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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三)
     
     嵩岳斗群凶 剑气纵横寒敌赡 沧江逢绝艳 眉痕缥缈冕仙山
     
    因见光幢强烈,妖人周身俱有烟光环绕,本拿不定能否刺人;不料那剑竟是威力神
妙,随心运用,剑光芒尾突然暴伸出好几丈,直往光幢中刺人。黄衣人头立被斩断,紧
跟尸腔里飞起一条黑影,周身俱有烟光环绕,似要突围遁去。再听紫衣人厉声急叫;
“黑影是他元神,万万放逃不得。”他心里一急,举剑便撩。同时光幢连闪两闪,忽然
爆裂,只听震天价一声响,震过处,连黑影和影外光烟一齐消灭。妖人尸骨也自无踪。
    孙同康骤出不意,倒被吓一跳。正自惊疑,满地查看,忽又听紫衣人喊道:“此贼
已形神俱灭。想不到白阳禁制如此厉害,连所用法宝也全毁去。我总算因祸得福。此时
苦痛难禁,虽还有话,也无心说,请就下手吧。”
    孙同康依言走过,怜他神情苦痛,也未及盘问有什么话,未顾得说,随口答道:
“我向来言行如一,现在砍你腰腹之间,决不伤你元神,放从容些便了。”说罢,远远
一剑挥去。紫衣人闻言,面带感激,似有什么话说;未及开口,只说得一个“你”字,
剑光已拦腰而过,上半身立被腰斩,往后便倒。血光飞溅中,也是一条人影飞起。孙同
康恐那阴索作怪,忙照所传,一剑砍下。果然人影一现,阴索也由下半身向上飞起,形
似一条粗如人臂的黑气,势力也颇急骤。这一剑,恰好迎头砍中,分裂为二,隐闻呕呕
鬼叫之声。
    孙同康更不敢怠慢,一紧手中剑,又往横里砍去,阴索势大衰减。似这样连砍了好
几个十字,终于影灭烟消。紫衣人元神,只在空中略为拜谢,即便飞逝;下半尸身,也
被剑光扫成一滩血肉。
    孙同康赶过去,满拟遗物必多,那知并无长物,只那宝铲尚在。由上半截尸身后拿
起一看,青光已在紫衣人死前隐去,通体长约二尺,除形制奇古,铲柄上刻有好些符篆
外,锈痕斑斓,并无他异。连用手挥动,也未见有光华现出。适才曾目睹它的神妙,二
妖人便为此宝争杀送命,料非常物,可惜志了问明用法。
    心念才动,猛想起崖上有仙师,这此时不听动静,莫又离去?他心中一急,立即寻
路,往崖上走去。又想起妖人不问多恶,自己总算得了他的法宝;似此血肉狼籍,任其
自膏兽腹,心有未安。既蒙恩师垂青,决不以此片刻见弃,略为盘算,便又回身。那剑
削石如松,便在存尸之所,用剑掘起一块大石条;再往下面掘成坦穴,将残尸用树干拨
入摆好,石压其上。
    孙同康忙了半个时辰,才渐停当。又取些泥土去填四面缝隙。心中惶急,手脚并用,
想早办完,拜见仙师。
    忽听身后有一少女说道:“无须着急,白、朱两道友已赴川逢青螺峪,人早离去;
否则白道友最是疾恶,也不容妖人元神遁走。我因你尚未往峨媚拜师,身佩白阳仙剑,
不知运用;那黄衣妖人邪法甚高,既恐白阳禁法万一有什么疏忽,吃乘隙遁出加害,你
非其敌;更恐你走到路上,在未有仙缘遇合以前,将此剑和玄门至宝青乙铲失去。恰巧
闲中无事,把朱道友留与你的柬帖要来,暗中监防。果然见你不特根骨颇好,心地尤为
谨厚,无怪朱道友格外垂青。”
    “你那朋友,因你巧服白阳真人灵穴保藏的篮田玉宝,在下面洞中昏卧了数日;他
寻遍五乳峰少林寺等处,不见踪迹,无心遇到堰师盗窟中漏网的妖人,正在危急;值我
来访白、朱二友,无心相遇,方得脱险;现已另有遇合,入川寻师去了。你不必相见,
我略为指点之后,无须留此,可照此柬帖往四川去罢。”
    孙同康早听出是先前指点自己的少女口音。及至闻声回顾,见那少女,看去年只士
六七岁,容颜美秀,宛如良玉明珠,光艳照人,另具静穆高华之致。穿著一身淡黄色的
道装,非丝非葛,薄如蝉翼,软细光滑,好看极了。听口气,是和朱、白二老同辈,那
里还敢看第二眼,早已拜倒在地。闻言先颇失望,嗣听命他入川寻师,并还赐有柬帖,
心方一喜,少女已取一东帖,递过道:“你请起来,我虽与你将来师长都是两生旧父,
但和你一般同门师姊也颇有交往,无须太谦。”
    孙同康依言称谢,接柬起立,恭身请问仙讳。
    少女笑道:“我名杨瑾,前生名叫凌雪鸿,乃川边倚天崖龙象庵芬陀大师弟子。六、
七十年前,与白、朱二老至交。今生重返师门,虽因一愿未了,不曾祝发,已然皈依我
佛,与二老并不常见。此来有事,与白道友商量;无心相值,也是前缘。我最喜忠实纯
善之士,适见你不戮妖魂,许人自新,心慈面软,言诺无违,颇合我意,因此暂留指点。”
    “二老一名追云叟白谷逸,一名矮叟朱梅,便是引你得剑的矮瘦老头。昔年嵩山二
老威镇群邪,自我前生开元寺兵解坐化,二老便离开此山;白道友往来衡山、九华两地,
朱道友在四川灌县青城山金鞭崖,开山重建青城派,均是前辈剑仙中有数人物。你们前
两生原是五个异性骨肉,已然巧遇仙缘,拜在蛾媚派一位名宿门下;只因一件无心大错,
逐出师门。此时一般同道均觉此事不能尽怪你们,认为处罚得太重了些,朱道友更为此
力争。无如令师风火道人吴元智性情刚愎,听了别人几句闲言,一时负气,不准人情。
内中一人,见师父决绝,事由他起,锐身任过,当时自刎;余人平日誓共死生,见此惨
状,一同自杀。”
    “此时你们对头所派质问的人,隐身窥伺,尚还未去。你五人入道不久,元魂未固,
一离当地,必为所伤。幸而现在峨媚派教祖齐道友在座,早就算出前因,有了准备,立
用神光将五魂护住。朱道友更是气愤热心,当众声言,非保五人重返峨媚,拜在齐道友
门下不可。”为此,你们一转世,他便约了白道友,随时暗中照应引渡。
    无如你五人前世运数未终;拜师以前又多娶妻生子,情分甚好,各有前因。第一世
难求深造,固吴道友此时在峨媚派中,功力稍弱,一半也为了这些世情牵累;五人又是
同居一家,死讯传到,妻子全家随以死殉。闹得一面是世情纠缠,分割不开;一面是夙
世强仇,难于应付。虽杖二老相助,终于冤孽相寻,未等蛾媚开府,引渡入山,便受仇
敌暗算,全数遭难。死时情形更是壮烈。
    “朱道友偶然疏忽,赶救不及,本在悔惜;偏又遇着吴道友,说你们世缘难净,无
法造就,二老只是徒劳,语多讥笑。”朱道友笑答:“他们五人全家,罪已受足;我宁
甘费尽心力,再生必使他不特重行到峨媚门下,并还使其称心如意,为神仙传留一佳话,
只不会在你的门下罢了。”
    “吴道友不知自身转劫在即,朱道友语有深意,又争论了两句,拂袖而去,不久便
在成都乓解,你五人也各自转世。除内中一个姓李的,去年已经大方真人先为引进,拜
在齐道友门下,现在川束巫山附近,一个名叫洞天庄的世外桃源隐居,内外功行同时修
积,算是领了本门心法外;下余四人均未入门。就你此去,至多也只见到令师一两面,
略得传授;非俟五人聚斋,根基也都扎固,不能窥见凝碧官墙。为时尚早,途中如有什
么遇合,尽可由心做去。好在柬帖注有时日,是关紧要的多有预示,如不可行,定注出
了。”
    孙同康一一谢诺,随即叩问宝藏镜、剑铲,及其运用之法。
    杨瑾笑道:“佛道两家,降魔剑诀本是不同;总算峨媚剑诀我已知得,大概传你不
难。此一剑一铲,大小可以由心,收藏甚易。经我一传,初学虽难发挥威力妙用,寻常
妖邪决夺不去了。”
    孙同康重又拜谢。杨瑾命起,将宝铲要过,分别指点运用口诀、收藏之法,以及初
步入门的功夫;并命将铲藏起,不令外现,剑仍斜插腰间,然后笑道:“此剑已经我行
法禁制,灵光隐敛,不用它时,外人看不出它的灵异了。其实你照我口诀,再习数日,
便遇能手,也夺不去。你此身又不应凶折,本无可虑;不过你根骨虽好,尚未入门,终
以慎秘为是。”
    孙同康恭谨领教,又照样演习了一回,果然随心所欲,并能脱手飞出,收发如意;
自是感谢,喜幸非常。还想请问何时与师父二老相见时,杨瑾只说:“好自为之,行再
相见。”面前一片金霞闪过,隐闻头上破空之声,晃眼无迹。连忙望空礼拜不迭。
    孙同康心想:“二老虽未得见,且喜连遇仙人;拜师学道也有了指望。自己本是富
家之子,只为从小爱武好道,到处访求异人,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武功虽有门径,异人
却一个也未遇上。这次偶往洛阳访友,闻说少林寺五乳峰两处,有三位负盛名的武家,
欲往请教。行抵偃师,路见不平,一时盛气多事,激怒当地盘踞多年的盗党,几遭不测。
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此奇遇。听适去女仙之言,好友齐良已然入川,所拜仙师又在峨媚,
自应早日赶去。”
    因他出身富家,平日挥金如土,想起四川,相隔数千里的长途,从未走过,身边虽
有三四十两银子,不知道够用与否?意欲入潼关,走华阴,再转秦岭,顺旱路入川,以
便折回家中,多取一点银两备用。又想起朱仙师柬帖甚厚,只顾学剑说话,未及取视,
也许指有去路;忙由怀中取出,恭恭敬敬放在石上。跪祝之后,拿起一看,那开视月日
相隔尚早。自己从小生长家中,初次出门,连途向都不知道。天色已晚,出山也巳来不
及。二老昔年既在此居住,必有洞府,何不上去看看。如能在洞中住上一宵,既可瞻仰
仙迹,又可温习剑诀,天明出山,也方便些。便由崖侧,绕上少室峰顶。
    先发现两株姿态盘舞如龙的古松,当中一块圆桌形的大青石,两旁各有一个石墩,
绝好对奕之所。石上留有“速去勿延,遇桐且止;眉顶双栖,沧江一苇”十六字。孙同
康不禁吃了一惊,知道仙人不令停留,必有原因;又看出是走水路,连峰顶景物也不愿
浏览,匆匆觅路下山。
    少室虽然陡峻,原有山径可下,不似原上来处,除却峰腰一片危崖平地,四外无路。
孙同康寻到山路,便即往下飞驰赶到峰脚。满天星月,时已入夜。自服灵药,昏卧数日
醒转,一直未进饮食;奔驰了一程,觉着有点腹饥。遥望前面半山丛林之中,灯光隐现。
赶去一看,乃是一座庙字;敲门入内,问知是少林寺的下院。寺憎涤凡武功颇好,看出
来客不似常流,接待殷勤,意欲留宿。孙同康恐有延误,并未吐露来历,只说游山归晚,
明早还有约会,与友一同入川,必须连夜赶出山去;只讨一点吃的,并打听水路入川,
如何走法?
    涤凡久跑江湖,闻言奇怪;先当他是个江湖中能手,此来此去,均有缘故。此时少
林寺声威正当盛时,向例不容江湖人窥伺;一面款待斋饭,一面设辞盘诘。后来看出来
客武功虽好,竟是一个富贵人家子弟,貌相谈吐无一不好,并还初次出门。疑忌之心一
去,反恐少年冒失,恃强吃亏,再三盘问有什么急事?孙同康看出涤凡好意,素来不善
诳话;又因日前所访有本领的高僧,便是他寺中退居方丈,不好意思不理。只得告以:
此次来山原为寻访异人,不料来迟未遇,留字命我即速入川,去往峨帽相见,为恐错过
良机,故此心急......等语。
    涤凡问明所寻便是白、朱二老,不禁大惊,朝孙同康面上细看了看,说道:“这两
位老仙,我幼年曾见他到寺中来过,已有二三十年无人见到。他既留字命你入川,仙福
不小;无怪乎你的目光和常人大不相同呢!”
    “由此入川,水陆均可通行,所取途径有三条。近来路上不大安静,你虽不说,我
己看出你武功甚好,遇事必能应付;无如上路心急,万一遇上,岂不耽延?最好前半走
一段早路,由登封先到临汝,沿途经过许昌、芦台庄、南台、南阳,到了新野,无须直
赴襄樊,可由当地离城八里的枣林镇,转入光化的老河口。”
    “那地方是溪水上流一个大镇,城西武当山,便是武当派剑仙发祥之地。我虽少见
识,但听老方丈说,近年峨嵋、青城、武当三派情如一家;白、朱二老仙常往武当访友。
明知你是关中人,陆行方便,却今你走水路;而附近数百里无水可通,又无指定地头,
此坚必有深意。”
    “我们往日均睡得早,独今晚有一点事。本寺地僻,大殿灯光为密林所掩,外观不
见;今早恰巧砍去殿侧枯树,灯光被你发现寻来。我想一切早在仙人算中,走这条路,
不特方便,并且还可以一览武当山仙迹。就许白、朱二老仙也在彼相待呢。”
    孙同康竟被说动,又细问了如何走法,取出一两银子作香资,便要上道。
    涤凡听他愿去老河口,甚是高兴,便将途向和所经站头食宿之地一一说出。对于香
资,却是拒收,反取了一百两银子出来相赠,笑道:“你出身富家,孤身上路,行李不
多,川资也不甚足;照你手面,必不够用。我知你人极豪爽廉介,出家人的钱决不肯收。
此银你先取用,我有一师兄空尘,现在峨媚伏虎寺,你在三年内代我交他如何?”
    孙同康自是不肯。几经劝说,最后涤凡又出主意,将银子加到二百两,请孙同康写
上一封家信;信上写“偕友人川,缺少盘川,现由少林寺憎暂借。由涤凡派人赶往西安
孙家所开的一家商店中收取,这才解决。”
    涤凡也在隔室写了封信出来,连银交过,道:“这是我与至友周铁瓢的信。他出家
己近百年,虽还不能与前说三派剑仙相比,也可以算得玄门中清修有道之士。我昔年承
他忘年论文,帮过我师徒不少的忙;近闻他为恶人暗算,在武当山南麓铁树中养伤。他
前本武当门下,只为少年时误犯清规,在外伤人,才被逐出。虽经他悔过诚求,终未得
重入师门。他久住武当山,固由于依恋师门,不舍他去;一半也为树敌太众,可以托点
庇阴之故。三年前曾托我留心,不曾懈怠;近日方始有点端倪,仍拿不准是否如愿。此
信颇关重要,敬以奉托。我知你是正人君子,务求顺路给他带去,感谢不尽。”
    孙同康因对方一见如故,相待至厚;再听口气,此一僧一道,不说本领,单年纪便
有这大,决非常人。平日遇上,结交还来不及,顺便的事自然一口应诺。行前又付香资
十两,涤凡却照收下,不再推托,也未再提峨帽带银之事。可见先前纯是设词,专为自
己着想,好生感谢,随又想走。涤凡笑道:“以我观察,二位老仙对你已有安排,本无
须如此心急上路;不过,少年人志诚,总是好的。贫僧也不再挽留,你自请吧。”
    孙同康告辞起身,急于见师,所走又是驿路官道,一个人在路上急驰飞奔,觉着不
象样子。事有凑巧,刚到登封,便遇见一批由陕西转来的马贩;内有一马性子奇烈,用
套索绊倒地上,正在毒打。那马痛得乱挣乱挺,马目怒瞪,直闪凶光;长路磨折,骏骨
峻嶒,四蹄已被绑紧,勒得皮绽见骨;横身一迸,仍是老高,看去力大异常。另有两马
贩,手持刀枪,在侧怒骂,准备一挣脱,便即下手杀死。
    孙同康过去一问,才知是匹野马,先被混入马群,在路上走了两日,俱无什异样;
马贩张虎娃,看出是匹好马,觉得便宜,想训练好了,卖笔善价。这日抽空,给他上了
缰勒(作者按:西北、东北马贩,均擅骑术。其最精者,一二百匹的马群,长途千里,
山行野宿,随地放青,仅由一二人率领,除自骑之马外均不加羁勒),打算先压一程,
试试口劲。那知马性奇烈,上衔勒时,当人给他吃的,又是骤出不意;等人上马背,立
即连纵带跳,一跃便是十余丈高远,劲道之强,从来未见。张虎娃等幸是极有经历的行
家,用尽方法气力,终制不住。知道不妙,只得乘隙滑上马来,人固几乎送命,马也勒
得嚼口鲜血直流!
    由此这马便改了脾气,始而马贩一近身前,连踢带咬;未两日,连所带马群也被踢
坏了两三匹。偏又恋群机警,一想收拾它,便被逃脱;一会又被混入群去,常被闹得河
翻水转,无计可施。马贩恨极,立意除它。到了登封市集上,先以美食为饵,设计用套
索擒住,就地上拖往旷场,意欲打死泄忿。知马厉害,路上吃过两次亏,除周身绑紧外,
并令两人持刀戒备,脱绑便杀。
    尤其可怪的是,那马本来一声不哼,自孙同康一来,便相望长嘶起来,声甚悲壮。
孙同康知马有灵性,长路关山,前半途程原用得着;可惜如此猛烈,平日虽精骑术,未
必便能驾驭。只是心中不忍,便止住责打,问价想买。
    马贩也是久跑江湖,见来人气度高华,神采照人,料非寻常商客。陪笑答道:“我
并非不肯卖,只为此马太烈,无人能骑。我们在路上用尽心力,已然收拾过他好几次,
都吃挣脱逃走。先只恋群,近日苦苦相随,竟因打过几次,想寻我们报仇。客人如不能
带走,早晚是害;并有两马为它踢断腿骨,赔钱不少。今日好容易擒到,决计杀它出气。”
    孙同康不等说完,插口拦道:“人何必与畜牲计较。我多与你点马价,不比杀死平
白亏本好么?”
    虎娃陕西人,性情爽直,笑道:“尊客一定要买,不敢不依,马价也随意。但话须
当众言明,如骑它不住,或带不走,与我们无关。再如因此伤了我们,那是我们自不小
心;如伤别人却是尊客料理。”
    孙同康听了,因不知行情,再三问价,虎娃说:“尊客人好,我本平白得来;虽然
伤我两马,那是时连,不能赖人。你给几两工夫钱吧!”
    孙同康见马先在悲鸣怒啸,一听对方有了卖意,立刻驯善起来,尽管皮开肉绽,并
无负痛委顿之状。越看越爱,仍强给了二十两银子。这等仁义交易,自然连旁观人俱都
赞美。
    虎娃接了银子,便请众人散开;再命同伙,各持套索刀枪,四面把住,以防暴起伤
人,并告以防御之法。
    孙同康见他如临大敌,笑着答道:“无须如此。马能骑与否,我无把握,伤人还不
至于,由我来放好了。”虎娃只得听之,孙同康自信,虽能将马制住,但见虎娃词色紧
张,暗中也加以小心。那知马竟知好歹,先放前蹄和头颈间的绑索,竟连动也未动,等
后蹄的绑一松,忽然昂首挺身而起。众马贩吃过它的苦头,方持刀枪鞭索.暴喝发威;
胡姚康也拉紧勒口,准备应变时,那马先昂首一声极洪壮的骄嘶,跟着把头一低,朝孙
同康伸去。
    众马贩疑心他要咬人,齐喊:“尊客留意它咬。”虎娃更持刀鞭赶纵过去,意欲抢
护。忽然当的一声,跟着日光影里,飞起一溜刀光,虎娃也纵退回来。众人定睛一看,
原来那马并不咬人;只为孙同康人矮,低头与之亲热。虎娃赶到身边,刚刚看出用意,
未及退回,吃那马身子略横,撩起一脚,将刀踢飞,差一点没被踢到手上。孙同康再一
劝说,只得怒骂畜生,退了回来。这时人马正在抚摸依恋,众人俱都惊奇不置。
    孙同康见马遍体鳞伤,又看出感恩择主之意,不忍试骑;想问马贩如何医冶?
    虎娃已凑过去道:“这畜生实是千里名驹!无如性烈凶猛,无人能制,不料竟能择
主。看在尊客面上,我也不恨它了。伤药现有,三日之内准好。但它记仇心重,别人恐
难近身,尊客自己与它调敷罢。”随将伤药取来,又说了卖鞍鞚的铺子。
    孙同康问明河流所在,牵马去往河边,将全身与它洗净,托马贩代买了一床盖马的
布单,随后取药,调敷伤处。那马始终随定孙同康,驯善异常;只与它搽药时竟两次倔
强,想用嘴把药拱掉。孙同康知它心意,不愿用仇人所赠伤药,便劝道:"你休记恨。他
们下手虽狠,你也有自取之处。你身受多伤,又经水洗,如不敷药调治,必烂无疑。此
后长途千里,就我不忍骑你,倒底苦痛。你既通灵性,能知择主,便应听我劝,将药敷
上,使你早愈,以免牵了同行累赘才是。"马忽鸣啸了两声,将头连摇。孙同康不知何意,
想试给它强制搽药,马竟未再抗拒。
    敷好药后,孙同康看那马身量不算高大,通体白色,更无杂毛。最奇是生就一双通
红火眼,精光闪闪,顾盼之间隐有威棱,看去神骏非常。暗忖此时刑伤之余,毛多残落,
一经洗刷,已如此好看;等过两日,伤愈复原,白毛如霜,配上这对殊砂红眼,和头颈
上这一大条又白又韧的半立长鬃,跑将起来,岂不更好!为试那马对己是否真个感恩依
恋,故意盖上马单,放了缰;刚一转身,那马果然随了就走。旁观的人,多半见过上套
挨打时马的猛烈,见状人人赞羡。
    孙同康越发喜爱,同去铁铺配了一副好鞍辔,连随身包裹,一齐轻轻扎向马背。问
知马已吃饱,又在河中饮过,只买了些食物和上等马料,便即起身。因怜马伤未愈,不
忍上骑,路上试放手两次,那马随之快慢行止,一步也不离开,神情尤为亲热。看出那
马决不舍己而去,为防万一,只把银子取一半,放在身上;为省牵行不便,率性连缰绳
结向马鞍之上,空手上路。马竟始终尾随,自更放心。又给马起了个名字,叫着“雪龙”;
马竟解意,一呼立应。方想一到老河口,便走水路,这等善晓人意的千里良马,如何舍
得拋弃它?忽见前有村镇,天已黄昏,便往投店。
    孙同康查看马伤,见药果有效,只是尚未结疤;伤处恰当马腹垂蹬之处。重与上药,
马仍摇头鸣啸,以示不愿;勉强上药,告以不可犯性伤害人马。亲偕店伙,牵往马厩中,
择空处系好,取下包裹,回房食宿。
    夜来忽闻前院马嘶人嚷;心疑雪龙惹事,忙即出询。迎头遇见店伙急报,说客人马
已断缰逃走。孙同康问知去向,连忙赶出一看,那地方虽是驿路大道所经,四外山岭杂
沓,溪河萦绕,路既难行,又值天阴,黑夜山野,马行如飞,何处追寻?一想此马本来
野性,买时原是怜它骏骨委顿,有意放出;后因马贩恐它复要伤人,马又驯善追随,这
才变计,欲俟伤愈乘骑。不料此时倒被逃走。略为寻思,也就拉倒。店伙见客人大量,
并未怪责索赔,自是暗幸。
    大早上路,因店伙献殷勤,说有一条山野小路可通,前途要道三羊角,许多年轻小
贩往老河口,都抄这条近路。心想:大道上不能常时施展轻功飞驰,难于赶路,有此快
捷方式,何不一试?便照所说走去。刚刚走上一条岭脊,想起那马真好,失去可惜;忽
听远远处连声马嘶,甚是耳熟。立定侧顾,晨旭甫升上,山右侧大道上,银箭也似驰来
一匹无人白马;马首高昂,四蹄翻飞,其疾如箭,自前途去路上驶来,正是心中盼想的
那匹良马雪龙。一见跑时那等神骏迅速,更加心爱不舍。亢中高唤雪龙,方想赶去;忽
见小镇中追出一伙人来,各拿索棍之类,似想将马截住。
    马似闻得主人呼声,忽然停止;正在昂首仰望,镇中一伙人已赶到。马见人来兜擒,
一声长啸,四足一蹬,凌空纵起两三丈,竟由众人头上越过;紧跟着一掉头,连纵带跳,
往岭上赶来。孙同康也自赶下,离镇口原没多远,晃眼人马对面,马也停住,相随同下,
问知那人乃是店伙。
    镇上人说:“客人刚走,马便自来,吃人拉住,先颇驯善;及听人说,客人已走,
立时犯性,猛恶异常,马头一抖,衔起马缰往外便冲。因想代客人追回,忙赶出时,已
顺大路,往前跑去;其行如飞,晃眼不见影子。正在谈论此马太怪,忽闻远处马嘶,又
见跑回想要合力截住。那知此马如此厉害!”
    孙同康一看,那马一夜之间,伤已结疤将愈,好生喜慰;给了众人一点喜钱,仍欲
步行上路。马却不走,凑近身来,几次要人骑它。孙同康细看伤痕,十九已好;马如此
灵慧,自是高兴。刚一骑上,马便由绶而急,往前驰去。马背平稳如舟,而跑得极快,
是绝好一匹千里龙驹,那似马贩所说不能上骑情景。先前本想,马虽灵慧,性野倔强,
又从无人骑过,路上还须调练,怎么也要一点心力,才能如意乘骑。没料这等驯良,自
然喜出望外,由不得连夸:“雪龙真好!”
    马似明白主人爱它,越发卖力,后来竟快得出奇。人在马上,只觉两耳风生,呼呼
连响;沿途林木田野、山石溪流,化为无数灰白影子,似电一般在身侧脚底闪过。有时
近面高山危崖,似要当头压到,路一转侧,晃眼之间,人马已绕驶过去,超出前面;回
顾身后,相隔已远。不消多时,便驰出了好几百里。
    后来还是孙同康,因马初试辔头,恐它用力太过,又恐震裂创口,想令休息,先连
勒了两次,口劲奇强,又不舍过分强韧,马仍腾踔奋厉,飕驰不已。已经再三喝止,势
子虽缓,仍然回首骄嘶;若与主人问答,彷佛虽然听命,余勇仍强,心中不服之状。暗
忖此马真乃龙种良骥,照此脚程,何止日行千里。自来千里马须有千里人,最快时节,
连自己都觉气透不转,如换常人,如何能骑?只可惜到了地头,要改水路,不能带走,
岂不可惜!其势已不能为此马而误了仙缘。仙师命走此路,必能前知。但盼到日开读柬
帖,能够设法变通,中途改走旱路;或是提到此马,有什么处置就好了--那怕自己不能
要,转赠一个有本领的识主呢。
    正寻思间,见前面有一大镇,天已交午,想去打尖。到后一问,半日工夫,已连经
许昌、南阳,行到了唐河东岸。因顺驿路大道,任马疾驰,迎面风声劲急,目光所及,
前路景物全是迎面飞来,不及细看,转盼已落后老远。又恐生马生路,有什么差池,或
将行人撞伤;紧勒马缰,心无二用,连经许多城镇堡集,均未觉查。似此神速,分明当
日便可赶到老河口,不禁大为惊喜。对于雪龙,自更珍爱。到店下骑,不顾饮食,先松
了鞍鼗,通身查看,不特疡愈痂落,新肉已生,身上也只有一点微汗。情知不会舍主而
去,率性连辔取下,引往槽边,添购一些好马料,任其自食。
    正欲往店中用饭,店伙恐马跑掉,劝令系好再走。孙同康答道:“无妨,此马已然
教好,只要别人莫近前戏侮,更不与别马同槽,便不妨事。我特地要找无人用的破马槽,
也由于此。好在马槽还有两个,一会就走。你远远看住,不令别人的马近前以免被它踢
伤,我多与你酒钱便了。”
    店伙正谢应间,忽听一川音女子冷笑道:“一匹稍好点的小马,偏有这些话说。我
不信有那厉害,偏叫墨龙与他们同槽试试。”
    又一少女拦道:“六妹,你就喜欢多事!本非凡马,自然猛烈。出门人无事最好,
那得不招呼一声,我们走吧。”
    孙同康闻声回顾,眼前倏地一亮。原来发话的乃是两个少女,年均十八九岁,手里
各牵着一匹马,一红一黑,俱是油光水滑,神骏非常,鞍饰也极华贵。二女貌均极美。
真是平生仅见。后说话的一个,略带鲁音,尤生得长身玉立,光艳照人,各穿箸一身淡
雅妆饰,看神气似是刚由河边饮马走上;互相说完前言,身形略闪,人已端端正正分坐
马上。美人良马,相得益彰,姿态之俏丽,简直难以形容。方想二女口音不同,立辔同
游,没有男子随行.容光如此美艳,装束神情,又如此华贵大方,这是什么路道?
    雪龙本在低头嚼豆,吃得正急,忽然昂首骄嘶,侧顾那两人目闪精光,大有回身比
并之意。孙同康知马通灵勇猛,恐怕惹事;对方又是女流,忙喝:“雪龙快吃,我还要
赶路呢。”同时瞥见二女,朝自己和雪龙看了一眼;先用川音说话的一个,面上更似带
有傲然不屑之容。心想:“此女虽美,神态没有高的一个娴雅温和;就相貌之美秀,也
要差些,还看不起人。我是向不与女人计较,休看你马高大,那知我的雪龙厉害!不过
雪龙风尘困顿,新伤初愈,不似你们女人骑马,着重修饰,洗刷又勤,外表要起眼些罢
了。”
    他心念才动,二女手缰微动,连人带马,已往前路,绝尘飞驰而去。日光之下,眨
眼剩了两个小黑点,疾若星流,再看已无踪影。中午打尖人多,二女貌美马健,长路征
骑,不携行李,又是外方口音,来路莫测,本就看着岔眼;不料马是龙骥,人同仙侠,
去得这等神速,益发惊奇,纷纷称赞,喧哗起来。
    孙同康觉出两马不在雪龙以下,二女自非常人;暗忖马好人更好,那长身细腰带有
山东口音的一个,不知前途,还能见到不能?一看雪龙先颇兴奋欲前,二女去后仍就低
头大嚼,便去店中要了点酒食。平日慕道好武,不喜女色,父母想为他定亲,俱被婉辞
谢绝,从无家室之想。不知怎的,一见此女便放她不下,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连饭都无
心吃。
    匆匆吃完,便想上路。刚付完店帐,给了赏钱,把马备好。一想此马年小任性,过
于猛烈;方才吃饱,似前急驰,保不受伤。已然在半日之内赶出好几天的路程,何必忙
此一时?便步行走去,想给马溜一下食,然后上骑;只是心中兀自想再见那长身少女一
面,边走边思。才离镇口,马本自随身后,并未牵挽,忽然连声骄嘶,昂首一抖,便将
鞍上所搭缰绳抖落,用口衔去,向手上乱拱,意似要主人上骑。
    孙同康原本就渴想追去,暗忖此马灵慧,既出自愿,必是无碍。便即立定,先抱着
马头抚爱,笑问道:“你见先那两人两马么?我想追上,看看是什么来历。不过,你才
吃饱,怕你受伤,反正她只走这条路,你不会追她不上。最好先莫跑快,等跑出一段,
再快无妨,莫要使我担心。还有适我问人,二女并未打尖,所去如非离此不远,必要落
店用饭。有此两马,虽易寻踪,但你跑得快,极易错过;前途如过镇集,务要少停,容
我查看,以免错误。你领会么?”
    那马闻言,似懂似不懂的,将头点了一下,腾绰愈急,人随上马。孙同康见那马起
步颇缓,方以为是解会人意,谁知到了前行空旷之所,猛然一声长嘶,四蹄齐翻,朝前
窜去。由此绝尘而驶,其行若飞,一晃百多里过去;行经镇集,并未稍缓。好在事前留
心,两马又极高大,匆促之间,仍可看出。一想二女马快,似比雪龙差不了多少,又是
先行;看它唐河饮马,也许在前两站打过尖来;前途如不停歇,自然不易追上。仔细一
想,渴欲一见,马快正合心意,加以勒阻不住,也就听之。
    这条驰道与长河并列,相隔河岸时远时近。孙同康又跑了个多时辰,二女人马全未
遇上。估量不是走向别路,便已到了对方地头,走入深宅大院以内,看她不见;否则自
己坐下千里良马,一口气跑了数百里,二女打尖在前,更应停歇。两下相去,不过刻多
工夫,如此飞驰,那有追她不上之理?虽渐失望,心仍恋恋。
    见沿途岗岭颇多,想往高处查看一下;无如马行太速,顺着大道飞驰,一瞥即过,
竟不暇顾。他知勒不住马,迎着劈面山风,正要奋力开口,喝令少缓,以便觅路升高一
望。一眼看见前侧面,烟云缥缈中,一痕山色高恒天际,宛若卧眉;阳光斜照上去,曳
紫萦青,明晦相错,白云若带,环绕山腰。尤妙是下半雾烟杳霭,若隐若现;而近山一
带的田野冈峦,又是一片苍录,间以杂花野卉,摇曳娟娟。另一面是长河拖蓝,风帆片
片,风景美妙,暗衬得那山宛如海外神山,黛光欲活。
    坐下雪龙,不待喝止,势子忽缓了许多,不时迎风长嗅,杂以骄嘶。孙同康方不解
是何用意,马忽又由缓而急,改向沿河飞驰下去。孙同康见河面甚宽,两岸也阔,来路
有两三条岔道,还不知马已舍了驿路大道。等到驰入野岸无人之地,才自觉查。想起人
马俱是初行生路,除照前站途向外,一直任马自行,正喝:“雪龙快停,你跑错了!待
我看明去路,寻人问好再走。”那马本已离开河岸,走向路侧野地之中,倏地拨转身,
泼风也似四蹄翻飞,朝前面大河驰去。
    孙同康信马前驰,已成习惯,口虽喝令少绶,并未留意,去势又极猛速,万没料到
会有异举。竽一眼瞥见大河前横,马正箭一般朝前直窜,觉出不妙。说时迟,那时快!
心念才动,离河已只有丈许,竟未容人发话,马已四足齐蹬,凌空而起,朝那相隔十多
丈的河面猛窜过去。
    (后文尚有孙同康卧眉峰月夜惊艳、飞熊岭妖坛斗法、巧遇兽王彭勃、同访洞天庄、
五友结盟上峨媚、三谒凝碧仙府。诸般美妙惊险情节,均在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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