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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起程
    ◆二◆
     
    我回到家里时,都不知是几点了。只见门栋入口处已经一列摆了三个大花圈。家里人满
满荡荡的。客厅的五屉柜上已铺上了白布,妈妈的最小的小表妹和妹夫在布置灵台,他们挂
遗像、装供果,写挽联。弟弟的朋友同事这里那里围着说话,商量着明天的事。地上已经有
几床包装精美的毛毯、棉被,里面写着艾妈妈或唐老夫人千古,下署送礼人的名字。后来,
爸爸说,里面还有他们送的丧仪,装在信封里,大约共有几千元。我记得,以前大家都穷的
时候,主要是送被面的。那些办丧事的家里,挂了许多线绨的被面。
     
    我的小小姨,因为比我还小,我一直就叫她小名的,他们夫妇,我叫他们小妹和远汉,
他们家刚办了我老外婆--就是妈妈的老姨奶奶的丧事。老外婆活到了九十来岁,就在家里
老去。那天,正是妈妈进医院的一天。妈妈和老外婆感情很好,每年都要给老外婆送生日礼
物,去年春节,老爸老妈还去老外婆家打麻将。老外婆已经坐不住了,主要是和我的六外
公、六外婆打。老外婆在的时候,我妈妈的家族是六代同堂,所以大家聚在一起,就吃湖南
菜,品评东安鸡。麻将哗哗响起,我就想起一只英文歌:过去的好日子。天气冷,老人们手
脚蜷缩,不断有人招呼吃喝、调整取暖器,大家都是既高兴又力不从心的样子。
     
    在我的印象中,我的母亲和老外婆,本性上都是传统的旧式妇女。虽然妈妈一直上班,
就像解放后大多数妇女一样,但在我的印象中,她既不喜欢上班,也不问政治。是不求进
步,中间偏落后的群众一类。妈妈喜欢家里的生活,喜欢自己的一家人,还有自己的亲戚
们。妈妈尤其喜欢做那些旧式妇女的活,诸如缝纫编织烹饪。可她自幼跟外祖父长大,外公
戎马倥偬,把她送到自己军校的老师蒋百里校长家中照顾,让她上到大学,并不曾作什么家
务。解放了,妈妈也随大流参加工作。发了钱,她忍不住就要买花布、买好看的毛线,毛衣
还没织出来,月底就过不去了,没有生活费了。妈妈和爸爸就争辩不休,论题是究竟应该如
何管家,由谁来管。妈妈老老实实上了二十几年班,退休工资是人民币三十八元,行政二十
三级。当年是如何的温了不能饱、饱了不能温,过来人可想而知。生活教会妈妈接受了爸爸
的原则,吃饱放在第一位。有许多年,妈妈没穿过象样的衣裳。记得当年有一种不要布票的
软布,黄和黑的格子,绵绸不像绵绸,化纤不像化纤,一洗就照着一寸飞快的缩小,我当新
衣服穿了一季,然后买了一袋黑蓝的染料在锅里煮,把衣服煮熟了给弟弟穿。弟弟穿了不要
了,然后是妈妈穿。那衣服,拉不直、拽不平,黑道蓝道深一块浅一块,现在给人当抹布也
没有人要,当年全国的老百姓谁又不是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我其实一直也没有搞懂,我
妈妈是如何接受了这样贫穷的生活,她出身富贵之家,穿过绫罗绸缎,戴过珠宝首饰,出门
不仅有车,连坐飞机都是免费,因为她嫁的第一位夫君是空军教官。总之,妈妈像最普通的
老百姓那样渡过她解放后的工作生涯,而她无比羡慕的就是别人家的主妇会持家,一点点钱
养活一大家人。文革中爸爸是历史加现行反革命,妈妈被调到公园看大门,每天妈妈扛一把
大扫帚,扫地,收门票。还有一段时间,妈妈每天要扫完屈原纪念馆--这个馆变成红卫
楼,里面陈列的不再是文物字画,而是伟大领袖和小将的图片;妈妈再走到湖的另一头去扫
几层高、楼梯弯弯绕的行吟阁--这个阁当然也改成了红卫、革命之类的阁。妈妈干这些活
都无甚所谓,好象她从来就是这样生活,随大流吧,既然当时时兴的就是扫大街,扫厕所,
扫公园岂不是最愉快的扫地场所。再后来,妈妈就到了五七连,五七连是什么东西,现在的
人要查文革辞典才搞得明白,妈妈当时就是去干纯粹的体力劳动,在苗圃拔草种树。塞翁失
马,焉知非福,妈妈在这里交了后半生最好的朋友,是不折不扣的劳动妇女,纳鞋底、种
菜,腌干萝卜,无所不会,养家糊口,独立谋生,丈夫死了一个人拉扯一大群孩子。妈妈于
五七连退休,终于还原了她家庭主妇的本色,时值七十年代之初,妈妈接手做饭,一日三
餐,还有纳鞋底,腌胡萝卜,泡白萝卜。从此上医院看病自由自在,不必看领导脸色。
     
    近十多年,妈妈给我写的信越来越简单,基本上都是平台上的花又开了几朵,包馄饨里
面要放葱,我没有害病,每天看小说等等。我们长大了,妈妈变成了小孩,大家对妈妈都是
瞎三话四,报喜不报忧的。弟妹回到家中,总是给妈妈带零食,葡萄干、话梅、包装好看的
新鲜东西,两个人一起吃。弟弟的朋友,也都知道帮弟弟担待。弟弟去为公司奔命的时候,
他们会来帮着换煤气,也会开车带老人去散心。他们叫老爷子老太太出去玩啊,老太太喜不
自胜,早早穿上花边衬衣,绣花的毛衣,跟他们出去吃饭。这都是他们晚年生活中的重大事
件,爸爸则不会忘记带上照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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