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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文昌急急逃命,他不敢招惹炼狱谷的人,一个小侍女也有几乎和他拼成平手的造诣,她
们的夫人还了得?不逃才是傻瓜,他全力飞掠,愈跑愈快,三更初便到了府城,从长门处越
墙而进,抄小街扑奔鼓楼。
    街上夜市已散,有些大店前挂了一些光线黯淡的路灯,寒风呼呼,行人绝迹,他在鼓楼
前留下了暗记,伏在暗影中耐心地等候。
    更鼓声不断传来,走东大街的更夫已经到了长乐门。这是说已经三更整了。当更夫回到
永兴坊防近时,四更要从那起点。
    “笃笃笃!当当当!三更整的更鼓已传到远处,三五声大叫,打破了四周的沉寂。
    四条大街空荡荡,鬼影俱无,鼓楼上层有灯光,人影依稀,下一班的更夫起身了。
    文昌心中怀疑,替小花子和黑铁塔担上了心事,至今不见两人现身,难道说他们出了意
外?”
    他向西北镖局看去,门坊空阔无人。
    隔壁吸血鬼封三爷的宅院灯火全无,两头大大正爬伏在台阶上,狗眼映着鼓楼上的灯
火,象两对青绿色的明亮大珠。
    转过另一面,退了职的左参政施大人的府第,灯火隐隐,却万簌无声。门前的旗杆已不
知何时锯掉了,大门没关上,门内照壁前,隐隐可以看到一名甲士的身形,在暗影中往来巡
走。他心中大惑,怎么?门庭冷落的施府,竟然有官兵把守?见鬼!
    他愈等愈心急,突地,一个奇快的高大黑影幽灵般地从南大街暗影处掠出,越过街心进
入西大街,闪入西北镖局的牌坊式门坊内不见。唯一可以看见的是,他的头上光秃秃地。
    “咦!这人的轻功造诣骇人听闻。”文昌喃喃自语。
    封家的两头巨大,抢下台阶巡走了一遍,无所发现,很长时间方重回原处伏倒。可知刚
才的黑影,轻功的身法委实高明,连狗也来不及发现有声。
    “笃笃笃笃!当!”四更的梆声音传到,远处的永兴坊有盏灯笼摇动,更夫已向鼓楼走
来了。
    文昌已绝望,知道两人不会再来了。也许,他们今后将天南地北在各地漂流,永远不会
再相聚一堂了。
    他心中一阵怅然,讨道:“愿他们平安如意,我必须闯我自己的路了。”
    他似一头狸猫,绕过了北大街,从施府左首十余家宅院中上了屋顶,从瓦后越进入施府
的后花园。施家的宅第隐有灯光,但后花园却黑沉沉。国有,是吸血鬼的后院,仅隔了一道
矮墙。
    他鬼魅似地挂上墙头,侧着脑袋向里察看。这是封家第三所大楼的后院,后面有一座空
坪,堆了许多木料砖石,正准备大兴土木。
    第三所楼共分两层,上一层仅四面有小窗,不象是楼,倒象一座监狱,比起不远处施家
的大楼,相去天壤。施家的大楼外有长廊,里面是精致的花格子长窗,廊外的扶档是雕花矮
栏,只可隐约看见廊内的形象,排列着一些盆景,确有官宦人家的气派。难怪吸血鬼在后院
加建高楼。大概是想和施家争短长,也难怪现任右参政厉春水,要谋夺施家的宅第据为已有。
    他估计吸血鬼定是和家小在后楼纳福,用不着进内院打草惊蛇,便飘落后门附近,飞跃
而起,上了三丈高的砖墙。手扣住一座小窗的木框。贴耳倾听里面的动静。
    妙极!里面有轻微的鼾声,显然有人沉睡。他抽出幻电剑,稍一用劲,便割断了两根窗
框,将木框插在一旁,轻轻在窗缝中划了一剑,又轻轻推开了窗,方收剑飘入,依然掩上窗
门。
    他贴在窗旁等了一会,房中太黑,一无所见,只听见左首有轻微的鼾声发出。
    他第一次做贼,身上没带千里火,大胆地摸近床边,冒险取出火折子擦动上面的石刀,
火光出现。
    看了房中的陈设,他知道是下人的居所,床上没有帐,两个发乱钗横的仆妇正睡得香
甜,老棉被又厚又重,盖住了身子只露出脑袋。
    他熄了火折子,心中大定,居然被他闯进内室里了,这里不会有护院巡哨的,他轻轻推
开房门,进入走道,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左盘右转先进花厅,这可分辨主人的居室。
    花厅外门没有关上,可以看见上面宽阔院子,和对面二进楼的景况,他向外仔细打量,
果然被他发现院子的六右走廊,与前庭相连接,有一个黑影刚消失在走廊尽尾,可能是去前
院了。
    他放了心,从右后厅门走入黑暗的通道,进了一问朱漆房门前,先贴身倾听,音息全无
便伸手试门,找出门闩的位置,用小剑小心地开了一条缝,再慢慢撬开门门,推门而入。
    房中一灯如豆,布置得十分华丽,可是他白费心机,床上罗衾锦被内睡的是一个少女,
而不是吸血鬼封三爷。
    他不愿再瞎摸,老实不客气挑高灯,大踏步走近床边,伸手去掀罗帐,要拿人间话。
    床上的少女十分警觉,灯火大明她便惊醒了,刚睁开眼,看见一个银紫色的身影掀开了
罗帐。
    “哎……”她惊叫。
    可是刚发出,便被文昌按住了她的嘴和鼻子,轻吓道:“安静些,不然你会后悔。”
    少女拼命挣扎,但毫不起作用。
    文昌背光而立,身影遮住了灯火,他只能看见少女的一双惊恐的大眼,看不清脸容,仅
由手上的感觉猜想,这少女娇嫩的叫人心动。他这时没动心,轻声问:“封三爷的房间在何
处?说了饶你。”
    他放松按在她嘴上的手,但并不挪开,预防她喊叫,少女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容,也听出
他的声音,似乎神情一懈,但仍惊恐地问:“壮……壮士,你……你的来……来意……”
    “不许问,你还未回答我的话。但你可放心,我不会侵犯你,我是来抢劫的,要财不要
命也不会劫色,但你如果扯谎,休怪我心狠手辣。”
    少女吁出一口长气,问:“你不会伤害我这个可怜的弱女子吧?”
    “你定然是吸血鬼的女子,但我仍然不会对你无礼,唯一的要求,是你的珠宝箱。你爹
爹吸血太多,不知坑了多少人,珠宝带有血腥,我替你取走消灾。”
    “你胡说。”少女居然不怕啦,还发横哩。
    “哼!我胡说?白天在樊川南面,一家姓芦的父子女三人同时上吊,如果不是被我碰
上,三条人命就足以将你爹爹打入十八层地狱。我将人救了,花了不少银子,必须找你们赔
偿……”
    “壮士,你别罗索好不?”少女抢着说。
    “什么?你比我还凶?不打你……”
    “蔡壮士,你听我说……”
    文昌大吃一惊,沉下脸叫:“怪!你怎知我姓蔡?”
    “吸血鬼已逃往西北镖局避祸,你我错地方了。”
    “你这不逆大道小母猪,你叫你爹也叫吸血鬼?你……”
    “蔡壮士,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文昌吃了一惊,放开手闪在一旁。
    灯火明亮,少女拥衾坐起,只露出她那使人目眩的清丽面孔,怪!她竟然不害怕,在向
他微笑哩!
    文昌大惊,他感觉脸上一阵热,没来由地心中狂跃,偏过目光道:“你是长安酒肆楼上
的女郎。说!你与封……不必说了,你的珠宝箱放在何处?”
    “我爹爹为官清正,因此受人猜忌排挤,几乎家破人亡,所以给我首饰不多。壮士可以
拿去以壮行色,不必再找封三爷了,西北镖局的人不好惹。”
    “什么?你爹爹为官清正?你……”文昌不接饰盒,讶然问。
    “妾姓施,小名玉英,家住隔壁……”
    “天!你是施大人施若葵……”
    “那是家父。”
    “见鬼!你怎么跑到达吸血鬼的家里来了?”
    “午后时分,施家府第将属现任的右参政厉大人所有,家父即将返回四川成都故里,因
为太过急忙,无法在近期启程,恰好封三爷已知大祸临头,愿将这所楼房让与家父暂住,十
天的租金是白银一百两,这间房原来是封家大小姐的香闺。”
    文昌一把抢过首饰盒,“砰”一声愤然扔在床后,怒叫道:“你这小母……母……你为
何不早说?呸!耽误了我的正事,真是想抽你两耳光。”说完,转脸便走。
    怎知衣油一紧,被玉英抓住了,用温柔的声音恳求他道:“蔡壮士请留步,请听妾身良
语相劝。”
    文昌挣脱掉衣袖,恨恨地道:“呸!我可没空听你的废话。”
    “请听我说,西北镖局早有提防,如临大敌,戒备森严,何必轻生涉险?”
    “闭上你的咀!我走了,不可声张,不然……”
    “蔡壮士,去不得,天色不早了,何必急在旦夕?唉!看壮士堂堂一表,英华照人,怎
会沦入偷劫而成为恶徒?一步错身败名裂,怎不惜哉?也许你意气用事走上邪路,还用来得
及回头。我这盒首饰不多,但变卖后可换三百两黄金,何必冒险,拿去吧,今后……”
    文昌听了一怔,闪电似的掠出窗外,在门外,他听见了玉英发出一声深长的绝望叹息。
    这一声叹息,叫他心中突的一震,倏然止步,回身轻轻拉开房门,重又进入内室:“谢
谢你的关怀好意,施姑娘,打扰了,祝福你。”说完,掩上门循着原路出窗。
    他的心很乱,施姑娘那真诚劝告的清丽脸容,在他面前,不住幻动,她的温柔之情,深
深地印入他的内心深处。
    施玉英目送他消失在门外,怔怔地自语:“祝福你,祝福你……”她不知自己是信口重
复他的话呢,抑是替他祝福?
    文昌心中很乱,寒风一吹,他神智一清,摇摇头,大概是想把脑中的烦恼扔掉,他向不
远处西北镖局的房舍扫了一下,倏然道:“管他呢!必须吸他一口血再走。”
    西北镖局的房舍占地甚广,四周不下二十所建筑。车房马厩在二进两院,库房在后厢,
镖师伙计的住房在后面儿所房屋内,前后是店面、前楼是局主的屋室,二楼建有了望台,有
两个人担任警戒哨,居高临下监视着所有的房舍,如果有人上了瓦面,难逃警哨的耳目。
    文昌来的不是时候,白天西北镖局被闹了个乌烟瘴气,恰好镖局主杨虎在入暮时分从洛
阳返回镖局,听完飞虹铁爪说明经过,无名火起,这家伙不是不怕炼狱谷方小娟的惊人警
告,而是此气难消,加以有大援在后,便决定和炼狱谷的到来暗中较短长。他带来了消息,
碧眼青狮将在午夜到达,先到镖局小住,而不是到大善寺挂单。
    西北镖局立即紧张起来,布下了天罗地网,防范有人晚上前来闹事。杨局主认为,西安
府已成了是非之地,已有大批不明来历的人光临,目前不宜主动找炼狱谷的人算帐,假使对
方前来闹事,便可名正言顺格杀。他通知局中的人如发现有人入侵,不必盘问一举击毙以绝
后患;假使盘问明了对方的身份,将不能放手大干,在目前说,公然与炼狱谷冲突是最愚蠢
的事。如不盘问,便可毫无顾忌,日后炼狱谷前来问罪,也可藉词推诿。
    三更正稍后些,一个高大的喇嘛悄然赶到了,那是凶僧碧眼青狮巴隆活佛,一个宇内闻
名功臻化境的凶僧。
    在十三名武林怪物中,提起三僧中的巴隆活佛,人人掩耳而走,如见凶神恶煞,这家伙
卓锡五台山,却行脚满天下,不仅对酒色财气有极深的爱好,对杀人也兴趣浓厚,谁违逆
他,管教你家破人亡死而后已。
    这家伙是蒙古血统的古西夏人,也就是说,是个有多种血统的杂种,蒙古人的血统本就
不纯,古西夏人曾横行西疆,一度远涉极西的荒源与夷狄相处,人种也逐渐在变。古西夏国
在世上消失了,人民大多成了大汉子孙,但一些刚流落大荒,重新过他们的游牧生活,流涉
不定,是西北大漠荒原中最剽悍好战的民族。
    碧眼青狮来头不小,他是前国师巴图,孟吉的第三个得意门人。巴图·;孟吉在
朝廷失势之后,遇刺暴死,三个门人也就离开了京师,各奔前程。三人中,碧眼青狮混得极
其如意,不但拥有自己的大庙宇,也收了不少俗家门人,寺庙中珠宝如山,江湖更凶名昭著。
    这家伙不但炼了一身刀枪不入的神奇功力,手中一根一百二十斤的沉重紫金降龙佛仗,
无人敢挡,密宗大印掌已练至化境,全力一击相距三尺可打碎碑石,如被他的大掌接触,浑
身将成火红,十二个时辰内将毒发而死,假使击实,不消问,当场毙命,内脏尽毁。
    这家伙天不怕地不怕,自认是天下第一高手,三十年前,三僧的百劫残僧度济大师还未
归隐之前,两人在榆林无定河黑水堡一处荒原中狭路相逢,换了三记重掌,大印掌与菩提掸
掌第一次行石破天惊的一击,紫金降龙佛杖也和禅杖换了十八招。
    那次激斗,在场的有三个江湖人,只看到他俩悄然而别,并未订下再决的约期。之后碧
眼青狮在五台静养了半年之后,不再招惹少林寺的僧人,至于两人的胜负如何,目睹的三个
江湖人也说不清所以然,看不出谁胜谁负。
    百劫残僧度济大师,乃是目下少林掌门大师的师叔,是天下闻名的有道圣僧,德业武功
极为江湖英雄好汉所尊祟,修为造诣深不可测,被公认是武林的第一奇人。而碧眼青狮敢于
和他公然叫阵激斗,可知这喇嘛确是非同小可,难怪敢在江湖横行无忌,为祸江湖。
    这家伙生得象个巨熊,高有八尺五六,豹头环眼,高颧骨,蓝眼睛,鹰勾鼻,狮子大
口,颈背上的汗毛又黑又浓又长,象是鬃毛,经常敞开胸襟,露出长满胸毛、肌肤黄中泛黑
的壮实胸膛。沉重的身体,黑木太师椅也被他坐得吱吱叫。
    西北镖局局主神枪杨虎,便托庇碧眼青狮的卵翼下称英雄,两人是否有寄名师徒的名
份,真正的内情外人还不清楚,神枪杨虎暗中勾结黑旗令主,并不是他真怕九宫堡,而是生
意人和为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令主的小娄罗如果处处寻麻烦,他西北镖局怎会有主顾上
门?破财消灾,勾结之后也财源滚滚,何乐而不为?保镖的人吃刀尖上的饭,并不希望真要
吃饱饭后在刀尖上打滚穷开心玩命,他们也是人,也都对生命无比的依恋,能使彼此相安无
事大家发财,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所以开镖局的人也和衙门里的巡检老爷一般,手面广、交
游阔,见大强盗谈交情,但求不做大案。见小强盗便威迫俱至,就范后睁只眼闭只眼大家分
油水。假使天下太平盗贼鼠辈绝迹,那要巡检老爷干啥?多养一个岂不是浪费钱财。保镖的
性质差不多,假使道路安宁客旅方便,只有神经病和疯子才花银子去请保镖,镖局子早就该
关门大吉。
    因此神枪杨虎依仗碧眼青狮做后盾,勾结黑旗令主以求走镖平安,他是值得原谅的,并
非是他的错。
    当文昌在街上苦等小花子和黑铁塔时,神枪杨虎父子和一些有头面的镖师,包括花大把
银子请来的托庇吸血鬼府中的三名护院教师爷,全在秘室中设宴款待碧眼青狮,飞虹铁爪将
白天镖局所发生的事一一启明,连在林曲小酌受到警告的事全说了。
    碧眼青狮对炼狱谷不生疏,可是从来未到过炼狱谷,当然不曾和炼狱谷的人照过面,他
搞不清方小娟冲谁而来。他在江湖造孽,杀人如麻,是否在无意中与炼狱谷的人有纠葛,他
自己也搞不清,但西北镖局杨家父子与他有交情,闹了镖局不啻拆他碧眼青狮的台,他是个
应得必报的家伙,怎能坐视容忍?
    碧眼青狮怒火冲天,要迫不及待地找炼狱谷的人出气。总算夜已深,杨家父子也不知方
小娟几个女人的落脚处,方将他的火气压下了。其实这家伙听方小娟是个艳绝尘寰的少女,
他是个色中饿鬼,恨不得立即将人拿来解解馋,所以碧眼青狮迫不及待要连夜找人,但杨家
父子既不知对方的下落,他碧眼青狮难道要沿街叫唤不成?只好罢休。
    四更末,盛筵方散,镖局中警卫森严,但都有点倦了。同时,四更一过夜行人不会再活
动,恐怕被缠住之后天明脱身不易。担任巡哨的人。也因此而松懈了些。
    炼狱谷的一群高手,在城东官道埋伏等候碧眼青狮,因为这个喇嘛凶僧长相特出,不喜
在白天赶路,在路上等必定可以等到。怎知碧眼青狮今晚鬼使神差到了千镇会他一位朋友。
没走长安大道,错过了。
    文昌第一次做贼,一方面心中烦恼,一方面不想往下拖,早办早好,所以不顾夜行人的
规矩,仍要到西北镖局找吸血鬼吸上一口。
    夜黑如墨,寒风呼呼,正是夜行人理想的活动机会。他不由屋面上行,那太危险,贴墙
滚入,神不知鬼不觉进入了后面的左跨院壁角暗影中。
    他搞不清吸血鬼被安置在何处,必须找一个人来询问,便沿壁角向里冲,转过一道墙
角,倏地,不远处一座窗户内,泛起一声声弹指的声音。
    这响声来得太突然,他心中一凛,赶忙向一边闪,蛇形鹭伏进入一所瓦屋的廊下。
    他却不知已身陷绝地了,楼上的警戒哨监视上屋的人,而且几个窗内,也伏着不少人监
视着可以通行的偏僻角落。那一指声,是传出的讯号,声音极轻,但他耳力超人,仍能闻声
知警,放弃了由窗户进入的念头。
    不久,高楼上“叮叮叮”响起三下清越的小金鸣钟声,各处阴暗桩纷纷出动了。
    文昌闪在廊下的屋角旁,还不知危机已至。
    “各!各!各!”走廊另一端,响起了轻微的皮鞋触地声,一个黑影从对面缓缓而来。
    “妙!找到人了”他心中暗喜地自语。
    近了,是一个穿劲装的大汉,背上有一把长剑。
    他屏息等待,但黑影在距离丈余外另一根廊柱旁站住了,若无其事地倚柱而立,状极悠
闲,而且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酒壶,古鲁古鲁喝了几口酒,吧叽着嘴唇道:“要命!他娘的好
凉的天气。”
    黑影持葫芦的手掌心,一把柳叶刀的刀矢微露在腕旁。再喝了两口,黑影缓缓侧身倚柱
而立,背向藏在屋角的文昌,专等文昌扑上。
    文昌隐伏处对面三丈外一座窗户,无声无息地向内一拉,一具箭弩的筒口,缓缓伸出窗
角了。
    文昌等了一会,心中焦急,黑影不靠近,扑上时必定有轻微的声响发出,难逃过高手的
耳目,只要对方发出警叫声,今晚定会功败垂成,怎不可惜?
    他一咬牙,深深吸入一口气,运功护身,倏地飞扑而上丈余空间,他用不着用脚着地。
    他身体刚离开屋角,“得得得”,三声脆响,三支劲矢射入他先前藏身的地方,箭射在
砖墙上,火星飞溅。
    这三箭救了他的命,异数,他扑出一半,已听到机簧和劲矢着墙的声响,大吃一惊,知
道坏了,人在空中猛地双手疾挥,虎腰微挫,硬生生落下地来,侧身着地,身体不住晃动,
冲力一时无法消掉。
    “哈哈哈哈!”黑影狂笑,手中小酒葫芦向后扔出,掌心柳叶刀在葫芦稍后处紧接飞
射。假使大意的入接拍酒葫芦,柳叶刀便可乘机中的。
    酒葫芦和柳叶刀,擦文昌的右肩上方而过,危极险极,假使文昌不强行旋转下降落地,
必定完蛋大吉。
    在黑影狂笑声中,文具再次扑上了,快!快得令人乍舌,如同电光一闪。
    口哨声划空而过,人影纷现,不发出任何此喝,但见黑影连闪,八方齐至。
    黑影笑声未落,刚转出廊柱,文昌到了,这家伙吃了一惊,火速拔剑。他如果不拔剑而
用双手进攻,也许没事,拔剑便慢了,过于依赖兵刃的人准倒霉。
    “砰砰”!铁拳如电,击中黑影的肚腹。“扑”一声,下阴又挨了一膝盖。人向前屈
扑,剑滑出鞘外。
    “啊……”黑影发出一声惨叫,咽喉被文昌扣实了。
    文昌火速抓住长剑,掠出鞘外。
    另一个黑影刚好截出,单刀劲风呼呼,劈面来一记“力劈华山”,刀光疾闪。
    文昌知道已身陷重围,拖不得,把握快狠准心诀,挫腰、后撒。半旋,倏进、出绍,一
气呵众,让过一刀,全力提剑,一下便中。
    “哎……”使大刀汉子狂叫,右肋背被剑锋划过,裂了一条尺长大缝,深达内脏,挺刀
向前冲出,冲了八尺便扔刀倒地。
    下面房舍太多,暗影中人影合围,跑不掉,唯一生路是上屋,文昌毫不思索,人如怒
鹰,纵上三丈高的瓦面。
    刚踏上屋檐,瓦笼上人影暴起,剑光一闪,斩向他的下盘,喝声入耳:“留下狗腿!”
    临危拼命,他也不能乱拼,有些人动起手来便昏了头,不但神智大乱,连经常苦练的绝
学也全忘了,甚至用上乱劈柴的功架胡砍乱打,更不必说运用机智了。文昌不同,他已有了
多次生死相搏的经验。剑到,他不收腿,收腿便无法控制身形。更无法反击。他长剑急沉,
上体仍向前冲,不收势,冲力奇猛。
    “铮!”双剑在腿侧相交,好险,“砰”一声,两人的上体碰上了,脚下瓦片碎裂。
    大汉己无法运剑,两人的剑在贴身相搏时全成了废物,发掌拍向文昌的天灵盖,来势凶
凶。
    文昌早有准备,瞄准大汉的脸部,食中两指扣大汉的双眼、眼珠应手爆出。
    “啊……”大汉狂叫,一掌拍在文昌右肩上,力道已无。
    文昌旋身滚倒,顺势将人扔出,阻住了另一名扑来的黑影,飞越瓦脊落荒而逃。
    他向后面房舍紧密处逃奔,不敢落地。越过第三间房上,眼前幽灵似的出现一个巨大的
黑影,夹着一根八尺怪杖,站在迎面的瓦脊上,象个天神,光着头,袍服飘飘。
    “呸,不是母的。”光头黑影用他雷也似的大嗓门叫。
    文昌已领教过光头黑影的轻功,知道大事不妙,对方那毫不在乎的神情,也叫他有点心
寒,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已无思索余地,喝声“打”!三枚银羽箭脱手破空而出,两
枚射向挡路光头,一枚射向左姻扑来的一个黑影,这黑影手上的铁爪他不生疏,是少局主飞
虹铁爪到了。
    飞虹铁爪早有阴谋,人现身飞虹镖已经先出手。他的飞虹镖算得武林一绝,江湖闻名,
外号也因此而来,可知确是名不虚传的歹毒玩意,三道白光连闪,连珠飞射。
    人防虎,虎亦防人,文昌也出手了两种暗器,双方不约而同齐用暗器伤人。
    距离太近,文昌是两方受敌,后面是飞檐,往后躲同样躲不开暗器,飞虹铁爪是太过自
信,更汉想到对方是千手书生的亲传后辈,他想躲,已经嫌迟。
    瓦脊拦路的人是碧眼青狮,他大刺刺地掠下,一声大吼,一掌疾推。
    变化是刹那间的事,说来话长。文昌暗器出手,向大和尚掠来,知道不妙,倏觉白光近
身,两面受敌,急中生智,转过身躯双脚用劲下震。
    “嗤嗤嗤!”三枚飞虹镖一枚落空,一枚擦背而过,一枚穿透左肋外侧,无极气功火候
不足,未能抗拒专破内家气功的飞虹镖,但也发挥了神奇功能,只向外滑出伤了肌肤,未能
传入内腑。
    同一瞬间,飞虹铁爪一声厉叫,银羽箭贯穿他的右胯骨上方,几乎毁了大枢穴,从腰背
透出飞跑了,人也失足跌倒惊叫着滚下房顶。
    也在同一瞬间,大和尚掌力已到,射向大和尚的两枚银羽箭,被掌劲阻了一阻,偏了准
头,“嗤嗤”两声厉吼,穿过碧眼青狮右侧僧袍,几乎射中。
    同时“轰轰隆”连声巨响,两根瓦椽被文昌登断,加上碧眼青狮的沉重身躯猛压,房顶
塌了一大堆。
    文昌感到凶猛无比的潜劲袭到,气血翻腾胸前如受千斤锤碰击,一阵昏迷袭到,人便跌
落房下。
    文昌被碧眼青狮大印掌所袭,感到一阵昏眩,肋下镖伤鲜血外涌,同时脚下一虚随同破
瓦断椽向下陷落。他为了逃镖和躲闪碧眼青狮的突袭,百忙中准备踩断屋椽由下面脱身,退
路已开出,但他已经受了伤,往下掉仍舍不得丢剑,强忍痛苦落地,瓦片木石打得他晕头转
向。
    瓦面上碧眼青狮吃了一惊,小小的银羽箭竟能穿透他的掌劲,更近身射透僧袍,这几乎
是不可能之事,他一声怒吼,身形上升,斜落在未塌垮的瓦面上,大吼道:“抓住那兔崽
子,剥他的皮……”
    银羽箭长四寸,三梭钢杆不受力,银羽也短小劲风可被三面锋口将劲道分散。箭顶三面
开锋,不但可锲入,且可切割,所以是破内家气功的歹毒玩意,文昌内力修为未臻化境,但
任督已通,足以济身于一流高手之林而有余,这两箭难怪使自认第一高手的碧眼青狮吃惊。
    房下黑暗,易受暗器袭击,碧眼青狮心中有顾忌,不敢贸然跟下追赶。
    文昌跌落房下,烟尘碎瓦纷落中,他神智倏清,咬紧牙关向黑暗中冲去,他了解自己已
落入陷井,生死难料,如果不能乘乱突围,这条命准被留在西北镖局,在生死关头中,求生
欲望使他体内产生了奇迹,忘了痛楚。似乎产生了无穷精力,在他的神意控制之中,助他寻
找生路,意能勇气蓬勃,全力觅路逃生。
    房下没有人,人都上了屋面和分散在房外,他左盘右折离开了现场,现场正有六名高手
在瓦烁堆中找他。
    到了房后,他不知道门在何处,蓦地一声轰然大震,一座木门被入踢倒了,寒风刮入。
    他闪在一边,眼看一名大汉抢入门中,刀前身后舞刀护身,向里冒险猛抢。
    外面比房内明了些,从里面向外瞅,看得真切。事急呀!为了保命,江湖规矩不值半文
钱。用不着计较了。他突然闪出,从大汉后面一剑狂挥,他不能让大汉出声叫喊,所以全力
猛挥,剑到头落,手臂一震之后,大汉的脑袋滚倒在地,无头尸身冲出丈外,“砰当”两声
刀落,人也碰在壁间一声未出便自了账。
    他急冲而出,另一名大汉刚抢上台阶,还没弄清是敌是友,他已倏起发难,身剑合一剑
到如穿鱼,贯入大汉胸口,大汉脱手坠剑,“啊”一声惨叫,接着被文昌一脚踢飞,抢入一
处天井内。
    连毙两人,他逐渐感到精力在消失中。两侧,黑影抄到,他吸入一口气,纵上了高墙,
手一触墙头,侧滚过墙。三枚飞刀两只手扔箭掠过他的上空,假使他直上墙,三刀两箭准要
了他的命。
    好了,这是封家的后面广场外侧,建筑材料堆积如山,前面有一度池塘,塘对面是果
林,塘的四周枯柳围绕,果林之外,便是栉比林立的民房宅,只消到了那,往民宅下一钻便
有救了。
    他沿塘左急掠,全力狂奔,可是,两侧黑影跳跃如飞紧赶不放,看样子,即是进入了果
林,也难穿林抵达民宅,势必被他们截住,因为他已感到虚脱,无法再支持了。
    人急生智,他终于有了主意。在进入果林的刹那问,他立即滚倒在地,滚到池塘旁,象
鱼鹰入水,悄然没入池塘中,冷冰冰在池水一漫,他又恢复了一成功,潜下水底认淮方向,
向相反的方向潜去。
    池城不大,约有七八亩大小,他一口气潜回岸,爬伏在池边,岸上不远处正是堆放木料
的地方。
    合该五行有救,在碧眼青狮领先赶到果林的同时,民宅附近有了变故。果林外侧有一堵
墙,墙没有林高,墙外是一条小街,恰好有一个笨贼在附近做案,不但没有得手,反被主人
无意中关闭在一间小房中,费了不少功夫,方破壁爬出外面,恰好碰上打五更的更夫,更夫
一看有人在破壁内爬出,便知是怎么回事了,打更的钱粮是由街坊分摊的,他们的职责除了
报时之外,也是提防户主防盗的人,在更夫经过该处的前后片刻,小偷强盗按规矩不该在这
期间做案。至于打杀更夫,那是最忌讳的事,因为更夫全都是些苦哈哈,混口饭吃,得来不
易,甚获江湖三教九流人士的同情,便成了江湖中不成文的规矩。
    更夫一看有小赋在他出现时做案,立即按规距站得远远地大叫:“拿贼!拿贼哪!
拿……”
    只喊拿,他自己是不动手的,喊喊而已,等户主们起身开门拿贼,贼不知已跑到何处去
了。黑夜中街上鬼影俱无,别无消息,更夫的大嗓门一叫,声音极宏亮。不久附近三五十户
人家,出来不少持棍带捧的男人,叫喊声雷动,吵闹不休。
    碧眼青狮上了墙,愣住了,街上灯笼火把照耀,入声皆沸,他想不通,对方挨了致命一
掌,怎能逃出园外?
    接着,接二连三上来了七八条好汉,人群中有人发现墙上有人,大叫道:“瞧,贼在墙
上,天!十几个,快,鸣锣报官,鸣锣……”
    神枪杨虎站在碧眼青狮的右首,跺脚道:“便宜了这王八蛋,我好恨!”
    他无法再追,只好乖乖地退去,碧眼青狮也知追不上,也不愿替西北镖局我麻烦,咬牙
切齿地去了。
    天将明了,西北镖局的大厅中,灯火通明,桌上摆了拾来的银羽箭三枚,所有的人全在
研究箭的主人是谁。
    飞虹铁爪伤势很重,未能参加,只派人传说,今晚来的人极象白天闹事的蔡文昌,由发
射暗器时那一声“打”他断定是白天给了他一飞刀的蔡文昌无疑。
    文昌伏在水边,脑中的昏眩感越来越浓,无极气功没法在短期间消除胸口叫掌风所加的
痛楚,镖伤侵在水中,不仅十分痛苦,如不早治,可能要恶化。
    他不能在这等死,天明后便无法脱身了,他必须利用这不算长的时间内设法自救,非离
开此地不可,遥远传来的更鼓声,令他焦燥不安,时间不多了。
    他用目搜索四周,证实没有人在附近,便爬出池塘,挣扎着藏入木料堆中。
    运木料的小径通向果林,那里定然有通小街的门,可是那边人声嘈杂,走不得。右面是
西北镖局,走不得,左面是施大人的后园宅中的人全让西北镖局的厉叫声所惊起,灯火通
明,人影幢幢,走不得。事实上,他也无力翻过两面的高墙。
    唯一可走的路,是从吸血鬼的宅院脱身。封宅窗小门牢的,里面灯光不太明,正好脱
身。他利用木石堆掩身,忍痛向封宅的后院门走去。
    怪!后院门没有关,他在五丈外便发现了这奇异的情景,反常的事反而令他依然而惊。
    他伏在一堆青砖旁,愣在那里。走?还是不走?他难以委决,是吉,是凶他无法断定。
    久久,他还未决定行止,昏眩和疼痛之感越来越强烈,几至难忍的地步,五更三点到了
鼓楼已传出震耳的钟声,幸而是初春,不然天空已现光了。
    在他将要决定的瞬间,奇迹出现了。
    院门里人影乍现,一个幽灵似的身影出现在门中,是个穿白裙的女人,在院门略一停
顿,缓缓走出了院门,逐渐接近了砖堆。
    他眼前已现模糊之象,并未看清是何许人,只看到一个模糊白影逐渐接近,本能地吃力
地将手中的长剑,假使己让对方发现,他要全力一拼。
    “罢了,想不到我今晚溅血在此。”他想。
    白影越来越近,他吃力地睁眼看清对方,但仍然看不清,昏眩感无情地袭着他,目力已
消失了大半。
    白影到了丈内,忽然掀起裙子跪倒。
    是施姑娘玉英,这位善良的小姑娘,文昌不听她的劝告,她芳心涌起了难以形容的哀
伤,眼看一个青年有为的青年硬往虎口里闯,她难受已极。
    文昌闯入她的香闺,她惊奇万分,但文昌的英俊面貌,和他保证不伤害她的诺言,却令
她安静下来,她相信文昌不是穷凶恶极之徒,她对他的所为深为怜惜,也有些怜他,文昌临
行时的忠诚祝福,更让她心情为动。
    她是个不知道世道险恶,不知人心难测的闺阁千金。—个善良而不知世间罪恶的无知
女。在长安酒肆,她第一次见过盗贼,这位盗贼便是文昌,并不如想象中的可怕,盗贼哩!
香闺再见,她平静下来了!她相信世间的人都是善良的,盗贼决非万恶不赦之徒,大概是让
环境所迫失身为盗,假使有人援手,心定可以感化他使他重新做人,她的想法太天真,太幼
稚,所以慨然将首饰盒交出,她要救救文昌这位并不可怕的盗贼重新做人。
    岂知文昌不接受她的拯救,竟然不要他的首饰盒,她开始怀疑了,这个强盗奇特的行
径,超出她想象中的常情之外,太不可思议了。
    在迷惑中,她心中涌起强烈的希望,希望文昌能化险为夷,这种有血性的强盗委实不该
让杀死的。
    在希望中,她开始回忆文昌的音容笑貌,她开始幕想文昌的一语一动,因此一来,她的
脑海中开始映印了文昌的影子,她开始焦急,替文昌担上了心。
    隔壁不时传来一声惨叫,屋中人全惊醒了一个个吓得在被子里蒙头打颤,邻房中有她的
一个贴身侍女小菊,吓得不住叫妈。
    她不知从那儿来的勇气,奔出花厅,靠壁向不远处注视,浑身颤抖,汗出如雨,却不想
离开,心中不住替文昌祷苍庇护。
    她看不清激斗中的人,只看到闪闪刀光,直至人声已寂,她方颤抖虚弱地回房。
    她无法安眠,闭上眼便生幻象。文昌英俊而冷傲的身影从云天深处冉冉而降,出现在她
的眼前,突地文昌的脸变化,浑身都是血,正向她祝福告别。
    文昌是她一生中,第一个闯入香闺的男人。但文昌的出现,是那么富于刺激性,她怎能
轻易忘怀?她不由自主地对文昌产生了深刻的印象,对他付出了同情、怜悯和关怀。总之,
文昌是一个让人一见便难以忘怀的人。
    她在房中呆不住,不由自主地下了楼,在后院门等了许久,开了院门,痴痴地了望早先
入群追赶的方向,遥望云天不住为文昌祝祷。
    她站了许久,竟然移步走近砖堆,诚意正心地缓缓跪下,口中喃喃地低声祷道:“苍天
哪!庇佑他,庇佑那不幸沦入魔障的蔡……”
    突地,她的血几乎让惊得凝住了,一个黑影正挺着明光光的长剑,浑身水淋淋,从砖堆
下升起,踉跄两步便到了她面前。
    她惊得以手背掩住樱口,想大叫,但叫不出声,剑已指近她的胸前,她连站起来的力量
都没有了。
    “带我出……出前街,不……不然我要杀……杀你,不……不许叫嚷。”黑影吃力地说
话了。
    她记忆力不错,低叫道:“天!你……你是蔡……蔡壮土。”
    文昌吃了一惊,神智一震,摇了摇头站稳,剑头在姑娘眼前乱晃,假使失手便坏了。他
吸入一口气,问:“你……你是谁?你认……识我……蔡……”
    姑娘退后些,缓缓站起急急低声叫:“我是施玉英,你……你受伤了,你需要帮助,
快,随我……”
    听说是施玉英,文昌心神一懈,惭愧自疚的情愫涌上心头,头脑一阵昏眩,晃晃欲倒。
    姑娘从旁绕近,避开他的剑尖,不顾男女之嫌,一把挽住他急道:“蔡壮士,先到房内
再说,我扶你。”
    幸亏她不是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倒还有力气扶他,伸手去摘他的剑,道:“剑给我,
我替你归鞘。”
    他手上一紧,还要挣扎,姑娘又道:“放手啊!用不着剑了。”
    剑是摘下了,但文昌身上没有剑鞘,她只好一手持剑一手扶着文昌进了院门。
    各处房中有灯火,透窗而出,但房内的人仍躲在被内不敢出来,有了光,文昌精神一
震,恢复了些许精力与神智,在姑娘的搀扶下,居然上了楼。
    姑娘不敢惊动旁人,大胆地将文昌扶回她的香闺内,顾不得文昌身上水淋淋,把他往床
上放。
    油灯挑明,文昌看清了自己身在何地,挣扎道:“不!送我出去,施姑娘,你冒的风险
太大了。”
    玉英将她扶住,着急地道:“天!你怎么能走?大门与西北镖局相邻,怎能走?请放
心,我这里不会有人进来。
    文昌略一思索,叹口气道:“一再打扰你,我心难安,请给我些茶水……”他心中一
动,想起了夺来的九转玄丹道:“我的双手已不灵活,劳驾你替我将怀中的革囊取出。”
    她替他取出百宝囊,在暖炉中倒了一杯茶水放在他手边,扶持他吞下一颗九转玄丹,
道:“你稍等会,我找人帮你换衣。”
    “不!不必,千万不可叫外人……”
    “别怕,我一个人力不从心,我的侍女小菊不是外人,不会泄漏的。”
    文昌是被大印掌的掌风所震伤,并非被掌接触,胸部和胸腹之间,藏在胸毛下的肌肤出
现淤血与浮肿,内腹也被波及,吞下九转玄丹,他默默地勉强行功凝聚真气,用上了真气疗
伤术,任由主仆两人搬弄他的身躯。
    小菊是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听说文昌是从西北镖局逃出的人,倒未被吓傻,两个未经世
事的少女侍候一个陌生大男子,也真亏了他们。
    文昌已不再顾忌,静心在香闺内养伤,一住三天,施若葵这几天里里外外忙,忙着收拾
返乡的行装,忙得忘了女儿的起居,并没发现爱女房中藏了个大男人,如果叫他发现,事情
可能闹大了,因为他是个固执的人。
    西安府城中,却闹了个风雨满城。
    这是文昌在香闺养伤的第三天午后,长药坊八仰庵附近长安酒肆的二楼,酒客如云,快
满座了。
    这是初春的好天气,残冬已逝,天空出现了冷藏已久的春阳,光华普照,为人间带来了
春的气息。
    炼狱谷的领队首脑无双剑彭春风,另一位出类拔萃的高手是红砂掌富吉安,和手下十余
名高手占了两桌。他们极少在江湖露面,认识他们的人不多,尽管两人象貌不凡,但衣着华
丽都不象是个武林人,并未引人注意。
    他们的左首座头上,是三个俊美绝伦,身披貂裘的少年书生,眉目如画,显得询询温文
而潇洒出群,那是方小娟主婢,三个人谈笑自若在低斟浅酌,她们改穿了男装,在楼上近百
名食客中,如同鹤立鸡群般的突出而抢眼。
    再往左首,是八名豹头环眼,粗胳膊大拳头,身穿劲装外披老羊皮外襟的大汉,刚叫上
酒菜,便开始各灌三杯,然后放声大笑,用洪亮粗豪的声音交谈,声震房瓦。
    主座上站起一个左耳根有一颗黑毛大痣的大汉,双手按缘,乾笑了一声,吞了一口吐
沫,拉开大喉咙道:“诸位老弟台不远千里而来,光临敝地,兄弟深感荣幸。只是,这几天
敝处出了一些不算小的小事,忙得不可开交,未能陪着诸位老弟畅游敝地,万分抱歉。兄弟
本应替诸位引见敝地的一些前辈师攀攀交情,可是诸位老弟来的很不巧,目下本城的朋友,
全都应杨镖局主之请办事,日夕奔忙,在家的时候不多,所以还得委屈诸位五天,等风波平
息之后,兄弟方有闲尽地主之谊,怠慢之处,希诸位老弟包涵。好在都是知交好友,幸勿见
责。来!敬诸位一杯水酒,聊致歉意。”
    众人干了杯,毛病大汉坐下了。左上首一个有类有刀疤的凶猛大汉,翻着怪眼吧咖着鲶
鱼嘴,问:“天方兄,听口气难道贵府有麻烦?假使用得着咱们兄弟,一句话,请盼咐。水
里火里,冲咱们之间的交情,没话说,去定了。与吾兄分忧,义不容辞。”
    毛痣大汉摇头淡淡一笑:“其实并非兄弟的事,只是为了江湖道义跑跑腿而已。哦,对
了,诸位行道江湖,天涯闯荡,不但交游广,见闻之渊博自不待言,正有事想劳驾诸位老弟
台。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惜兄弟无能,未能替朋友分忧。喏!请诸位瞧瞧这玩意,看武
林中有谁使用过的?”
    他在怀中掏出一枚四寸俊银羽箭,让众人传视。七个人一个个摇头,表示不知。
    刀疤大汉又将箭反覆打量,一面钻道:“箭小而沉手,三梭吹毛可断,箭尖刺割皆可,
打造之精巧,已至无暇之境,厉害。不但准头稳定,而且可破内家气功,三流朋友如果手眼
心法到家,足以对付一流高手。天方兄,使用的人,绝非无名之辈,但小弟惭愧,从没听说
过使用这玩意的高人。”
    毛德大汉收回银羽箭,插在桌上,轻轻一扔,便入木近寸,锋尖竟透过桌面,道:“正
相反,箭主人是个初出江湖的小晚辈,却在本城闹个乌烟瘴气。”
    “人呢?”
    “可能死了。”
    “死了?那么还追究什么?”刀疤大汉问。
    “追究这人的师门,他人虽可能死了,但正主儿不愿放过,要找他的师门。”
    “天方兄,这不是过分了么?”刀疤大汉不以为然地问。
    “确是有点过分,但他闯的祸也大了些。”
    “这人是谁?正主儿又是谁?”
    “这人叫蔡文昌,外号是亡命客,正主儿是西北镖局杨局主父子……”
    方小娟一群炼狱谷的人,全都心中暗惊,天!蔡文昌竟死了?方小娟脸色一变,心中叫
苦道:糟了日后我如何向小弟交代?
    刀疤大汉撇了撇鲶鱼嘴,抢着道:“神枪杨局主难道会做出查根掘底的事?他配?”
    毛病天方兄摇头苦笑道,“杨局主不配,但碧眼青狮巴隆活佛却有此资格。”
    “天!巴隆活佛?那蔡文昌竟然敢……”
    “老弟,请听我说。这位亡命客是三天前到达本府的,第一天早上便在这座酒楼做案,
偷走本府财主吸血鬼封三爷四颗大珍珠和一锭黄金,午间和两个同伴大闹西北镖局,稍后在
城外抢劫右参政厉大人的公子,劫走大批金珠首饰,折辱大方禅师的弟子玉面虎颜如玉。当
夜侵入西北镖局击毙五名高手镖师,箭伤少局主飞虹铁爪。这家伙打了巴隆活佛两箭,劳而
无功,他也挨了飞虹铁爪一枝飞虹镖,再被巴隆活佛一记大印掌,从瓦面击坠屋下,可是,
他仍能单人只剑突出重围,溜之大吉。”
    “天!这人有如此了得?既然溜之大吉,怎又知他死了?”
    “老弟,被大印掌击中的人,如无密宗的独门解药,活得了?一镖一掌,既使能逃走三
五里外,必定死于沟渠,决难幸免哪!”
    “尸首找到了么?”
    “没找到,可能被他的同伴带走了,以常情论,咱们不能以生见人死见尸来决断死活,
起初,少局主认为可能是炼狱谷的人,但炼狱谷的人从不使用暗器,所以巴隆活佛认定不是
炼狱谷的人,但有机会时要找炼狱谷的三名少女的气。还有,这位死鬼亡命客,竟然是黑旗
令主必欲得之而甘心的人,原因不明。黑旗令主得到消息,还惋惜不已哩!老弟,想想看,
追究师门的事,并非……”
    蓦地,他住口不说,扭头向走近的书生连翻怪眼。
    那是方小娟三个假书生,她愈听愈心惊,脸色变了,黛眉带煞,凤目含威、率两待女走
近毛病大汉身侧。
    八个大汉呆住了,看俏书生娇滴滴的纨绔子弟,怎敢沉下面脸豪无顾忌地走近八名凶悍
的江湖人?那饱含挑衅性的神情古怪,太不可思议,难怪令他们发呆。
    “咦!小哥儿,你……有事么?”毛痣大汉惊讶问。
    方小娟顿首淡淡一笑,道:“正是,小可有事打扰兄台的酒兴。”
    “有何见教?”
    “小可乃是寻找巴隆活佛的人,三天中毫无音讯,兄台能否将巴隆活佛的行踪见告?”
    毛痣大汉一怔,却不由自主地道:“巴隆活佛已经在两天前启程往汉中府办事,何时重
返本府却无可奉告,小哥儿……”
    “兄台刚才所说蔡文昌的事,是真的么?”
    毛痣大汉被方小娟的奇异表情和风采所镇,竟然不由自主一一吐实,怪事,他道:“在
下受杨镖局主所托,持箭寻找线索,岂能不真?小兄弟的言谈举止,令在……”
    方小娟已无心往下听,抢着道:“银羽三棱箭请让小可一观,小可也许可以告知兄弟一
些线索。”
    不等对方肯不肯,伸出纤巧晶莹的食中二指,夹住箭杆轻轻上提,银羽箭已到手。
    八名大汉大吃一惊,同声惊讶,全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死死盯住象个大姑娘的方小娟不住
咋舌。
    银羽箭入木寸余,已经穿透桌面,箭锋差有三面倒锋钩,拔出来不是易事。但他们眼没
花,明明看到姑娘用两个几乎一触即碎断溶化的这种指,轻轻地若无其事地夹离了桌面。按
理,假使用力拔,食桌必定随箭上升,太用劲还可能掀翻桌面。事实上他们并未发觉食桌有
任何波动,这一手漂亮的手法和劲道,把八名江湖南手惊得目定口呆。
    方小娟略一审视,信手给左面的小兰向众人道:“在未证实此箭确为蔡文昌所有之前幸
勿凭空臆测,以免误人误己,银羽箭小可留下了,免得在江湖引起纠纷。”
    “什么?你……”毛痣大汉讶然大叫。
    “小可留下了。”小娟泰然地答。
    “岂有此理?你……”
    “相烦兄台转告杨局主,说在曲林小酌出现的炼狱谷方小娟,再次向他提出警告,向蔡
文昌挑战,他将永远后悔。”
    毛痣大汉脸色大变,张口结舌地问“尊……尊驾是……”
    “方小娟乃是大姐,不必多问了。”
    刀疤大汉踢椅站出,大声叫:“有何为证?”
    另一桌上红沙掌呵呵一笑,站起走近伸出右手,手掌原是淡红色,突然逐渐变成火红,
似乎涨大了许多,将掌照了照,笑道:“老朽可以证明这位公子爷。”
    八大汉打一冷战,毛病大汉脱口惊叫:“天!前辈是……是红沙掌富……”
    “老朽富吉安。老了,久未重履江湖,老弟仍然认得老朽,难得。”
    当年一笔勾魂方回在未改外号为不寻客之前,红沙掌富吉安与无双剑彭春风,都是不寻
客的得力臂膀,功力超类拔俗,艺业深不可测,江湖朋友畏之如虎,大名鼎鼎,看了他那只
可击碎石碑着体必死的红沙掌,便知绝不是冒名顶替的冒牌货。有他出现,不消说,炼狱谷
的人确是到了西安府城,林曲小酌的方小娟用不着再求证了。
    毛痣大汉抱拳行礼,额上冒汗,惶恐地道:“晚辈无状,前辈海涵。”
    红沙掌收回大手,含笑转身道:“打扰诸位酒兴,恕罪恕罪,老朽告辞。
    毛痣大汉向方小娟拱拱手,道:“少谷主休责,幸勿见罪。小可告辞,告辞……”话未
完,向七名同伴招手仓惶走了。
    方小娟向红沙掌低声道:“富叔,到汉中府。贼秃果然神出鬼没,追踪不易。”
    “何时启程?红沙掌低声问。
    “明天。”
    当天午问,黑铁塔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入西北镖局,击毙三名镖师,伤了不少人,
逃之天天。
    城东郊,怪丐冯韬与狂乞朗夏田,与黑旗令主的十余名爪牙生死相拼,击毙四名便脱身
远走。
    黑魅谷真出现在城南部,与七幻道再次交手,激斗百招,最后因观众太多而半途散去。
    虬髯客在城中乱闯,找遍了各处客店,查问蔡文昌的行踪,一无所得,最后和一群武当
俗家弟子在慈恩寺附近狠斗,非我人妖及时出现,不但吓走了虬髯客,而且无意中救了武当
的俗家门人,因为激斗散后不久,黑魅谷真赶来找武当门人讨取秋山烟雨图。
    风风雨雨,文昌却不受风雨的侵扰,他在香闺内享福,在施姑娘的加意照料下逐渐恢复
健康。
    他挨了一镖一掌,假使没有九转玄丹,虽用上了真气疗伤术,十天半月也休想痊愈下床。
    一早,施姑娘和小菊悄悄地溜入房中,将他从练功后的空灵之境中拉回现实。
    小菊送来了洗漱物品,施姑娘则将一个炽红的小炉搁上小几,炉上的瓦罐里,是他们早
上饮料参茶,她轻手轻脚象一个飘浮的仙女,举动是那么细致轻柔,将一壶开水放入精工制
造的保暖盆中,再去整理床头放着的杂物。
    文昌倚在锦衾堆成的床头靠垫上养神,两位姑娘以为他睡着了,其实他醒着,正用一丝
目光注视着她们。房中寂静,她们的举动轻柔极了,似乎深怕惊扰了他。
    他心潮激动,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情绪,象浪潮般向他冲击,蓦地,他感到眼角有温热
的液体爬下脸边,一串串地,静静地往下流。
    这一生中,他从没有今晨这般软弱,这一生中,他享受到这种被人所爱的特殊感觉,也
许在他三岁之前曾经有这种幸福的享受,但他已经忘记了。
    三天来,她们服待他,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对他付出了太多的关怀与真诚圣洁的感情。
事实上,他是个恶徒,一个可怕的陌生人,她们却以亲切的真诚热爱来对待他。这种爱,不
掺任何虚假;这种爱,绝非儿女之爱,而是一种超乎一切,近乎圣灵的爱,他似乎在冥冥中
感到,她们是上天派遣来照顾他的使者,而不是人间尘世鬼蜮世道的凡人,他们不但用神责
来抚平他外在的创伤,更用了圣洁的情愫涤清他内在一切创疤与痛苦。
    小菊悄悄地退回,掩上了房门。
    他偷偷地拭掉眼角感恩的泪水,一面运气以安抚激动的情绪。
    窗户很小,光线不足,只有床头妆台—盏银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茫。
    她轻柔地走近床前,用几乎他难觉的手法,替他用被角掩好他露在外面的双肩,他清晰
地看到她脸上挂着天使般的笑容,嗅到她体内散发出来阵阵幽香。他感动得真想大哭一场,
但他不能。
    她掖好被角,轻摇螓首,耳坠儿轻晃,低低地喃喃自语:“睡得好甜啊!如果房中没有
火炉,会冻坏他的。”
    那口吻,象一个小母亲!他想蹦,却又不能动弹,眼中一阵热,他必须用意志控制即将
夺眶而出的泪水。
    她在床边绣墩上坐下,取出她为文昌缝制的一件深蓝色劲装,他的银紫色衣衫,不但肋
肩破了,胸前两襟已被大印掌的裂石开碑劲道震碎了,她必须替他另做一身新衣。这几天
来,她日夜赶制,已快完工了。
    灯火照在她清丽超尘的晶莹秀脸上,脸上泛着恬静的圣洁的笑容,一针一针地细缝,是
那么专心,是那么安详。
    文昌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对面挂在壁间的观音大士象上,似乎,人和象都幻出一种
奇异的光辉,不久他突地坐起,一把握住她的掌背,将脸伏在她的纤掌上。她吃了一惊,轻
叫:“蔡壮士,你……”她感到掌心潮温,说不下去了。
    “施姑娘,我……我不知该说什么,但请记住,蔡文昌有生之年,将永记小住四日的情
景。”他颤声说。
    她赶忙取过床头的狐裘替他披上,温柔地道:“蔡壮士,不必放在心上,天色还早,你
还是躺会儿再说,洗漱的物品用火暖着,等会儿还不致冷却,听话啊!不要胡思乱想。是我
不好,是我吵醒你了。”
    轻按他的肩膀,强他躺下,掖好衾被,然后坐下柔声问:“伤口还痛么?”
    “不痛,谢谢你的关心。”
    “今天我叫周妈替你炖一只全鸡,周妈嘀咕了好半天,说是姑娘家吃得多,不是好兆
头,坚持只留汤和一只鸡腿,说了许多好话才哄信了她哩!哦!我真不象个听话的乖女儿了
竟然说谎哩!”她羞怯地一笑,羞怯中有得意,得意中又透出些儿顽皮。
    “哦?施姑娘,能告诉我一些府上的情形么?”
    她掀起红艳艳的嘴儿,道:“你不告诉我,我也不说。”
    “我是个孤儿,了然一身,无从说起,也没有可说的:“
    她轻摇螓首幽幽一叹,默然地道;“你的天份极高,英伟过人,该找个安身立命之
处……”
    “请别往下说,求求你。”他痛苦地叫。
    她伸手轻按他的肩膀,歉然地道:“哦!原谅我,我不该在你心情不好时说这些话,其
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我爹爹十七岁中举,正德十五年京中二榜进士,外放江西广信府玉山县
知县,宦海浮沉州四年,由七品升至三品,公而忘家,两袖清风,三十三岁方娶我母
亲……”她突然咽住了,泪下两行。
    文昌坐起,送过一条罗帕,柔声道:“我抱歉,如果姑娘……”
    姑娘接过罗巾,拭掉泪水苦笑道:“没什么,我只是为爹娘难受而已,去年,京中传下
圣旨,说爹爹不该勾结按察使,擅自上本诬参秦王府的中官奸利枉法,着予革职候命查办,
其实,一方面是现任右参政厉春水在秦王府活动的结果,一方面是秦王怪我爹多事,不该管
他的奴才。总算布政使大人一力成全,一再上奏申雪,才算落了个免究回乡的好下场。可
怜!我母亲就在等待圣旨查办的焦急时日里,丢下我和出生满月不久的小弟弟,撒手归
天。”她泣不成声地伸手挽起身边秀发,露出肩膀一朵白孝花。
    她这一番诉说,触起文昌自幼失怙恃的哀伤,突然拥她入怀,陪他无音饮泣泪流满襟。
    姑娘许久方平静下来,又道:“爹已看破世情,早些日子便打算返回城都故乡终老园
林,我家薄有田产,足以安居。爹心中不以丢官为憾,却以未能将秦王府几个可恶中官参倒
为民除害而不安,耿耿于心,前些日子,厉家派人上门要以一百两黄金买我的宅院,爹不
肯,但一天必有三五群官兵和豪奴上门找麻烦,声言将以惨烈手段报复。爹为了家中老幼的
安全,也无处投靠,只好忍痛搬出,将宅院奉送与厉家。过几天使可以启程返乡,初春里蜀
中栈道不好走,但爹又不能在府城久留,此行吉凶难料,唉!真是生死由命!人力不可回
天!”
    文昌默默地躺回床上,眼前幻出奇异的形影。起初是观音大士的象,脸上呈现圣洁和悲
天悯人的笑容,头部出现一圈耀目的荣光。渐渐地象变了,变成施姑娘,她正以天真无邪的
笑容凝视着他。蓦地,映象消失了,出现了一个恶魔般的入形,有八分象尖嘴猥琐的厉家少
爷。
    他张开虎目,一切幻象消失了,他坐起脱口切齿叫:“你非死不可!”
    他的叫声来得突然,把姑娘吓得失手将女红跌落地面,她按下他,无比关怀地问:“你
怎么了?安静些,你定热心中烦恼,不必胡思乱想了。哦!先吃些参汤。”她取过参汤凑到
口边、黛眉深锁,忧形于色。
    文昌接过一口喝干,平静地道:“施姑娘,吉人天相,我虔诚地祝福你。”
    “我也祝福你,祝你早日痊感。”她见文昌语音清晰并无昏神之象。大为宽心,无邪的
笑容重现。
    夜来了,新日已落下西山,寒风凛冽,但天空星光闪烁,难得的寒冷凄清之夜。
    三更初的更鼓响起,房门响起轻叩声,那是两位姑娘在夜间最后一次前来探问病情的时
刻。
    没有回声,文昌今夜似乎入睡的早。
    叩门声响了三次,房门终于悄然推开了。轻轻的脚步踏入房间。
    房中银灯高挑,但没有文目的身影,床上也没有他,挂着的剑不见了。衣靴全没有了。
妆台上,搁着一张洁白薛涛笺,上面有字。文房四宝排列得整整齐齐。砚台水迹未干。但已
洗掉了墨迹,留字的人是经过细心安排了的。
    姑娘惊叫一声:奔到妆台拾起薛涛笺,就灯光下细看。笺上写了工整的行书她念道:
“给敬爱的善良小姑娘……天!他……他走了。”
    小菊走近,急问:“他写了些什么?”
    姑娘定下种,往下念:“文昌身受鸿思,没齿不志,容后图报,祝福你”。
    她在灯下折好留笺,在观音大士的象前虔诚地跪下。
    右参政厉大人将施宅弄到手,心满意足,两天前已经将家小从樊川迁入新房,保镖教师
爷玉面虎也来了。
    楼上灯火渐息,只有近花园的旧斋有灯光,尖嘴突眼腮上无肉的厉大人,正与两名家丁
在内巡视,不住捻着领下一缕灰色的山羊胡,得意地逐橱巡视他做官多年所获的珠宝古玩。
整座旧斋已经变了样,书少,珠宝古玩却多。成了藏宝库了。
    府中有派定的执役下人,有他花钱买来的奴婢,现有以重金礼聘而来的护院教师爷,但
他们住在左右的偏室内,只有两名守夜不住左右巡视。
    两名守夜脚跟脚,不提灯笼,刀隐肋后,前后相距五六丈,正从右侧走前绕至后花园。
    文昌伏在一株树叉,等两名守夜通过后,飘掠而下,一掌劈向第二名的耳根,人应手而
倒。
    第一名巡守听到后面有响声,单刀一顺,倏然转身。转得好,一把明晃晃的剑尖,已经
点在他的胸口上,眼前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低沉而清晰的喝声入耳!
    “老兄,不叫,死不了,叫,你的命我买下了。
    “……你……”守夜人冷汗直流,恐怖地问,手上的刀还未完全担实,半举着不敢乱动。
    “老兄,厉大人目下何在?”
    守夜人用手向远处的大楼指了指,道:“二楼书房,还没睡,就是有灯火的那一间,快
还房了”。
    “转身!”
    “饶……”
    “放心,决不杀你。”
    守夜人浑身颤抖,恐怖地转身。“扑”一声闷响,左耳门挨了一击,倒了。
    文昌将人拖至树下,解他们的礼带捆了手脚嘴,按在树上绑牢,藏了两把单刀,向大树
掩去。看看四周并无暗椿,便飞跃而上,一点外档,闪在廊内侧一扇长窗下。
    厉大人和两名健仆到了一座壁橱下,伸手摸娑一座精工雕嵌的龙云雷纹小金鼎。这种金
鼎,是香犹鼎一种,只能搁在客庭擦香之用。他就灯火下细看手指头,看到手指上有些许尘
埃,沉下脸叫:“传张福,这赖狗可恶,金鼎根本没加以擦拭。”
    “是!老爷,小的立即将张福传来。”一名健仆躬身答。将手中银灯置好,急步疾超书
房门。
    门不等他拉,悄然而开,三名蒙面人一闪而入,手中宝剑闪闪生光。健仆大惊失色,狂
叫道:“老爷……啊……”一把长剑已贯入他的咽喉,叫不出来了,凄厉的叫声只在喉中梗
塞。
    “谁都不许声张,不然他得死。”为首的蒙面人低喝,露出外面的一双大眼寒芒冷厉,
一闪即至,剑尖已指向厉大人的眉心,剑尖上的冷电,把厉大人的眼睛吓得几乎要突出眶
外,浑身发冷。
    “你……你是……是……”
    “闭嘴!等会儿你便会知道了。”蒙面人冷叱,然后向两名同伴挥手。
    一名蒙面人上前将一团破布强塞入厉大人的口中,绑了双手,低叱道:“乖乖跟我来,
希望你不要我把你当死狗般拖着走。
    另一名蒙面人走到惊呆了的健仆身后,一掌劈下,应掌倒地。再一手一个将两名健仆塞
在一个大箱内,着手去橱架上抓宝玩。为首蒙面人收了剑,道:“且慢!等会儿再来搬,要
等颜师父过目。李老弟,你去通知瑞成兄,五更初备好车马,五更三点出府走南门。目下时
光足够,叫他们找快活去,注意的是,许玩不许带,玩后灭口。”
    楼上共有四间大庭、廊柱林立,内庭在楼后,两人押着厉大人疾趋内庭,所经处不论是
庭房走道,皆可看到一些蒙面人在活动,不时传来两声妇女的咿晤声,大概是被人捂住嘴,
叫不出声来。
    内庭灯火大明,八名蒙面大汉杖刃屹立,中间坐了七名妇女,一个个衣裙凌落,酥胸半
露,玉腿隐现,花容失色,在地上不住抖索。
    “先吊他起来。”为首蒙面人指着厉大人沉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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