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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依依楼上一惜惜
    刘是之马上停了下来。他比方邪真矮了几个阶级,但笑态依然。
     
    “在下奉公子之命,特给少侠送礼来了。”
     
    方邪真冷笑道:“甚么礼?”
     
    刘是之似没听出方邪真冷诮之意,只向后面唤了一声:“来呀。”登时七八名跟班抬着
箱子鱼贯而入,引起楼子里不少人引目注视。
     
    刘是之吩咐道:“长寿,开箱。”
     
    箱子一开,耀眼生花的尽是银子。
     
    刘是之趋近笑道:“这是咱家公子对少侠的一点心意,其余六箱,若论价值,绝对只在
这箱之上,不知少侠要不要验明?”
     
    一时间,“依依楼”人人都赞羡的纷纷私语着,尤其老鸨更眉花眼笑,一味他说:“方
公子真是有本事,能得池公子这般器重,我一早就说过,方公子天生贵格,鹤立鸡群,准是
个大富大贵的人!”其实,在他们心里略一估计,光凭这几口大箱子,足以使方邪真成为洛
阳城里的一个中富,这小子不知是几生修来的运,心里虽是又嫉又恨,但嘴里忙不迭先行奉
迎巴结。
     
    惜惜只在栏杆上遥遥的看,不知在想些甚么。
     
    刘是之观形察势,故意大声道:“若少侠肯接受少主人的礼聘,可随少侠开价,至于在
府中司职,亦任少侠自选。”
     
    围观的人都哗然出声。兰亭池家财宏势大,据说朝廷要封赐“洛阳王”予池日暮,这一
来,方邪真就成了城里的大红人了。鸨母喜得三脚两步地爬上了楼,扯着惜惜的衣袖一味道
喜。
     
    惜惜也没欢喜,也没不欢喜,只远远的看向白衣如雪方邪真。
     
    刘是之朗声道:“池公子说,方少侠要求的,无不相允,就算要买下这座‘依依楼’,
也可以马上兑现。”
     
    方邪真道:“谢谢。”
     
    刘是之脸上出现欣然的神色:“方少侠万勿客气,咱们是自家人了——”
     
    方邪真截断道:“我是我,你是你,我们不是自家人。”
     
    刘是之强笑道:“方少侠不妨多考虑一下,无须马上作复。”
     
    方邪真道:“无需考虑。把箱子退回去。”
     
    刘是之一时笑不出来了:“这……”
     
    方邪真一字一句地道:“箱子退回,人也回去!”
     
    刘是之苦笑道:“这又何必呢?”
     
    方邪真的手搭在剑柄上,目光寒似冰封:“你走不走?”
     
    刘是之看看他,又看看他的剑,忽然眯起眼来,长叹一声,一跺足,返身就走。
     
    一行人,连着盛满金银珠宝的箱子,在一转眼全撤走得一干二净。
     
    方邪真在众人视作鬼怪的膛目中回轩。
     
    他坐下,倒酒。
     
    惜惜推门进来,然后背向关了的两扇门,略怔忡了顷刻,即过来,替方邪真倒酒,没有
多说半句话,也没有多问半个字。
     
    隔了半晌,方邪真突然问道:“你气苦了?”
     
    惜惜闪着晶亮的眸子:“我气甚么?”
     
    方邪真观察似的看着她:“你觉得我像个疯子,还是像个傻子?”
     
    惜惜这次用手搭住方邪真的手背,轻轻抚掌着,柔声道:“我不知道,我以前只知道你
是个很有本领的人,现在,我更知道我没有看错;一个真正有本领的人,当然不会做他不想
做的事情。”
     
    方邪真笑了。
     
    笑意里悒色更浓。
     
    他说:“借惜,你去弹一曲‘高山流水’,可好?”
     
    惜惜盈盈地向琴台走去,虽然,在她心里,也许并不明白方邪真为何不接受礼聘、拒绝
赏赐;在她深心处,可能也希望方邪真能在池公子家里成为一个独当一面、咤叱风云的人
物,但她知道,方邪真是一定有理由的,一定有他的苦衷的。
     
    刘是之从“依依楼”里退出来,楼里的几个管事的,生怕开罪了这池府的红人,赔罪作
揖的,把刘是之恭送了出来。
     
    刘是之走出了那一楼的灯光,深吸一口气,脸不改容的走向在阴黯的青石板道上,停着
的三辆豪华马车。
     
    他上了第二部马车。
     
    三部马车踏踏而行。
     
    才不过走过一条街的光景,又有五部马车,停在暗处,这五部马车无论是车子还是马夫
的气派,都要比原先三部华贵许多。
     
    刘是之下车,跨上了第三部马车。
     
    车子里坐着一个人。
     
    一个粉雕玉琢般的王孙公子。
     
    “怎样了?”池日暮问。
     
    “不成。刘是之答,“跟揣想中一样。”
     
    池日暮静了一静,才道:“很好。”然后道,“你上来。”
     
    刘是之跟池日暮一并坐着,车子又开始驰行。
     
    良久,池日暮才道:“刘先生,你还有甚么办法?”
     
    刘是之反问:“公子,你是不是一定要用此人?”
     
    池日暮道:“‘洛阳王’快则三个月,迟则一年,便会选定,我们若没有他,光是‘多
情公子’游玉遮,我们便难占上风。”
     
    刘是之道:“好,很好。”
     
    池日暮道:“先生的意思是——?”
     
    刘是之道:“只要你一定要用此人,我便有办法让他归附你旗下,不过,我只担
心……”
     
    池日暮即道:“担心甚么?”
     
    刘是之叹道:“我担心,要是他入了池府,我还有没有站的位置?”
     
    池日暮笑了:“先生何出此语,我对先生的重视,先生还不了解吗?总之,有‘兰亭池
家’的一日,便一定会有先生。”
     
    方邪真住在近法门寺的山丘里,青山碧崖,翠色如染,树色泉声,交相映带,方邪真的
养父便在此地开田建屋,花林竹舍,绿柳含烟,虽贫不胜寒,但泉石清幽,别有意趣。
     
    方邪真的一身本领,却与养父无关。
     
    方父还有一个亲儿,不到十岁,甚是机伶可爱,叫做方灵,人也很灵巧聪敏。
     
    这日方邪真才回来,方灵已在阡道上跟他说:“大哥大哥,这两天,来了好多人,总是
要找你,送了很多礼来。”
     
    方邪真一听,吃了一惊,忙赶回家里,果尔看见箱筐礼盒堆积如山。方邪真见了老父,
请安之后,就说:“这礼是不是洛阳池公子送来的。”
     
    方父抚着白髯,慈蔼地道:“他们来过好几趟了,还说了不少好话,连池公子都亲身来
过。”
     
    方邪真又暗吃一惊:连池日暮都亲自来这里,已经可以说是推重已极。
     
    方父观察神色,已然明了大半,道:“这事你不用为难。我见他们把礼送来这里,不亲
交予你,必有你的难处,所以我甚么都没答允,只说等你回来再作处理,这些礼品我原本坚
持退回,他们执意不肯,我只好暂存屋里,但从未动过,连灵儿顽皮,屡要拆封,我也不
准。”
     
    方邪真心中感激,也不多说甚么,只道:“池家是效仿当年刘备三顾茅芦的做法,但那
是没有用的,那是个水深火热的灶子,我一脚踩下去,难免也变了些薪,烧了阵子,可只沸
腾了水,以我的脾性,一旦沾上了火,也不会回头浇湿自己的。”
     
    方父慈和地道:“真儿,我知道你有一身好本领,你要做甚么,也有满怀的志向,一切
都由你,可不能为了我和你小弟,误了你的志业。”
     
    果尔,到了未牌时分,池日暮和刘是之又来法门寺后山,坚请拜晤方邪真。
     
    方邪真并不出见,只差方灵说他还没回来。
     
    池日暮等也情知此乃托辞,但仍礼仪周至的跟方父和方灵扯谈了一会才告辞而去。
     
    次日池日暮又再来。
     
    这次他跟“黑旋风”小白一起来,方邪真说是出游未返,未予接见。
     
    这回他是傍晚时分才来,按照道理,方家应该留他过宿才是,但方父没这个意思,池日
暮只好自夜里打道回府。
     
    第三天池日暮又来了,这回随行的是洪三热。
     
    方邪真推说身体不适,仍然不出见。
     
    洪三热忍耐不住,便要发脾气,池日暮好言劝阻,不意却发现案上早留下一张字笺,大
意是说:池日暮这第三回驾临,必与洪三热相偕而至,洪必会借故发作,池必假意相劝,并
在未了劝说池日暮,不必枉费心机、白花时间云云。
     
    池日暮读罢按笺长叹道:“方少侠、方少侠,你既不信我一片苦心,以为池某造作,我
便不在府上骚扰便是了。”
     
    第二天开始,池日暮果然不再登门造访。
     
    方父和幼子不禁都有些怔忡,这几日来,池日暮和他们已混得厮熟,方父虽坚不收礼,
但方灵还是免不了拿了些好玩有趣又不怎么值钱的小玩意,池日暮一旦不来,两父子未免有
点若有所失。
     
    当他们把此事告诉方邪真的时候,方邪真只看看阴霆密布的天色,一笑置之。
     
    不久便开始下雨,下了两天连绵淫雨之后,方父和方灵要至。市肆买肉,这才蓦然发
现,池日暮竟和一众侍从,在吁陌陇篱外遥相苦候,都没有持伞,淋成了落汤鸡。
     
    方父大为感动,马上命方灵举伞过去,一面把情形转告了方邪真。
     
    方邪真听了,只淡淡地道:“他们果然没走。”
     
    方父终于忍不住道:“真儿,我看池公子也是一番诚心诚意,他要重用你,正是千里马
得逢伯乐,你又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
     
    方邪真叹了一口气道:“他们越是隐忍,越有图谋,我这一脚踩进去,并非贪生畏死,
而是值不值得?”
     
    方父见劝他不过,便毅然冒雨出去篱外,把池公子一众请回茅舍来。池日暮身娇肉贵。
枕暖裳软惯了,只见他已冷得双颊发青,不住打颤,方父忙生火给他取暖,池日暮喝了几口
热茶,才能开始谈笑应对。方邪真仍称头痛高卧,并不出见。
     
    翌日,池日暮仍是带病前来,但他带来的手下,一次比一次少,这次只带洪三热和三名
随从来。
     
    方邪真却向方父言明,拟后日则悄悄出门,避开池日暮的纠缠。
     
    方父知道劝也无效,心里只对池日暮愈渐歉疚。方邪真说:“我本拟再三考验池公子的
耐心与毅力,但爹爹已然动心,我怕再这样下去,就算我不答应,爹也会生不忍之心,代我
答允,我还是暂行远避的好。”
     
    他却不知道,方灵对池日暮十分好感,曾把这件事对小白说了。小白告诉了刘是之。刘
是之告诉了池日暮。
     
    从这天起,池日暮就没有再来了,只差仆役时来问候方父,并不忘带上厚礼。
     
    这日,方邪真要赴“依依楼”一趟,他要离开一小段时日,少不免要跟惜惜依依叙别一
番。
     
    方邪真再临“依依楼”的时候,真是整个人的身价完全不一样了。
     
    其实方邪真仍是方邪真,但只要跟“兰亭池家”沾上了边,在楼子里上上下下,都视他
如贵宾。
     
    但在暗底里,也视他为怪人。
     
    ——一个竟然拒绝“荣华富贵”的怪人!
     
    为这一点,惜惜不知听尽多少人对方邪真的冷言冷语、闲言闲语。当方邪真告诉她“要
离开一段时间”的时候,惜惜只是用艳丽的眼神流转一下,淡淡他说:“你决定了?”
     
    “决定了。”
     
    “你不喜欢兰亭池家?”
     
    “不是的。”
     
    “要是别家找你,你也一样?”
     
    方邪真奇道:“有别的人找过我吗?”
     
    “你现在变得炙手可热了;”惜惜抿嘴笑道,“这几天,有好些不同的人都找过你。”
     
    方邪真陷入沉思:“哦?”
     
    忽然,“秋蝉轩”的门被推了开来。
     
    惜惜吃了一惊,想站起来,方邪真微微拍着她的手,惜惜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方邪真背向门口,他并没有回头。
     
    背后至少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因为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但有一个却开了口:“座上的是不是方少侠?”他一开口,才让人发现有第三个人的存
在。这人走了进来,站在那里,不但没有脚步声,竟连呼吸声也没有。
     
    方邪真却只答了一句:“你有没有眼睛?”
     
    那人居然答:“有。”
     
    方邪真仍然拿着酒杯:“你有没有看见门?”
     
    那人回答:“看见。”
     
    方邪真道:“那你为什么不先敲门,就跑了进来?”
     
    其他两人一听,已心头火起,正要发作,那人却拦止了,道:“我忘了。”他居然带那
两人又重新走了出去,然后敲门,不待方邪真应门,已推门走了进来。
     
    “这样你总满意了罢?”那人问。
     
    “可惜我今天没有心情见客。”
     
    方邪真仍然不回头。
     
    “我不是你的客人,我是你的朋友。”
     
    “兰亭池家的人,算不上是我的朋友。”
     
    “兰亭池家当然不配,”那人笑道,“小碧湖游家则不一样,游公子是你的好朋友,我
是你的好战友。”
     
    方邪真回头。
     
    他看见了三个人,左右两人,一副精悍膘狠之色,就像两头豹子,只要在一声号令之
下,随时攫人而噬,可是这两人跟中间的那人一比,全矮了下去,气势全消。
     
    中间的那人像一座铁塔,全身没有一块多余的肌肉,也没有一块不结实的肌肉。
     
    但他的模样,却很温文,脸上的笑容,也十分亲切,年纪也十分轻。
     
    方邪真知道跟自己说话的正是此人。
     
    通常,这些高大硕健的大块头,都只徒具声势,高手却在后头。
     
    方邪真却知道那人就是“后头”。
     
    人说“小碧湖游家”在洛阳城里的声威之所以能后来居上,浸浸然青出于蓝,除了游玉
遮游公子向能善加用人,本身正直任侠之外,他共有“五只手”。
     
    “五只手”里,除了属于长在他自己身上的一对之外,还有
     
    “三只手”。
     
    三个好帮手。
     
    “横刀立马”顾佛影、“豹子”简迅、还有花沾唇。
     
    据说没有这三大功臣,就不会有游玉遮的窜起;不过,游玉遮在朝廷上还有两大重臣的
照应,局面的确要比池日暮有利一些,如果兰亭他家不是世袭王侯,这一场实力抵持,池日
暮早要失色了。
     
    而眼前这人,便是“豹子”简迅。
     
    ——他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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