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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三)
     
    此去合双栖 为有夙愿鸳鸯交深金石
    再来成隔世 依然前生鹤侣眷属神仙
     
    瘦子奸狡,较有心计;早看出胖子前扑时,有一柳条飞起,人便倒地。暗忖:一根
柳条怎会如此厉害?一面摇手示意同党,不令前进;一面纵上溪桥,偏头回看。见那临
溪士崖,高只丈许,但是上下壁削,底下便是溪流,并无立足之地。只桥则不远,有一
极浅的崖凹,长约四五尺,深仅数寸;势又外斜,黄土浮松,便猿揉也难寄身其上。当
中却躺着一个穿著破旧、身材矮瘦的老头,曲肱而卧,一手握着一根又细又长的柳条,
枝梢下垂,搭向水上;隐闻鼾声平匀,陲得正香,一点不像准备争斗的模样。
    瘦子奔走江湖多年,久经大敌,知道越是这等情形,越不是什么好相与;急切间正
想主意应付,盗党已将胖子扶起。见他左眼珠已被打出眶外,脸骨己碎,受伤甚重;敌
忾同仇,个个愤怒。一面分出两人,将胖子就近送回家去,还剩三人,跟踪掩上溪桥。
都是江湖明眼,一望而知有异,均料老头假作痴呆,有心作对。
    内中一个毛包,将手中铁棍朝老头一指,喝道:“太爷眼里不揉沙子,决滚起来,
与我答话;稍有不合,叫你死无葬身之地。”老头仍睡他的,连理也未理。
    瘦子见那崖凹,又浅又窄,势更斜溜,老头身子和黏在上面一般,分明内家功夫已
到出神入化境界;区区一根柔细柳条,将胖子打得那样重,而柳条并未弯折,这等异人
如何能与动手?无奈同党话己出口,方觉要糟;及见老头酣卧未理,立时乘机打个手势,
抢向前面,把手一供,说道:“朋友,你我素无冤仇,何事为难,请起一谈如何?”
    老头忽然醒转,瞇缝着一双小眼,望着瘦子笑道:“你说我无故为难,那么昨日那
两个人,和你们这伙毛贼有什么冤仇?苦苦寻人作对,是何缘故?我老人家今天在此垂
钓,鱼未钓着,忽然睡去。适才梦见一伙毛贼追一少年,我气不服,将柳条一甩,好好
一尾大鲤鱼,也被失手甩落水中,醒来便见你们,我气正大着呢!趁早夹着尾巴,滚爬
回去,我自寻你贼头算帐,你们还可保得残命;否则我不比别人好说话,那你们的罪就
受大了。”
    瘦子见老头越说越有气,知非决裂不可,情知不是敌手,无如当着同党,情面难堪。
心方愁急,对方话未说完,忽听身侧同党同声怒喝,有的已将手中钢镳弩箭朝老头打去;
紧跟着又是同声怒吼,纷纷倒跌在地。另一面由崖前绕越过去的盗党,已由四面兜抄,
掩到崖上,也在此时倒了一大片。心中大惊,细一察看,原来群贼所用多是连珠暗器。
    就在这镳弩横飞、寒星如雨中,老头话快说完,忽把低垂水中的柳枝,随手往上一
扬,柳枝上带起的水珠,便随同四下飞溅。说也奇怪,那指头大小的水珠,日光之下,
看去竟和粒粒晶丸相似,打在两起盗党头脸之上,当时开光,皮破血流;有几个受伤的,
竟自痛晕过去。除两三个稍微落后,不曾临崖俯视的,全都受伤不轻。
    群贼一阵大乱,瘦人首先高呼风紧,把手一挥,望来路拨头便跑。刚下溪桥,耳听
身后老头喝道:“你这滑贼,也须带点记号回去;从此改悔,还能保全狗命。”心方惊
慌,一阵疾风忽由身后吹来,觉着耳畔一凉,一摸左耳已然不见,摸了一手鲜血;不由
亡魂皆冒,随同众盗党,抢扶伤晕诸人,鼠窜逃去。
    斋良藏在对岸柳树穴中,看得逼真。见老头本领如此高强,惊喜交集;知道异人相
助,事决无碍。惟恐事完人去,失之交臂,不等盗党逃完,立时赶出。刚上溪桥,眼前
人影一晃,老头已在对面含笑而立。连忙拜倒称谢,请问姓名。
    老头笑道:“你那朋友,因渡颖水被盗党看破行藏,我尚须前往一行。你们嵩山所
访的人,并无补益,你二人暂时也无须再见。他已有人指点,去往武当山重圆旧侣;你
与他一样,也有夙世盟约须践,可持我柬帖,照上开路径,经由陆路入川,自有奇遇。
等孙同康寻来,五友重逢,便可同修仙业了。”
    齐良看出老头将有行意,忙即拜问:“老前辈贵姓?”老头把眼一瞪喝道:“叫你
这么办,日后自知,问这闲话有甚用处?前途毛贼甚多,你非其敌;我尚有事,不能顾
你。不照我路走,遇上送命,悔无及了。”说罢,人影一晃,便即无踪。
    齐良知道此老定是仙侠一流人物,惊喜交集。再看柬帖密封,外注开视日期与所取
途径,竟是今日来路,只不经过盗窟门外。若换常人必不敢如此走法,齐良一则艺高胆
大,又目睹老头好些奇迹,心生信仰,看完便照所说上路。因知盗党在当地势力甚大,
广有赀财,官府多与勾通,并也不敢违忤。虽然好兔不吃窝边草,本乡本土,轻不作案。
白昼杀人,决无人过问;但是沿途到处都是盗党及其耳目,老头先前又伤了不少他的徒
党,行时也颇情虚。那知竟无所遇,安然走上偃师城外驿路大道,往洛阳、陕州一带进
发。齐良心念行速,又是日行千里的脚程;由早起程,除却途中打尖,并未停留。傍晚
行近洛阳,离城不过六七十里;对于老头所说,越发心安信服,便在镇上寻一店住下。
日夜奔驰,不免疲乏;料知前途不会有事,晚饭后安然就枕。这一睡竟过了头,直到次
日中午方始启程。
    路上遇一江湖中人,谈起:昨日盗首手下徒党,由阅乡城外劫了一批客货,中有一
宦家之女苏筠,同叔扶柩回籍,随那一批客货结伴同行。因貌绝美,被群盗杀死其叔,
将人掳来,献与盗首狗子为妻。正在强迫应诺,忽一姓白的矮老头,登门寻事,说所劫
女子苏筠,是他一个姓齐师侄未过门的妻子。乃叔为人奸诈,死有余辜,他并不管;只
是此女却须交他带走,送与姓齐的完婚。晓事的快将此女,连同所劫金银献还,将凶手
支出,听其惩治,卜余盗党还可从宽发落;否则,全数休想活命。
    盗首师徒党羽不下百人,奉派在外的尚有多人不在其内,多半俱是江湖上成名人物。
平日纵横黄河上下游两岸,人多势众,凶威远震,如何听这一套?闻报全都大怒。立有
数人奔出,先未把来人放在心上;出来一看,门外盗伙下人,因愤老头话太强傲,纷纷
喝骂动手,已倒了一大片,越发怒火上攻,拔刀就砍。
    那知老头本领大得出奇,哈哈笑道:“我今日本想稍为从宽,无如你们这班狗盗恶
贯满盈,只好为世除害了。”说时,也未怎动手,上去的人不论多少,挨着一点,多半
倒毙。一任刀枪并举,镖弩齐飞,眼看打在老头身上,微闻一片极细密的金铁交鸣之声,
休说人未受伤,连所用兵器也只剩了半截,甚或不见。只老头身侧地上散了好些碎铁屑,
而动手的人,不死必带重伤。
    盗首法令素严,无一敢退,除几个重伤残废的外,几无幸免。直到盗首率领余党赶
出,见状又惊又恐,一面放起信鸽,发出紧急信号,向在外徒党报警;一面率众拚命。
都知老头是个异人,因有两个精通法术的飞剑好友,恰在事前来到;见老头除刀剑不伤,
同党上去挨着便倒之外,别无异处,心仍自恃。
    那知所恃为后援的两人,一个与之同出,见面便将飞剑放起,跟着施展法力,发出
大片烈火黑烟。老头竟不在意,一伸手先将剑光接去,两手一搓,便成了一把铁屑,撒
向地上;扬手又是一片金光,火焰全消,人也被他杀死。二个法力较高的姓史,闻说来
了强敌异人,跟踪追出,见面认出那老头,便是昔年游戏嵩洛间的有名异人——嵩山二
老中的追云叟白谷逸:当时拜倒在地,那里还敢动手?总算对方手下留情,未与为难,
只骂了两句,便负愧逃走。
    盗党一听对要头竟是仙侠中最有名的人物,已然隐迹多年,不听说起;忽然寻上门
来。回想平生恶迹,料定凶多吉少,心胆皆裂;忙打暗号,令众盗党分途逃命。因知身
是罪魁,必难幸免,竟妄想杀死苏筠雪愤。
    谁知众盗党,除有限两人和门外受伤诸盗,似是老头有心放走外,全被定住,不能
行动。只盗首一人刚逃到里面,举刀要砍苏筠,忽一白发美妇自空飞堕,手指处,盗首
父子同时毕命。随即高声说道:“白道友,你杀了这多毛贼,不连累左近居民么?”
    老头走来,笑答:“附近人家,多与狗强盗勾结来往,吃点苦也应该。姑念无知,
为势所迫,我自有处置。道友可将此女带往蜀东,与其前生丈夫相会,同在洞天庄修道,
请先行吧!”老妇随将苏筠抱起,道声再见,一道金光向空飞去,晃眼无踪。跟着一声
雷震,全庄火发,房屋齐坍;不消片刻,全成灰烬,老头也不知去向。
    从来失火,烧得也无如此快法!事后杳看,一片劫灰,不见一根残骨,群盗谅被火
化。可是盗窟中好些无辜妇女,均在火发以前,被一种风力刮出火场,无一死伤,身外
还堆着好些金银衣服。这些妇女,已经当地老成人各自送往故乡。横行黄河两岸的剧盗,
就此消灭。
    齐良问出那老头形相正是昨日所遇异人,细详前后语气,好似含有深意。所说姓齐
师侄,不知是否自己?只苏女从未见过,自己更无室家之想,又觉不对。心中奇怪,可
惜柬帖未到日期不便开看,断定此行必有奇遇。听完前话,便往前途进发。进了潼关,
取道长安,过大散关,经金牛岭、褒城等地,由秦岭乱山中入川。因是山僻小路,山高
路险,往往行数百里,不见人烟。仗着艺高赡大,又断定仙人之言决无差错,虽然受尽
艰难辛苦,丝毫不以为意。一路山行野宿,除沿途劳顿外,且喜无事。
    这日行经山陕交界深山之中,齐良因在来路问知前途,再有数百里山路,便到达柬
帖上所说的白象崖;到后二日,便可开视柬帖。心中一高兴,又当中旬月满之时,天色
晴明,连夜赶去,看看到后有何奇遇。那知这一带本是南栈道尽头,顺驿路走尚极难行,
何况并非正路。走出才三数十里,便见危峰刺天,峭壁前横,深沟大壑,冥杳无际。
    那最险的地方孤悬山半”跬步深渊;并无羊肠,惟有鸟道,简直无路可通。必须攀
萝援藤,虎跃猿附而渡,端的奇险非常!微一疏忽,便有粉身碎骨之忧。更有森林蔽日,
丛草没径,往往一二十里,不见天光,穿行其中,最易迷路。
    齐良虽然武功高强,身轻力健;似这样窜高跳矮,上下飞驰,时候一久,也觉得力
倦神疲,饥渴交加。无奈荒山野径,四无人烟,只得就道旁山石坐下,取出干粮。饱餐
之后,略为休息,觉着体力渐复,稍事结束,重又上路。
    又行十余里,因所带水壶适才饮尽,想寻水源将水装满,就便寻觅存身之处。一看
前途地势渐平,山脚下似有一条溪涧。连日山行,知道这等地方,每有三两家采药和打
猎为生的山民居住。齐良暗忖:“先没想到这条山路如此难行,路上曾经发现好些猛兽
脚印,又是热天,蛇虫甚多,夜卧岩洞树,均易遇险。能寻人家借宿最好;否则只有拚
受劳苦,月下赶路,以免睡熟之后,为蛇虎所伤。”忙往左侧赶去袗到后一看,果有一
条小溪,水已干涸,只溪中心,银蛇也似蜿蜒着一道细流。这类涸溪,水多有毒;如有
人家,也在源头左近,便缘溪寻去。
    行的三数里,到了尽头峭壁之下,水流渐宽。细查来源,就在对岸树林之中,沿着
一片斜坡,直泻下去,注入溪中。泉粗只得尺许,水势颇急;齐良料知水源不远,遂越
溪而过。回顾暮霭苍茫,暝烟欲合,落山斜阳,由身后反射过来;前面一片高林,全被
映成了暗赤颜色。遥望林中,红墙掩映,似有梵宇,心中一喜,立即飞步往林中跑去。
    那林多是数百年以上的老树,夏木阴阴,甚是浓密。齐良因山形险恶,地太荒凉,
好容易发现庙字可以投宿,林又高大,匆匆未暇查考,只是往里便跑。入林不远,忽听
右侧古木浓阴之中瑟瑟作响,杂以嘘嘘之声。目光到处,瞥见一条一丈多长的毒蛇,张
开饭碗大血口,吐出尺长红信,已自当头窜到。
    那蟒两腮奇大,通体彩色斑斓,身长约有一丈三四;后半身紧盘老树干上。本是隐
藏浓荫之中,微微探头朝外,想要吞吸林中归巢飞鸟;忽见人来,到口之食如何肯舍,
立时掉头向下,箭一般朝前射去。
    相隔不过数尺,如换别人,绝无生理;幸而齐良心灵眼快,应变神速,所佩芙蓉剑,
又是吹毛断铁的利器——听响声有异,便知树上虫蛇之类恶物,脚底一垫劲倒退出去,
同时“嗖”的一声,宝剑出鞘。
    那蟒对面窜来,势甚迅急,恰巧迎个正着,吃齐良左半身往右一偏,避开来势,反
手一剑,用力往上挥去。寒光过处,蟒头迎刃而断,飞射出去老远,“扑”的一声,坠
落地上。蟒身负痛。猛缩回去,头腔中鲜血,似泉水一般涌起,洒得遍地皆是,腥秽难
闻。且喜躲避得快,衣服行囊均未沾染。
    齐良经此一来,生了戒心,觉着林中既有庙宇,怎会有这类毒蟒盘踞?于是便留了
神,不敢似前冒失。就着残阳余光,一路戒备着,往前走去。到了尽头,果是一座庙宇,
只是满目残破,山门歪倒一旁,除庙墙尚有大半存在外,内里殿宇房屋也多倒塌穿漏;
分明荒废多年,久已无人住持。
    那水源却在庙旁山岩之下,泉源乃是一个数尺宽的石穴,离地数尺,并经前人就石
形凿成一个龙首。水源并不甚旺,入口清冷,知是无毒甘泉。将水壶盛满后,因林中并
无他异,毒蟒似只一条,龙首下面有一蓄水石槽,甚是长大;连日冒暑奔驰,已有二日
不曾洗浴,身上污污积垢甚多,难得有此现成浴盆,正可洗他一个痛快;便将衣服脱去,
就着石槽洗浴。果然舒适,凉爽非常。心一为之一快。为防万一,洗时宝剑放在身边,
随时都在戒备;直到洗完,并无什事。
    山行月余,他因心忙赶路,有时只就沿途溪水山泉略为洗涤,从未洗过这样好澡;
又当天热力乏之际,一贪凉爽,未免多耽误了些时候。洗完天已入夜,山中天色阴暗瞬
变,一会工夫,云起风生,山月潜形,天色顿转阴晦,跟着雷声隆隆,下起雨来。
    齐良以为这雨一定不小,荒山雨夜,如何能行?便往庙中避雨。仗着行囊中,带有
自运巧思特制的如意孔明灯(乃鱼皮所制,可以折叠起来,不畏风雨;专为夜宿荒山,
途中遇雨之用。)便就殿廊下取出,将自制耐燃蜡烛点上,顺走廊四下查看。本想找一
完整避雨所在,坐待天明,雨住再走。
    先见东厢房似较完整,他过去一看,室中空空,只地上坟起两个高大土堆;土气腥
秽,触鼻欲呕。不愿入内,忙即缩回。退时,似见靠右壁角土堆上,棺盖外露;因室中
臭气难闻,忙着退回,也未看真。
    正殿比较干净,更有拜垫,略为打扫,可供睡卧;只是黑暗异常,上有漏缝。阴雨
不大,风急势斜,居然未湿;只是上蒙棉布之类多已腐朽,灰尘甚多。他就着灯光用剑
一拨,随手而起,下面竟是长方形的整块木墩;移向殿角无雨之处。阴雨虫多,见了灯
光纷纷飞扑;他觉着惹厌,便将灯悬殿柱之上,自坐暗处。
    刚一落座,忽听狂风大作,沙石惊飞,林木箫箫,声如潮涌。齐良仰望殿顶裂缝,
已见天星,偶有浮云飞渡,淡月朦胧,若隐若现,雷声也止。知道云雨已被大风吹散,
转眼天晴,月耀中天即可起身;无须在此阴森荒凉、令人忧疑之地枯坐待旦。
    齐良正打算稍用一点饮食,少时乘月上路,忽闻“嚓嚓”之声起自东厢;又听到虎
啸猿啼,和一种从未听到过的怪兽怒吼之声,远远传来。荒山深夜,入耳分外恐怖,令
人闻之心悸。因觉为数甚多,少时难免路遇,心中踌躇。只顾侧耳远听,略一分神,便
把先入耳的东廊异声忽略过去。方想单人独剑,这多猛恶之物,如何应付?偶一回顾,
左侧破窗外面,忽有两点碧光闪动,疑是猛兽来犯。定睛一看,不由吓了一跳!原来窗
外站着一个怪物。
    那东西生得身高丈许,形如殭尸,突额高颧,塌鼻凸口,獠牙外露;瞪着一双碧瞳,
凶光闪烁,不住流转;周身瘦骨棱棱,通无点肉,满生绿毛,长约寸许,倒立若针;两
条瘦长的手臂宛如鸟爪,形态狞恶,从来未见。站在窗前,正对灯光伸出双手,作出攫
拿之势;忽又昂头闻嗅,彷佛闻到什么气味,探头窗内,不住张望。
    齐良人坐暗处,前有灯光,本来难被发现,料是山魈夜叉一类鬼怪。初次相遇,不
知能与敌否?方自按剑戒备,心中惊异,急切间,尚不知如何应付;忽然云破月来,星
光下映,由殿顶裂缝斜射下来,正照在齐良身上。
    那怪物乃是积年殭尸,本就闻出内有生人气味;一见有人,一声怒吼,急于攫人而
噬,竟连门也未进,只将双臂一分,一片喀嚓乱响,窗棂齐碎,断槛破门立时倒塌大片。
殿瓦受了震动,纷纷下坠,碎落如雨。
    齐良这时如与对敌,宝剑锋利,原可得胜。见那殭尸如此猛恶,恐非其敌;恰巧殿
顶裂缝宽约五尺,离地不过一丈多高,心中一慌,纵身一跃,立由裂缝中穿出,上了屋
顶;随手取出身边弩箭,照准殭尸凶晴射去。殭尸一下扑空,正往上纵;这一箭正中左
目,深陷入骨。负痛情急,暴跳如雷;一心厉吼,二次跳起,往上便抓。无如身子僵硬,
纵不多高。齐良二次箭又射下,吃殭尸用手一挡,便自反震回来。
    齐良看出它身坚似铁,除双目外,箭射不进,方自心惊。殭尸见人高踞屋顶,发射
下射,越加激怒;急得连声厉吼,屋瓦皆震,手抱殿柱,奋力一扳。殿字本已残破不堪,
那经得起这样一扳?合抱粗的殿柱,立被扳倒,半边大殿连同殿顶砖瓦梁栋,一齐坍塌
下来。
    这时大风已住,月朗星辉,山林清景如画;那先前猿虎怪兽吼啸之声,也由远而近。
齐良一心专注下面,未怎留意别处;一见殭尸抱柱力扳,脚底殿顶已在摇撼。知要坍塌,
连忙就势一垫劲,“黄鹄冲霄”,纵身而起;凌空化作一个“飞燕穿云”的招式,望殿
侧面土坡上纵去。纵时,瞥见殿字坍塌、砖瓦纷坠中,一根大梁正压向殭尸身上。未及
看真,人已变招,落向坡刚刚到地,遥望前面平野上,大片树林茂草,正是先闻啸声来
路。齐良方觉吼啸越近,心中一动,月光照处,忽然发现前面树林中,烟尘滚滚,高出
林表。时见一团黄影,似星丸跳掷,隐现无常,急驰而来;知有大群猛兽快要赶到。再
看地势,土坡尽头是座危岩,身后是那破庙,不禁吃了一惊!暗忖:
    “那殭尸虽然猛恶,除却身坚力大,不能跳高纵远,好似无什伎俩。这不知是什么
猛兽?看那尘土,为数甚多,跳得更快,人哪有如此长力?一被追上,必难应付。此时
除了退回原路,还须避开殭尸,缩向庙前,穿林出去,觅地藏躲;便须在兽群未到以前,
由下面野地,逃往右侧危峰峭壁之上,或可脱险。”
    齐良心念才动,猛觉身后红光照耀,连忙回顾。见庙中忽然火发,殭尸双手拿着丈
冬长的殿梁,由砖瓦堆中,冲烟冒火纵身而起,怒吼来追,已离身后不远。
    齐良本就胆怯,再见殭尸手中断梁横扫中,一二尺粗的树木,竟被连排打断了四五
根,神力委实惊人。这般长大梁木,手中一口短剑难以迎敌;更恐再两下相持,被兽群
赶上,更难脱身,只得急匆匆往下纵去。正往右侧峰岩飞跑,意欲攀援上顶,躲避一时;
那知两地相隔,有三数十丈远近。兽群来势甚快,内有怪兽,行动更是神速;另一面,
殭尸也紧紧追来。
    就这将到未到之际,对面兽群奔驰激起来的尘烟,已似旋风般,在深草中涌起,相
去只有一箭多地。兽蹄踏地之声,震得四山原野,皆起回音。野草深密,虽未看出来的
是何兽类,草里已有大小数十团红蓝各色的亮光,不住隐现。大片野草,随着星光闪烁,
宛如惊涛骇浪,接连起伏,疾卷而至。
    齐良知那红蓝亮光,便是野兽凶睛。眼看撞上,心方一惊,一面飞步急驰,一面握
剑戒备,猛又看见深草里飞起一条黄影。那东西形如猩猩,身材高大,双臂特长,目光
如炬,凶芒远射;周身黄毛,油光水滑,脑后一篷金发又长又亮;飞将起来,凌风飘拂,
根根直竖。月光之下,听周身闪动起千万点金星;一纵起便悬身空中,凌虚御风,电驶
飞来,晃眼便到头上。知非人力所敌,情势危险万分!
    他刚把宝剑护住头顶,往侧避闪;一阵疾风已自头上飞过,怪物并未下扑。同时人
也纵向一旁,脚刚落地,便听身后一声惨嚎;百忙中定睛回顾,那殭尸已被怪物当头一
爪,打跌在地。怪物也自落下,抓起殭尸两脚,一声怒啸,两臂一分,撕裂成大小两片。
齐良才知怪物为那殭尸而来。身虽脱险,但是那么厉害的殭尸,被怪物一抓即裂,如此
猛恶,岂是人力所能抵御?又能凌虚御风,行动那样神速,如若有心为难,绝难免死。
    同时那群野兽也纷纷赶到,多是虎豹、野牛之类。内中还有两三只从未见到过的猛
兽,大半形态猛恶,目光电耀,利齿森列,血口若盆。齐良方自按剑惊惶,兽群己将四
面围住,蹲踞在地;也不向人扑咬,只把人困住,稍一行动,立即同声怒吼,作势欲起。
    齐良看出兽群似无恶意,只不令其离去;不知何意,心一奇怪。继一想:仙人曾说
入川不远,当有奇遇。这类野兽个个凶野,见人不犯,必有原因。心中略定。再看猴形
怪物,已不知去向。
    齐良先因野兽凶野,恐其犯性,尚有戒心;嗣见略一转动,群兽误当自己要走,定
必同时起立,厉声怒吼,扬爪欲扑。但只威吓,并不真个来犯,见人不动,随又伏地不
动,仍回原状;有的更摆尾摇头,意颇亲昵。齐良才知只不行动,便可无事。心想:
“这东西遇上三两个,已是难当,何况七八十个之多;更有怪物为首,逃也无用。只一
激怒,立被抓裂粉碎,转不如听其自然,也许仙人所说奇遇,由此而起。”
    他心念一动,忽瞥见群兽群中有一小虎,身材比藏狗大不多少;在兽群中虽然最小,
但其形态却甚威猛。尤其是虎毛多半花黄,此独通体纯黑,乌光油滑,映月生辉;除头
上有几条白色花纹,口具白须,宛如银刺外,更无一根杂毛。
    这等黑虎从未见过,觉着好看,便多看了几眼;那虎见人看他,便将尾连摇。齐良
心中一动,暗忖似此相持,几时方可脱身?人兽言语不通,吉凶未卜。久闻黑虎通灵,
何不试他一试?知道自己稍为走动,兽群必起扑咬,无法向前,便朝黑虎说道:“我齐
良生平无过,现奉仙师追云叟之命,入川访友,路过此地,被你拦阻,不知何意?彼此
言语不通,现在天色将明,急于上路;你如通灵,解得人意,便请过来一谈如何?”说
时,把手一招。黑虎竟似会意,起身摇尾走来;到了身前,向人昂首仰望,虎尾轻摇,
态颇驯善。
    齐良试再伸手,抚摸虎头颈上的黑毛,黑虎亳未抗拒,反把虎头伸向齐良腿间挨蹭;
宛如家犬见了主人,甚是亲热。齐良越料没有恶意,一面抚弄,口问道:“你们如不为
难,便请点一点头示意。”
    黑虎闻言点头。斋良又问:“既不为难,为何不令我走?”黑虎便把左爪扬起,朝
来路抓了两下,随又轻含齐良衣角前扯。
    齐良笑道:“可是有人要见我么?”黑虎点头。齐良方问:“你主人是否修道之士?”
猛觉右股间被带毛的东西碰了一下。回头一看,乃是一只红虎,身材与黑虎一般大小;
只是目作金光,比起黑虎似更威猛,拖住一条长尾,轻悄悄由身后掩来。
    当此许多猛兽环伺之下,突然发现一只老虎由后袭来,齐良不免心惊,往侧闪了一
下。随看出红虎只向身边挨蹭,和黑虎一样,意在讨好,心方一定。黑虎似怪红虎不应
这等举动,一声低吼,纵身一爪打去:红虎不服,也怒啸发威,回爪便抓,转眼斗在一
处。
    齐良看出二虎,为向自己争宠而起,笑喝:“你们不要争斗,我还有话问你们。”
二虎居然听话,互相低吼了两声,走向齐良两侧,踞地而坐;仍各伸头挨挤,向人献媚。
齐良正要问话,忽见一道白光,由兽群来路,长虹经天,飞驶而来。晃眼到达,落到面
前,现出一个白衣少年;生得豹头环眼,貌相英武,身前还跟着先前所见怪物。
    少年见面便即下拜,笑道:“大哥!小弟彭勃。早知大哥不久要来,以为总要过了
明日才到;也曾命金揉与红、黑二虎,同所带兽群,随时留意。如遇生人入境,速即归
报。昨晚有一花豹,为前面破庙中殭尸所杀,揉、虎请命,来此除害报仇。
    “走后不久,有一前辈女仙崔五姑,亲送大嫂前往三弟洞天庄。才知大哥、四弟俱
都转世不久,形貌名姓俱己更改;又知受有白师伯指教,人在途中,已离洞天庄后山秘
径不远。恐虎、揉等见来人与我所说不符,因而错过——虽然大哥仍要寻到,但这一带
洪荒未辟,古无人踪;沿途毒虫猛兽甚多,山魈木魅时有发现,大哥灵智法力未复,难
免不受虚惊。
    “正与三弟商计,分头来迎,不料大哥竟在到前将路走岔。金揉归报,所说年貌虽
和大哥前生好些不同,但是那口芙蓉剑仍是当年故物。我听说来人宝剑不似寻常,雪亮
中带着淡红颜色;又想起此山,只有我们新开的秘径,中间分隔着许多山洞,到处乱峰
插天,绝壑无地,更有大片森林,数百里不见天日,休说素无人迹,外人到此也无法通
行;料定除了大哥,决无二人,忙赶了来。请至庄中再谈罢。”
    齐良见了那少年,看去甚是眼熟;直似久别重逢的至友,亲热已极,偏想不起那里
见过。对于所说,先颇茫然,又是说个不完,无法插口;后来细详语意,彷佛前生原是
至友,隔世重逢神气。因少年似比自己年长,接口问道:“小弟曾奉仙示,说是一入川
境,便有奇遇。彭兄飞仙剑侠,又能役使神兽,道法可想而知。适听口气,好似小弟前
生曾附交末;只为夙因已昧,莫测仙机,可能明示么?”
    少年笑道:“我还是前生心直口快性情,屡生良友,劫后重逢,一时心喜太甚;只
顾一人说话,忘了大哥比小弟转世迟了数十年,灵智尚在禁闭期中,前生之事,自是茫
然。此地荒凉,不是讲话之所,五家弟兄眷属不久团圆。三弟夫妇转世最早,前生子女
也都团聚;洞天庄乃他夫妇兴建,本想来迎,因有一位老前辈忽然来访,正在陪侍请教。
连几个小兄妹,都被那位老前辈唤住,不曾同来。日后大哥也是庄中主人,白师伯仙示
中所说的也必指此。大哥前生居长,三弟虽然得道最早,但他坚持前生长幼行次,见时
也无须客套。你我回庄,与三弟夫妇相见,再行详谈吧。”
    齐良虽不知前生因果,因与彭勃一见投缘,心中说不出的一种喜慰。见他词色那等
诚恳,料定不差,含笑应诺。彭勃笑道:“大哥此时虽无法力,终是仙根仙骨,异于常
人;且由小弟扶持,一同飞去吧。”说时,星残月堕,凉风吹衣。遥望远近群山,矗立
暗影之中,静荡荡地,到处烟笼雾约,淡月迷茫中,东方天边已现出一痕曙色。金揉同
了兽群,似知主人御空飞行,追随不上,已当先往回路驰去。
    彭勃左手扶着齐良胁下,右手一扬,二人立被一道白光涌起,往前飞去。到了洞天
庄前,李清菬夫妻刚将先前来客送走,正要率众来迎;二人已自飞落,互相见礼。回去
庄中一看,李清菬已为齐良备下一所精美的楼舍,当备盛筵接风,互谈前后因果。
    齐良才知自己前生姓李,与彭、李二人和今生改名孙同康、郝子美的一共五人,彼
此志同道合,结为异姓兄弟;因都乐善好施,行侠仗义。两李阀阅名家,簪缨世胄,家
中广有资财,文武皆精;心志恬淡,偏又都是性情中人。每人均有一个爱妻,夫妻情厚;
所生子女俱都文武双全,聪明孝友,大有父风。
    先是分居各地,三十岁后,二李首先看破世情,全家隐居深山之中。仗着灵心巧心,
开建出大片田庄房舍;土地既极膏腴,园林设备尤为精雅华美。落成之后,将彭、孙、
郝三人全家招来同隐,始而只想啸傲山中,享受清福,不问世事;住了两年,五人每遇
到佳日良辰,必定集合五家眷属子女,饮酒赏花,开筵为乐。
    那日天气特佳,花开又盛,五人都是喜聚不喜散的习性;由早起游乐到晚上,幽赏
未已,高谈转清,月上中天,兴犹未倦,兀自不舍归卧。谈着谈着,忽觉远近笑语声寂,
不似先前热闹。回顾山月西斜,天已深夜,所有子女亲眷俱己散去,只剩五双夫妇在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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