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柏杨


 
    《笑林广记》上有这么一个故事,甲先生和乙先生在道上相遇。乙先生曰:“听说
你生了一个儿子,恭喜。”甲先生曰:“不是一个儿子,是一个女儿。”乙先生曰:
“也罢。”甲先生一肚子火,恰巧过来一顶轿子,四句臭汗淋漓的轿夫,抬着一个官太
太。甲先生曰:“老哥,你瞧,四个‘恭喜’,抬着一位‘也罢’”!
    中文系晨现代人们的观念中,似乎也有点“也罢”的滋味。美国哈佛大学一向有一
种优越感,认为只有哈佛才算大学,别的大学不过小杂货铺,引起的反感可就大啦。有
别的大学斯密斯先生和约翰先生焉,闲逛动物园,斯密斯先生指着一只企鹅曰:“它阁
下一定是哈佛毕业生。”约翰大惊,斯密斯曰:“看它那种昂头阔步,目中无人的模样,
不是哈佛毕业生是啥?”我们也可以反而套之,在目前的台湾,一个大学生如果看起来
精神不振,自顾形惭,用不着到测字摊算卦,就可以肯定他是中文系的。柏杨先生就常
有这种奇遇,有一天,到朋友家串门,朋友的大学生儿子进来,我就问曰:“你念的是
哪一系呀?”只见他面红耳赤,扭扭捏捏,我就赶紧往别的地方瞎扯,可是吾友没有柏
杨先生这么聪明,不了解现代行情,催之曰:“告诉柏老呀。”小伙子只好硬着头皮答
曰:“中文系。”声细如蚊,要不是柏杨先生耳朵奇尖,简直听不见。
    中文系在大学堂各系中的排列顺序,是第一把交椅,只要有中文系,在各系中一定
要坐首席。我们既是中国人,又说中国话,又写中国字,又读中国文,而中文系即马尾
提豆腐——提不得,实在教人双目流泪。最近,台北自立晚报刊出陈媛裕女士的一篇大
文:“中文系毕业生何处去”,道出了中文系的种种伤心。嗟夫,柏杨先生念北京大学
堂文科时,文起九代之衰(本来是八代的,我又给它加上一代,就是“五四”那个使大
家七嘴八舌,心惊肉跳的一代),还没出学堂哩,各衙门敦聘“夫子”前往屈就的八行
书,就雪片飞来。连洋教习都承奉颜色,摆在八仙桌上,苦口婆心地央求学生老爷,务
请光临敝邦。想当年何等威风,如今落得“也罢”局面,竟然焦急得不知道“到何处
去”,怎不教人掩面唏嘘也哉。
    中文系现在这么狼狈,是残酷的事实,陈媛裕女士的文章代表了中文系学生老爷老
奶们的心声,也代表了非中文系,包括全面社会的心声。柏杨先生也早都有这种感觉。
我虽然没念过中文系,但察言观色,感同身受,而现在又是靠着在格纸上写字吃饭,更
不由得同病相怜。不过翻来覆去地左思右想,似乎事实并不如表面上所显示的那么单纯,
有很多节骨眼的地方,值得商量商量。
    第一,是近程的,中文系因“不被社会所需要”,出路太窄。“出路”——眼前来
说就是吃饭,是中文系满面无光的焦点。不过大学堂跟专科学堂最大不同的是,大学堂
设立的目的,不是培养就业人才,而是培养追求更高深学问的基础人才。如果为了就业
而上大学堂,那算走错了路。既然谁劝也不听地走错了路,走来走去走不到目的地,还
抱怨个啥。中文系自认最佳的前途是当中文教习,这就跟柏杨先生晋见大官一样,还未
鞠躬,气已先馁了半截,太小看了自己。夫中文教习当然由师范大学堂担任比较合适,
不可以认为凡中文系就一定能教中文,犹如不可以认为凡中国人就一定能教中国话。从
前洋大人学中国话,只要是中国人,他就拜师,现在的行情有点大变。柏杨先生有位朋
友的太太,言语天才是第一流的,英文版《新约全书》简直能倒着背,在美利坚合众国
教洋大人学中国话,每天两个小时下来,就像跟谁打了一架,回家之后,气喘如驴。盖
那些洋大人死心眼,三更半夜不睡觉,却听白天课堂上的录音,而且听得仔细,某一句
中某个字的发音跟另一句某个字的发音,稍有不同,第二天她就得作满意的,也就是有
学理根据的解释。中国人对自己语文语气的高低四声的分辨,一向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
所以然,但洋大人却是逼着她非说出个道理不可。于是有一天,她被赶出大门,只不过
她坚持“鸡蛋”就是“鸡蛋”,而洋大人却标准的北京话,非要读成“鸡子(儿)”不
可。——去他妈的“鸡子(儿)”,北京话在语尾所加的轻声“儿”韵,实在混帐王八
蛋,它把语气搞得既轻佻而又不正经,至少它把庄严的气氛完全破坏。可是洋大人也有
他赶人的理论基础。是非且不必管,反正吾友之妻如果是中文系,就不愁没饭吃矣。
    陈媛裕女士又叹息外文系可以当英文秘书,中文系却沾不上边。这就要问啦,台北
市各衙门或公司,有几个英文秘书哉?职位有限,纵是外文系自己人,也挤得丢盔摞甲。
何况“英文秘书”跟“中文秘书”的意义不同,目前所谓英文秘书,不过打字员罢啦,
中文秘书却是三号老板。当打字员易,当三号老板那就得狠狠地下点工夫。目前的现象
是,英文人人都会挤两句,最香气四溢的是阿拉伯文,谁要是精通阿拉伯文,就跟有一
个金矿一样。可是万一中东的石油涸竭啦,又怎么办?也有一位朋友,会葡萄牙语,在
巴西大使馆就像太上皇,现在也开始没啥意思。中文系的风光,自有不同。
    我们可用“出路”衡量一个系的市场,但不能衡量一个系的价值。师范大学堂中文
系的学生老爷,命中注定要当中文教习,其他大学堂中文系就不必流口水。能在一家公
司润色稿件,正是一个起步,难道一开始就能写出一部让诺贝尔先生花钱的大作乎?至
于待遇太低,嚷这干啥,清汤挂面,无依无靠的朋友,有几个是待遇高的?一个大学堂
刚毕业的老爷老奶,就要高待遇,那已经毕业三十年四十年的老家伙,难道白活啦。
    中文系又羡又妒的,是外文系见了洋大人,可以咭哩咕噜,有较多的铁机会赚洋银
子。其实中文系的只要下三个月的苦功,照样也可以咭哩咕噜。主要的是,千万拜托,
别传染上流行性感冒,误以为中国人乃天下第一聪明人,洋大人脑筋都少一条折纹。除
了咭哩咕噜外,还得有点结结实实的本领才行,否则只能当保艾,或者给洋大人擦背。
如果想博得洋大人的尊敬,中文系也占优势很多。有一个家伙上月抄赴夏威夷大学堂当
客座教授,洋银子哗啦哗啦的响,他讲的不是莎士比亚,而是“老庄与禅学”。假使中
文系能把《红楼梦》弄出一个体系来,你对自己和对国家的贡献,可大得多也。
    不但中文系,任何大学堂刚毕业的学生老爷老奶,都不应该有“大才小用”的心理。
“大才”不是毕业出来的,而是追求、苦修、磨练习出来的。薪水太低固然可恨,但薪
水太低的结果,绝不铁定产生陈媛裕女士所肯定的“只求棊口,既少有自我鞭策,更少
更进一步进修充实的工夫”。恰恰相反的,薪水太高,恐怕反而会产生这种局面。我可
不是也赞成低待遇政策,因为我们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只是讨论在低待遇政策下所
必须面对的现实,公子才女们总不能天天守株待兔,等钱多啦再发愤图强吧。有些从大
学堂刚毕业的朋友,一下子就拿一万两万,它值得羡慕,但并不能保证那就是福。一个
没有家累的年轻人,只要还没有饿得躺到马路上哼哼,他就有的是自我充实、自我进修
的机会。一定要太监在左边装水烟袋,宫女在右边打扇子,灵感才能被搞出来,才能有
盖世之作往外冒,自盘古开天地,可从没有听说过。
    要说悲哀,大家一齐悲哀,中文系的悲哀不特别多。理科工科的固可在洋大人之国
安家立户,中文系安家立户的机会同样不少,只看你中文的道行如何。只要中国不亡,
中文系就永远是一个宝库(即令中国亡啦,像罗马帝国一样不见啦,以中国文化的丰富,
中文系更会成为珍宝。)所以,问题不在中文系不中文系,而在你有没有中文系应具备
的神通。说句老实话(老实话者,得罪人的话也),目前真正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政治系,
中文系实在没有顾影自怜的资格。
    第二,远程来看,中文系的受用是无穷无尽的。举个简单明了的例子吧,任何行业
的顶尖人物,到了人老珠黄,都要从顶头上“扑通”一声摔下来,学院派谓之“退休”。
一旦退了休,他就没得折腾的,只好到街上荡荡,到公园坐坐,晒晒太阳,找找同类,
骂骂年轻人把世界搞得不像样,然后瞪眼等阎王爷下请帖。只有中文系朋友,职业上有
退休,事业上永远没有退休,即令活到两百岁,只要一纸一笔在手,仍照样驰骋战场,
写写回忆,谈谈往事,深入地检讨人生,可为国家,甚至为人类留下无价之宝。吾友冯
志翔先生对打发退休生活,有个一点诀。曰:“忙”。但任何系都忙不起来,物理系的
总不能在家弄个原子炉,经济系的也总不能在家开个银行,政治系当官的更苦,他总不
能在家再充壳子摆架子,吆五喝六吧。只有中文系才有能力“忙”,而且忙得有意义、
有成果、有贡献。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但我们只能长话短说,中文是全世界法定的五种言语之一。
国家弱啦,语文跟着也就不值钱(法国人为了他们的法文不能成为世界上唯一的国际语
文,简直恨入骨髓,以致准备了很多钉子,随时拿出来给不会法语的人碰)。国家强啦,
语文的行情就看涨。中文是一个除了西崽之外,谁都不敢轻视的语文,在殖民地型的意
识形态中,西崽遍地,隐隐然把美利坚当成祖国,非会英文,跟洋大人拉上关系,简直
没得混。但西崽的烦恼是永无止境的,非洲有位作家(偶忘其名),曾在他的大著里,
列出英文、俄文、法文、中文、阿拉伯文,认为这五种文字,是世界任何一个学者必修
的语文。我们绝不用洋大人乱唬,但这位学者是非洲黑种同胞,就恰可看出中文的份量。
柏杨先生可能见不到啦,但陈媛裕女士这一代是可以见得到的,现在中文位置在时代巨
潮的头端。我们应该认输的,就应该有勇气认输;不应该认输的,实在不必努力认输。
中文系各位老爷老奶,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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