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陈丹燕


 
    第二天,小敏一到办公室就接到了安安的内线电话:“我马上要进手术间,今天开
个盲肠,小意思。”安安又急又快地说,“你知道怎么样,”“怎么样?”小敏问。
    “那个神经病的灯连亮都不亮,小陈开了半天。今天早上爬到床底下,才发现是放
箱子的时候,把床底下的电源碰掉了。你说丧气嘛。”
    “那小陈有什么反应?”
    “他又没看见,在床上摸到了,说,你发奖金啦,买这么多花边穿着睡觉,说摸起
来像鱼鳞。他神经病啊,还说,我到底没白去抗灾第一线。”说着,安安笑起来,“你
说说这个人神经吧。”
    “那他说你性感了没有?”小敏问。
    “没有,灯也坏了。”安安说着,急急地向什么人应了一声,“我要进去了,中午
我来找你一起吃饭。”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敏和安安坐在上次的老地方,安安用吃饭的长柄勺子在脸前比
划着:“灯也坏了,大家看不见大家。”
    小敏说:
    “这么倒霉。”
    “我被小陈这么一说,自己摸着,真的有点像鱼鳞。”
    “那你今天检查检查灯。不过,被他说一句鱼鳞,总也不大灵了。”小敏说。
    “其实是彼此没有什么感觉了,他才这样的。换一个新人,要是换到你,他早气喘
嘘嘘的了。”
    “你要死,这种玩笑开到我头上,换了人家,请你吃耳光。”小敏发急地说。
    可是,安安并不在意。安安的脸被透过玻璃的中午阳光照得花花的,眉间的神情,
好像有一点惊奇的笑意,那是人猛丁被闪了,心里的茫然。小敏想,一个老老实实过日
子的女人,碰到了变心,是要想不通。现在这个社会,真的没有一点点安全感。
    然后,她想到了在那里自作多情的小陈,在吧里看多了乱采野花、忠贞是玩笑的男
人,小敏几乎从来没有想到,还有境过事不迁的人。小陈枉自怀念她,把自己的日子生
生破坏了,他和她怎么可能有什么结果呢!现在这个社会,真的一个不当心,就要一败
涂地的。她可不想把人家一家子弄成这样。对她,没有一点点的好处。
    小敏恨不得打自己几下,她怎么就做下了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蠢事!她决定一定要帮
助安安。
    安安自顾自地说:
    “昨天,我就想,还是后面有一个女人,那女人在,反正我在不在也无所谓的。而
且,他说鱼鳞的时候,我发现他是故意的,他并不是不知道我换了什么衣服,而是他故
意恶心我。要不是有一个妖怪在后面,他这种一没事就要上床的人,才不会不要我。就
是有一个妖怪。”
    “说得那么吓人。”小敏低下头去,专心地动着舌头,把嘴里的鱼刺和鱼肉分开,
然后张开嘴,把已经拨到一边的鱼刺取出来。
    “我敢肯定他没有那么一个女人天天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安安看着她。
    小敏呆了一下,她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可是,她想自己再也没看到小陈了,他当然
没有女人暗地里陪着。可是,她又怎么能这么说呢。她心里怪小陈太古典了。
    她知道安安等着她,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好。只好装着嘴里还有鱼刺,把手指
在嘴里伸着。
    然后她说:
    “你们小陈,那么小心的一个人,好不容易做到了现在的位置上,怎么会随便弄一
个女人来。再说,他又没有多少钱,现在玩第三者的,就是在玩钱。他的钱,都是你管
着的对不对?他没有钱,哪有女人这么纯情,死跟着他。”
    安安看着小敏不说话。
    小敏说:
    “你先不要管他这么多,就算他有了女人,换了我的话,我也要把他争回来,那时
候再甩也来得及。要是真的争不过一个什么女人的话,真的面子也没有了。”
    “大家离婚算数。不过到了法庭上,警察总有法子把那个第三者找出来的,让他们
去结婚好了,他们倒也没有什么光荣。”安安说。
    “你神经了,把自己的男人拱手相让。”小敏坚决反对地说,说着,她看看,然后
说,“你好奇怪,你口口声声要离婚,是不是你真的想离婚啊?”
    安安的眼睛里突然装满了泪水,她委屈地看着小敏,说:“你想得出来!”
    安安的眼泪把小敏吓了一跳,她看看四周的人,幸好没人注意她们。她把自己胸袋
里装着的消毒纱布拿出来递给安安,说:“我说错了,我说错了,你不要这样子吓人,
人家看到了以为我们出了什么事。”
    安安负气地说:
    “老公不要我了,这样倒贴也不要,还不是事情,什么才是事情?你哪里知道,到
了早上,他看看我,就像上次你在你床上的那种样子,翻一下死白鱼眼睛,你知道他说
什么,他说,还是黑鱼的鱼鳞嘛。你说说看,我的自尊心不是被他摔成了十八瓣!”
    “你哭有什么用。”小敏说。
    “我不哭也没有用。”安安索性捂住眼睛抽泣起来。
    她们草草吃了饭,找了医院花园里一个安静的角落,坐定了,开始讨论怎么对付变
心的男人。
    照小敏的说法,从前女人用的那种一哭两闹三上吊,都是现在行不通了的。你越撒
泼,人家越有理由。现代女性,要收男人的心,让他心甘情愿地在后面跟着你。杂志上
有对男人的调查,问他们什么样的女人在他们心里是有魅力的,许多人都说,男人要刚,
女人要柔。这种柔,就是要顺从,委婉。女人要给足男人面子,在暗地里控制住男人就
行了。
    安安说:
    “那妇女还怎么解放法?”
    小敏对安安挥挥手:
    “什么时代了啊,你以为还是要抓生活腐化的时候啊,现在,只要男人说一声你不
像是个女人,你就没戏唱。别说是我们,那些自己可以挣大钱的白领小姐,不是一个个
也把嘴涂得像吃了死人一样的红。”
    最后,安安咬着牙说:
    “我倒不相信我就温柔不来。我又不是丑八怪。”
    小敏说:
    “就是。老实说,你真的做的好,去花小陈这样一个人,还真委屈了你呢!”
    她们决定再试一次。
    分手的时候,小敏跟在安安后面盯了一句:“你今天回去,记住带一瓶酒,酒是色
媒人。”
    深夜,从酒吧回来的小敏在灯下面用纸巾擦着眼睛边的眼影,擦净了的脸,没有了
从前的疲惫之色,看上去年轻而愉快。
    桌子上的小录音机里,轻轻地放着轻音乐。
    她看了一会镜子里的自己,从包里翻出一个长长的小红盒子,打开,从里面拉出一
根嵌满了假钻的项链。那是今天石先生给她的礼物,石先生回了一次台湾,把他的表弟
也带来上海。他的表弟瘦高的,看上去很斯文的样子,说着一口台北的国语,让小敏听
了觉得像是琼瑶小说里的人。听石先生说,他的表弟比他有钱多了,新近离了婚,不想
在伤心地住,所以要想在上海开厂。
    小敏看他把酒小口喝着,不多说什么,安安静静的,他握杯子的手指,粉红色的指
甲修得干干净净。一般上海人,说起国语来,有一种免不了的地方音,好像是咧嘴在说,
乡气得很,而北方人说的国语,又太过霸气,像是土匪。这是小敏都不喜欢的。听着他
说那种陌生又熟悉的国语,小敏心里有一点动。可是,他并不多和她说什么,对她很客
气。看到石先生给她首饰,在走的时候拿了五十美金给她作小费。
    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小敏也不敢多想什么。
    她把项链放在自己的胸前比了比,它在灯下也晶莹闪光,像真的一样。她找到了搭
扣,打开,自己带上,项链有一点长,她把自己的衣领往下拉了拉,让那个坠子露出来。
她重新打量镜子里多了一根项链的自己,好像是有点什么不同,她微微抬起了下巴。
    还是有点不对。
    是她身上的黑色紧身衣,它和看上去追求古典的项链不配。
    小敏站起来,在那一排衣服架子里翻,翻到了一件红色的,从衣架上取下来,脱掉
黑的。
    这时候,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停下来,听。
    静静的,整个楼都睡着了,窗子外面,从远远的大街上,传来夜行的大卡车驶过的
隆隆声。
    她听到了指甲剥多剥多弹她房门的声音。
    小敏一跃而起,抓起衣服遮在胸前,去开了门。
    真的是小陈,满身酒气地闪进来。
    “你怎么来了?”小敏慌忙扣上自己的衣扣,可是她的心里并不为自己在一个男人
面前衣冠不整而有什么害羞。他们有过肌肤之亲。
    “我想你呢。”小陈往前走了一步,像是要来抱小敏的样子。小敏忙向后退,远远
地指着桌子前的一把椅子,说:“你坐那里好了。”
    小陈过去坐下,说:
    “我在你家门口等了一夜。我想你。”说着,小陈把手里的东西拿出来,这时候,
小敏看到灯下,小陈手里拿着一支包好的玫瑰花,红色的,用一小束白色的满天星围着。
    “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么,不要这样,像中学生一样。”小敏说。
    “是说好了,可是我没想到,她回来以后,我再也不能和她在一起了,一碰到她,
我就想你来。我要你。她去什么地方买了和你一样的黑色的衣服,我只有把她当做你,
才可以和她在一起。可是她没有你的那种酒吧间的气味,我喜欢死那样的气味了。”
    “你怎么这样!”小敏气起来,“从前你死追安安的事情,都忘记了。”
    “我告诉你,我心里明白,看上去是我追她,其实是她一局一局都布好了,让我上
钩吧。这个女人,心思太多了,床上就像木头一样。她现在比那时候还要恶形恶状,会
假装高潮。我一看就看出来了,和你没有法子比。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现在她一到晚
上就色迷迷地看着我,要吓死我。”
    “你说出来就出来了?”
    “我说去办公室等一个Fax,从美国来的传真。”
    “我是不可能跟你再有什么关系的。”小敏拉下脸来,说。
    “就因为你们是要好朋友?”小陈也拉下了脸。小敏看到,他一拉下脸来,脸上的
两块颧骨突然高了起来,看上去像是营养不良的样子,那么穷,那么无耻。小敏想,她
最好从来就没有和他有过什么瓜葛。
    “人总要讲良心的。我不要你们家破人亡。”
    “又不是你来抢我,是我要你。”
    “我不要你。”
    “你怎么忘记的那么快。”
    “我还要做人。我和你在一起怎么做人?牺牲也太大了。”小敏说。
    小陈在灯影子里盯着小敏看,“现在这样的事多着呢,人家顶多说几句,像你这样
咖啡店的小姐,为了几句闲话,怎么就不能做人了?也许,你从来就是和我玩玩的,是
我自己自作多情。”
    “我真的不行。”小敏缓了口气说,“不说我可不可以做人,就说安安和我。安安
比我要好看多了,哪一次来进修医生,都有一两个看上她的。你都不知道吧。我这种人,
在酒吧里时间长了,没有定性了的,给你作老婆,就是给你准备好了绿帽子,你有什么
开心。”
    小敏从道义上、容貌上、性情上说了大堆的话,要小陈死了这条心。可是最后,小
陈把手里已经开始蔫了的玫瑰花放在桌子上,放下一句话,他说:“你再想想吧,反正
我是要定你了。你不和我结婚,我们做地下情人也行,你不能不要我。”
    这时候,小敏真的觉得,自己的大麻烦来了。一个口口声声要找出妖怪来,一个在
自己门前拿着玫瑰花等到半夜;一个一动就说要离婚,一个连老婆的身体都不要碰。没
有一点,是对自己有利的。
    这时候,小敏感到,自己是万万不嫁小陈这种人的,连青春都不会为他浪费一天。
她怎么知道小陈是这种猪油要蒙心的人呢,如此的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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