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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堡大乱,血腥刺鼻。
    禹秋田的剑比雷电更可怕,剑使刀招,以雷霆万钧的声势,专向人多的地方冲,剑光到
处头断肢裂,没有人能挡住他一剑,真有如虎入羊群,惨极。
    大力神与北人屠,跟在禹秋田的左右后侧,把拥出来的爪牙杀得落花流水,比禹秋田还
要凶猛。
    好一场惨烈无比的大屠杀,似乎人全疯了。
    即使最不怕死的人,也被这场疯狂的大屠杀吓坏了,吓坏了就产生逃走的念头,机警的
人开始向堡外逃命,逃命的人有福了。
    祝堡主父子也是有福的人,因为自始至终,不曾发现这两父子与禹秋田照面。
    第一个退出血肉屠场的人,是幻剑飞虹李姑娘,她简直被可怖的搏杀吓傻了,浑身冒冷
汗,握剑的手直发抖。她感到血腥令她发呕,只好退至远处发怔。
    “太惨了,太惨了……”她的目光,跟踪仍在八方追杀的禹秋田背影,颤声喃喃自语:
“他……他怎么会如此残忍?”
    “小萱,你曾经目睹廿九具裸尸。”春雷在一旁仗剑戒备,语音低沉。
    “是的,可是……”
    “他曾经也是尸堆中的一具。”春雷语气更冷:“如果不是他修为精深,他的尸体该已
开始腐烂,开始受到蛆虫的……”
    “周叔,不要……说……了。”她掩面颤声叫。
    “我们走吧!”春雷冷然说:“一旦你对他的作为无法苟同,你和他之间,就会在心中
产生疏离感,早晚会分道扬镖的。小萱,及早离开他吧!”
    “我……”
    “道不同不相为谋。”春雷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劝解:“甚至有一天会反脸成仇,这一
天会来得很快。千幻夜叉才是他同一类型的人,他俩才能在这人如草芥的乱世中存活。小
萱,你准备走了吗?”
    她长叹一声,迈动沉重的脚步。
     
    ※               ※                 ※
     
    天亮了,各处残留着仍在发亮的灯笼。
    堡外围第一重房舍,烈火烛天仍在燃烧。
    尸横遍地,血腥中人欲呕。
    禹秋田六个人,加上跟来的岁破星与翼火蛇,八个人都找来了长铁棍和火钩绳索,开始
捣毁或拆除聚宝楼可能装了机关削器的可疑设备,连楼梯的扶拦,也加以击毁,有惊无险登
上三楼的藏珍室。
    这是一列南行的商队,平凡得让断路的小毛贼,也懒得瞥上一眼,因为其中没有可让人
饱餐的油水。
    南行的货物,通常都是边地的粗糙土产。北上的商品,则是价位高的南方精致货物、
    一辆骡车,十余匹驮驴,大包大捆毫不起服,全留下来也值不了几个钱。八个穿得褴
褛,难分男女的押货人,除了两个车夫还有一点精神之外,其他六个人骑在小驴上,无精打
采要死不活的。
    千幻夜叉这次是损失最重的人,失去了最可靠的侍女。她另有一批得力的人,仍逗留在
大河上下游,与天长堡留下搜寻的爪牙捉迷藏。这些人并不知道进天长堡里的人已经快速脱
离了,所以来不及北上策应主人千幻夜叉。
    她化装为惟妙惟肖的男脚夫,骑在小驴背上,傍着也扮成脚夫的禹秋田,慢吞吞赶路向
南又向南;
    大车上与十四匹驮驴上的货物,全是获自天长堡的珍藏和金银。
    “我有点了解你的性格了。”她扭头向在驴背上打磕睡的禹秋田说。
    禹秋田身材修长,小驴又显得太小了,双腿必须向外张以免及地,人比驴大,状极可
笑,谁都会为小驴叫屈:这位脚夫真该下来牵着小驴走的。
    “笨女人,永远不要笨得以为了解某个人。”他懒洋洋打个呵欠,说的话也是有气无
力:“尤其我这种江湖猎食者,必须适合任何环境求生存,能扮神佛,也可以扮蚁虫。告诉
你,连我也不了解自己,好笑吧?”’
    “禹兄,你总是故意使人不愉快吗?”
    “有时的确如此。”
    “现在也是?”千幻夜叉脸上有不愉快表情。
    “你要我向你道歉吗?”
    “你不会因此而道歉的,你一直就不把我当成谈得来的朋友,似乎使我不愉快是你最快
乐的事,最好能故意刺激我让我坐立不安!”
    “最好能一怒而去,牵了你的两驴珍宝分道扬镖。”禹秋田说话毫不含蓄:“你不觉得
大事已了,该是各奔前程的时候吗?前面是太谷城,你是继续往南走?”
    “你呢?”
    “我往东,走潞安怀庆。”
    “你不是往南走的吗?”
    “没有必要了。”禹秋田说,提不起劲:“本来,我追踪一个从京都来的人,他与京都
的西山三霸是同乡,他涉及京都一桩勾结内监,残忍秘密灭门,掠夺巨额财宝的惨案,我查
出他背后另有主谋,希望他能带我去找这个主谋的狗王八。”
    “京都跟到此地?主谋会躲在千里外暗中操纵?禹兄,你并不聪明嘛!”
    “如果主谋是陕西秦王府的人,千里外操纵才是聪明人的作法。”
    “有眉目了?”
    “人已被祝堡主杀死了,断了线了。”禹秋田沮丧的说,充满失败感:“人算不如天
算,怎会料到一切平安的途中,出了柏亭阜不可知的意外。”
    “天长堡这笔庞大的财富,弥补不了你的损失吗?”
    “傻姑娘,损失是无法弥补的。财富是身外之物。两件事是不能混为一谈的,这不是救
生意,此亏彼赚可以相抵扯平。这些不义之财,对我毫无意义,但对另外一些人,意义却十
分重大。”
    “哦!你的意思……”
    “没有意思。”
    前面,太谷城在望。
     
    ※               ※                 ※
     
    江湖上流传着许许多多的传说、秘辛、谣言和谎言。
    天长堡毁灭的前因后果,也夹杂在众多的传闻中。
    幸而逃出天长堡宾馆,卅余名托庇的人,是传闻的见证者,他们重新另找托庇之地,逃
避仇家的追踪和国法的制裁,逃避正义者的报复。
    鹰扬会的扬州山门,没发表任何正式的声明,天长堡父子灭绝人性的罪行,与鹰扬会无
关。事实上也是如此,鹰扬会在天长堡作客,是江湖上最平凡的事,没有义务承担主人罪行
的责任。
    玄天绝剑祝堡主父子,成了众矢之的,各方交相责难,有些人甚至发誓要找他父子讨公
道申张正义。
    禹秋田成了各方注目的人物,但谁也不知道他这个人的来龙去脉,有许多有心人在明暗
中进行调查,希望争取这个被形容为报仇天神的神奇高手。
    可是,禹秋田这个人,似乎平空消失了,他像一颗流星划空而过,来也匆匆,去也匆
匆,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天下大得很呢!
    镇江皇贡被调包十万两银子的事,重新引起江湖朋友和官府的注意,都在找岁破星与翼
火蛇,希望从他们身上,追出这十万两银子来。
    由于岁破星翼火蛇,已经被祝堡主交给鹰扬会的人,任何稍具常识的人,都知道鹰扬会
必定取得了口供,十万两银子甚至可能已被鹰扬会暗中寻获了。
    鹰扬会有麻烦了,十万两银子,可是一笔吓人的大财富,谁不眼红?江湖朋友的看法
是:独食不肥。鹰扬会独吞了这笔银子,当然有人不愿意,至少也该分一杯羹给有资格分的
人。
    祝堡主只是一个小豪霜,当然不敢与鹰扬会对抗,但很可能早已从岁破星与翼火蛇身
上,榨出那笔银子了。因此,那些认为够资格要求分一杯羹的大家霸们,也在积极的追查祝
堡主的下落。
    微风细雨连绵,这件事也微波荡漾。
     
    ※               ※                 ※
     
    太原府城是山西最大的城,南北两座大关楼高入云表,八座城门宫道四通八达,不愧是
山西的中心大城。
    在府城西南四十余里,另有一座太原县城,外地人经常会弄错,张冠李戴跑错了地方。
因此,太原县的人,通常使用晋阳或平阳县相称,以便与府城有别。
    晋阳是一座偏僻的城,但地当南北间道,城虽小,却有规模甚大的牧场散布在城西郊一
带。
    这些牧场以放养牛羊为主,禁止外人闯入,有如一处处禁区,陌生人最好不要胡乱到处
走动,以免发生意外,被那些常怀戒心的牧工,当偷牛贼用私刑处置。
    这天三更初,规模最大的集益牧场场主居住的大院内,出现一个飘忽如鬼魅的怪影。
    天长堡被毁已经有五天了,远在两百里外的晋阳有心人士,应该早就得到消息,曾经与
天长堡秘密往来,心怀鬼胎的人必定暗中作了应变准备。
    府城几个与祝堡主有密切往来的人士,早已在两天前离家外游啦!
    晋阳似乎没有人知道天长堡,小地方的人与辽远山区的土霸沾不上边。
    但集益牧场似乎笼罩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氛,似乎意味着将有事故发生了,尽管外面与
平时并无两样,牧工们安静如恒。
    外弛内张,牧场内加强了守望的人手。
    三更天了,场主金眼雕魏天禄仍在秘室忙碌,与两位牧场内外管事一面品茗,一而讨论
场务,可知刻苦经营须要投入全心力,才能有丰硕的成果。
    密室位于后院几栋房舍深处,是禁止魏家以外的人接近的禁地,在外院执役的牧工仆
从,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座密室,反正主人的内院,谁敢乱闯?
    两位牧场内外管事,决不在白天被召至密室。
    讨论完场务,魏场主俏然出室,巡视附近几座房舍,证实空旷无人,各处毫无异状,这
才满意的返室。
    “郑管事,消息如何?”魏场主可映出黄光的怪眼,盯着外场管事低声问。
    “解州传来快报,千幻夜叉的人,的确已经在风陵渡聚集,等候她过河。”郑管事用乐
观的口吻说:“可知千幻夜叉的确快要接近解州了,也表示禹秋田几个人,必定与她结伴南
行,可惜咱们的眼线,始终无法发现她们的行踪,按情理,她们不可能长期在山西逗留寻踪
觅迹的。”
    “必须发现并证实她们的行踪才能放心。”魏场主对稀少的消息不满意:“咱们的人,
千万不可暴露身份,派出的眼线,务必按规定行事,只准冷眼旁观,不许有所行动。咱们希
望姓禹的留在山西穷搜,万一暴露身份,而又不幸落在那小狗手中,咱们……”
    室中灯光明亮,所有的门窗皆紧闭得牢牢的,既不可能有灯光外泄,更不可能有声息传
出,室门一关,室外完全隔绝,就算有不速之客外侵,保证浪费精力,老半天也模不到密室
来,甚至大白天也不易发现密室在何处,所以他们十分放心,决不可能有人侵近密室。
    室门方向传出一声轻咳,密室的门正缓缓推开。
    “你们将大祸临头。”出现在密室的禹秋田邪笑,态度相当友好:“我已经弄到你们三
个眼线,所以我来了。他们相当合作,武功也十分出众,做眼线未免委屈了他们,做牧工更
是人才上的最大浪费。”
    “什么人?”魏场主大惊失色,戒备着厉声问。
    “你要留意的人……”
    郑管事悄然抬手,一声崩簧响,追魂夺命的袖箭飞出袖口,有如电光一闪,人也同时随
箭后扑上了,反应之快,无与伦比。
    相距不足一丈,声出箭及,按理必定箭出人倒,决难看到箭影,想闪更是不可能。
    谁也没看清变化,箭一出应该已成定局。
    魏场主却看到了无法看到的异象,看到禹秋田的身影晃动了一下。严格的说:只看到影
像乍没乍现而非晃动,目力经匪夷所思了,所以他的绰号叫金眼雕。
    据说,大雕在十里的高空中,可以看清地面一只小鼠,在草丛中走动。
    袖箭一闪即没,在郑管事的感觉中,箭是透体而过的,禹秋田的腹部必定有一个两面透
气的箭孔,已经是半死人了,正好扑上擒人,半死的人是无害的。
    “噗!”小腹挨了一举。
    “叭叭!”脸上挨了两耳光。
    “喔……”郑管事闷声叫,姥缩着一头栽在禹秋田脚下呻吟挣扎。
    “禹秋田。”禹秋田继续回答,连眼皮也没眨动一下,似乎刚才并没有发生任何事:
“你不认识我,现在,你认识了,应该知道我的来意。”
    “该死的……”内场管事大骂,声动人到,左手二龙争球取上盘插双目,下出叶底偷桃
摘取心房,右手爪坚硬如铁,真可以插入肌骨把心抓出来。
    禹秋田的手也一上一下,分别扣住对方的双手,拉近向外一分,右膝同时抬出,凶狠的
撞在对方的耻骨上,双手一松,将人向前推。
    “呃……呃……”内场管事双手抱住下裆,痛得张口吸气,上体一屈,牯牛似的倒下了。
    魏场主迅速的拔出腰间的精巧防身匕首,脸色大变,两个得力手下一照面就完了,惊恐
自在意料之中,密室没存放兵刃,只好闲随身佩带的巴首拼命了。
    “你的匕首很可爱。”禹秋田邪笑着说,站得四乎八稳抱肘而立:“不知道能不能比郑
管事快三倍或两倍?用手递送如臂使指,应该意到神到,任意宰剖我了,快冲上来呀!等什
么?”
    魏场主怎敢将匕首用扔飞刀手法发出?决不可能比袖箭快三倍两倍。
    一声厉吼,匕首递出了,幻化为一道精芒,射向禹秋田的胸腹交界处。
    禹秋田淡淡一笑,不理会电射而来的精芒,拍右手虚空一掌推出。
    魏场主的匕首,是虎张声势的助攻,主攻是左手,虚空一爪抓出。
    可怕的劲流碰上了神奇的掌力,半途遭遇发出劲道爆炸的呼啸,罡风四散,寒气中可以
感觉出热流的存在,这是爪功掌力激荡而发出的异象。
    禹秋田的左手,已扣住了魏场主的右手掌背,连手带匕扣得牢牢地,内劲源源不绝控制
五指的收缩,要将魏场主的手压缩、爆裂。
    “天龙秘爪”,禹秋田冷冷一笑,右手已搭住了魏场主的右肩,扣住了肩并将人向前
拉:“我相信机堡主的武功,必定比你高明一倍,剑术更是超尘拔俗,他竟然不敢和我照面
拼搏,他的确小看了自己了。你的修为,足以跻身一流高手而有余,天龙秘爪已可伤人于八
尺外,在这里隐身做牧人,暗中必定做了许多人神共愤的罪恶勾当,很可能比祝堡主更残
毒,我不能饶你。”
    魏场主的左肩已被扣死,左手已失去了作用,天龙秘爪功已经瓦解,真气溃散力道全
失,那能抗拒强大的压力?成了动弹不得任由宰割的羊。
    握匕的右手更糟,禹秋田扣牢他的掌背,将他的手徐徐扭转,匕首光芒四射的锋利巴
尖,正徐徐升至喉咙,逐分接近气管,森森冷气已先及肌肤。
    “我……我发誓……我从来没……没做过人神共愤的……勾当……”魏场主惊怖的叫:
“我不否认是……是隐身大……大盗,但做案时确遵江湖规……规矩,要……要财不……不
要命……放……放……我一马……”
    锋尖已抵及咽喉肌肤,魏场主快要崩溃了。
    “祝堡主……”
    “他要财又要命,不……不留活……口……”
    “他每年都外出在江湖遨游,结交了不少各方朋友。你是他的早年盗伙,有过命的交
情,跟在他的后面暗中做案,他的情形你一清二楚,对不对?”
    “我……”
    “他有哪些朋友可以投奔,有多少不义之财秘藏在何处,也逃不过你的耳目,对不对?”
    “他……他事实上早有狡免三窟的打算,不……不像我死守在这里生根……”
    “我要知道他的藏匿处。”
    “我……我怎能确……确定?”
    “你最好能确定,因为我如果找不到他,就会回来找你,连根拔掉你的根基。”
    “天哪……”
    “不要叫天,天保护不了你。别以为你能胡乱愚弄我,走遍天下跑断腿,你可以从容扔
下根基,像他一样溜之大吉找地方躲祸逃灾,休想如意,阁下。”
    “我……只能猜……猜想……”
    “我相信你一定猜得很淮,不然麻烦大了,我会用天下无双的诡异手法,制你的奇经百
脉,直到我找到他,才会来替你解禁制。我有众多的人手,有人在你附近潜伏,监视你的一
举一动,只要你的溜走计策一付诸行动,就是你的死期到了。那时,你连一个村夫也对付不
了。”
    “我……我猜……”
    “我在听。”
    “他可能在……”
     
    ※               ※                 ※
     
    六月的江左,虽然没有醉人的江南风光绮丽,但另有令人心旷神怡的情趣。炎阳并不酷
烈,遍地桑麻,民风淳朴,生活在这一带是一种享受,既没有江南的醉生梦死繁荣城市,也
没有边地苍凉贫苦的寂寞荒原,举目千里,全是和平安乐的鱼米之乡。
    庐州府,就是这种可爱的城市。
    这是一座醉人的大城,比周径甘四里的太原府还要大一两里。七座城门,东西两座水关
更是壮观,横跨在贯城的金斗河上,城中有河,真有点像苏州水都。
    这里有许多大户人家,地方上的士绅多如牛毛,
    并非所有的土豪乡绅,都是多行不义的恶霸,至少拥有城西乡两座大农庄,城内有一座
大院的本城财主郎大爷郎世贤,就不能算是恶霸。虽则他交通官府,有时也巧取豪夺,但他
在西水关外金斗河的上游,距城五里的河南岸,建了一座颇获市民祟敬的安稳园。
    那是一座安养病苦的半救济性质,容纳富豪也容纳无依者的养老院。有钱的人,须缴纳
巨额的费用;贫苦无依者,完全免费。所以,郎大爷可以算是善人而当之无愧。
    安福园有十余栋主要建筑,分为四区,每区有不少连厢跨院的房舍,规模不小,甚至有
自己的炼药坊,各式药材皆备。
    困内有卅余名合格的、经过考试及格领有医土执照的名医,六七十名男女佣人,和一些
专门对付神经错乱病患的打手型男仆。
    卅余位名医,包括了十一科,甚至有两位是合格的祝由科,集稀奇古怪的医土之大成,
因为这些从南京以重金雇来的名医,似乎只有负责大方脉小方脉两科的人,具有令病人心服
的风度,其他都是阴阳怪气的郎中。
    那时,行医必须经过考试,领有行医执照方能悬壶济世,官方文书称为医士,以表示尊
敬,但民间一律称为郎中,多少减掉一些敬意,社会地位并不高,仍被民间列为医卜星相行
业。
    园里收容的老弱病人,也千奇百怪,有些是被子女遗弃的富豪,有些是破落户的残余,
有些是倒霉了的没落的王公大员,有些是外地流落异乡的可怜虫。
    而那些人所患的疾病,也是千奇百怪。有些是神经错乱的疯子,有些则是动弹不得的瘫
痪。
    当然,另一区安置了一些安养天年的男女,有点像别墅区,亭园花木布置得像乐园。
    园后建有自设的义山,那就是这些人最后的归宿处,可知安福园设备之完善,以及占地
之广规模之大。
    郎大爷自己很少管安福国的事,他自己是本府的豪绅,不但是有田庄的大户,更在廿年
前一度考取了秀才身份,所以被人尊称为士绅。
    至于是否真具有秀才身份,恐怕得找廿年前的学政大人查底案才知道了。而甘年来,学
政大人已经数度更易,那一任的学政大人恐怕早就墓木已拱啦!
    郎大爷城内金斗河旁的大院,也大得令人眼红,里面有上百间大小房舍,闯进去难分东
西南北。
    郎大爷有两子两女,都是府城人士头疼的人物。男的号称庐州双太岁,大太岁郎德厚,
二太岁郎德馨,都是府城纨绔子弟们的头头,风花雪月门门精通。
    郎大小姐已经有了婆家,夫婿曹德更是府城的浪荡子弟魁首,每天仍然打扮得花枝招
展,与那些浪荡子弟勾勾搭搭,曹德一点也不介意。
    郎二小姐郎秀英,今年已经是双十年华的大闺女,早已超过适婚龄。她一点也不着急,
快快乐乐招蜂引蝶,与城内城外的风流子弟四出结伴招摇,城内城外那些大户人家的别墅园
林,经常有她郎二小姐的芳踪。
    府城的正道人土,几乎人人皆为郎大爷慨叹惋惜,怎么一个有名的大善人,居然生养了
这么四个顽劣无行的儿女?真是老天无眼。
     
    ※               ※                 ※
     
    这天傍晚时分,从凤阳南下的长程客车,载来了一位丰科绝世,风流倜傥的险学书生,
带了一位眉清目秀相当俊俏的十四岁书童,住进了府城东关外,金斗驿对面的豫州老店。
    这里在五代时(梁)称为豫州。
    豫州老店的旅客流水簿上,登载了书生合法路引资料。
    秋五岳,京师人氏,甘四岁,国子监生员。游学,目的地四川成都府。期限半年。随行
书童秋明,十五岁,奴籍。
    他一口凤阳腔的京师官话,如假包换的京师佳子弟。路引上盖了城关渡头必须查验的旅
行关防,方印(文职)长印(武职)都有,如假包换,身份毫无疑问。
    南都(南京)的侄子弟也很多,也经常光临本府游览,但京都的贵公子,可就很少荏境了。
    够资格就读因子监的,应该具有举人以上的身份,比秀才高一级,地位当然也高级,在
平民百姓间足以称爷了,所以店家就称他为公子爷。
    他就是禹秋田。这次他改了姓。
    在江湖玩了五六年命,十八岁就出道闯剑海刀山。这段时日里,他不求闻达,不出风
头,不露真姓名。今天他是禹四海,明天可能就变成禹九州,或者禹春山禹秋田。这次,他
必须改姓,他有必须改姓的理由。
    有人说,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尤其视改姓为耻辱。
    他说过,他不是大丈夫,改姓无关宏旨。
    假使任何人扮演他复仇者的行业身份,就不会鄙视改姓了。仇人满天下,毕竟不是愉快
的事,日子难过。
    这时的秋五岳,与山西道上纠纠武夫,江湖浪人,武林猎食者的粗犷形象完全不同。
    千幻夜叉以易容秘技传给他,作为救命的回报酬谢礼;可知这位江湖女强人,也是一个
恩怨分明,有用必报的女英雌,不愿欠债的女豪杰。
     
    ※               ※                 ※
     
    一早,他一袭绸质青衫,手摇折扇,带了书童光临府衙东面的府学舍,作一番礼貌上的
拜望,打听何时有大圣大贤前来讲学,逗留了一个时辰,这才施施然登上东门的宏丽五凤
楼,流览城内城外的风景。
    连三天,他的足迹遍及各地名胜,包括重建了的镇淮楼、教弩台、沿逍遥津访古,在飞
骑桥(追避桥西津桥),大吟有关吴大帝孙权逃命飞骑过律的古诗词。
    早已引起府城人士的注意,他的人才本来就出众。
    这天,他出现在城东大街的拮古斋。
    这是府城名气最大,信誉卓著的古玩店。那时,派至天下各地的税监矿监,以钦差的名
义长驻各府州搜括天下财富,巡视时大掘古坟与大户人家的墓穴,获得的陪葬珍宝古玩极
多。结果珍宝价格普遍低落,各地的古玩店货物普遍滞销,因为数量流出太多了。
    拮古斋店面大,货柜上,珍玩琳琅满目,上起春秋战国的青铜器,下迄本朗的来自西域
各式宝石;应有尽有,真让人有时光倒流,回到远古以前的感觉。
    两位伙计一位老朝奉,谦虚的巴结陪他浏览一番,最后他看上一具通体碧绿,高有四寸
的大型雕螭镇纸,光芒四射,玲珑透凸古意盎然,似是汉代后期的宝物,但却不是石头似的
汉玉,也不像弱翠,头角峥嵘鳞甲宛然。
    店伙将镇纸取出,放在光亮的巨大柜案上。店堂香风入鼻,身畔多了一个人,是个女的。
    店伙和朝奉刚要打招呼,却被女郎悄悄摇手所阻止。
    女性的幽香醉人,美丽优美的胴体更诱人。出色的艳丽青春大姑娘,本身就具有醉人的
魔力,已用不着弄巧添装,而月.穿得越少越迷人。
    这位青春大姑娘,就有更强烈的魅力,本身固然国色天香艳丽如花,所穿的碧绿绣云凤
纹的衣裙,与及头上的珠玉女性佩饰,更是增添三分衬托颜色。
    这种连身的华丽衫裙,如果不在外面加上彩丽的流苏小坎肩,必定露出胸间的如意领
襟,会露出颈下一块三角形的莹白肌肤,吸引男人的视线,让人想入非非神魂颠倒,魅力无
穷。
    这位女郎不但没有加坎肩,而且如意领开得宽而低,露出的肌肤比小家碧玉几乎多一
倍,男人只要看她第一眼,就有伸手捡开一些的冲动,
    只要再拉开一些,保证可以看清乳沟,甚至……
    “喂!这东西很贵哦!”女郎的白嫩小手,拈起了镇纸,像粗俗女人般打招呼,与所穿
的淑女贵妇装毫不相称,就不像一个淑女了。
    “呵呵!好的东西都贵。”他洒脱地微笑:“而且,我知道什么才是好的。”
    “我也是。”女郎那双乌溜溜,灵活会说话的水汪汪明眸,无所忌讳的在他英俊的脸庞
上扫瞄:“我也知道什么才是最好最顺心的,哦!你喜欢?”
    将镇纸放下,而且递至他手边,纤手不着痕迹地,有意无意地触了他的手掌一下。
    “很喜欢,所以想买下它。”
    “知道来历吗?”
    “不知道,只知道是比翡翠差一级的翠玉。”
    “是汉代的。”
    “不可能,小姐。”他用行家的口吻说:“汉代工匠继承秦周遗风,刻工古朴温厚。这
座镇纸有棱有角,锋芒毕露有欠圆润,求精求微,当是宋代以后的雕风。”
    “呵呵!两位不必计较,喜欢就是珍品。”朝奉讨好地打圆场,结束汉宋之争:“以精
工来雕螭龙,本就格格不入。但玉质确是珍品,已经可以列入翡翠了,公子爷喜欢,小号十
分荣幸。”
    “小生来自京都,珍玩的行情不算陌生……”
    “公子爷请放心,小号声誉满南都,保证绝对公道。公子爷来自京都,小号怎敢欺瞒顾
客?”
    “价值几何?”
    “贵公子赐赏,请给小号纹银三百两。要在十年前,千金不嫌贵呢!”
    “很公道,谢啦!”
    那年头,普通佣工一年的工资,不会超过一百两,而且年节连赏金也包括在内。
    他取下腰间的大型荷包,取出一叠两京宝泉局所开的官票,还有一些民间钱庄的庄票,
面额有大有小,底部还盛有一些金叶子与碎银。
    “我送给你。”女郎按住他的手,使他有触电的感觉:“这是我对京都来的贵人,奉上
的些许敬意,我这个东道主是很好客的。”
    “哦!萍水相逢……”他脸一红,回避女郎绵绵的动人目光。
    “相见也是有缘,是吗?”女郎落落大方,收回手向朝奉打手势:“我姓郎,小名秀
英,名字很俗,是不是?”
    “不会不会,小姐本来就清丽秀气呀!”他不再拘束,笑容可亲:“小生姓秋,秋天的
秋,名山,草字五岳。郎小姐是贵府人氏?”
    “庐州世家。”郎秀英接过加盒的镇纸,并不递给他,也没付款,莲步轻移向外走:
“我的家在城西北的金斗河旁。秋公子来本城有何贵干?”
    “南下游学,途经贵地。”他并肩走了个并排:“府学下月初旬,有位来自南京的名教
谕赵夫子。我不想错过他名震两京的所谓经世之学,尤其是他有关考场策略论,被天下士子
奉为考则必中的经典呢!”
    那时,读书入已经没有几个肯苦读经书,没有人肯穷研经世之学,穷经死记已经不时兴
了。坊间大量印行某些权威人士的考场策略书籍,也就是今世所贩卖的参考书,以及考前猜
题这一类速成小册子,天下各地每一土子人手一册,蔚成风气。学舍与书院的教授教谕,也
拼命教这种重点速成节略,风气之坏,无以复加。
    “好啊!算起来你该有半月逗留。”郎秀英欣然雀跃:“这期间,我做你的导游,欢迎
吗?”
    “小生受宠若惊,只是不敢亵渎……”
    “你不是书呆子吧?”郎秀英在行人众多的大街上,肆元忌惮的紧傍着他缓步向东关
走:“我替你引见我的亲友,以后的游览活动,由我安排好不好?我会是一个受欢迎的好向
导。”
    “小生人地生疏,求之不得呢,谢谢郎小姐!”
    “我叫秀英。”郎小姐白了他一眼,神情妩媚极为动人情欲。
    “我……”
    “我叫你五岳,不见怪吧?”
    岂只是不见怪?而且合乎礼数。同辈之间,称名道姓是很不礼貌的事,必须称字,除非
对方末成年(廿岁成年方可取字),这与粗豪的江湖朋友有异。
    “小姐……”
    “嗯?”郎秀英不但又白了他一眼,而且大方的碰碰他的手膀。
    “秀英,真的谢谢你。”他毫不困难的轻唤对方的芳名:“我一定是碰上了贵人,在遥
远的江左,遇上了聪明美丽的异性朋友,我好高兴。”
    “我也是,五岳。”郎秀英的明眸,涌起异样的神采:“我知道那一家的洒楼口味佳,
今天我作东,算是替你接风,尝尝本地的佳看。”
    两人谈谈说说,郎有意妾有情,一个有意一个有心,当然情投意合把距离拉近,紧得难
舍难分。
     
    ※               ※                 ※
     
    在禹秋田抵达庐州府的前一天,凤阳至徐州的南北大官道上,旅客络绎于途。这是交通
最繁忙的大官道,是徐州至南京的主要交通路线。
    一个骑士穿得相当褴褛,仆仆风尘南下,遮阳帽戴得低低的,但从帽檐口可以看到鼻孔
以下部位,清楚的可以看出八字胡的特征,黑褐色并不健康的脸颊,以及失血冷灰干皱的嘴
唇,身材瘦小,正是那种长期营养不良,吃苦耐劳省吃俭用小商贩的代表性小人物,走到何
处都引不起任何人注意的贩夫走卒。
    前面里余,十余匹健马也缓缓南下,男的英俊或粗豪剽悍,女的美丽且刚健兼婀娜,一
看便知是遨游天下的女英雌,因为不论男女都佩了杀人家伙,意气飞扬不可一世。
    十余匹健马跟在十辆大型骡车后面。这种运货的大车速度慢而平均,三套车本来就不以
速度取胜,因此行走时掀起的尘埃很少,不至于影响后跟的骑士。早些天下了雨,路上泥土
已干,没有尘埃扬起。
    原来是押运大车的骑士,车内的南运货物定然所值不菲,所以需要十一名男女保镖。
    保镖骑士们穿得华丽,一点也不像镖师。大车上也没有插有镖局的镖旗,唯一岔眼的是
第一辆大车的车篷右前方,有一面天青色,绣了一头振翅冲天的金鹰,尺半见方的绸制小旗。
    徐淮与大江南北颇具声威的组合甚多,山门林立各展雄长,其中的鹰扬会名头最响亮,
山门建在场州。这面飞鹰放,就是鹰扬会标帜。
    鹰扬会不替人保镖,该会还没有与各路英雄套交情的分量。而且江湖朋友都知道该会的
底细,骨子里该会是黑道组织,不择手段明暗间敛财。而镖局是光明正大的白道行业,与黑
道水火不相容。
    这面旗出现在大车上,只表示大车是鹰扬会的而已。
    南面更远些,也有骑士南行。
    穷汉子钉牢了大车,从容不迫徐徐向南又向南。
    他就是千幻夜又,江湖上化装易容宗师级人物之一。
    一般人对仇敌的反应,通常有两种本能的行动。一是逃避,最好永远不要碰头;一是除
掉他,永绝后患。
    天长堡与鹰扬会狼狈为奸,已是不争的事实,两者都列为仇敌,也是理所当然的。
    夜袭天长堡,黑夜中见人就杀,对手是些什么人,混战中谁也无法分辨。禹秋田与千幻
夜叉,都不知道鹰扬会的人偷偷溜走了。
    祝堡主父子是第一种人,鹰扬会的人也悄悄逃离山西。禹秋田明里表示不介意,因为他
知道无法在山西找得到祝家父子。千幻夜叉是损失最惨的人。获得的珍宝,抵偿不了她的刻
骨仇恨,怎肯罢休?
    她认为只要钉住鹰扬会的首脑人物,必定可以追出祝家父子的下落。
    祝家父子是第一种人的反应:逃避。
    禹秋田和千幻夜叉是第二种反应的人:除掉仇敌。
    就这样,互相在茫茫天涯追踪、猎杀。
    大多数的人,为活下去而奔忙,庸庸碌碌过一生,只要活得平安快乐便心满意足。
    另一些人,为了各种目的而活,为名,为利、为理想、为仇恨……不一而足。
    这些固然是祸乱之源,但如果没有这些人,这世间也未免太贫乏了,每个人都像蚕一样
活下去,或者圣贤满坑满谷,那是什么世界?
    目下这条官道上,就有不少为了各种目的而活的人。
    远远地,出现一座大市镇,那就是凤阳府最繁荣,地当水陆要冲,一府两县交界的蚌埠
集。名义上是集,其实是一处几乎每天都是集期的宿站,离凤阳还有五十里,大车要走一天。
    已经是申牌初,未晚先投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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