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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深秋的下午,我经历了一次飞行中的紧急迫降,印象深刻。其所以深刻,并不
在于当时,而在于迫降之后。因为当时我和同机的旅伴们根本就不知道。飞机在K城机
场平安降落。莫名其妙的我们进入了候机大厅,才听见广播员小姐用娇滴滴、甜蜜蜜的
声音告知我们:
    “请1110次航班的乘客们注意!请1110次航班的乘客们注意!亲爱的乘客们!由于
机械故障,本架飞机在K城紧急迫降。需要做必要的检修,本次航班至少要在K城机场停
留二十四小时。因此,本次航班的乘客们,你们不妨在K城作一次短暂休息,可以访亲
探友,或参观旅游。二十四小时后,请打电话、或者到各个售票处问讯航班再次起飞的
准确时间。希望诸位乘客都能珍惜这意外得来的。宝贵的二十四小时,也许是二十四小
时以上的一小段时间……”
    候机室立即就像被烟熏了的马蜂窝一样,乘客们纷纷发出抗议:
    “什么?怎么珍惜呀?”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访问?哪儿来的亲友?哪有心情参观旅游呀!人人都是百事
缠身。”
    “给不给安排旅馆?”
    “一天三餐的费用谁供应?”
    “别嚷嚷了!静一静!听她往下说!”
    “K城是N省的省会,经国务院××年批准,定为第二批历史文化名城。我们的祖先
在这里遗留了很多文化古迹,不久前K城文物工作队发掘出一具战国时代的女尸,据专
家考证:她是在豆蔻年华时溘然长逝的。尸体仍然具有弹性。甚至粉红色脂粉都还残留
在她那美丽的笑脸上……”
    “欣赏美丽的尸体?!我可不干。”
    “看古尸就别吃饭了!”
    接下来,女广播员的声音更加娇滴滴、甜蜜蜜了。
    “K城有一座规模宏大的博物馆,在馆藏品中以墓葬出土文物最为丰富。帝王公侯
显示尊贵的礼器系列,有西周的天子九鼎……帝王公侯显示奢侈的酒器系列,有春秋时
代的玉爵……帝王公侯显示豪华的冥器系列,有完整的殉葬少女的骨架,有金缕玉衣……
帝王公侯显示等级的服饰系列,有两干年前的丝织女内衣……帝王公侯显示威严的刑具
系列,有古老的绞刑架,有各式各样的枷锁,包括青铜的贞节锁……帝王公侯显示军威
的兵器系列,有刀、枪、剑、戟,还有小巧的袖箭……请诸位乘客把握时间,休息得舒
适,游玩得高兴……byebye!”她的戛然而止,使得我的旅伴们在愕然片刻之后,一片
哗然。虽然成群结队地找过问讯处,找过机场总值班……结果是毫无头绪。我当然看得
出,和他们理论绝无结果。上策是按照广播员的指示:……珍借这意外得来的二十四小
时、也许是二十四小时以上的一小段时间……于是我就毅然决然地把旅伴们的吵闹声丢
在身后,走出机场。我的面前立即摆着一个问题:去哪儿?我当然不会去参观博物馆、
古代美丽的女尸和什么贞节锁。那么,去哪儿?突然,想起一位多年未见的朋友——方
静芸。她是六十年代初在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的高材生,无论是在台下还是在台上,
她都是个光彩照人的美女。有数的几场实习演出,场场都出现爆满现象,许多院内的教
师都没有票、站着“贴烧饼”。毕业之前,北京的几个大剧院都争着要招收她。她如果
留北京,肯定会大红大紫一番。但由于毕业前夕,在她个人生活中出现了一件浪漫故事,
就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所以她被分配——甚至也可以说是被发配到N省K市话剧团。从
此,她无论有多么杰出的才能,只能在一个远离首都的话剧团里“晒霉干儿”。既没有
称职的导演,又没有相得益彰的演员阵容,她也就渐渐地被埋没了。虽然我并不知道事
件的详情,却一直为她惋惜并深表同情。关于她的情况,后来断断续续听说了些:她不
仅事业无成,文革中还受到了惨重的伤害。结婚比较晚。至于幸福与否没人提及。既然
到了K城,正好去看看她。
    鼻子底下就是嘴,嘴底下就是路。问着,走着,很快就到了K市话剧团。一座曾经
是剧场的建筑,现在已经很破落了。剧场门前,有一个炸臭豆腐的锅子,两个卖盗版
VCD的摊子,三个擦皮鞋的凳子。他们远远看见我,就知道我是个外地人,喊声突然进
入高潮。我吓得不知所措,只好捂住耳朵。虚掩的门上贴着××娱乐城和××工程队的
联合公告:“装修在即,严禁在此设摊买卖。”我猛地冲了进去,剧场内已经拆得七零
八落了,空洞,渺无人迹。舞台上飘荡着几条破烂的边幕,观众席的座位都已经拆光,
还可以在地面上依稀看见一排排固定座位的螺钉。到处都是浮土,我只能轻轻地探着脚
向前移动。我猜想演职员宿舍一定在舞台背后和两侧。因为几乎所有的剧团在修建剧场
之初,都利用这笔预算给演职员修建了一些宿舍。那些宿舍是以演出附属设施的名义修
建的,所以几乎没有光线,没有厨房,没有厕所。果然,当我从舞台上转到背后的时候,
才在黑暗的南道里,看见一个在煤球炉子旁边忙碌着的人影。我走过去,原来是一位两
鬓飞雪的老妇人。我问她:
    “请问,方静芸家在哪儿?”
    “谁?”
    “我说的是方静芸……”
    我看见她吃力地眯着眼睛,很好奇地看着我。
    “您找她?干什么?”
    “是的,我找她没什么事,只是想看望看望她。”
    “只是想看望看望她?”她冷笑笑,意思似乎是:如今有这样的人吗?只是看望看
望,没有任何目的?
    “我的确只是想看望看望她,我是她多年前的老朋友。”
    “她这个人还有朋友?还是多年前的老朋友……”
    我猜想:她也许是与方静芸不太和睦的邻居?
    “请您告诉我她住在哪儿呀?”
    “她住在哪儿?她还能住在哪儿?她就住在这儿。”
    “那……您?您是她什么人……?”
    “很抱歉,我就是她本人。”
    “你,你就是静芸?”
    “您很失望吧?”她痛苦地长叹了一声,脸上的皱纹一下都显现出来了,像一张焦
黄的落叶:“可……您又是哪一位?”
    天啊!在她的脸上,哪能找到一点儿往日方静芸的痕迹呢!我特别夸张地指着自己
大声说:
    “我是靳晶呀!”
    “靳晶?是我从考入戏剧学院那天起,一直跟踪采访我的《戏剧报》记者靳晶同
志?”
    “是呀!”我在我的声音里,听出了我自己的悲哀。她在我的脸上,不是也找不到
一丁点儿往日靳晶的痕迹吗?
    “啊!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她立即把话题跳开了。
    “是!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飞机出了故障,临时在你们贵宝地迫降、停留。”
    “请进!快!房子很窄狭。剧团很久不演出,没收益……毫无办法。很多年了,我
的青春小鸟在第一次批斗我的时候就惊飞了,后来又有无数次……我一直都没能从这条
黑暗的市道里爬出去……”说着把我让进她的屋子里,把我按在惟一的一张单人沙发上,
坐在堆满了脏衣裳的沙发上很不舒服。“我知道这张沙发不好坐,可总比坐在床上好
些。”
    “很舒服,很舒服……”
    “怎么可能舒服呢!当然,你的本意是怕我难堪。”我注意到满屋子挂着没有晾干
的衬衣、三角裤、袜子,还有胸罩。“你是不是为我难为情呀,这过于真实的布景?”
    “没……没什么……”我有些慌乱,她却十分从容。她好像哄孩子似地对我说:
    “没什么,这是现实。在今日中国,人们并不是都住五星级酒店,还有很多……是,
是很多……如寒舍般影响国容整洁的角落。”说着她给我倒了一杯茶,握在手里感觉到
不太热。
    “这是昨天烧的开水,不很热。”
    “可以,可以。”
    “不可以也得可以,没法指望阴死阳活的煤球炉子,能马上给你烧出一壶开水
来……”
    正说着,进来一个头戴烂草帽、身披破风衣、目光炯炯的老头。不仅是头发,连满
脸大胡子也是雪白的。他一进门就脱下草帽,扫地来了个古典欧式骑士的鞠躬。我连忙
站起来向他还礼。
    “我丈夫。”静芸的介绍极为简单。
    我向那老头说:
    “您好!”那人说:“上帝怜悯世人!”
    我感到莫名其妙:他怎么用舞台腔讲话呀?问他:
    “您认识我吗?”
    “认识,认识,你是个卖鱼的贩子。”
    “我不是……”
    “那么,我但愿你是一个和鱼贩子一样的老实人。”
    听到这儿,我才明白,这是莎士比亚悲剧《哈姆莱特》第二幕第二场里,哈姆莱特
和莪菲莉霞的父亲——普隆涅斯的对话。我无意中竟然对答得恰到好处。我平生酷爱
《哈姆莱特》,它是我唯一可以倒背如流的剧本。我看见静芸突然双手抱住自己的头,
我能想象出,她的疼痛并不只在头上。她轻声在耳边对我说:
    “对不起,我没来得及对你说,他一生演了许多为政治服务的宣传剧,文革后,突
然在一部真正的戏剧里担任主角——哈姆莱特。不想,从此他再也没有从《哈姆莱特》
里走出来……”
    这时,他拿起一把木剑,出其不意地突然向我刺来,因为我正在注视着他,所以能
很及时地避开了。我知道这是第三幕——第四场的情节。哈姆莱特刺杀叔王,却误伤了
普隆涅斯。
    “杰民!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他立即把静芸当成了母后。
    “我也不知道;那不是国王吗?”
    “唉!这哪儿是哪儿呀?”静芸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前额。
    “残酷的行为!好妈妈!简直就跟杀了一个国王、再嫁给他的兄弟一样坏。”
    “真没办法。”静芸为了让他走开,只好用获菲莉霞在第三幕——第一场的口吻念
着台词:“天上的神明啊,让他清醒过来吧!”
    他立即接着朗诵哈姆莱特的台词,接得那样紧凑。
    “我也知道你们会怎样涂脂抹粉;上帝给了你们一张脸,你们又替自己另外造了一
张。你们烟视媚行,淫声浪气,替上帝造下的生物乱取名字,卖弄你们不懂事的风骚。
算了吧,我再也不敢领教了;它已经使我发了狂。我说,我们以后再不要结什么婚了;
已经结过婚的,除了一个人以外,都可以让他们活下去;没有结婚的不准再结婚,进尼
姑庵去吧。”他说完这段台词,一挥手,把破风衣当披风撩起来,走出门外,下场了。
    屋子里静了下来,我却听见了静芸嘤嘤的啜泣。我问她:
    “试着看过医生了吗?”
    “试过,他根本不是生理上的病,也不是一般心理上的问题。无药可救。”
    “这样他多累呀!”
    “其实……他不累,也不知道痛苦:因为他的全部生活就是极其熟练的表演。而生
活在真实生活里的人才会累,才会痛苦……”
    “是呀。”我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晚上想要让他睡觉,就得引导他演最后一幕的最后一场。和他斗剑,刺中他,让
他充满激情地念完哈姆莱特的最后一段独白:‘……你可以把这儿所发生的一切事实告
诉他。此外,剩下来的只有无边的沉默……’他这才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静芸说到
这儿,笑了一下。那笑容,远比哭要伤心得多,也难看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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