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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溪旁那座别野型大宅,是曾经在南京荣任吏部郎中,十余年前涉入卖官案,但事出
有因查无实据。却被勒令退休致仕的袁郎中住宅。本镇的人,称之为袁大人大宅。
    南京的吏部虽然是闲官,官府的人戏称南京的六部是养老院,但官仍然是官,依然
有相当的权势。
    镇上的人并不介意谁是有权势的官,反正都是官,所以袁家大宅附近,很少有人接
近免生是非。
    而且大宅离镇约两里地,镇民哪有兴趣往这附近跑,自找麻烦?因此在镇上打听袁
家大宅的动静,必定白费工夫。
    黄自然暗中连跑两趟,最后一夜去晚了些,已经人去宅空,只剩下袁家看守大宅的
一些仆人。
    袁郎中的家在凤阳,与当今皇家是同乡,据说祖上曾经是皇朝的开国功臣之一,在
中都建有功臣府第。
    浦子口镇的这座园林大宅,是袁郎中从京师转任南京时,所建的公馆安顿家小。
    袁郎中涉及卖官案致仕之后,便举家迁回中都老家,这座大宅便成了袁家的亲友,
前来南京游玩的住宿处,平时皆由几个奴仆照料。
    如果有众多的人出入,便表示中都的亲友,前来南京快活诅遥,镇民们从不注意这
些人的活动。
    平民百姓与官宦的关系,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有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存在,
谁也不介意谁死谁活。
    他不再留意这件事,人已走了,酒肆的冲突事故没留下后患,他也就淡忘了这件事。
    其实,他忽略了暗潮汹涌。
    那两个中年人,他毫无所知。
    两个中年人能把两个身手高明,而且携有巴首的孔武有力大汉,在大庭广众间,下
重手把两个大汉打得头青脸肿,岂会是省油灯。
    如果他知道内情,或者进一步仔细打听,将会发现真相,就没有欠疚的必要了,两
个中年人应付两大汉的挑衅,原因与他的戏弄两大汉举动,并无绝对的关连,他的举动,
仅是挑起冲突引发事故的引媒作用而已。
    两个中年人,是跟踪两大汉的眼线。
    两大汉是在外找水贼眼线的人,另有不少同伴。他们的活动,皆受到有心人的追踪
监视。
    监视,通常必须避免直接冲突。
    直接冲突是犯忌的事,因此酒肆冲突之后,监视的人立即更换,两个中年人乘乱撤
走,由另两人瓜代。
    监视采用遥控式的手段,避免接近中枢。
    因此袁家大宅左近,并没派有跟监的眼线,已经知道中枢所在,不必派人接近监视,
以免暴露行藏:
    袁家大宅的人是三天之后撤走的,撤至浦子口总站码头的下游,那儿泊了两艘神秘
的官船,连什么事都管的总站人员,也不敢接近走动。
    跟监的人实力也相当庞大,码头附近查夜皆有人伺伏。
    两个中年人也不时在附近走动,但经常变更身份,化装易容术颇为高明。每次出现
皆判若两人。
    这天,又到了三艘官船,五艘船泊在一起,上下的人都显得神秘鬼祟,令人难以分
辨他们的身份。有些人穿得光鲜像名流仕绅,有些则像打手帮闲。
    船的警戒非常严密,码头的戒备也森严,闲杂人等休想接近,更不能登船。那些担
任警戒的打手,公然佩刀挂剑肆无忌惮。
    在南京,公然佩刀挂剑将有大麻烦,好勇斗狠的人,只能在衣内藏着短兵刃壮胆。
    两个中年人在破晓时分,进入街尾一座不起眼的住宅。住宅不起眼,却有人在暗中
警戒。
    厅堂中年个人喝茶,显然是值夜的人。
    “两位辛苦。”为首的虬须大汉,向两位脸有倦意的中年人道劳:“一夜毫无动静,
真的毫无发现?”
    两位中年人默坐。先喝了一杯茶。
    “没有。”中年人苦笑:“很奇怪,他们都上船住宿,竟然不再外出活动,到底在
弄些什么玄虚?”
    “也许真是过往的官员,咱们找错了目标。”虬须大汉说。“他们找水贼,会不会
是打缉捕水贼的主意?也许咱们错怪他们了。少爷疑心太大。”
    “你别小看了少爷。”中年人冷笑:“他虽然年纪轻轻,但不论是武功或江湖经验,
都比我们这些老江湖强,他的判断很少发生错误,信任他,好吗?”
    “孙老哥,我并没不信任他的念头呀!”
    “也难怪少爷生疑。”中年人孙老哥说:“自从这些船只,出现在汉阳府之后,沿
江各城市,就连续发生美丽少女神秘失踪事故,唯一可疑的是这五艘神秘官船,少爷那
能不起疑?”
    “他们分开走,也令人莫测高深。”虬须大汉不再提少爷的事:“这几天南京地面,
并没发生美丽少女神秘失踪事故,会不会是他们发现咱们跟踪,所以暂时停止活动,让
咱们松懈戒心?”
    “应该不会,咱们盯梢的行动十分隐秘,迄今为止,不会打草惊蛇。唔!很可能咱
们忽略了些什么?”
    “孙老哥的意思……”
    “我想,会不会……”
    “会什么?”
    “这五艘船,是故意吸引人注意的媒子,另有其他的船只负责行动,遥相呼应,以
合法掩护非法。唔!真的有此可能。”
    “可是这一月来,没发现任何其他船只接近,沿途也没发现船上的人,在沿江各城
市非法活动呀!”虬须大汉粗眉深锁:“咱们亦步亦趋,日夕紧蹑,除了发现他们的人
嚣张霸气之外,没发现他们为非作歹。”
    “得向袁家大宅的人,查这些人的底。”孙老哥说出打算:“袁家是官宦世家,居
然接纳他们住宿,可知他们是地位甚高的官方人员已无疑问,不难查出他们的根底来。
水贼方面,可有消息传来?”
    “猪婆龙与水蜈蚣的人,已经躲起来了,好像已经得到有人找他们的风声,起了疑
心暂时躲起来。”
    虬须大汉显然是这一组人的主事,可以掌握全盘情势:“五艘船会合,活动的人手
增多,而咱们的人手不足,很难掌握他们的行动。孙老哥,你们那一组人得辛苦些。”
    “是有点人手不足的感觉,希望少爷能很快赶来。”
    “没获得重要的消息线索,少爷是不会赶来的,而且他另有事分心。”
    “什么事让少爷分心?”孙老哥信口问。
    “他发现了河南来的人。”
    “河南来的人?”
    “大名鼎鼎的风云人物,大河中游的可怕剑客,神剑秀土鲍全一,和他的姘妇高唐
神女高采英。”
    “咦!这两个狗男女,不是做了某位藩王的护卫吗?”孙老哥脸色一变。
    “狗屁的护卫,护卫岂是阿狗阿猫都能担任的?那是世袭军户的特权,老哥。”虬
须大汉撇撇嘴:“江湖亡命即使有幸进得了王府,也只配做走狗打手而已。”
    “两个狗男女,可能被王府踢出来了,居然南下来南京鬼混,能混出什么局面?江
南的江湖朋友,没有人肯听他们的。少爷与他们没有过节,犯得着分心注意他们?”
    “我不清楚。”虬须大汉苦笑:“似乎少爷知道他们的底细,所以留了心。上次少
爷从淮安返回,心倩一直不好,绝口不再提妙手灵官的事,整天落寞,心事重重,有些
事让他分心也是好事。你们歇息吧!下午你们打算出动吗?”
    “不出动行吗?人手不足,歇息半天已是奢求了,得好好把握,这就早些安顿。”
    “长期盯梢确是烦人的事。”虬须大汉苦笑;“再拖下去,没有任何事故发生,所
有的人,都会情绪低落无心工作了,真无聊。”
    “你放心,不会无聊。”孙老哥喝掉杯中茶向后堂走:“我本能地感觉出,即将有
事故发生了,届时谁也休想偷懒安逸,不信走着瞧。”
     
    ※               ※                 ※
     
    叶家的门摊,通常已牌左右开始营业。
    店堂做为住家,叶家宁可摆门摊,不在店门开门面,税可以减三五倍,也没有设店
堂的必要。
    这天叶小菱情绪低落,因为她喜欢的邻居黄自然,一早就出门办货去了。
    小丫头二八芳龄,正是待嫁的花样年华,接触的人多,却没有她中意的对象。
    自从黄自然搬来,成为她的邻居,生意上有往来,每接触一次,她就对黄自然多一
分好感。
    黄自然不在家,她真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大闺女春心一动,便有神魂颠
倒的情绪不稳现象出现。
    大闺女不能使用脂粉,她在穿着上与发式上巧装扮,以吸引黄自然的注意。
    事实上黄自然每次出门看到她,都忍不住赞美她几句,每句话都会让她高兴老半天,
心花怒放,整天都笑容满面。
    今天,黄自然大清早就走了,她心里不高兴,看守着门摊显得无精打采。
    偏偏就有两个不识相的中年水客,缠住她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而且有意挑逗她,两
双色迷迷的怪眼,尽在她刚发育还没齐全的微耸酥胸上停留。
    她所穿的小翠衣短衫腰部紧缩,因此曲线有意无意地显露无遗。
    一双油光大辫,垂挂在酥胸旁,更为引人注目,把酥胸衬得更为出色,更为撩人。
    两个水客把两束精制的草鞋挑来选去,就是不想下定决心买哪一双。
    这种精编草鞋,也称多耳麻鞋,与那些两三文钱一双的大量消耗品草鞋不一样。鞋
底专用稻草芯,外加破布合搓编底,两侧的攀纽用麻线编花,美观耐用,价值可比十余
双普通草鞋。
    “这双的后跟有瑕疵。”那位生了一双死鱼眼的水客,向她说话却不看她的脸,目
光落在她美好的胸部曲线上:“编花不匀称,不好。小姑娘,我们想订制,如何?价钱
加一倍,每双算一吊钱,合理吧?”
    她心里不高兴,两水客也的确令她心烦。
    “不可能的。”她仍然强忍怒火;“这些草鞋,都是乡下的人拿来托售的,他们拿
什么来,我这里就卖什么,我家又不制草鞋,不能接受委托。你给我一两银子一双,我
也无法供应。”
    “嘻嘻!你不仅值一两银子。”水客嬉皮笑脸:“而是无价之宝,真妙……”
    “你说话放尊重些。”她终于冒火了,柳眉一轩:“两位客官在船上干活计,用不
着穿这种草鞋,到风阳徐州的客官才用得着,挑三拣四烦不烦呀?”
    “唷!小美人凶得很呢!真够味,真妙。”另一个水客长了一只大酒糟鼻,笑得像
盯着鸡笼的黄鼠狼:“好好,我们会尊重你,你……以后就知道了。呵呵呵呵……”
    一阵怪笑,两人各买了一双草鞋,得意洋洋地走了,一面走一面回头瞧,像是依依
不舍。
    小姑娘狠盯着他们,目送两人离去,心里不住诅咒,却又无可奈何。
     
    ※               ※                 ※
     
    近午时分,从镇城雇的车、马、轿,陆续抵达总站码头。
    在众多码头附近民众的目击下,五艘官船下来了三十余名穿得华丽,十分神气的人,
有一半上了车、马、轿,另一半步行相随,立即动身西行,走上了至风田的大官道,浩
浩荡荡的甚有气势。
    留在船上的人,立即显得懒散,警卫撤除了一半以上,有不少人吊儿郎当到镇上各
处游荡,吃喝玩乐无人管柬,正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
    这些人穿得体面,霸气十足,一举一动皆流露出特权人物的气势,还真没有人敢招
惹他们。
    这等于是明白告诉镇民,以及注意他们的眼线,他们的主人已经远行,可能到凤阳
去了。
    朱皇帝在老家凤阳旁边,建了一座中都大城。安顿皇亲国戚勋臣宠幸。京师是京都,
南京是南都。南都的旁边还建了中部。
    南都与中都之间,鲜衣怒马往来的人,十之七八是皇亲国戚权贵子弟。各地的治安
人员,根本不敢管这些世家权贵,宁可闭上眼睛,敬鬼神而远之。
    浦子口镇的人心知肚明,这五艘船的主人不好惹。
    江浦县的治安人员,包括卫城的军方密谍,似乎已经受到权势方面的人士关照过,
装聋作哑不闻不问,甚至回避这些、到处乱逛的随从仆役。
    幸好这些人还相当自我节制,一整天没闹出大事故,因此镇民对他们减去不少戒心,
不再对他们怀有敌意。
    行为比这些人恶劣百倍的权贵,在浦子口镇经常出现,比较起来,这些人反而显得
可爱些,神气招摇而不生事,委实难能可贵呢!
    渡江往来的旅客成千上万,浦子口镇午后特别显得忙碌,因为从凤阳徐州一带陆路
来的旅客,陆续到达在这里过江。
    因此镇民们对总站码头五艘船的注意力,随时光的飞逝而不再感到可疑了。
    黄自然是午后从南京乘渡船返镇的,恰好看到五艘船的主人,率车马斩动身。
    他在镇门留心察看这些人的举动、看不出可疑的征候,不认识其中任何一个人,几
个佩了刀剑的随从也不出色。
    主人乘坐四人青轿,看不见面貌身材。
    这些人与袁家别墅里的人,根本沾不上边。主人是权势人士已无疑问,前往凤阳或
中都也无可置疑。
    而在袁家别墅内潜藏的人,却是要与水贼勾结的一群爪牙,气势与官船主人的随从
豪奴完全不一样,怎么看也不可能把他们牵扯在一起。
    疑心一解,他不再留意其他的征候,反正与他无关,他犯不着多管闲事。
    反正在酒肆闹事的风波已经停息,别墅里的人也走掉了,双方闹事打架的当事人,
可能早已离开南京了。
    叶小菱看到他返家,一上午的不愉快烟消云散。
    她当然不会把受到两个大汉调戏的事说出,这种事本来就平常得很,大姑娘抛头露
面照料门摊,接一些缝穷活计,那能像大户人家的闺女,躲在内堂深院不与外人接触?
    “唷!大包小包的,不是办货吧?”叶小菱迎着他婿然微笑:“好像没喝酒,好现
象。我替你开门。”
    小姑娘大方地解他腰间的锁匙,替他启门锁。
    在旁人眼中,这种举动相当亲呢。
    两个水夫低头急走,瞥了他俩一眼。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谁也没留意旁人的事。
    一名魁梧的中年人,与一位脸色不健康的小伙子,跟在两个水夫的后面,像两个逛
街的人。
    小伙子突然看清黄自然的面貌,黑白分明的大眼张得大大地,脚下一踉跄。显然吃
了一惊。
    “少爷,怎么啦?”魁梧中年人伸手急扶,却又急急缩手:“别停下,那两个家伙
好像要进巷子,可别跟丢了,赶两步。”
    小伙子有点魂不守舍,用眼角留意黄自然的举动。
    黄自然没留意有人注意他,那能经常留意街上往来的行人?
    “谢啦!”他为小姑娘替他开锁启门而道谢,将又挟又提的大包小包堆放在臂弯中,
将一只大纸袋塞入小姑娘手中:“进城走了一趟,知道你和你娘,喜欢美珍齐蜜饯,带
了几盒给你们解解馋。哦!有人找我吗?”
    小姑娘高兴得跃起来,挽住他的手膀冲入堂屋。
    这瞬间,黄自然的目光,接触到满脸病容小伙子,从不远处投送过来的怪异目光,
猛然一怔。
    这个有病容的小伙子,怎么可能有如许明亮的大眼睛?一个有病的人,第一个征候
就是两眼无神。
    如果病得差不多了,突然两眼有神,那可就大大的不妙,很可能进入回光返照期啦!
    而且,这一瞥之下,平空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不由他多思索,小姑娘已连挽带
推并肩进入堂屋。
    再扭头回顾,小伙子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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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江边的小径向南行,可以到达十里左右的新江渡口。中间贯穿几座小村落,有几
处只有内行人才知道的私渡站,是牛鬼蛇神渡江往来的处所.也是不肖的治安人员,敲
诈勒索的地方。
    几乎可以肯定,搭乘私渡的人,十之八九是不正当本份的有案歹徒。江湖朋友众所
周知的交通站,按行规付钱又保安全。
    中年人与小伙子跟踪盯梢的技巧相当高明,远远地分开逐段跟进,直至两个水夫消
失在一座三家村,然后在两三里的范围内,侦查可疑的事物,一个时辰后,满意地返回
浦于口镇。
    三家村距江滨不足一里,小径是沿江滨通向五里外的新江渡口。
    渡口是至江浦县城的大道,往来的旅客并不多,江滨小径往来走动的人,大多数是
附近村落的乡民。
    三家村有水夫逗留,并不会引人注意,江滨不时有船只停泊,乡民见怪不怪。
    两人返回镇中,和中年人分开走的。
    小伙子在小街前逗留了半个时辰,技巧地向几个顽童打听有关黄自然的一切。
    一听是黄自然,小伙子又兴奋又困惑。
    玄武门毁灭,江湖震动,都在留心查这位保定府一等一级捕快的根底。谁也不会留
意一个小商人,只在年轻的江湖新秀名家中寻踪觅迹。
    黄姓是天下大姓之一,天知道各地有多少个叫黄自然的人?
    捕快的身份既然是假的,姓名恐怕也靠不住。
    只有少数人知道。远在川陕交界处的汉中府倚云栈,第一淫僧四好如来,也是死在
一个叫黄自然的人手中的。
    小伙子在叶小菱的门摊前走了几次,对叶小菱的观察一次比一次深刻。
    黄自然的住宅大门,一直是闭上的,始终不见外出,小伙子颇感失望。
    跟监守候,是十分枯燥烦人的事,尤其是目标很少出现,跟监的人必须有最强韧的
耐性。
    小伙子不能长期守候,最后失望地离去。
    他却不知,黄自然极有耐性地,藏身在阁楼上,利用窗缝留意附近的动静,他往来
走了几次,黄自然都一清二楚,特别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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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滨的那座三家村位置相当隐密,很少有人往来,平时本来就不引人注意,夜间更
像处身在绝地里,与隔江相望灯火辉煌的南京城相较,简直一是天堂一是地狱。
    但这几天,三家村一反往例,不再日入而息,而是日入活动更为频繁,晚间也有灯
火了。
    两艘单桅小快舟,也泊在江边的芦苇丛中。
    这条江滨小径,天黑后不久就罕见人迹了,距浦子口镇与新江口两码头里程概略相
等,夜间不可能有乡民走动,偶或可看到一些偷渡客在左右出没而己。
    天黑后不久,两艘小快舟上来了八个人,直奔里外的三家村,与村中的十余名大汉
会合。
    立即分途出发,一半前往浦子口镇,一半则赶往十余里外的江浦县城,全是穿了夜
行衣不做好事的装扮,脚程轻灵快速,像一群可怕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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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将尽,三个黑影潜伏在邻室的屋顶。
    小街的房屋,大半做为小商店的店面,这种街上的小店区,房屋都是毗邻连进式的,
关上了前门和后门,便无进出的门路了。
    如果有两或三进,那表示有处叫天井的小院子,就有了出入的通道,会飞檐走壁的
人,可从屋顶接近,跳入天并不需从门户往来,里面的堂门厢门容易对付。
    叶小菱这一家住了两户人,可知中间必定有天井小院子。
    后进住了姓杨的一家,小院子是两家人活动的地方,晚上在一起话家常,相处融洽。
场家大嫂也兼替叶小菱母女修补接来缝补的衣裤,赚几文私房钱补贴家用。
    总之,这种贫穷小户人家,既不可能与强梁结仇怨,也不可能为非作歹去偷去抢,
活得苦但也平安快乐,不会一天到晚担心灾祸上门。
    偏偏就有灾祸上门,贫穷小户仍可能发生意外的灾祸,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俗语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意思是警告那些乐而忘忧,不知人世险恶的人,不
可大意,要提防意外的灾祸。
    但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困难,人哪能日日防饥,夜夜防盗?活得未免太辛苦了。
    三个黑影毫无顾忌地往下跳。小院子里,叶杨两家人大小八口,全在院子里歇凉,
小桌子摆了些茶点果品;唯一的烛台发出朦胧的幽光。
    人往下跳,带起的风一刮,烛火摇摇,老少八人看到蒙面人跳落,胆都快被吓破了。
    钢刀刚出鞘,扑向叶小菱的人大手伸出了。
    “灭口!”这人低喝,一把挟住了吓呆了的叶小菱。
    另两名蒙面人的刀还来不及挥出,啪啪两声暴响,瓦片奇准地在两人的头顶上开花,
向下一栽,手脚略一抽动便失去知觉。
    挟住叶小菱的人刚一刀向叶大嫂砍去,刀却在中途被一只大手牢牢地扣住了刀身。
    “你干什么呀?”扣住刀的人问:“掳人杀人,我要知道你们结了些什么不共戴天
之仇。
    这人夺刀两次,刀像被大铁钳钳死了,知道碰上了可怕的高手,火速丢掉刀,推开
叶小菱,双手齐出,上抓五官下掏阴裆,十个指头可能真有抓石成杨的威力,是练了鹰
爪功的名家。
    糟了,刀光一闪,再闪,这人的双手齐腕而折,刀砍在手腕上如切豆腐。
    “哎……”这人厉叫,脚下大乱。
    “哎……呀……”叶小菱被这人踩了一脚,终于神魂入窍,痛得出声尖叫,完全清
醒了。
    这人失去双掌,仍想纵身登屋逃走,刚起势,便被一掌劈中耳门砰然摔倒。
    “不要做声。”现身救助的人是黄自然,他一直就躲在阁楼上,居高临下监视着左
邻右舍。
    白天他对小伙子生疑,也发现另有不寻常的人来去,因此暗中留意,他已嗅出不寻
常的危机。
    也许这些人是冲他而来的。
    他这种人,才需要时时刻刻提防意外。
    “黄爷……”叶小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漂木,抱住了他虚脱地叫。
    “你们赶快歇息,我来善后。”他拍拍小丫头的背心:“不要怕,危险过去了。记
住,今晚不会发生任何事,谁要是害怕,透露丝毫口风,将大祸临头,快走!”
    “我……”
    “你尤其要小心。”他将小姑娘推向前进房舍:“他们像是为你而来的。”
    地下摆了三具死尸,至少表面看来像是死了,老少八个人,那曾见过这种阵仗?早
已魂不附体,如受催眠地踉跄而走。
     
    ※               ※                 ※
     
    处理尸体毫无困难,他挟走两个人轻而易举。
    尸体往江边的急流一去,过几天就可能漂入大海了,春汛期间浊浪滔滔,尸体不会
沉下。
    留下一个活口,他必须了解经过。
    将人挟入房中,挑亮了灯火,拉掉那人的蒙面巾,看清是一个相貌狰狞的中年人。
    没错,这个人曾经两次出现在对街的屋搪下。
    “不是偶发事件,这些人曾经多次探道。”他心中了然,确是冲叶家的人而来的。
    一盆凉水加上几记不轻不重的耳光,这人终于完全清醒了,头部被瓦片击中,并没
受到严重的伤害。
    “咦!你……”这人看清了处境,大为吃惊:“你是叶家的左邻。你……”
    “他娘的!大概你把左邻右舍的人全摸清了。”他更为恍然,对方探道摸底的工作
做得相当确实;“叶家无财无势,一家子苦得像牛马,工作所得所赚,仅够糊口而已,
怎么可能劳动你们这些武功惊人的高手,来杀他们全家?为什么?”
    “我们并不想杀人。”这人坐起活动手脚,发觉手脚活动不怎么灵活,知道曾经受
到行家的禁制:“谁叫他们不早些安歇?不留活口理所当然。如果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人
带走,我们是不必杀人的,以免善后费事,处理全家失踪也不易安排妥当。”
    “你们几乎成功了。我知道你们侦查了好些日子,你还没说出理由。”
    “理由非常简单,我们要带走姓叶的小姑娘。”
    “劫色?劫色犯得着灭门灭口?你们这些混蛋!天地不容,我要你上法场……”
    “别说笑话了,阁下,没有人能促使我上法场。”这人傲然地说。
    这些人并没真的杀了人,也掳人失败,没有苦主,怎么可能落案上法场?
    “狗东西!你像是大有来头。”
    “不错,大有来头。你阁下千万不要多管闲事,以免日后死无葬身之地。”
    “唔!听你这么一说,我害怕了,你又是哪座庙的神佛?”
    “你真的应该害伯。”这人以为他真的害怕,因为他故意打哆嗦。
    “是吗?”
    “我们是某一位王爷的护卫,到南京办事。连南京的锦衣卫南镇抚司的官兵,也对
我们毕恭毕敬。任何地方的官府,也不敢在我们面前大声说话,害怕了吧?”
    “某一位王爷的护卫?”他吃了一惊,真是见了鬼啦!这怎么可能?
    只有朱家皇朝的子孙才能封王,封王的必定是朱家的龙子龙孙。难怪这人刚才说,
没有人能促使这家伙上法场,不是吹牛。
    “对,王爷的护卫。”
    “去你娘的混蛋!王爷的护卫,就敢在南京杀人掳人?可能吗?”
    “我们南来,主要是按求健康、美丽、出色出众的十二至十六岁年轻少女。如无绝
对必要,以秘密劫走为主,不想杀人以免引起注意。你一个平民,怎敢管这种闲事?我
的两个同伴呢?”
    “你自顾不暇,哪有心情关心同伴的死活?你这混蛋满口胡言。你们既然是王府的
护卫,要多少女人都可以买得到,怎会扮强盗掳劫?”
    “真正年轻貌美,干净健康的小姑娘,花再多的金银也不易买到,所以要到各地物
色下手掳劫呀!我们奉上命所差,出了事也有上级担待,放了我,我们不会追究你的罪
过,不然……”
    “放了你后患无穷……”
    “我保证不追究。”这人听出危机,抢着表白:“而且,保证不再掳劫叶小姑娘,
她不算绝色,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早些天我们的眼线发现她时,看到她与邻居有说有笑亲热得很,因此怀疑她不是
处子;我们要的是处子,破了身的人毫无用处。”
    “你们要处子?真是岂有此理。”
    “处子的天癸才能炼药,你不懂。”这人冷冷一笑:“其实我也不怎么懂,那玩意
咱们男人谁敢碰?碰了会走毒运,我们只知奉命行事。如果掳回去的小女人不是处子,
我们得不到重赏,但可以留给大家享用,带回去也可以赏些银子。废话少说,我那两位
同伴呢?”
    “你们这些天杀的混蛋!那个杂种王爷更该死。说!是哪一位王爷?”
    这人脸色大变,总算知道不妙了,对方一点也不害怕王爷,反而破口咒骂,两个同
伴不在,那会有好事?
    “你不怕杀头抄家?”这人厉声问。
    “你们这种狗都不吃的混蛋,绝对不可能杀我的头抄我的家。”
    “你……”
    “招!你的主子是谁?”
    “去你娘的……”这人用尽剩余的精力,一脚挑向他的下裆,起脚不灵活,力道也
少得可伶。
    黄自然哼了一声,一掌劈在这人的近面骨上。
    这人在倒下的同时,将从袖套内滑出的一颖丹九,惶乱中塞入大嘴里,倒下时发出
一声惨叫,接着躺在地上哈哈狂笑。
    黄自然一怔,俯身伸手急抓。
    “哈哈……嘎……呃……”这人在他劈胸抓起时,狂笑声完全走了样,呼吸也走了
样。
    黄自然一楞,顿然放手。
    “倒是一条汉子。”他摇头苦笑。
    这人开始猛烈抽搐,片刻才全身一松,口中流出怪味薰人的唾涎,双目瞪得大大地,
口中有气出而无气入,脸色更为狰狞可怖。
    是服毒自杀的,黄自然居然没看清,这人是如何能有毒药服用的,也没科到这人会
服毒。
     
    ※               ※                 ※
     
    通都大邑市面繁荣的城镇,往来的旅客众多,每天都有各种不同的大小事故发生,
这本来是正常的事。
    不论何种可能或不可能发生的事故,当事人通常多少有些牵连,幸与不幸,只有老
天爷知道。
    叶小菱小姑娘出了事故,本来她没有牵连。
    但老天爷虽然安排她生长在市区的穷苦人家,却给予她年轻、美貌、健康、活泼等
等条件.这些条件便成了她陷入牵连的事故旋涡里。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所以要说她完全没有牵连.并不完全正确。也许,该说她命
该受此磨难。
    有些不幸的事故,当事人的确毫无牵连。只是时运不佳走了毒运。遭了无妄之灾,
意外碰上灾祸、怨天尤人也无补于事。
    一连串的事故,颇令黄自然困惑。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处境;那是他这种人必须接受的命运:无时无刻都必须
对一切事物保持警觉。
    酒肆闹事、袁家大宅的秘密、那些人打算与水贼勾结的阴谋、可疑的五艘官船、可
疑的有病小伙子、藩王护卫劫色杀人……
    结果,这些事故似乎皆与他无关。他哪能扮万能的、主宰人间善恶的神,管所有的
人间闲事?他没有改造乾坤的神通。现在,他必须干预叶小菱小姑娘的事。小姑娘是他
的好邻居。
    凭这点理由,似乎不足以让他出头管事,而是这些护卫们的所做所为天地不容,而
且发生在他身侧,他由目击者变成参与者。
    其他的事故可以丢开不予置理,那不关他的事,没有继续留意的必要.那些人所进
行的阴谋与他无关。
    叶小姑娘的事,他得小心留意。
    上次他在莒州,以保定府一等一级巡捕的身份,向莒州的治安人员明白地表示,除
了皇朝的龙子龙孙之外,任何人犯法他皆有权干预。
    现在,他将面对他无权管的龙子龙孙。
    他的所谓“无权管”,是针对捕快身份而言。
    非但捕快无权管龙子龙孙,连所有的大官小官也管不了龙子龙孙,自古以来的俗语
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那根本就是自我陶醉的神话梦想,不存在于世俗人间。
    现在,他不是捕快,再也没有“无权管”的问题存在了,只有他管的意愿有多强烈
而已。
    毙了最后一个人,便表示他有强烈管的意愿了。
    天一亮,叶小菱便来找他,门一开,小姑娘便投入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浑身在
颤抖,泪水濡湿了他的胸襟。
    小民百姓听天由命过日子,一旦碰上可怕的不测灾变,惊恐的神情可想而知,不知
道该如何面对未来。
    “今天不摆门摊……”叶小菱呜咽着说。
    “不,今天不但要摆门摊,而且要与平时一样,快快活活做生意,不露任何不安的
形迹。”他扶小姑娘在方桌旁落坐叮吁:“不要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昨晚并没发生任
何事。只要你记住有我在一旁照料,你一定可以稳定心情,天掉下来有我去顶,你就可
以放宽心应付了。”
    “那些人……”
    “是一些丧尽天良,专门抢女人的歹徒。你不需要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反正他们不
能再伤害你了。回去告诉你爹娘和杨家。安心照常工作,忘了昨晚所发生的事,有人打
听,一问三不知。”
    “我想,你是神仙……”
    “废话,神仙是不会管凡间俗事时,因为神仙都懒得很,有时候睡懒觉,一睡两三
干年才醒来。所以,我们这些凡人必须自求多福。”
    “我认为你是神仙,你一定就是神仙,神仙才能未卜先知,知道我家有难前往搭救。”
    “昨晚我在阁楼上歇凉,天太热睡不着.看到你家屋顶有。人出现,知道不妙,所
以去看究竟。你知道得愈少愈好。不要多问。这样好了,我到你们家走一趟,交代一些
应该注意的事,也可以让你爹娘安心。”
    事故已经发生,不能逃避,逃避便表示心虚,对方会穷根究底追查。
    他心中有效,已定下应付的策略。
     
    ※               ※                 ※
     
    一早,果然有几个可疑的人,在附近走动,特别留意叶家的动静。
    叶小菱母女获得黄自然的鼓励和支持,就心中大定,照料生意表现极为正常,十分
难得。
    全镇沸沸扬扬,传出水贼昨晚在镇上掳人的消息,共有三位十四五岁的漂亮闺女失
踪了。
    其中一位闺女。是本镇的名人徐秀才的千金。
    徐秀才家道并不富裕,在镇北的社学任夫子,颇孚人望,是地方上引以为荣的人物。
    秀才家丢失了闺女,江浦县的巡捕们最为心焦,县太爷会在他们的屁股蛋上出气,
一追三比勒令他们缉凶。
    捕房的人倒了霉,忙得晕头转向。
    因为当晚江浦县城内,也丢失了三位闺女,贼人穿房入舍通行无阻,并没惊动其他
宅内的人。
    浦子口镇的一家人,有两个人被杀。
    反而是浦子口镇查出一些线索,找到一个目击者。
    是一个醉鬼,夜间在街边醉卧,看到有人上屋飞檐走壁,认出其中一个登屋贼,是
江上水贼的一个小头目,是水贼首领水蜈蚣的得力弟兄,叫飞鱼姜七。
    水贼竟然在镇上和县城作案,几乎很难令人相信。
    盗亦有道,不能吃过界,那是犯忌的事。
    水上好汉只能在水上打劫,规矩相当严,水上陆上各有势力范围,江湖规矩必须遵
守,井水不犯河水。
    浦子口镇在江边,水贼偶或上岸做案,情有可原。
    江浦城距江十余里,至县城做案就不可原谅了。
    所以不但治安人员向水贼施压,陆上好汉也正式向水上朋友兴师问罪,或者要求分
一杯羹。
    黄自然并没感到意外,水贼显然被收买了。
    下半夜,毫无动静,对方丢失了三个人,居然沉得往气,不急于派人追查究竟,顾
令他感到困惑不安,弄不清对方下一步有何打算。
    他只有一个人,只能有耐心地等候对方主动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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