑斑的血笺,更是吃惊地道:“什么事情,这是什么?”
    她低头把信上的字字血泪看完了,忍不住泪落如雨,一把拥住了小玉,哭着道:“妹
妹,你为什么这么想不开,作践自己的身子呢?”
    霍小玉嗯着气道:“贾大姊,你来了好,我求你帮个忙,找个人把这封信给我到郑
州……”
    “送到郑州去干吗?我听说十郎已经启程往长安来了。”
    霍小玉一怔道:“那会这么快,今天老夫人才来,说她打算明天叫人上郑州去叫十郎回
来。”
    贾仙儿道:“不会错的,我有个弟兄从黄河回来,路过郑州,前天看见一队官兵护送着
一位官员离开郑州,取道长安而来,他认得是十郎,他怕有什么意外,立刻飞鸽傅书通知了
我,我想他大概在年前一定可以回来了。”
    浣纱听了喜道:“小姐,你可听见了,这下子可不用发愁了吧,爷已经动身上路了。”
    霍小玉道:“奇怪,他前天已经动了身,而老夫人今天才告诉我说是刘学镛的辞表被当
廷批准才两天,消息傅过去怎么会这么快呢!”
    贾仙儿一笑道:“妹子,你的脑筋真死,像这种事,他们是早已安排妥当而后才发动,
事情已成定局,不由得刘学镛不引退,连朝廷里的皇帝都已经准备好了,所以表上立准,连
挽留都没有,因此刘学镛失势辞官,早已经成了定案,当廷呈表,只是了一道手续,十郎他
们自然是早有成算,何必还要得到了消息才启程呢!”
    霍小玉吁了口气,苦笑笑道:“这么看来,官场里实在太曲折了,我恐怕一天都干不
来。”
    贾仙儿笑笑道:“官儿越大越难为,连皇帝老儿都是成日在伤透脑筋,起初我以为贵为
天子,富甲四海,居亿万人之上,操生死之大权,应该是至尊至贵的一个人,那知却不然,
在汾阳王府,我们初见他时,他受制于鱼朝恩,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等我们为他诛除
了鱼朝恩,他恢复了一部份的权力,但仍然不能任意而行事。因为朝中还有一批有势力的大
臣!”
    浣纱奇道:“大臣也能胁及皇帝?”
    贾仙儿笑道:“这是每一个朝代都有的事,大臣们外结藩镇为翼,内结朋友为党,结成
势力后,自然而然会对朝廷有点威胁的作用,像以前的兵部尚书于善谦,现在辞官的侍郎刘
学镛,甚至加上了十郎的老岳丈卢方卢中书,不都是靠着外援的力量而神气活现的吗?”
    浣纱不懂地道:“卢大人跟刘老儿倒也罢了,他们斗不过爷的势力,只好认输,可是那
个于老儿给爷吓得吐血而死,那又为什么呢?爷那个时候,可没什么呀!”
    贾仙儿道:“十郎是没什么,可是高晖有,高晖手中掌握着于老儿私通鱼朝恩的证据,
却因为皇帝的干涉而不知道运用,十郎则是在翼公府中才知道,皇帝也不晓得内情,完全是
于老儿一手遮天在玩把戏……”
    “可是那时候,于老儿已经死了呀!”
    “是的,这是我们事后的分析。却也相当有理的,于老儿是听说高晖手中掌握着他写给
鱼朝恩的密告信,才活活地急死了,他自己做贼心虚,没想到鱼朝恩会把信转给高晖收藏
的,这封信若是公开他必将身败名裂,所以才一急而死。”
    “贾大姊,你不是说他有外力支持吗?他还怕什么呢?”
    “外力支持也不能这件事帮他呀,朝中的人大部份都受过鱼朝恩的欺凌,正在大力清除
鱼党,谁沾上这一个罪名,都会成为众矢之的,于老儿怎么能不急?咦!小玉,妹子,你怎
么了?”
    她们一时谈得高兴,竟然没有注意到霍小玉,但见她目光发直,神情呆滞上好象根本没
有听见她们的谈话。
    贾仙儿也连忙上前,摇了她一下,急声问道:“妹子,你究竟在想什么?告诉我好了,
大姊一定会替你办到。”
    霍小玉喃喃地道:“晚了!晚了!假如十郎已经动身,就没法子先去通知他了。”
    她心念所悬,还是要见到李益一面的事,浣纱忙道:“小姐,爷既然已经动身,你还急
什么,只要找个人迎上去,或者就等在长安的城外,都能碰到他的。”
    “不!没办法了,我们请去送信的人,只能找个民夫,十郎是官中的人护送而来,那能
碰得上头呢。而且他一路行来,行踪必然十分秘密,恐怕问讯打听都无从着手,两老夫人若
是派人去,一定是从高大人那儿遣出急足,官中的人找官中的人,就方便得多……”
    她的心还是很细,考虑事情也极其周到,贾仙儿弄胡涂了:“妹妹,你们究竟在说些什
么?”
    霍小玉忽然朝贾仙儿跪了下来:“贾大姊!我求求你,这件事只有你能帮得了忙。”
    贾仙儿把她扶了起来:“妹子,你这是做什么,我们自家姊妹,对你的事我还会不尽心
的吗?你说好了,我一定答应你。”
    “贾大姊,我没有别的指望,只望你能让我再见上十郎一面,只要一面,我死也瞑目
了。”
    贾仙儿叹了口气:“妹子,你这不是开玩笑吗?十郎已经回长安来了,你还怕见不看
吗?”
    “恐怕是很难,假如老夫人的信差先一步见到了十即,我们此生是再无相见之期了!”
    “老夫人?那一个老夫人?”
    “就是十郎的母亲,李老夫人。”
    “哦!十郎的母亲李老夫人到长安来了?她……”
    浣纱知道话说得不明白,贾仙儿一定不会帮忙,而目前似乎只有她才能带这个忙了,因
此道:“老夫人是不久前来的,她是来谢谢小姐对爷的一番照料的。”
    “这位老夫人也真是太多礼了,以十郎跟小姐的感情而言,那儿还月得看这一套?”
    浣纱说:“话是这么说,但是老夫人也是来看看小姐的,她原是想把小姐接在身边,等
爷娶了卢小姐后,就以她老人家的名义,送嫁小姐,免得亲家大人说闲话。”
    贾仙儿笑道:“这个办法不错,她以长辈的身份,替儿子娶个侧室,在卢家可以说得过
去一点,看来这位老太太做事很明理呀。”
    霍小玉道:“她人是绝对慈和明理的一位老人家,绝不像一般上了年纪的老人那样固执
而不通情理。”
    “妹子,那该恭喜你了,有老夫人替你出头,你跟十郎可以早日公开团聚,也不必受什
么一年之限期了。”
    “只是我的命薄,怕没有这份福气,只求能再见到十郎一次,了却此生心愿……。”
    声调哀恻凄楚,令人不忍卒闻。
    贾仙儿听了鼻子一酸。看见霍小玉已悲不自抑,泣不成声,只得来不及去问究竟,上去
极力地解劝她。
    霍小玉的身子实在太弱了,一阵的情绪翻腾,使她仅有一点体力都用尽了,哭了一阵
后,人已昏昏睡去,浣纱才把李老夫人对小玉的要求说了一遍。
    贾仙儿听后一阵默然,这使得浣纱有点焦急地道:“贾大姊,恐怕也只有你才能帮这个
忙了。”
    贾仙儿点点头道:“是的,我可以跑一趟,也可以发个通知,告诉我的几个江湖上的朋
友,要他们找上十郎,传达这句口讯,他们找十郎较为方便,因为十郎跟前有两个侍卫是我
的朋友,也是我介绍他们去到高府遣去保护帮助十郎的,我知道他的仇家对他含恨很深,会
想各种方法或手段去算计他的,所以在暗中替他打点看。现在这俩个人很得十郎的信任,他
们得到了我的通知,一定会立刻设法通知十郎的。”
    浣纱惊喜万分地道:“那太好了,贾大姊,那就麻烦你传个话过去,了却小姐的心愿
吧。”
    贾仙儿却摇了摇头:“可是我不能这么做。”
    浣纱为之一怔道:“为什么?难道你也怕小姐的病会过给爷吗?这是不可能的。”
    贾仙儿道:“不!可能的,痨病都是从别人那儿过来的,而且这种病的情况很讨厌,当
时过上了并无感觉,也不会立刻发作,可以潜留十几年,因为别的一点小病,就会乘虚发作
起来。”
    “可是小姐在刚刚发病时,爷还跟小姐在一起,要过的话,早就过上了。”
    “浣纱,话不是这么说,这种病染人是在不知不觉中,十郎也许染而未发,也许是没有
染上,但是多一次接触,就多一次染上的可能,这倒是不能不防。”
    浣纱有点生气了,但是不便发作,只有委惋地求道:“贾大姊,小姐已经快不行了。”
    贾仙见长叹了口气:“我看得出,这一次我看她的情形非常糟,比那一次都严重,正因
为如此,我方觉得不应该让他们见面,因为痨病在这段时间,最容易传过给别人,否则李老
夫人也不会提出这种近乎残忍的要求了。”
    “贾大姊!爷是你的朋友,小姐也是你的朋友,你难道忍心看着小姐临去之前的一点愿
望都落空吗?”
    贾仙儿长叹了一声:“浣纱!你是个明理的人,怎么也会说出这种话呢?我对他们两个
人都是一样的,但是我要讲道理,如果没有李老夫人的那一番话。我会自己骑了我的黑卫,
昼夜不停地赶了去把十郎接来让他们见面。但是李老夫人有了话,我就不能那么做了,我不
能叫十郎成为一个违母命的不孝之子。”
    这一说,连浣纱也默然了,贾仙儿道:“老夫人如果提出一个不近情理的要求,我也可
以酌情而为,但是李老夫人要求在情在理,连小玉自己也承认了。”
    “是啊!所以小姐要在李老夫人的信还没见到爷之前,把请求传到爷那儿去,就是要避
免爷违背母命。”
    贾仙儿正色道:“浣纱,情可通而理不可达,你我都知道了李老夫人的要求了?我们就
不能故陷十郎于不孝之罪!”
    浣纱生气了道:“老夫人的说话虽然有理,但是心里面的主意却着实叫人不服,她说是
来接我们可是最后连面都不让见,她说要等小姐的病好,再送我们上爷那儿去,这完全是骗
人的话,小姐生的是痨病,会好得了吗?”
    “浣纱,不许胡说,老夫人没说这个话!”这是霍小玉的叱声,她已坐起在榻上。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霍小玉的脸色铁青,挣扎着想下来,贾仙儿连忙上去扶住她:“妹
子,你别下来,有话好说,别动气……”
    霍小玉脸上泛着怒色道:“大姊!我最痛恨的就是在背后妄加口舌是非,无中生有地诋
毁别人,当年我们母女在王府,不知受了多少冤枉气,浣纱她应该知道,现在她自己居然也
这么着了……”
    浣纱低下头来,不敢再说了,贾仙儿道:“她也没说什么。”
    “怎么没说什么,她说老夫人是存心想诓我们,那就是最该死的话,老夫人并不知道我
的病有多重,她的确是来看看我们,要接我们去的,看见我的病状,才要我安心养病,她的
要求,都是十分近情近理的。”
    贾仙儿只得道:“是啊!我也在跟浣纱解说这一点,我相信你是个明理的人,你也不会
怪我不肯帮这个忙,要是李老夫人同意你们见面,我立刻飞马把十郎带到你面前……”
    霍小玉垂泪道:“大姊!不必了,我已经想通了,生死离合都是缘,没有这种缘份,强
求一见是不可能的。老夫人不相信我活不过二十一岁的生日,所以对我要求诀别认为是胡闹
无稽,这是命,我也不再强求了。”
    贾仙儿反倒默然了,霍小玉道:“老夫人虽然没有把我接过去,可是她已经叫我孩子,
等于也承认了我的名份,把我看作李家的人了,因此我为刚才的想法惭愧,大姊说得对,不
但你不能陷十郎于不孝之罪,我既是李家的人,对老夫人的话,也不能在违抗之心,所以,
浣纱!你的话就更不该了,你那种态度,简直是无尊无卑,没上没下,我跟娘从小就教你学
道理,你怎么一点都没学会,真叫人失望……”
    浣纱只有走到她面前跪下,低着头,忍受着她的责备,霍小玉又说了一阵,才叹口气
道:“老夫人非常喜欢你,问了你半天,也夸了你半天,她自己并没有见过你,这都是爷跟
李升说的,她说你是一个温文勤劳、忠厚老诚的好孩于,不管我将来能不能够去,你是一定
能到爷那儿去的,所以你必须要学得懂事一点,尤其是说话,更要特别慎重,千万不能妄加
黑白,爷最讨厌这件事,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浣纱,你懂吧!”
    浣纱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不懂!小姐,我只知道跟着你,你上那儿,我也上那儿。”
    “傻丫头。我要是死了呢?”
    “我也一起跟了去,到地下侍候小姐去。”
    这绝不是信口的一句话,浣纱的态度是万分认真的,霍小玉只好把她拉了起来,连连叫
道:“傻丫头……傻丫头……”
    这情景是十分动人的,贾仙儿悄悄地抹了抹眼泪,正想悄悄地离去。霍小玉却把她叫住
了:“贾大姊,我这有一件事求你,你放心,这次不是要你去请十郎来看我了。”
    贾仙儿道:“其实十郎也应该来看你,只是我不主张瞒着他的母亲,我去见李老夫
人……”
    霍小玉笑了笑:“那也不必了,她如信了,不待人去请求也会叫十郎来的,她如不信,
反而会认为我娇揉做作,那又何苦呢?”
    贾仙儿诧然地望着她,霍小玉道:“贾大姊,我在蒙胧中听见了你的话,才深自感悟,
连你都不赞成十郎来看我,可见我的病容一定十分的难看了,或者是难看得吓了人,我突然
想起了汉代李夫人垂死都不让皇帝一见的故事,真正体会了她的用心,此情一见,只会增加
十郎对我的厌恶之感,把生前对他的恩情反而淡了,倒不如就此永诀,消息传到了他的耳中
时,还能在他心中常留相思,日后做梦时,会多梦见我几次,那不比断肠一晤好得多吗?”
    这番话的确是合情合理,而且十分冷静,使得听的人听在耳中,却又是另一种心情,贾
仙儿哽咽着说:“妹子,这又是何苦呢……”
    霍小玉恻然道:“大姊,你别以为我迷信宿命,其实我比谁都不愿意相信,才二十一
岁,我实在不想死,不舍得死啊!这个世界多美,这些人多美好,我怎么舍得分开吧?现在
我在世上只有我爱的人,爱我的人,却没有一个仇我恨我的人,我是多么地希望能多留片
刻,可是不行,人是争不过命去的……”
    贾仙儿道:“没有的事儿,妹子,命由心做,相由心改,只要你心中坚定活下去的意
志,谁也夺不走你的的命,就怕你自己绝了生念,那样就是没病没痛,也能要了你的命。”
    霍小玉淡然一笑:“是的,谢谢你,大姊,刚才我蒙胧一寐,并没有真睡着,闭上眼睛
却把往事从头经历了一遍。我发现我这生已经很丰富了,由王侯之女到茕然弱息,尽历了人
世的荣枯冷暖,由锦衣肉食到典质以偿债,也算是经历了富贵贫困的极端滋味了……”
    “什么?典质偿债?妹子,你典质了什么?”
    “刚刚在今天,我叫浣纱把那一对祖传的紫玉钗,拿去典质了十几万银才能度过年关。”
    贾仙儿一怔:“什么?你的境遇居然困乏至此,那十郎就太不应该了,怎么对此也不闻
不问,叫你们受这个苦。”
    这次却是浣纱开口了:“大姊,这倒怪不得爷,他半年前还着人送了二十千贯来,在寻
常人家,过两三年也要不了这么多,因此他不会想到我们这么快会断钱的,而且我们原本是
还有钱,都是那个二……”
    霍小玉笑道:“是我二姊拿去了,浣纱,你别这么小器,老把这件事耿耿于怀,我也知
道二姊最贪,她从小就这样,我有一点好东西,她都要想尽办法弄了去,出嫁后也是拚命的
贪货,可是你看看她又能抓住了多少,我们什么都不争不求,又缺了甚么?”
    浣纱不说了,霍小玉笑道:“这一瞬间,我是真正地想开了,我有一个心所倾慕的郎
君,许多好朋友,有你这样忠心的姊妹,我什么都不缺了……”
    她显得有点累,但仍然很兴奋地说下去:“多少人就是活到八十岁也不见得能像我这么
美满过,生命中像我这么变化多端,因此我虽然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人生不满百,而
怀千古忧,活着并不是很快乐的事,可是在我短短的二十年中,我的快乐比忧愁多,应该是
走得了无遗憾的……”
    贾仙儿见她又有些氧促之状,急忙道:“妹子,你只要能这样达观,放宽了心胸,你就
不会死,好了,咱们不谈这些。快说,你要我这老姊姊为你做些什么?”
    霍小玉道:“我想辛苦你一趟……”
    贾仙儿道:“你是要传什么讯息给十郎,那不必我跑,交付给我的朋友们,比我还快,
十郎此刻正在西上长安的路上,也必须要我沿途的朋友才能找到他……”
    她怕小玉不懂,又加以解释道:“近年来我们跟十郎虽少接触,但是对他的作为跟他的
行踪,我倒是一直没断过,不管他到那儿,我都请江湖上朋友就地照顾。”
    “啊,大姊,你对十郎实在太好了。”
    “没什么,一则我们是朋友,而且也算是谈得来的朋友。二则十郎的行事值得人钦敬,
他虽是个文人,但是他能安邦定国,拯济民生疾苦,在他主持修城浚河的那一段时间,每一
处的老百姓对他莫不感恩戴德,称赞不止,这样一个好官,值得钦佩,所以我的那些江湖朋
友,都是心甘情愿地护卫他的。”
    “真有这回事,十郎真能如此得人心,怎么可能呢?他才这么年轻。”
    贾仙儿道:“这与年龄无关,要紧的是才干,以前取士论官。把品德放在第一,认为不
苛不贪就是好官了,其实那是不够的,我认为做官当首重才华,察察为明,这样才不会为奸
人宵小所蒙蔽,光是有廉介方正,有时也会误事,而被人所利用,像前一阵子才罢去的刑部
堂官骆少卿就是个例子,他是刚正,嫉恶如仇,审理案子时,铁面无私,遇见有人想贿赂打
通关节者,一定量重用刑,结果这习惯被人探知了,在一件案子审理时,甲造故意冒了另方
乙造的名,送了份礼给他,他大为发怒,把礼物丢了出来,然后就不问青红皂白,把那个他
以为行贿的乙造屈打成招,结果自己也丢了官。”
    霍小玉忙道:“他不会问问清楚?而且别的人也可提醒他一声。”
    “人家是告诉过他了,可是他已有先入为主的看法,认为别人是受了人情来向他说项,
所以一概不理,而且还判得特别重,他所持的理由是乙造如果是理直气壮,自认清白,就不
必送礼行贿,所以尽管一切证据凿凿,他还是硬判了乙造的罪,那是个文弱的书生,受屈含
辱,在狱中自缢而死,留下的遗书只为了一个大‘冤’字,事情传到我的耳中,暗地调查清
楚了,在皇帝那儿告了他一状,才把那个书呆子罢了官!”
    “哦!原来这是大姊的功劳。”
    贾仙儿叹了口气:“本来我是不管这些烂帐的,也是十郎请求过我,他说我行侠济世,
有时固可惩强梁,但往往也容易犯了见事不明的错误,为德不卒,倒不如拾取一些道听途
说,加以左证后,惩治一些不法官吏,豪强劣绅!”
    霍小玉感到很惊讶地道:“大姊!这些事都是十郎请你去做的?”
    “是的!也可以说是我为十郎做的,他自从在河西并掉了史仲义之后,颇受朝廷重视,
他也希望真正抱为国为民尽一分心力。假使托人梢了封信给我,希望我在行侠之便,利用跟
皇帝的一点渊源多做些整顿吏风的事,他已经看出为害地方最烈的莫过于贪官暴吏,一个恶
霸为祸乡里,最多只能欺凌几个人,一州之牧,如果贪暴不仁,受害的就是一州之民,小吏
之所以贪,为的是有大员们在后撑腰,恶霸强梁之所以横行乡里,也多半是跟官府有所勾
结,他看出了乱病之源,觉得从根本着手整顿才是治平之道,我做了几件事,果然大有成
果……”
    霍小玉道:“十郎是个很有为的人!”
    贾仙儿道:“不错!以前我只是为他的诗文才华与豪侠心胸而跟他结交,现在则是真正
的钦佩他了,他的才华不仅是诗文而已,可以说是无所不能,无所不通,他如不走正途,可
以成为巨奸大恶,但是他把他的才华用于正途,却是圣贤之流了……”
    霍小玉笑了道:“大姊把他说得太好了吧,十郎的才华是值得钦佩示,但若说近乎圣
贤,则还有一段距离……”
    贾仙儿道:“不然,你也跟一般人那样,用世俗的标准去看他,认为太深于城府,太工
于心计,有时心太狠,有时手段太狠,不是儒家仁恕之道,而偏近于法家的苛法严则……”
    霍小玉道:“不止于此,他还兼及纵横家的权术。”
    “不错!黄大哥也是这么说,认为他急功而求利有失忠厚,但是我却不赞同,我认为这
正是一个大丈夫立身处世的手段,要想行吾之道,必须要握有全权,导天下于正,必须要精
明,才不为小人所愚……最近我们夫妇为了十郎的事争得很厉害,结果是各行其道,他行他
的侠,我做我的事。”
    霍小玉微微一怔:“大姊,你跟黄大哥闹翻了?”
    贾仙儿道:“可以这么说,黄衫客是游侠,他的事业是仗三尺剑除人间不平,独行无
羁,我跟哥哥则不同,我们是有着一批江湖弟兄闯天下的,他是随兴之所至,我们行事则要
顾全到利害,在根本思想上就不同,婚后没多久,我们的意见就有了分歧,他要我解散水
寨,跟他并肩江湖,我尝访过一段时间,发觉很难丢开从前的那批弟兄,所以最近这一年
来,我们就各做各的……”
    霍小玉默然片刻才道:“大姊!你跟十郎所从事的都是济世救民的伟大使命,我觉得以
儿女私情去绾羁住十郎,实在太自私了。”
    “那倒也不是这么说,除了天下之外,人还应该为自己而活,只要不相违就是了。”
    霍小玉想想道:“我只有一个愿望,请你上趟终南山,把我娘接下来,我很想见见她老
人家。”
    “那太简单了,我叫个人……”
    “不!恐怕要你自己走一趟。”
    “为什么呢?我可以在这儿照护你呀。”
    “大姊!我还好,这会儿我心里已经想通了,觉得精神也振作多了,倒是我娘那儿,恐
怕还非得你自己去一趟不可,因为那儿是座谢绝人世的尼庵,等闲不准男客进去,也不容人
前去探亲,大姊的朋友可能在门外就被挡了回来,普通就是家人女客前去,也不一定能见到
面,在那庵里修行的人,都是在佛前立誓,断绝世情,一意虔修……”
    “那我前去能见得到吗?”
    霍小玉道:“前一次我曾经跟主持的那位妙善师太谈过,她对大姊倒还有个耳闻,可能
也是大姊以前的朋友。”
    “哦,这个我倒不知道,我的朋友中没有女尼呀。”
    “也许是大姊以前的朋友,后来才出家的。”
    “这倒可能,她以前也是江湖中人了。”
    “不知道,我没有详问,也没人知道,不过看样子她是练过武功的,不管多冷的天,她
始终是一件单薄的袈裟,而且在山路上行走,健步如飞,终南山很荒僻,有时三五歹徒,看
见庵中都是女流之辈好欺,半夜逾垣而入,意图胡作非为,结果都被一颗颗的钢弹丸打伤了
膝盖,受伤不起,结果还是庵中的人救了他们。”
    “是那庵主发弹的吗?”
    “据娘说庵里其它人都不清楚,贼人来的时候,大家都在殿里做夜课,只有庵主一人在
她自己的静室中,再也找不到别人了,大殿中的人都没动,不可能发弹,这是菩萨保佑,显
灵退贼。”
    贾仙儿笑道:“这倒妙,那位庵主很有意思,纵使她自己没有放射弹丸,也很可能是别
的过路的江湖侠士,路见不平而帮助她们呀,她居然就一口咬定是菩萨显灵了,可见她根本
是知道弹丸何由何而来,故托神助而已。”
    霍小玉点点头道:“是的,所以我必须要大姊亲去一趟,如果在门上不获见面。大姊还
得辛苦一下,跳墙进去找到我娘,无论如何接她下来一趟。”
    贾仙儿想了一下道:“善用弹丸的江湖女杰,早年是有一个神弹子章五姑,这几年突然
失去了音讯,不知那庵主是不是她,如果是她,我倒是真该去见上一面,因为我们以前情逾
姊妹,最是莫逆,这些年来我一直也在找她的人呢,想不到她倒出家了。”
    说着她又安抚了霍小玉一阵道:“我这就动身,天亮前后就赶到终南山,找到了伯母,
我背着她下来,要是够运气的话,明天夜间,我就能陪着伯母上你这儿了。”
    霍小玉道:“那有这么快的?”
    “不过才几百里路,我的黑卫追风代足一半,我再拔脚飞踪一半的路,比什么都快,而
且这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们练了几年的武功,高来高去,直上千寻,也只是一口气的事儿,
一座终南山算得了什么,只希望老天爷别刮风下雪,那对我没影响,回程时,怕因此耽误了
伯母,我总不能背着她在大风雪里猛赶吧!”
    霍小玉道:“辛苦你了,大姊,慢慢地走好了,两三天都没关系,可别太累着你了。”
    贾仙儿笑道:“别再呕人了,这就叫累了,跟你们家那位魔王挑我的事儿好多了,有时
候他得了消息,请我去截阻一封京师发出的文书,书上有一位大员的亲笔供状,只要得到那
封信,就可以攀倒那位大员,我得到了消息,已经晚了两天,送信的信差是骑用官方的驿
马,几乎也是日夜不停的在飞驰,我足足化了三天三夜,追下三十多里去,总算及时地截下
了那封信,如果再晚个片刻,那封信送到了目的地,对方阅后一烧,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一
次才叫奔命呢,只差没把心从腔子里跳出来,结果事后那位魔王连谢都没谢一个字儿,倒好
象我是应该的。”
    浣纱道:“大姊!我家的魔王是谁?”
    贾仙儿道:“就是十郎,他专会找人麻烦,支着我跑东跑西,连黄衫客都说我着了魔。”
    浣纱道:“爷是太不应该了,大姊既不在官,又不吃俸,没理由管这些事的。”
    霍小玉笑笑道:“这当然也只有大姊才办得了,何况每办一件事,不知要造惠多少百
姓,比行侠除一个恶人功德大上不知多少倍,十郎知道大姊是非常人,心情思想与常人不
同,才敢以这种非同寻常的事相烦,要是说声谢谢,反倒俗气了。”
    贾仙儿高兴地道:“妹子,瞧你那张嘴,简直跟十郎是一个论调,说到我心里去了,为
了你这一番知己之情,老姊姊也要为你卖上一次命,好了!我走了!”
    不速而来,说走就走,影子一飘,就不见了人,浣纱道:“贾大姊这一身本事实在叫人
钦佩,这副热心也着实叫人感动,她到底是个侠客……”
    霍小玉轻笑一声道:“不错!她是个女豪杰,只可惜早生了几年,比爷大上了十几二十
岁,否则的话,那位黄大侠也轮不上这个福气,娶到这位女飞卫了。”
    浣纱一怔道:“小姐,你说什么呀?”
    “傻丫头,我说的又不是胡人的番话,你难道听不懂?”
    “我懂是懂,可是又感到迷糊,小姐,你的意思是贾大姊对我们爷也有情,那怎么会
呢?”
    “怎么不可能,贾大姊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雄心万丈,就跟男子汉一样,以前心目中
只看得起一个黄衫客,委委屈屈地嫁过去做个侧室,黄大侠要她放弃一切,老老实实在家,
那是她最无法忍受的,这是一。黄大侠生性恬淡,不近功利,那是合不来的第二个原
因……”
    “贾大姊也不是冀求富贵的人呀!”
    霍小玉笑道:“江湖游侠,不为荣利所动,却免不了受名缰所羁,贾大姊是值不甘于平
淡的人,她要是别人的尊仰祟拜,十郎摸准了她的心,投其所好,专挑一些她喜欢的事让她
去做,她怎不引为知己呢!”
    “那可不是什么男女之情呀!”
    “男人跟男人,知己之情可以舍命以赴,尤其是江湖侠士,为朋友拋头颅,洒热血是常
有的事,至于男人与女人之间D就更微妙了,她对十郎的感情说不上是男女之情,但也不全
是朋友,这一份情在彼此心里……。”
    浣纱道:“小姐,你越说我越胡涂了,既不长情人,又不是朋友,到底是什么呢?”
    霍小玉苦笑道:“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这份情在若有似无间,虽然不会假男女之情
以表示,却比男欢女爱更为恒久有力,任何人若是伤害了十郎,她都会去拚命。任何艰危她
都在所不辞,但是她本人对十郎却一无所求,只要能为十郎做点事,尽点心,就是她最大的
满足了!”
    浣纱的确难以理解这种感情的,但霍小玉却是深深地了解到,这是人间的一种至情,也
是最崇高最珍贵的一种奉献的感情,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有这样的一个人在照顾十郎,我
撒手离去也放心了否则我真有点悬心,十郎他的年纪太轻,发迹太早,锋芒太露,在他未来
的岁月中,不知将会开罪多少人,树下多少的仇敌,假如没有一个有本事的人去照料他,实
在是太危险了……”
    “小姐,你自己病成这个样子,还要为别人去操心。”
    霍小玉的脸色一沉:“浣纱,十郎不是别人,是你我的一切,将来我死了,他就是你的
一切,一个像十郎这样的男人,是值得我们为他如此的,像贾大姊那样的人都能为他贡献出
自己,更何况是你我,以后不许这么说了。”
    浣纱没有再分辩,她的心中也建立不起这样一份情操,因为她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无
法像贾仙儿那样去激赏李益的优点,更因为她的一份感情都贯注在霍小玉的身上,再也无法
匀出第二份来给李益了。
    虽然她的心中称李益为爷,但也是为李益是霍小玉的男人而已。
    虽然李益也曾跟她有过肌肤之亲,虽然她曾经侍候过李益,但是在她而言,那都是为了
霍小玉而做的,在她与李益之间,始终无法建起直接的连系的感情。
    不过李益倒是欣赏她这种性情的,他此刻在重重护卫下,兼程疾进,赶回长安的途中。
    而李益心中所想的几个女人中,却是浣纱的比重占得最多,这种心理连他自己都感到难
以理会。
    这个少年得意的年轻人,现在踌躇满志了。功名事业,无不得心应手,在感情上,他更
是个无往而不利的成功者,他相与的女人,没一个不是人间绝色,而他却毫不费心地手到擒
来,这还不说,他更值得骄傲的是他征服的女人,每一个对他都是忠心耿耿,矢志不移的。
    像霍小玉。像卢闰英,那一个不是艳冠长安,即使是他最初相与,年纪比他大上一截的
鲍十一娘也都是红袖翘楚,平康里巷的花中魁首。
    可就是这个小女人,似乎对李益这样一个不平凡的男人无动于衷,假如她是别人的妻
子。心已有所属,倒也罢了,而浣纱偏偏是李益收在身边的侍儿,在她的生命里,李益是第
一个男人,也可能是唯一的男人了。
    在这种条件下,李益居然无法征服这个小女人的感情;对李益的骄傲而言,那是一项挑
战。
    一路上,李益突在想着,这次回到长安,可能就此安定下来,不会再外调了,他该想个
什么方法把这个小女人对霍小玉的感情虔诚与执着,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一面想,一面感到困惑,因为李益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可以特别打动浣纱的地方。
    那不是他的长处太少,李益曾经很客观地分析过自己而再与别的男人再作一番比较。
    才华盖世,无人能及,这是李益可以自信的,他的诗文并不比人逊色,而他的事功,极
少有人能做得到,品貌英俊,人物潇洒,这也是可以自信的,他是个美男子,这也是大家一
致承认的。
    有的男人斯文而近乎怯弱,也有些男人魁伟而粗鄙,而李益却是俊美的伟丈夫。
    他的性情温和,言语趣味,很了解女人,既能给人以最大的快乐,也能令她们刻骨相思。
    他的事业得意,富贵在握,而且更还有了权势。
    凡此种种,一切能令女人动心的条件,他几乎都具备了,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打动不了
浣纱那颗麻木的心呢?
    这个问题一直盘萦在李益的心里,使他赶路更急,一心想回到长安去看看阔别一年多的
这个小女人,是否还对他那么的满不在乎。
    李益的消息很灵,而他判断极准,刘学镛还没有呈上辞表,只是拿了那封警告函,入宫
诉状,碰了皇帝一鼻子灰,限令他自动请致的消息传出来,李益已经打点动身了,所以当刘
学镛的辞章当廷奏准时,李益已经在路上两天了,再等霍小玉她们知道他已启程回长安时,
李益实际上已经是离都门百里远近的地方了。
    如果加紧赶一阵,换过驿马,他可以在两个时辰内到达长安,可是他没有那样子赶,反
而在驿馆里住下来。
    因为他想到了上一次途过都门,为形势所逼,悄然绕道就任那回事,虽然无损以他的体
面,但是毕竟有点窝囊。
    这一次他可以称是衣锦荣归了,不能再像上次那么丢人了,至少要让长安的人知道一
下,我李君虞回来了。
    他要在扈从簇拥下,堂而皇之地,风光地回到长安,要在长安的权贵迎迓下进入长安城。
    住下后,他已先遣急足,通知了长安,高晖自然是第一个要通知的,此外如郭氏兄弟,
翼国公的世子秦朗,这些人平时跟他已有交往,而现在李益所担任的职务,与他们更有直接
的休戚相关,他们应该来接一下。
    还有一些人,无论是辈份也好,官位也好。都比他高出很多,虽然不敢惊动他们,但是
礼貌上应该先循个请安的帖子,告诉他们自己回来了,想他们也应该出来应酬一下的,有几
个人李益预料他们还不敢不来。
    把这些工作做完后,他遣出第二批的急足,同时也把致赠的馈仪,随同帖子一起叫人送
去,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否则自己还没入都门,没理由就先去告诉人象的。
    他睡了一个很舒适的觉,第二天还刻意地修饰一下,才从容轻装启程,以悠闲的速度,
缓缓地上道。他计算过距离,也计算好时间,恰好是在未申之交到达长安,那些人应该都接
到了自己的帖子,也来得及赶到城门口来的。
    他的计算很精确,在他到长安的场面是很壮丽的,老远就看见了车骑罗列,公人们已经
把道路清了出来。
    他预计的人都来了,甚至于他没有估计到的人也来了,而且他还见到很多执金吾的禁军
卫士,心中一动,也才明白那些人何以未曾迎出来而只是列队以候了。
    照情形看,必然是东宫太子也来到了,以千岁之尊,没有迎出都门的道理。
    太子不出来。其余的那些官儿们自然也不能越列而出,李益心中一阵猛跳,这当然是一
个殊荣,固然自己也当得起,因为自己替这位日后的皇帝出的力相当大,使他能够逐一地排
除障碍,日后登基时,也不必太操心,舒舒服服地当太平皇帝了。
    可是李益也有点不安,这毕竟是太招摇,太轰动了,树大招风,以他一个六品的外员身
份,回京述职,居然惊动了大小的文武百官不说,还要劳动太子亲迎,这固然是光采,可是
让那些反对他的人看在眼中,就更不是滋味,又多了一桩攻击他的理由了。
    时间已不容他多作考虑,都门接近,太子的左右伴着郭氏兄弟,再后则跟着高晖跟秦
朗,从正门走了出来,两列的金吾卫士则同声发喊肃立,城楼上鼓号齐鸣,声势很惊人,李
益却不在乎了。
    因为他在河西时,几度征战,都是降重的军礼相迎送,胆气磨壮了,倒是跟在后面的一
些文官儿感到有点心惊胆摇。
    太子他们是步行的,李益也不敢骑马了,老远就下了马,快步行前,离着好几丈,就捺
衣下跪,口中朗宣着:“臣李君虞叩见殿下千岁……”
    他没能真正地跪下去,太子动作也真快,他才把这几个字念完的工夫,太子已经来到他
的面前,伸手托住了他的胳膊:“十郎!起来,别行大礼了,你也是,多洒脱的一个人也未
能免俗,我是来迎接一个老朋友的,特别关照不摆仪仗,微服相见,你看,我们都是穿了便
服的,来!来!我们好好谈谈……”
    不由分说,挽着李益的手向城门走去,李益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心中充满了感激,这
时他才发现,每一个来接他了的人,都是穿了便服。
    郭威向他挤了挤眼睛,笑着道:“十郎,你的人缘还真不错,我们来到城门时,已经先
有不少人在等着了,而且不久之前,还因为你闹过一阵不少的乱子。”
    李益心中又是一阵惊,忙问道:“世子,是怎么回事?”
    高晖笑道:“本来大家都是冠袍盛服而来的,因为殿下着了便服,他们着了慌,才忙着
又赶去换了便衣来,有人家住得远的,取衣不及,只有就地取材,临时买上一件,城里估衣
店里的青衫儒衣,立刻被抢购一空,后去的人,只好买旧衣服,连破了带补钉的都成了奇货
可居。”
    李益看了过去,果然两边排着的人中,虽然脑满肠肥,穿著却很滑稽,有的因为衣服太
紧,勉强套了上去,绷得紧紧的,连腰都不敢深弯,怕一动会崩裂了衣服。
    还有人的大脑袋上,罩了一顶小方巾,也只是勉强地扣在上面,一动就会掉下来。
    形相煞是好笑,可是李益却笑不出来,他的心中猛跳,额上开始流下了汗,因为他突然
想起,自已做了一件最荒唐的事,不该为了虚荣好面子,预先通知了他们。
    假如自己位居极品,倒也没什么,这些人不是同僚就是所属,衣冠相迎而不失礼仪。
    问题在自己的官衔品级太低了,几乎每个人都比自己高,朝廷明颁九品中正法章典制,
定了官序服制,就是要明乎上下尊卑之分而维持一个朝廷的礼制。
    而自己差一点就破坏了那个体制,要不是太子来上这么一下,很可能御史老爷们又有了
一个攻击自己的理由了。
    太子挽着李益的手,很自然地前行着,一面不断地向两列的人点头含笑招呼,谢谢他们
前来,好象他们来迎接的是太子而不是李益。
    李益这时心中已充满了感激,更知道太子这么做的用意是在维护自己,替自己推卸责
任,万一有人要参劾他张扬招摇,势必语侵太子而有所顾忌,同时也给别的人一个借口,他
们可以说是随侍太子前来,而不是为迎接他李益而来的。
    进了城门,太子已经笑着道:“十郎,今天我为你设了一个很别开生面的洗尘宴,这倒
要考考你了,你想想看,席设在什么地方最为合式?”
    李益道:“这个微臣从何设想起呢?”
    太子道:“就是要考考你,这样吧,我可以让你问一个问题,作为提示,可是你不能问
及直接的谜底。”
    李益想想道:“微臣只想知道就宴的有多少人?”
    太子道:“这些人都是来接你的,而且不是你的长辈们就是你的同僚,无论如何也不能
隔了那一个,自然是每一个人都参与的。”
    李益笑道:“那一定是在城堞上。”
    高晖笑道:“殿下,臣说的如何,十郎天纵之资,这种小问题还能难得了他吗?臣还低
估了他,说是三次之内他必能猜到,其实他一猜就中了。”
    太子似乎不信地道:“十郎,一定是有人给你暗通消息,否则你又不是神仙,怎么一猜
就中?”
    郭威在旁笑道:“殿下要测试十郎的才情,臣等怎敢预泄天机,殿下太冤枉臣等了。”
    太子道:“不是你们弟兄,孤就是怕你们为友心切,暗泄机密,一直在注意着你们。”
    秦朗道:“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臣等四人。高大人跟殿下还设有赌注,想来不会泄机,郭
家兄弟又没有预泄,就只有臣一人了。”
    太子道:“也不会是你,孤如输了赌注,你也有一半的份,所以十郎,你倒是说个道理
看,为什么你一口就说是城堞上,说出道理来,孤才认输。”
    李益笑笑道:“微臣曾询问过与宴的人数,若是尽数都包容。这儿附近没有更为宽敞的
地方,只有城堞上可以容下这么多的人。”
    “那也不一定,这大路上也一样可以设宴的。”
    “那就要阻塞道路,不让人通行了,殿下一向仁民爱物,不会为一宴之欢而致万民于不
便的。再者殿下为他日之君,亦不致路边就食而作乞见状,何况只有在城堞上,山河在望,
江山尽收眼底,与臣民同欢共乐,才是帝王胸襟。微臣据此三者,根本就不曾想到还有第二
个处所。”
    太子十分高兴,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十郎,孤虽然输了东道,却输得十分高
兴,得卿如此,那百十人的酒菜又算得了什么,来来来,我们上去吧。”
    他握着李益的手,十分亲昵地举步登上石级,郭氏兄弟也很高兴地跟着,只有高晖的脸
上微微有点异状。
    他的确是要担心的,因为这个年轻人实在太聪明了,太突出了,只要有李益的地方,一
定是锋芒毕露,使别的人全没有了光采。
    不过高晖绝不是嫉妒,而是为李益担心,一个年轻人如此地受到重视绝非好现象,这会
招来嫉妒的怨恨,也会招来许多恶意的中伤,但是他高晖却没有这个心,他们高氏一族,世
代忠贞,在皇帝心中已经建立了牢不可破的信任,因此他的地位也不会被人所代替。所以高
晖与李益之间,已经没有利害关系。
    而且李益的存在对他只有邦助……很大的帮助。
    要想建立大唐帝国皇室的权威,要想从割据为雄的那些藩镇手中把军权收回来,这实在
是很困难的事,似乎只有李益才能办得到。因此李益对他的重要性,简直可以说是无可比
拟,也因此,高晖不能让任何人在这段时间内来伤害李益。
    当然,他也知道李益不是盏省油灯,不知有多少人想跟他过不去,结果往往是把自己赔
了进去。
    那些人都是很有地位,很有潜势力的,李益对保护自己做得很密,对打击敌人更是毫不
容情,要他高晖操心的地方实在不多。
    但是无可否认,高晖对李益的关心,远甚于李益对他自己的关心,步上城堞后,值勤的
军士已经把城堞上铺好了毯子,在宽容驷乘的跑道上两两对席,长长地排出一列去,朔风凛
然,天有雪意,这实在不是一个野宴的好天气,可是的确如李益所言的,江河在望,在烟云
迷蒙中,此情此景,把酒凭望,更能激起人胸中的豪情。
    只可惜这种豪情只在几个人心中才能激发共鸣,大部份的人却在肚子里叫苦连天。
    宴席是太子府里备妥带来的,连侍宴的乐伎也是太子府里携来的,可见这位未来的人君
心中对李益的重视。
    由于这是一次露天野宴,菜肴自是以干果风猎野味为主,鱼肉全是冷的。
    对一些早有准备,身御重裘的达官贵族而言,那不当一回事,他们背倚着城堞避风,开
怀畅饮,十分高与,对一些临时在这儿换上便衣的官儿,却苦不堪言,他们为了抓一件衣服
来穿上,也不管厚薄,有人只是抓了件单袷,穿上身上已经够凉的了,再加上冷肴,冷酒,
喝在口中,冷得格格直抖,苦不堪言。
    可是太子意兴甚豪,跟李益并席而坐,大口地喝着酒,畅谈着别后的一些情状,显得十
分高兴。
    欢宴将残,太子首先告辞道:“十郎,你旅途劳顿,应该早点歇息,再者,食堂老夫人
也到了长安,倚闾盼望,思子心切,你也该早点去看看老人家,我们改日再作欢聚吧。”
    他带了一部份侍从走了,李益才有功夫到每一席去应酬一下。然后他回家见到了母亲,
母子两人才有工夫说了一阵家常,李老夫人也谈到了霍小玉的事,言下颇为婉惜。
    “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却得了那种病,实在叫人看了难过,我去看过她,也跟她交谈清
楚了,她在你最窘困的时候帮助过你,我们不能负人,我答应把她接回来,也认了她的名
份,不过,最近,我倒不希望你去看她。”
    “为什么,母亲?”
    “为她的病,那是会过人的,君儿,你父亲当年就是那种病死的,想必你也记得,在他
病重的时候,我就不让你去看你父亲。”
    李益只有答应着,却又道:“娘!小孩子是容易传上,成人了就不太要紧了。”
    “只是不太要紧,却不是绝对地不要紧,君儿,我们李家只有你这一根苗,我不能要你
去冒任何的险!”
    李益迟疑地道:“娘!我只是去看看她。”
    “不可以,当年你父亲临终时,你就在跟前,我也不让你去见一面,为的就是爱惜你,
难道一个女人会比你父亲更重要,她要是一直这样沉重,我绝对禁止你们见面,违抗我的
话,就是不孝!”
    尽管李益在外面叱咤风云,但是在母亲面前,他却是不敢多说一句话,李老夫人叹了口
气:“君儿,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更不是不通情的那种固执,要知道现在你的身体不是属
于你自己的,你我都还有责任,光宗耀祖的事不能强求,但延续香烟,传宗接代,却是为人
君子者不可推却的责任,如果这一个责任没尽到,你我都难以见到地下的祖宗。”
    李益见母亲的脸色凝重了,连忙道:“母亲说的是,儿子听从就是了,您老人家千万别
动气。”
    “我没有动气,你不放心她,我会经常替你去看看她,只要她略略好一点,我立刻就把
她接回家来,目前,你还是忙着去迎亲吧,你那表妹倒是个多子宜男之相,等你们成了亲,
过个一两个月,等你媳妇有了身孕,李家的后继有人,你再去干什么,我都不管你了。”
    李益道:“亲是要迎的,娘年纪大了,应该有个人在身边侍候着,至于其它的,未免言
之过早,有了身孕,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那里就算是有后了!”
    李老夫人也笑了道:“我是盼系心切了,不过,我说的话也并非空谈,我一生没做过坏
事,你祖父,你父亲,累世书香,普行善事,照理也不该绝后的,所以我也不希望你负人,
小玉这个孩子太命苦,人又这么好,你更不该负她,让她等几个月,只要你媳妇有了喜讯,
我立刻就把她接过来,让你们好好地聚聚,在这段时间内,我会去看她,把我的意思告诉
她,我想她是个明白的孩子,应该体谅你的。”
    听母亲这么一说,李益倒是不能再说要去看霍小玉了,事实上他也是真忙,根本无瑕分
身。
    日里,他要开始筹划各种的事务,有时要忙到深夜,边防的军务,兵部的密探事务,都
要他着手整顿策划,虽然在年中,别处衙门都不理事了,他却比别人更忙。
    而且他处理事情的手法很特别,有许多事是他一手居间巧妙地运用,不能假诸文字,每
件事都必须要他面授机宜,也必须要他当面听取报告,然后当机立断,决定应付事宜。
    高晖拨出了半数的宅邸,齐中隔断,作为他的理公场所。这也是高晖的父亲当年私下建
立密探制度的处理公务地方,一切的设置都很理想,分别有许多小单院,李益可以在同一时
间内,接见好几个人,多半是互相有关连的,但是那些人却无法见面会商,一切都在李益的
协调中进行。
    除了忙公务之外,李益也要忙着迎亲的事,吉期定在腊月二十八,因为只有那天是黄道
吉日,而且依照习俗,也最宜是在新岁前娶回新妇。
    好在这些事都有人代他忙,而卢家遣嫁,则是早就准备好的,又关在长安城中。只要有
钱,没有办不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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