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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三点,“梦”酒吧里最后一批顾客渐渐离去,烛火依然留在台子上,像蓝色的
湖面上漂浮着的点点星光。年轻美丽的女老板金玫是“梦”里的一颗恒星,只要她一出
现,所有的吧姐都暗淡无光了。她叼着一支细长的薄荷味香烟,坐在一位服饰考究的客
人身边。那位中年客人是“梦”的老主顾了。他每晚的消费标准是固定的,一瓶十五年
陈的Chivas regal威士忌,750ml,分两个晚上喝完。每晚一碟开心果,加一碟花生米。
吧姐们私下里把他称之为谜先生。三年来,谜先生有一半的夜晚在“梦”里度过,而且
一直要留到曲终人散时分才想到走。他沉默寡言,从来不与别人攀谈。所以谁也不知道
他的姓名,只知道他是某外籍公司的总经理,来自台湾。那些吧姐和“流莺”都向谜先
生试探过:“寂寞吗?”他的回答照例是:“谢谢!我不怕寂寞。”惹得吧姐和流莺们
在私下里恶狠狠地咒他:“不怕?那就让你寂寞死!”每到最后时刻,出干礼貌,金玫
总会坐到他的身旁,用她轻柔的女中音,向他说一段别人的新闻、故事、笑话或人生感
慨。因此吧姐们有理由认为:醉翁之意不在酒。谜先生期待的难道不就是这最后一刻么!
谜先生只是听着,眯着眼,痴痴地看着金玫说话时显得有些醉意的脸,不插括,不提问。
所以也可以说金玫是在独白。金玫在独白的时候,自己是在休息,谜先生是在享受。谁
要是看到这情景,一定会立即想到一句古老的成语、并拍案叫绝,那句成语就是:“秀
色可餐”。金玫端来两杯白兰地,一杯是免费送给谜先生的,用她的话来说,换换口味,
一杯给自己。虽然金玫每每如此,谜先生还是要欠身站起来道谢。子夜妆之后的金玫,
显得格外妩媚,没有一点倦容,依然是精神抖擞,风姿绰约。狂风扫尽落花之后的静谧
是很诱人的,只剩下淡淡的烛光和若隐若现的轻音乐,再就是金玫的独白。窗外路灯下
那丛附墙而上的香水蔷薇,在路灯下摇曳着若有若无的花枝。
    ——今天,我想讲讲我自己。您吃惊吗?愿不愿意听?……对不起!我说了?有人
说暴露自己,是女人一生中的大忌,我偏偏不怕。我不是女强人,也不愿当女强人,我
承认我是弱女子。我这个弱女子有一个坏毛病,事事求全。我的全就是完美,也许这就
是我无限痛苦的源泉。不知道您注意到了没有,每天晚上,所有的台子上都必需点上蜡
烛,即使只来一位客人,或是只剩下一位客人。去年为了这件事,辞退了一个漂亮、能
干而又有人缘的领班小姐,她为了替我省,破坏了我的完美。我在情感上尤其如此。你
一定猜测过我的年龄。我可以告诉你,我已经接近而立之年了。上个月,我的右眼角突
然出现两条很浅很浅的鱼尾纹。当然,现在,在烛光里,脂粉下是看不出来的。我不怕
面对无情的岁月,怕,它会更加残忍。今天,回顾十八岁时的事情,恍若隔世。那年,
我还在大学里读书,读文学,您看我那会儿多蠢,文学!江南暮春时节,天多雨,人多
愁。我有一个远方的情人,相爱了一年之久,总是聚少离多。好不容易等到一次相聚,
他来,只能留一个昼夜。一个昼夜就一个昼夜,好过远隔千里的思念。我向系里请了两
天假,当然是撒谎,说是重病的哥哥来上海求医。事先我把这难得的二十四小时分为十
二个单元,每一个单元都做了周密的安排。像对付一块昂贵的瑞士巧克力糖一样,小心
翼翼地把它掰成十二小块,准备每隔两小时往嘴里放一小块,含着,慢慢慢慢地吮化它。
第一个单元是二十点到二十二点。首先,我要到火车站去接他,一起在火车站附近一家
叫“三笑”的小馆宵夜。那是一个专卖上海传统小吃的小馆,诸如:油豆腐线粉,葱油
蛤蛎,蟹黄包子,鸡鸭血汤……吃完夜宵,然后把他送进我们学校的男生宿舍。7034室
有一张空床,还是个下铺。7034室的男生都是我的同窗好友,没说的,尽管为此暴露了
我已经不再是他们追逐的对象。看得出,他们很失望,个个脸上的肌肉都出现过或长或
短的阵颤,但对于我的要求,他们还是不折不扣地应承了下来。因为二十二点以后女生
宿舍的大门落锁,一直到凌晨六时才重新打开,所以第二个单元到第五个单元就没法安
排任何活动了,只好让他好好睡觉,养精蓄锐。我还要求7034室的室友们不要出声,尤
其不许他们讲笑话。据说男生在熄灯后总要扯乱谈,一般都是议论女生的某长某短,一
直到凌晨一点才能安静下来。第六个单元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在大学门口的“状
元居”吃油条、豆浆。第二部分是乘公共汽车去龙华看桃花,在龙华寺拜佛求签。如果
求到的是上上签,我就从此信奉佛祖;求到下下签,我就从此反对迷信。第七个单元到
第八个单元,也就是八点到十二点,在城隍庙、豫园游逛。第九个单元在“绿波廊”吃
点心,让这个北方小子大吃一惊,从而认识到他们在北方吃的点心只能称为面团子,这
里的点心才是艺术精品,根本就不忍心去用嘴咬。点心之后,到英国伊莉莎白女王喝过
茶的湖心亭去饮茶,在饮茶时依窗观看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吃点心、喝茶要耗费一个
单元,虽然很挥霍,但很有必要。第十个单元到第十一个单元,计划赶到植物园,在密
林深处找一块芳草地坐下。什么也不给他看,让他在绿荫之中看我。最后一个单元就是
到外滩的“情人墙”,挤进一对挨一对的情人堆里去感染爱。我曾经作为一个旁观者,
多次去参观过那堵“墙”,很受感动,既壮观,又动人。外滩有多长,“情人墙”就有
多长。我早就想到过:如果他和我也在这堵“墙”内……该有多好啊!相爱的人们情话
绵绵,旁若无人,如醉如痴。这是我们最后的一个节目,是戏剧的高潮,是乐曲的华彩
乐段。那天,他乘坐的京——沪快车准时到达,我把我的十二单元计划仔仔细细地告诉
了他。他连声赞扬计划的周到和丰富多彩,预见我们这次难得的相处一定会圆满成功。
但是……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但是”了……果然,他对我说:“但是,亲爱的!你的计
划能不能做一点点修改呢?”我一听就跳起来了:“修改?什么意思?”他结结巴巴地
告诉我:“就是……就是,我的回程车票的班次做了一点点修改,比原来的计划提前了
两个小时。也就是说我们要压缩一个单元。”“为什么?”“因为他们要我提前赶回
去……”“他们是谁?他们就那么重要?”“亲爱的!这样吧,先按你的计划进行,第
一个单元不是到一家叫‘三笑’的小餐馆吃上海特色点心吗?为了不打乱计划,先坐下,
我再向你解释。”“不!我不听什么解释,既然我那么不重要,为什么我们要有这样一
次约会呢?”“我要告诉你的是一件非常必要、非常神圣而且具有历史意义的……”
“我不听!必要呀!神圣呀!历史呀!和我、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不听!”我噙着
眼泪还是带他进了“三笑”,叫了两份鸡鸭血汤和两份蟹黄包子。我不停地喃喃着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听我向你解释嘛……”“不听!我不听……”看
样子他是饿了,既然我不听他的解释,他就没法解释,他很快就吃完了他自己那一份。
我把我的一份也推到他面前,他看看我,笑了,以为我原谅了他,就风卷残云般把我的
那一份也吃光了。在回学校的公共汽车上,我仍然不停地问他:“为什么?为什
么?……”他回答我说:“听我向你解释嘛……”“不听!我不听!”我用手捂住耳朵,
大喊大叫,使得全车人都向我转过身来。到了学校男生宿舍,我还得擦干眼泪,打落牙
齿肚里吞,嘻嘻哈哈把他交给那些用椰榆的目光看着我们俩的同学们。您应该想象得到,
他们是多么的坏!我一面若无其事地拍着他们的肩膀,一面向他们连声道谢,并许诺他
们“在不久的将来……一起找个价廉物美的小馆子聚一聚。”夜里,我躺在床上两眼望
着蚊帐顶,彻夜不眠。我曾多次想过原谅他,相应地修改一下计划,听听他的解释。可
我立即否定了自己,不!绝不!这是情人之间的最高原则,情人之间的最高原则之上没
有更高的原则可言!他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一切解释都是藉口。第六个单元开始以后,
他对我极力逢迎,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龙华寺的桃花在我眼前不断地飘落,加深
了我的伤感。不幸在佛前求了个下下签,结果,坚决反对迷信的是他,他劝我千万不要
相信。我读了签上的诗句,却心悦诚服,那首诗的最后一句好像就是对我的提示:“宁
为玉碎不瓦全”。进入第七、第八个单元的时候,他牵着我走过九曲桥,上湖心亭,进
豫园,一个院落,一个院落地游荡。那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可是,如画般的美景在
我的泪眼中全都是一片烟雨朦胧。我只知道他在我耳边说了很多话,至于说了些什么?
我一句也没听见。在“绿波廊”,每上一种点心,他都要惊叫一声。当翡翠包子端上来
的时候,他竟然会当场念出一首打油诗来。我是个最喜欢吃甜食的人,“绿波廊”的绿
豆沙闻名中外,当他用调羹往我嘴里喂绿豆沙的时候,竟然苦得我连忙吐了出来。离开
“绿波廊”以后,赶快乘车到植物园。在绿阴里,我疯狂地挥舞着双手、尖叫着不许他
出声。而后,我们像一对哑了的鸟,默默地坐到天黑。森林之外,已是万家灯火了。他
在我耳边大声说:“要赶快去火车站!再晚就要误点了!”我才最真切地认识到一切都
被他给砸得粉碎!我知道,被砸碎的东西愈是宝贵,愈是难以修补。重新粘贴起来的花
瓶,即使是明代钧窑的精品,我也不要。至干他怎么想,我就不得而知了,也许他反而
会认为,这一切都是我任性的结果,为什么不能把每一个碎片都当做一块完整的玉来欣
赏呢?缺了十二分之一,另外的十二分之十一就不算玉了吗?!——大多数男人都会这
么想。我没送他去火车站,没有和他吻别,甚至拒绝和他握手。从此我们之间的关系就
算完了。我就是这样的人……
    现在还是?——从来不提问题的谜先生破天荒提了一个问题。金玫有些吃惊地愣了
一下,看看他的脸。当她确认这的确是谜先生的声音,才向他点了点头。
    很晚了!金小姐!谢谢你!我要告辞了。——谜先生付了钱,起身走了。金玫没送
他,独自喝完了杯子里的酒,把空杯子拿在眼前,隔着玻璃看了好一阵子飘摇的烛火,
歪着头笑笑,站起来……一张台子一张台子地把烛火吹灭。
    那天以后,谜先生再也没有来过了。对于谜先生为什么不来,反倒没人猜测;所以
“梦”里从此就再也没有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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