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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节
     
    出了院长室直行,沿普通楼梯,顺梯而下,经检验科,从另一道门到了楼外。
    又看到灰蓝的天,闻到充满寒意的空气,真有枯木逢春之感。沈若鱼激动不已。你这楼,
像碉堡,正面三道铁门,强攻很困难。但要从院长室这个方向朝里攻打,就手到擒来了。她
对简方宁说。
    你这人,居心不良。我把所有的秘密都暴露给你,你却打着颠覆我的主意。
    沈若鱼说,我是为你着想。病房内封闭很严,自是利于管理。如果着了火呢?大家往哪
里跑?所有的窗棂都钉了铁条,哪怕谁有勇气跳楼,一时半会也撬不开。要是烧死烧残个把
病人,你这个当院长的,就算不必偿命,也少不了来个玩忽职守罪。
    简方宁沉思道,我应该重视你的建议。
    走出院外的铁篱笆,明晃晃的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好一会儿,沈若鱼才适应了室外
的强烈光线。你这医院够阔的,居然还建有动物实验室?她说。
    简方宁说,我哪有这么大的谱儿?是景天星教授科研的一亩三分地。
    沈若鱼说,实在想不通,动物实验和人有多大关系?
    简方宁说,科盲。
    沈若鱼脸上不悦,简方宁赶紧解释说,我刚来时,想法也跟你差不多。时间长了,才觉
得动物世界好。它们没思想,不会说谎,简单诚实,无遮无拦,好像假分数约分简化,一切
变得单纯明朗。在人间看不清楚的问题,到了动物那儿,一目了然。
    沈若鱼说,真有那么神奇?举个例子。
    比如印度的狼孩,就说明母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凶残的动物都可以具有的一种
本能,不必将它吹捧得那么高尚。
    沈若鱼说,材料老了些,再说狼孩是在大自然中偶然发现的,和实验室没什么关系。
    简方宁说,好,举个笼子里的例子。先问你一个非动物世界的问题,比如卖淫,你说实
质是什么?
    沈若鱼说,是社会问题。男女不平等,剥削压迫贫穷……等等。我也不详细说了,反正
你知道我掌握了这个问题的实质就是。
    简方宁说,在动物实验里,你可以看到类似的现象……
    沈若鱼打断说,你们的动物实验也够腌臜的,什么不可实验,却非实验这个?它们怎么
表示意愿?有货币吗?能明码标价吗?
    简方宁说,也不是特意设计的,只是在观察中偶然发现。
    笼子里关着一只公猴一只母猴,已经狠狠饿了它们一段时间。这当然比较残忍了,但要
观察在饥饿状态下的各种反应,和突然进食以后身体各种机能的改变,还有试验某种新型药
物的效果,都只有在极端情况下,从动物身上取得第一手的资料。有人会说,挨饿的人多得
很,还不如在人身上试验呢!那是杀人。日军731部队就是那种魔王,当时也有科学家参与
了这一卑鄙行径,就是残忍地想获取人体数据。实验人员来了,把可怜的一点面包屑洒在地
上。两只猴就上来抢。猴子是灵长类的动物,不愧万灵之长,立即判断出,这点东西要想让
双方都填满肚子,绝对不够,最多只能让一只猴吃个半饱。雄猴力量大,当然比较占优势,
它用身子霸占了所有洒了面包屑的领地,开始贪婪地吞吃。雌猴一看,形势对自己极为不
利,大部分食物,失之交臂。它略略思索了一下,也就几秒钟吧,你很难说它在这段时间里
进行了复杂的权衡,至多是查阅了大脑里的潜意识记录,瞧瞧无数同性祖先在遇到这种境况
时的应对措施。
    一种血液中遗传的法则,开始指挥它的行为。它放弃了正面与雄猴竞争面包屑的努力,
连自己原有的地盘也弃之不顾,悠然地踱步到一边去了。雄猴很高兴,它安心了,自己可以
没有后顾之忧地吃个痛快。
    雄猴又老又丑,雌猴正是青春年少。刚把它们两个关在一起的时候,雄猴流露过求偶的
意思,但是雌猴根本就不答理它,保持十分骄傲的神态。它心里也许在想,哼,还想做我孩
子的父亲,你老得足可做祖父了。雄猴便仙讪地知难而退。但面包屑使形势发生了微妙变
化。雌猴从一旁绕到雄猴的正前方,笼子比较小,它几乎要贴到雄猴身上了。雄猴依然全神
贯注地盯着它的面包屑,预备美餐一顿。它突然从香喷喷的面包味里,嗅到了一种奇异的撩
拨气味,鼻翼猛烈地抽动起来,一种久违了的疯狂开始激荡……那只一直很鄙视它的母猴,
背转着身,自动露出红红的臀部,做出渴望性交的姿态,为了吸引雄猴的注意,它还轻轻地
晃动着身体。由于本能,在危险中生活的动物,对移动的物体,更易倾泻注意力。雄猴的欲
望被点燃,饥饿的胃和同样饥饿的性器,在雄猴体内厮杀。血糖还没低到昏厥的地步,雄猴
立刻从面包屑上挺起身,被雌猴放荡的臀部所吸引,奋勇扑去,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性活动。
    雌猴慢慢地运动身躯,将自己的位置调整到既可以满足雄猴的性交要求,又可以比较从
容地收获地上的面包屑……它镇定地拖延着性活动的时间,以最大限度地填满自己的肚子。
这说明对于雄性动物来说,性高于食。对于雌性,食高于性。
    沈若鱼一时语塞,这实在太出乎她的常识范围。
    所以娼妓是一种兽性的选择。简方宁说。
    例子太特殊了,猴子也太像人了。它使人类感到羞愧。沈若鱼说。
    人类起码不该在动物面前那样趾高气扬。我再给你举一个低等动物的例子吧——老鼠。
其实它也不是低等动物,只是想象中,它和人的血缘关系比较远罢了。
    实验室里养了一群鼠。不是笼养,是散布在一块相当广大的区域内,尽量模仿它们正常
的生存环境,完全自由活动,感觉不到丝毫外界的干涉。当然,它们处在严密监视之下,不
过这种监视很高明。
    老鼠每天都在为觅食奔忙。说起来老鼠很软弱,没什么杀戮吼叫的手段,也无法以别的
动物充饥,生存的唯一办法就是不断寻找食物,繁衍后代。和它类似的小动物,比如鸡、
鸭、兔,都没法自力更生活下去。若是放养,不是被捕杀吃掉,就是冻饿而死。除了被人类
招安,改造成家禽,再无出路,只有爷爷不疼姥姥不爱的鼠,依靠自己非凡的觅食力和繁殖
力,加上天赐的警觉与多疑,才在人类的枕头边,像化石一般保存下来,生机盎然地繁衍无
尽子孙。
    看看老鼠,也许能更深刻地认识人类自身。在鼠的活动区域内,布置少量的食物,需要
鼠进行艰苦的努力,才能到手,鼠实在是很勤劳,当然这是把将别人的食品,搬回自己家,
也算成一种劳动。实验人员先是摆放同一种食品。比如花生,数量渐渐增多,最后多到简直
堆满了鼠穴的洞口,也就是说,只要鼠满足于吃花生,它们只要伸出脖子,就可以吃得饱饱
了。结果呢?鼠很快就对花生失去了兴趣,依然到远方去寻找新的食物。实验人员又在边缘
地方,仔细藏下了大豆。鼠四处寻觅,发现了大豆,开始不避艰险地到处找大豆吃。实验人
员马上天罗地网摆下大豆,结果鼠立刻对大豆失去兴趣,开始到更远的地方去找大米吃
了……
    这是一条无穷无尽的食物寻找链。实验人员发现,鼠在两种情况下,疯狂地寻找食物。
一是饥饿威胁生命,遭到极大危险时。这种情况好理解。还有一种——它的生活极端优裕,
储存了大量的食品,没有任何压力,它就会放弃已获得的食品,饶有兴趣地去探索新的却并
不是更好的食物。也就是说,它们永远相信,不容易到手的稀少东西,才是最好的。这就是
动物觅食中带有普遍意义的规律——当食物密度达到一定程度时,动物就放弃它,转而去搜
索其它密度较低的食物。
    沈若鱼说,真吃力,好不容易听个半懂。你的意思是说,动物的属性就是什么东西一多
了,就不吃了,偏要去吃那罕见的。是在影射公款吃喝吗?
    简方宁说,比那更要举一反三。在青海高原的草场上,生活着一种像兔又像鼠的鼠兔,
漫山皆是。身有半尺长,胖乎乎的,耳朵小而圆,尾巴缩成一个小球。见有人来,它就像兔
子似的立起来,鞠躬作揖。跑得不快,也不怕人。要想活捉它,很容易。
    一个广东人,习惯吃鼠的,丰富的鼠兔资源,在他眼里,立刻就成了一盘盘红烧的肉和
一箱箱的野生肉罐头。欣喜之余也心怀疑虑,这么多活动着的蛋白质山珍,怎么没人拿它卖
钱呢?会不会有毒?
    他问当地一位100岁的老者。据说老人很有智慧,听得懂鸟语兽言。
    老人家,鼠兔能吃吗?
    能吃。老人看着远方说。
    能吃,为什么就没人吃呢?吃了会不会死?您可不要骗人啊。广东人多疑地说。
    天下能吃的东西多了。人是高贵的,并不是什么都吃,比如蝇蛆,你吃了并不会死,但
你为什么不吃呢?老人看着天上的白云说。
    厂东人本想辩解,他们那里经过特制的蛆,也是可以吃的,但一想,这样一个山野中
人,跟他讲话,有秀才遇见兵的感觉,枉费口舌。
    100岁的老人自顾自地说话,小伙子……
    老人把所有比他小的人,都叫小伙子,哪怕人家已经80多岁了,照叫不误。小伙子,
我小的时候,天比现在要蓝,水比现在要清。鼠兔也比现在要多。鼠兔不好吃,上古的时
候,先人们,把天上地下水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过了。他们筛出了几种好吃的大动
物,就是猪、牛、羊、马,把它们养在家里,就成了家畜,肥了吃它们的肉。让牛马干活,
那是看它们那么大的个子,闲着也是闲着,随便试试的。没想到,一试,它们干得挺好,就
这么延续下来了。古人们还筛出了几种小动物,就是鸡、鸭、鹅什么的,也养在家里,就成
了家禽。长大了也吃它们的肉。要说下蛋,那也是养着养着才发现的好处,渐渐地让它们又
能吃肉又能下蛋。剩下所有动物的肉,都不好吃。有些人说好吃,是因为少,别人吃不上,
他自己吃上了,就瞎说。什么都吃的人,不是人。他们在变成人的路上,只走了一半。动物
有病。鸡有鸡瘟,鼠有鼠疫,狗有狂犬,鸟有鹦鹉热……人这么仔细地保养着自己,还不断
有病呢。三个人里面,最少有两个人,有这样那样的病。动物在野地里跑着,没有医生,没
有药,它们的病就更多了。只是它们不会说话,没人知道。小伙子,记住,人不要什么都
吃,什么都去试。有些东西是不能吃的,祖宗吃过了。有些东西是不能试的,祖宗试过了。
    试了,吃了,会死会死……
    沈若鱼直听得脊背发凉,说,方宁,你别说了。那老头是天上的星宿。
    两人很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到了一栋雪白的楼前。动物实验楼的牌子,很大很壮观。
    沈若鱼说,嗬,够豪华的。想多少天下寒士,还没有大庇俱欢颜。
    简方宁说,你的意思,动物应该野外放牧?那怎么观察?怎么记录?它们不是一般的动
物,是人类的朋友。你不好好待它,让它饥寒交迫,它就给你提供错误的数据,让你付出血
的代价。
    沈若鱼说,恕我孤陋寡闻。
    进楼的时候,进行了很严格的登记。简方宁指着沈若鱼对警卫说,这位是来访问的学
者。
    警卫恭敬地点了点头。
    沈若鱼说,你撒谎还挺像。
    简方宁说,绝对的诚实,在任何时候都不可取。这不过是一个良性的谎言,比起你的范
青稞来,小巫也。
    两人相视一笑。
    整个大楼里十分安静,沈若鱼不由得压低声音说,怎么没什么动静呢?这里的动物跟别
地动物,一样吗?你们没把动物的声带切断吧?
    简方宁说,你不要把这里想象成动物园或是屠宰场,以为鸡犬不宁的。硬要找个比喻,
把它想象成大森林或是夜晚的草原,更符合实际。要知道,动物各项指标越正常,获得的资
料越有参考意义。要是一种药,只在歇斯底里的猴子身上用过,你敢用吗?
    沈若鱼说,我们不会看到一些缺胳膊少腿的猩猩,或者其它残疾动物吧?要是那样,你
纸上谈兵告诉我就是了。还是免得亲眼目睹为好。
    简方宁说,你怎么这么胆小?我记得在部队演习时,血肉横飞你都不怕,开肠破肚一把
好手。
    沈若鱼连连说,我不怕人,怕动物。现在是胆小如鼠了。对了,照你刚才说的,鼠也是
很有进取心的动物,我连鼠也不如。
    两人说着,到达一间实验室。推门进去,不见一人,只见一狗,伏在笼里打吨。听得有
人来了,睁开眼睛,见是陌生人,眼神里有了几分警觉。但毕竟是见多识广,只在喉咙深处
发了几声呜咽,表示对侵扰清梦的不满,没有更多攻击性的动作。
    到底是作过实验的狗。你看这大智若愚的风度,家狗哪儿比得了。沈若鱼喷喷称赞。
    简方宁说,你别忙着拍这狗的马屁,对了,该说是狗屁的。你可要看清楚,实验已经开
始,这就是著名的巴甫洛夫之狗。
    沈若鱼说,想不到,那个已经死了半个多世纪的俄罗斯生理学家,还在你们这里豢养了
一条大狗。是嫡传吗?我记得他的标准实验狗,是在狗的腮帮子或是肚子上造一个向外敞开
的瘘,然后把进食和音响灯光结合起来,再撤除食物,只给音响或是灯光,看从那瘘管里流
出的口水或是胃液,同以前有什么变化……
    简方宁说,基本正确。加十分。看来你上学时成绩不错…
    沈若鱼说,我是为这个实验的残忍,才记住了它。狗到了巴甫洛夫手里真够倒霉的,在
肚子上作手术,己属无奈。吃饭的时候被灯光噪声骚扰,更是不胜其烦。谁承想最后还骗
人,对,正确地说是骗狗,虚晃一枪,并不兑现食物,这不是让狗对人,彻底地失望吗!你
们实验室这只狗,浑身并无伤,怎也姓了巴甫洛夫?
    简方宁说,若鱼,想不到你对这位1904年诺贝尔医学和生理学奖金的获得者,如此耿
耿于怀。若是在外国,一定是保护动物绿色组织的成员,没准还得到我们实验大楼门前静坐
呢。
    沈若鱼说,反正我对巴甫洛夫心怀敌意。
    简方宁说,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他创立的动物高级神经活动学说,对
生理学、心理学和哲学的发展,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所以人们把凡是应用这一学说进行研
究的狗,都称为巴甫洛夫的狗。
    沈若鱼说,可怜的狗!
    简方宁说,你看清这只狗了吗?
    沈若鱼说,第一眼就看清了。
    简方宁说,好,那么随我来。
    她们轻轻掩上门,到了旁边的一间屋子,一个年轻的戴眼镜的男子,看到简方宁,热情
地同她打招呼。
    李实验员,麻烦你,还要看一看你的狗。简方宁道出来意。
    3号吗?
    是的。简方宁答道。
    你们已经看过3号了吗?李实验员面向她们两人问道。
    看过了。两人一齐回答。
    那么,现在就不是看狗,而是看我和狗在一起时的情形了。李实验员说道。
    这话听起来很可笑,有一种灰色幽默的味道。但沈若鱼没敢笑,因为简方宁和实验员都
一脸严肃,好像这句话充满哲理,没有丝毫可笑。
    他们一同走出来。到了那间实验室门前,简方宁问,小车,你和3号隔离多长时间了?
    李实验员说,有4个月了。
    简方宁对沈若鱼说,从我们一进门开始,你就观察3号狗见到小李的反应。可要瞪大眼
睛啊,实验的全部价值,就在这里。
    沈若鱼有些紧张,好像古典魔术中的黑斗篷,就要打开。虽然知道没什么危险,心中还
是很紧张。
    推门,进得屋来。3号狗电光石火地扫射了他们一眼,认出两个是刚才来的陌生女人,
马上把眼光掠过。待看到李实验员,它的两耳尖锐地竖起,全身痉挛,好像被一根凌空的电
棍击中,大滴清澈的涎水,绵延不断流下,很快就在实验室的地板上,积起一汪粘液。既而
开始反射性的呕吐,一股食浆喷涌而出,刺鼻的酸腐之气,弥漫了整个实验室。
    实验员问沈若鱼,您看清楚了吗?
    沈若鱼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恶心,头拼命歪向一边,只把嘴咧开一个小缝,含混地说,清
楚了。为了能赶快离开这间气味不良的房屋,她一个劲地点头。表示自己什么都看清了。
    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要看什么。一间空空如也的狗屋,一只普通的剧烈呕吐的狗。
    出了房间。简方宁很客气地对李实验员说,谢谢你。让我们看到了这么好的标本。实验
很成功啊。
    李实验员说,有理论指导,我不过是实践者,作点具体工作就是了。不谢。
    大家告辞。
    沈若鱼说,3号狗够惨的了,李实验员看起来温文尔雅,暗地里不知给狗下过怎样的毒
手,你看那狗,一见他,就像人犯了癫痫,真是可怕。实验员手无寸铁,也未给予任何恐
吓,狗就瘫得软泥一般。
    简方宁说,若鱼,你真是悟性好。一下子就抓到了问题的实质。李实验员只是在数月之
前,给3号狗注射过吗啡,直到它成瘾。然后他就销声匿迹,再也不同狗接触。后来别人又
给3号狗进行了脱瘾戒毒治疗,现在狗体内已经没有毒品了。这是用科学仪器反复检测过
的,千真万确。但是刚才的情况你已经看到了。3号狗一看到李实验员,它的神经系统立即
追忆起以前的情形。在根本就没有给它注射毒品和它的体内已经没有丝毫毒品的情况下,出
现了一整套的毒品使用症状。
    这说明了什么?简方宁严肃地提问。
    说明毒品实在是厉害啊……沈若鱼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是啊,毒品的戒断,不仅是复杂的生理过程,更是一个艰巨的心理过程。一旦吸毒,十
年戒毒,终身想毒。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人戒了毒,从化验上看,毒确实排干净了,但是一有
了适宜的环境,他们立即故态重萌,开始复吸。吸毒者一旦染上毒瘾,脱离毒魔的诱惑,都
是一个终身的工程。据统计,大约有95%以上戒了毒的病人,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又开
始复吸……简方宁的脸上满是沧桑之色。不单是对那些吸毒者轻视生命的感叹,也是对自己
的工作犹如沙上建塔的悲哀。
    沈若鱼说,那还留着这只倒霉的狗,干啥?早早杀了吃狗肉火锅算了,省得一见它,就
生晦气。你像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一样,劳而无功,徒费气力。
    简方宁说,我再引你去看猴。
    沈若鱼说,巴甫洛夫的猴?
    简方宁说,这次和巴甫洛夫无关,和幸福与快乐有关。
    沈若鱼说,好。看点顺眼的吧,不然心里堵得慌。
    她们一齐上了二楼。简方宁也有些日子没来了,连推了几个门都不是,道着歉返出。沈
若鱼道,你不会认错了路,领咱们闯进老虎家吧?
    简方宁说,害怕了?最多不过是熙熙攘攘的小白鼠,漫山遍野地把你我团团围住。学几
声猫叫,也就散开了。
    说话间来到一间实验室,简方宁看到了熟人阿风,一个把白色工作帽压得很低的中年女
子。
    阿风,给我们看看你的猴子,好吗?简方宁说,那口气随便得好像在说:让我看看你新
买的衬衫。
    好。请随我来。阿风答应得很爽快,在前引路。
    精致的铁笼里那只猴子很瘦弱,看不出有多大年纪。眼睛大大的,有一种思索者的悲伤
神色。它身上有一条特殊的管子,和药品装置相连。猴爪可操纵一个杠杆。
    阿风指点说,猴子在偶然中碰到了杠杆,启动了装置,一针药水就注射进了它的身体。
刚开始实验时,给它注射的是吗啡。猴子挨了一针,自然很气愤。它是聪明的动物,开始躲
避碰撞杠杆。过了一会儿,爪子不小心,误撞杠杆,它又挨了一针吗啡。
    这样几天下来,猴子开始细细地品味自己注射吗啡以后的感受。它感到了从来没有的愉
悦,这是一种不可形容的快活感觉。它开始有意识地碰撞杠杆。杠杆很忠实,每碰撞一次,
准确地把一个剂量吗啡送进猴子体内。随着时间流逝,猴子对吗啡产生耐受性,以前可以使
猴子感到快乐的剂量,已经不起作用了。猴子很快想出了办法,这就是更快更猛烈地撞动杠
杆……
    现在,吗啡猴模型,已经完成。剩下的步骤,就是看你需要怎样的实验了。阿风结束了
她的说明。
    沈若鱼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更糊涂了,她说,吗啡猴就是它吗?
    不知是一种悲惨的巧合,还是天意,恰在此时,那只笼中的猴子,很肯定地点了一下毛
茸耸的头,智慧得令人毛骨悚然。
    实验分成哪几种呢?能看到什么?沈若鱼扭着头战战兢兢地问。
    阿风说,第一种情况是,如果不加控制,为了得到更大的幸福感,它会持续不断地主动
注射,大量吗啡涌人它的体内,直到猴体严重昏迷,再也无法按动杠杆……
    第二种情况是,将杠杆与食物和吗啡相连,但按压杠杆,只能得到其中一种补充,按钮
上有不同的区域可以控制,猴子很聪明,很快就掌握这种区别。也就是说,在自由选择的情
况下,按压一次杠杆,要么得到食品,要么得到吗啡。不可能都得到。当然,在一定的时间
内,只能压一次杠杆,再压就没有反应了。
    说到这里,阿风抱歉地笑了笑,说很枯燥,是不是?会不会听糊涂了?
    沈若鱼看着笼子里的猴子说,很复杂,但是不糊涂。食品和吗啡,鱼和熊掌,不可兼
得。
    阿风说,完全正确。结果是这样的,即使在极端饥饿的状态下,所有的猴子也都会选择
毒品而拒绝食物,直到发生低血糖昏迷……
    第三种情况是,假如切断了吗啡的供应,猴子每按压一次杠杆,得到的只是一次生理盐
水注射,猴子就会在几个小时之后,出现显著的戒断反应。它会疯狂地按压杠杆,狂暴地冲
动着,渴望得到毒品。如果不赶快把盐水撤除,猴子不停地给自己身体里注射水,最后活活
淹死。
    第四种情况是,猴子每一次压杠杆,都是无效劳动,它什么也得不到。但是为了得到曾
经有过的幸福,它绝望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枯燥的动作,毫不气馁,毫不停歇。在一次实
验中,那只渴求继续得到毒品的猴子,在一天之内,居然按压了两万多次杠杆,直到力竭而
死……
    第五种情况是,如果在戒断症状出现后,就开始戒毒治疗,猴子当然就不会死了。但是
只要这套注射毒品的装置不撤除,虽然猴子明知按压杠杆,什么也得不到,它们每天仍会执
著地按压杠杆,几个月,一年……依然如故,也许终身乐此不疲……
    第六种……你们想看哪一种模式?
    好不容易阿风说完了,慷慨解囊如数家珍。
    沈若鱼耳朵里灌满了各式各样的死法,不由得看看笼子里的猴子。它一直很专注地听着
人类讲话,眼睛里忧郁的云翳越来越重,化成冰冷凝固的一团,注视着人。
    太可怕了。
    你们这里的猴子是不是听得懂人话?沈若鱼不由得问。
    哪能?那它就变成妖精了。阿风打趣地说。
    但沈若鱼坚信,这里的猴子经历过大悲大苦的磨难,一定早已洞察人的心灵。
    若鱼,你说话啊,到底看什么,阿风在等你回答呢。简方宁见她久久愣在那里,催促。
    咱们走吧,我什么也不看了。,沈若鱼回答。
    那只猴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沈若鱼浑身发凉。她第一次知道,猴子的叹息,同人类是
那样相同。
    看看吧,印象深刻。阿风再三相邀,好像好客的主人一定要把自家最好的特产送给大
家。
    你说得如同电影,已经不需要再看了,沈若鱼道过谢,坚决地转过身。
    猴子用凄迷的目光送她们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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