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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后。
    优闲的午后,暖暖的阳光洒了一地。关少衡卷起袖子,在他的办公室里煮咖啡,身
边不时传来童兆颐的话声。此情此景,让他不由得想起迟敏。以前这样的聚会总有她一
份,然而她已经不可能再出席了。
    那一次的合作案后,项泽明果然咽不下一口气,没几天就将她流放边疆,在每一个
瑞开有产业的国家间调来调去。印尼大暴动时,迟敏正好待在雅加达,到了最危急的时
刻都没有离开。童兆颐气急败坏地拿了份报纸给他看,是迟敏接受台湾记者访问的报导。
她说瑞开在印尼的投资与党政高层关系不大,瑞开和她本人都不会在此刻撤走。
    “项泽明存心要整死她,那些暴民只知道她是华人,谁管她和苏哈托有没有挂钩!”
    他看了看报导,没说什么。
    “关少衡,你竟然无动于衷?你不杀伯仁,伯仁是为你而死的啊。”
    “她死了,我把命赔她。”他淡然的口吻有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结果,童兆颐骂他变态。“你为她甩了汪书翎,又说肯陪她死,偏偏就不肯和她在
一起?”
    “你当然不能体会。从少妍在我面前割腕的那一刻起,我和迟敏这辈子就注定无缘
了。”咖啡滚沸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站了起来,将咖啡倒在杯子里,回头对童兆
颐说:“冰箱里有起士蛋糕,你自取。”
    “我还是喜欢吃迟敏做的蛋糕。”他边打开冰箱门,边耍赖地说。
    关少衡气结她瞪了他一眼。这个家伙,任何话都有办法扯上迟敏!
    童兆颐无辜地摊了摊手,表示他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少衡完完全全脱胎换骨了,他
理了很短的平头,不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去年还得了个全台最佳经理人的头衔,
企业界都争相传诵他浪子回头的事迹。至于和瑞开的合作案,少衡简直动用了他所有的
关系在做,两年来的努力,让他们这个原本处于劣势的联盟成了业界的龙头老大。大家
纷纷称赞项泽明好眼光,只有他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对了,少妍今晚会回国出席‘恋上撒哈拉’的首映会,你陪我去。”
    “大少爷,你饶了我吧!我们两个的绯闻传得够热了。今晚再陪你去参加首映会的
话,人家会说我得到关家的认同。”
    都怪关少衡莫名其妙地和汪书翎解除婚约,那个女人拉不下脸,硬是诬赖他和少衡
有暧昧。那种无聊的话,不晓得为什么有人会信?偏偏少衡自那时起就不近女色,大家
愈传愈像有那么一回事。去年他领“最佳经理人”奖时,深情款款地在记者面前感谢一
个默默支持他的女孩子,大家一致认定他的得奖感言旨在撇清同性恋的传闻,他们两个
男人的关系被渲染得益发不堪。就连他到他的办公室喝顿下午茶,都可以感受到背后有
许多似笑非笑的眼神在打量他。
    “那种话你也放心上?”
    “还说呢,我妈说你们关家的人一个比一个怪,要我离你们一家人远一点。她还说
我就算喜欢男人,对象也不准是你。”
    “嗯哼,伯母还真幽默。”关少衡讽刺地说。“你找个人结婚不就得了?年纪也不
小了。”
    “那你干嘛不结婚?垂涎你的女人多得是;再说,你还比我大了两个月。”
    关少衡懒得理他。这两年他过得很顺心,只除了没有女人。
    迟敏走后不久,有一晚唐念汾突然打电话给他,说她们一群好友办了一场义卖会,
问他有没有空去捧场。她的声音局促不安,一副他去不去都无所谓的样子,好似认定了
他会拒绝。
    他没答应,但是他去了。
    现场一群富家太太的眼光像是想将他生吞活剥,只因他当时已回复单身的身分。他
静静地逛了一圈,拍卖的是一些价值不菲的珠宝,和几幅她们的书画作品。唐念汾手足
无措地跟在他身边,大致向他介绍一下陈列出的拍卖品。
    他花了一百万买下一幅她写的书法,摆明是要做面子给她。
    唐念汾面对四周欣羡的声浪,显得很不能适应,“我几乎是我们一班学生中写得最
丑的,你……你别花冤枉钱啊。”
    他心中一阵激动,低声说道:“我觉得很漂亮,我会挂在客厅里。”
    唐念汾紧张得乱了呼吸,结结巴巴地问他:“你……在外面……还好吧?”她觉得
好惭愧,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关心过这个儿子了。
    关少衡深吸了一口气,迟疑地搭上她的肩膀,“你愿意让我搬回去吗?”说得很低
声下气。
    “少衡……”唐念汾顿时红了眼眶,感动地抓紧他的西装下襬。两人眼神交错的瞬
间,才明白他们等着的或许就是这么一个能重修旧好的机会。
    两年来,他和妈妈之间的裂缝一点一滴地在修补,虽然比不上童兆颐和他美丽的妈
那样,可以口没遮拦地乱开玩笑,但他们已觉足够。唐念汾也催过他结婚,他总是笑笑,
没说什么。如今,他功成名就,要什么女人没有,可是就是忘不了那个曾陪他吃苦的小
女人。迟敏跟他的时候,从没享过什么福,是她温暖的笑脸为他灰暗的生命开了一扇窗,
而他却残忍地将她从那一扇窗推落。
    “说定了,我们一块出席。首映会后,我们找少妍聚聚。”
    童兆颐不死心地将脸凑近他,“迟敏在温哥华。”
    这个家伙,老爱炫耀他对迟敏的行踪有多了若指掌!
    “项君颉也在温哥华。”他用指节敲了敲办公桌,要某人别再三八兮兮地充媒人了。
    “项君颉那个混帐!只有你能拯救迟敏于水深火热中啊。”他试图付予他英雄救美
的使命感。
    关少衡阴险地撇了撇唇角,“你再说一句,我马上发新闻稿承认和你的恋情。”童
兆颐翻了个白眼,心有未甘地跌坐在椅子上。人生苦短,喝咖啡、吃蛋糕才是正事!
     
    ※               ※                 ※
     
    此起彼落的镁光灯打在一对连袂出席的俊男美女身上,关少衡和童兆颐静静地坐在
贵宾席上看着,有些许的难以置信。关少妍得了奥斯卡金像奖后,知名度疾速攀升,人
也出落得更加娇艳迷人,一袭茴香色的细肩带晚礼服烘托出她与生俱来的贵气,由左膝
裁到右足踝的不对称裙襬更突显了她修长匀称的美腿。她挽着新锐导演傅衍平的手,微
笑着挥手向媒体致意。
    “早知道我就追她。”童兆颐附在关少衡耳边,轻声开着玩笑。
    “劝你不要。”关少衡心情很复杂,突然又想起了迟敏。
    “我帮你问问少妍,如果她真如外界所言倒追傅衍平的话,你就去把迟敏追回来。”
    他斜睨了他一眼,“今天记者很多。”
    童兆颐立时噤声不语。他是招谁惹谁了?他们闹出这种荒谬的新闻,少衡不是应该
和他齐心向外,消弭流言吗?他反而不时拿此为话柄威胁他就范,倒像两人真有什么奸
情似的。
    首映会结束后,关少妍一身便装地挨到关少衡身边,笑着打量眼前更加成熟有魅力
的男子。好可惜,为什么他是她哥哥?
    “二──哥──”她很有活力地拖长了音,好怀念这个称谓哟!
    “去喝一杯。”他笑着给了她一个拥抱。
    “Michael,一起去。”她转过身,甜笑着拉了拉傅衍平的臂膀,微仰的小脸闪动着
祈求的光芒。
    关少衡很怀疑有哪个男人能拒绝,他看得出少妍是使出浑身解数在钓傅衍平。
    “没兴趣。”傅衍平甚至连看她一眼都没有,“别忘了明天的约,逾时不候。”
    关少妍回头对关少衡和童兆颐干笑两声,比了比傅衍平远去的背影,“很难相处的
一个人。”
    关少衡很清楚她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却也不予点破。不是每个男人都会被美女吸
引,他不免对傅衍平多了份好感。
    一行三人来到东区的一家高级酒吧,窝在帘幕区隔起的角落里。
    “二哥,我有听说你们的绯闻喔!”关少妍淘气地皱了皱鼻子。
    关少衡低声笑了。“我对他一往情深。”
    童兆颐气得脸色发自,迭声叫道:“你和傅衍平相见恨晚吧?!他比项君颉好看多
了。”其实项君颉长相斯文、气质极好,只是童兆颐一直看他不顺眼罢了。
    关少妍的笑容一下子僵住,语含怨怼地说:“二哥,你告诉他啦?”
    关少衡握住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很惊讶兆颐竟敢这样刺激少妍。“他敢说出去半
个字,我会让他这辈子再也记不起这件事。”
    “哎呀,二哥,你别把话说得那么严重嘛!”她娇笑地打破尴尬的气氛,随即倾身
向前,神色凝重地对童兆颐说:“你问的是个好问题。要是项君颉和傅衍平摆在一块让
我选,我实在不知如何下手呢!”说着,她双手合十衬在耳腮,眨动着微鬈的睫毛,挤
出卡通中标准花痴女才会有的声音,“哎哟,好想两个都要口也!”
    关少衡如释重负地笑了。少妍和迟敏有点像,爱过一个男人就没办法去恨,即使她
曾了他自杀。
    “你那部片演得很棒,导演能把你拍得那么朴素真不简单。”少妍连睡眼惺忪的样
子都很妩媚,导演一定费了一番心血才让她呈现出和本性迥异的面貌。
    “那还不是我最得意的作品呢!”她神秘地笑了笑。
    关少衡好笑地轻咳了声,“那敢问新科影后最得意的作品是哪一部呢?”
    关少妍迟疑了一会儿,爽朗地笑了起来,决定把真相和盘托出,免得二哥和兆颐还
得戒备恐惧地避开那个伤口。“就是五年前我自杀的那一出戏啊!笑话,我关少妍怎么
可能为了男人自杀?那是我拜托项君颉帮我的,那天项君颉和我们坐的位子都是我事前
勘查过才订的啊。”关少妍愈说愈得意,觉得自己以后跨行当导演、编剧都很够格。
    关少衡的心被重击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捏紧拳头。是了,那天他约少妍吃饭,她兴
致勃勃地说要负责订位。他还以为她对那家餐厅情有独钟,也没特别去留意,没想到竟
掉入她精心安排的陷阱。
    “迟敏跟你们串通好了?”他哑着嗓子,脑中轰然作响。
    关少妍没心眼地噗哧一笑,兴高采烈地比画着,“迟敏她什么都不晓得啦!我上个
月去加拿大拍戏,她一看到我就紧张兮兮地握住我的手,拚命解释她和项君颉不是我想
的那样。哎哟,都住在一起了还能怎样?后来我问项君颉,才知道他没告诉迟敏,他说
他们家迟敏啊,天生不会说谎……”
    关少衡不等她说完,抄起外套就往外走,脸色难看至极。
    “他怎么了?”关少妍错愕地问童兆颐。二哥晓得她不是有心自杀后,不是应该松
了一口气吗?怎么会气成那样呀?
    “你们关家兄妹真是为富不仁。”童兆颐摇了摇头,很难想象这一切的阴错阳差。
    “什么意思?”她愈听愈迷糊。
    “你哥认定是迟敏抢了你的男朋友才害你自杀,为了帮你出气,他故意拐迟敏同居。
人家迟敏是真的很爱他,可是你哥啊,把她当女佣使唤、当妓女羞辱,最后再告诉她事
实真相,狠狠地把她拋弃,甚至当着她的面向别的女人求婚。后来迟敏竟然还傻得以项
家准媳妇的身分背叛了项泽明,把一份很重要的合约签给你哥,从此被流放海外,我看
她这辈子注定要客死异乡了。”
    关少妍的心紧紧地揪住,想到她在温哥华拍那部描述香港移民的独立小品时,迟敏
对她的诸多照顾与关怀。她还教她说广东话、分析香港人复杂的情结给她听,就是没提
和二哥有过一段纠葛。
    “项君颉对她是真心的,我没见他那么疼爱一个女人。”她和项君颉也认识好些年
了,他对迟敏真的跟对待别的女人有很大的差别。他们之间有着让人欣羡的互信互赖,
她压根儿没想过迟敏会和别的男人扯上关系,而且那个人居然还是她哥哥!
    童兆颐叹了口气,“这才棘手!你哥动了真情了,你以为好端端地别人为什么硬要
说我们暧昧?他两年多没碰女人了。”关少妍光鲜亮丽的外表背后,是多少人为她牺牲
的心酸与不堪啊。
    “那怎么办?”她真希望能做些事来弥补当初的任性。
    童兆颐耸了耸肩。以前是他太过偏心,什么事都偏向少衡多一点,忘了对迟敏会有
多不公平。尤其是两年前的那件合作案,更让他自责不已到现在。既然项君颉对迟敏那
么好,以她的个性,说什么都不会主动提出要分手……唉,他心里何尝不是和他们兄妹
一般,充满了悔恨和遗憾呢?
     
    ※               ※                 ※
     
    关少衡轻轻推开了门,迎接他的是一室的冷冷清清。他的屋子一直空着,舍不得卖
掉也不愿租给别人。
    他进屋后,将钥匙扔在桌上,抱头跌坐在沙发上。五年前,就在这个位子,他吻了
迟敏,然后轻而易举地骗走了她的贞操。他起身走向卧室,抓起床单贴在脸颊上,想起
了那一夜的销魂。人的成见是多么可怕的一样东西,他因为先目睹了迟敏和项君颉打情
骂俏的画面,所以即使认识她以来她都是那么清纯,他也宁可相信她是装出来的。讽刺
的是项君颉对少妍说的话:我们家阿敏天生不会说谎……该死的,他为什么要逼自己认
定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他很了解被人冤枉那种百口莫辩的苦滋味,而迟敏居然忍得下来?她甚至没大声对
他说过一句话……他走到卧室门旁,看着空荡荡的饭厅,脑海中浮现迟敏跪在地板上捡
玻璃碎片的身影。迟敏对他是百般纵容,他却从来不懂得好好珍惜。
    他发了狂地扑倒在地,猛捶着地板……迟敏遇见他时,年轻、保守又不经世事,她
只是很单纯地在爱一个男人。他说过的话,她都深信不疑,然而他说过的甜言蜜语,没
一句是真的。他真觉得自己丧心病狂,迟敏把他当小孩宠、当亲人般信赖,他却把她弄
得伤痕累累。他一个父母健在、还有着同胞手足的大男人,竟荒谬地从一个孤女身上压
榨专属于家庭的温暖,没有任何回报。
    “二哥!”关少妍从轻掩的大门探头而入,看到他正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赶忙冲
上去抱住了他。“二哥,对不起。你有气就发在我身上好了,千万别伤害自己。”她抱
着哥哥的头,慌乱地替他把头发弄整齐。
    “是我不对,我以为自己是上帝吗?”他冷静下来,想起兆颐老爱讽刺他的话:你
现在得意了吧?!迟敏无父无母,也没有一个疼她的哥哥,根本不会有人替她出头。她
那种个性更不用说,不要继续被你骗得团团转就不错了。
    “哥,我不是存心利用你的。”
    “我不是跟你说过,只要你想出国,我一定帮你办到,你为什么会想出这种馊主意?”
可以想见,少妍以为项君颉已经告诉迟敏;项君颉也以为少妍已经告诉他,到头来最倒
霉的人就是迟敏。
    “我怕你被爸妈骂嘛!”
    关少衡扣住她的手腕,“这样割下去不痛吗?”
    “好痛,洗胃的时候也很痛。我每次拍戏拍到快撑不下去时,都会看看这个疤痕,
提醒自己不能白白牺牲。”
    关少衡蹙起眉头,“你知不知道很多人一刀划下去,就再也没有醒来过?”
    关少妍羞惭地低下头,“所以才要先打电话给你啊。”
    “别人看了这个疤痕会怎么想?”
    “傅衍平帮我找了一个口风很紧的医生,我会趁留在台湾的这段期间把疤弄掉。”
唉,这个疤痕丑归丑,一旦要离开她的身体,她还真有点不舍呢。
    “迟敏……还好吧?”他迟疑地问。
    关少妍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措辞,“项君颉跟我说话,十句有五句都在称赞她……”
看到哥哥落寞的神情,她马上转口说:“可是我觉得那是他一相情愿啦。我三更半夜找
他陪我对词,迟敏都不会吃醋,还会帮我们做消夜。我在温哥华人生地不熟,他没空去
片场接我下戏时,就叫迟敏去,她也从来都没抱怨过。”
    关少衡闷闷地白了她一眼,“人家根本不把你当对手。”
    “才怪!不吃醋就代表她不喜欢项君颉,对我好是因为她晓得我是你妹妹。”关少
妍竭尽所能地歪曲事实。
    “谎话不会让我比较好过。”他拍了下她的头。
    “那这个呢?”关少妍递给他一张小纸片,“迟敏在温哥华的地址。”
    关少衡冷笑了一声,“项君颉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你还出卖他?”他是神智不清
才会想帮她报仇。从小到大,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哪轮得到别人宰割她?
    “我……我只是给你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痳!”这种话说得连她自己都心虚。现在
她是进退维谷了,怎么做都是错,什么都不做还是错。
    关少衡苦涩地扯动嘴角,少妍不给他地址,他照样查得出来,问题在于迟敏还肯不
肯给他机会啊!
    是不是他说了太多难听话污蔑她和项君颉不清不白,以至于真将她逼到了他身边……
关少衡的心一阵一阵地抽痛着,整个人几乎被后悔的情绪掩埋。
     
    ※               ※                 ※
     
    橘红色的夕阳斜斜地照射在温哥华一处半山腰的高级住宅区,点缀出这一带独有的
典雅气息。迟敏刚下班,开了约莫半小时的车才回到这个位于郊区的家。她换上便服后,
勤快地到厨房煮了壶咖啡,再将一早捏好的面团放进烤箱。
    时序已进人初冬,温哥华的天黑得特别快。她趁着夜色降临前,到院子里帮她心爱
的茶花树施肥。正忙着的时候,项君颉穿戴整齐地从屋里走了出来,零零碎碎地对她交
代了几句话,内容都是有关于他今晚的消夜和明天的早餐。
    “你再不走会来不及的。”迟敏伸直了手臂推他出门。
    项君颉嘻皮笑脸地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你还没吻我。”
    迟敏拿他没办法,踮起脚尖,蜻蜓点水地吻了他一下。君颉真是的,他和温哥华市
立交响乐团的合作公演正紧锣密鼓地排练着,他每回都要等到最后一分钟才出现在众人
眼前,害她常常接到乐团工作人员十万火急的电话,听说其它人都是早到半小时先做练
习。
    “喂,你真的会迟到的!”迟敏气结地想扳开那双从背后蒙住她眼睛的手,一碰到
那温热的手掌,她的心突地漏了半拍……不可能的……
    关少衡即使站在她背后,也能感觉到她错愕的情绪,他的手缓缓下滑到她纤细的腰
身,将她牢牢地圈进怀里。
    “有了新人忘旧人?”他低头在她敏感的耳畔呵着热气,享受着让他魂萦梦牵的触
感。
    这声音真实得不像在作梦,她傻愣愣地回头,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我来参加明天的亚太金融会议,温哥华的饭店早被订光了。我想,以前阿敏在我
那儿住了两年多,我来她这里住个两天,她应该不会那么小气吧?”
    迟敏呆望着他温和的笑,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他笑得像是两人间什么不愉快也不
曾发生过,更让她有身处梦境的错觉。
    “你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看着她木然的表情,他霎时褪去了笑容,也卸下刻
意伪装出的轻松。来见迟敏,他并没有求得她原谅的把握,像他这么烂的男人,拿什么
去挽回她的心?
    “没有!”她察觉了他的沮丧,赶忙慌乱地否认,一颗心跳得好急。“嗯……我帮
你把行李提进去。”她急着弯下身去。
    他按住她的手,释怀一笑,“我来就好。”
    他提起行李,问她:“可以牵你的手吗?”他的口气混杂着真挚与脆弱。
    迟敏考虑了一会儿,手忙脚乱地把手在衣服上抹一抹,怯怯地伸给了他,“大概没
关系吧!”
    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你跟我说过,肯让一个男人牵你的手就代表你承认他是你
男朋友……这句话现在还算数吗?”
    迟敏万万想不到他还记得那么久以前的话,心虚地想把手收回。那时候他们还不熟
呢!
    好在,这时他们已走到了玄关,迟敏匆匆忙忙地丢下他跑进厨房,假装认真地料理
起那一壶滚沸的咖啡。
    “我要喝!”他自动自发地跟进厨房。
    “呃……好啊。”她忙碌地翻出一个小瓷杯,倒了一杯咖啡,很顺手地帮他加了糖
和奶精──他习惯的分量。
    关少衡笑着接过杯子,她不经意的举动让他稍稍放下心。
    “这个牌子不太好喝。”他啜了一口,皱了皱眉头。
    “嗯。”迟敏颇有同感地点头。“我在专卖店找了好久,都找不到我们以前喝的那
个牌于。君颉就说买这个牌子啰!”
    她的“我们”勾起了他的回忆,迟敏煮咖啡的功力还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你好象不太一样了。”他像个顽皮的小男生,动手拉扯她顺在耳后的短发。
    “我和君颉一起上发廊,他和他的设计师起哄要帮我改头换面,我说不要都没人理
我。”她剪了一个时髦俏丽的短发,还挑染了几绺褐色的发丝,那是她绝对不会想要尝
试的造形。
    “他怎么可以那么霸道?”关少衡同仇敌忾地抱怨着,忘了自己从前也好不到哪里
去。
    “对啊。”迟敏也觉得被管得死死的,终于有个能诉苦的人了。“他老是威胁我,
不听话就要把我赶出去。”
    关少衡静默了几秒,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你干嘛还跟他住?”
    “我……”她有口难言啊,“……项先生要我们互相监督。”
    提到项泽明,关少衡的神色更显凝重。迟敏今日的一切全操在那个老头子手上,而
这全是拜他所赐!
    “少衡,我好高兴看到你……我一直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迟敏甜甜地绽开笑颜。
她很清楚少衡已经心有所属,但他到温哥华洽公还会想到要来看她,让她沉寂的心瞬间
活络起来。她常梦想自己能像兆颐一样,和他成为好朋友──很单纯的好朋友就可以了。
    她的笑绷紧了他的心。老天,他以前是笨到怎样的地步才会去怀疑她的善良啊?
“你这么说,是存心要一个满怀愧疚的人在你面前以死谢罪吗?”
    她低垂螓首,轻声问道:“少妍告诉你啦?”
    “阿敏,你有我的电话、地址,为什么你知道真相后,没想要通知我?”
    “我……”她被问得不知如何回答。
    “反正你觉得我是个很差劲的男人,所以即使被我误会一辈子你也无所谓,对不对?”
    “不是的……”他自弃的口吻抽痛了她的心。
    “那是怎样?”他好似不相信她的否认。
    “我……我怕你会良心不安。”她小小声地说,怕自己的想法太过幼稚。
    “阿敏,”他动情地抱住她,“全世界只有你会以为我良心未泯。”
    她很难为情地挣开他的怀抱,拚命说服自己他没别的意思。
    “你……你和汪小姐还好吧?”提起这件对她而言很残忍的事,旨在告诫自己不准
踰矩。
    “你说书翎?”他掀了掀眼皮,神情很揄快,原来迟敏在意的是这个。“她生了一
个很胖的帅小子。”
    迟敏苦涩地扬起唇角,“恭喜!那个小男生一定长得很像你啰?”
    关少衡一脸严肃地用食指点了点她的鼻子,“你可别乱说!书翎嫁给一个新加坡富
商,孩子绝对不是我的。”
    对了,少衡说过不想要小孩的。她现在该安慰他吗?这样子似乎太矫情了。说不上
是什么心态,她听到汪小姐另有归宿,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和少衡明明不可
能在一起了。
    “阿敏,我好饿,有没有东西吃?”他揉了揉她的短发,试图将以往甜蜜的相处都
重新温习一遍。
    迟敏应了声,将烤箱里的牛角面包装到藤制的食篮里。
    关少衡瞄了一眼,闷哼了两声,“今非昔比啰!以前我的阿敏怎么可能让我吃这么
简陋的东西当晚餐?”
    迟敏难为情地辩解着,“在温哥华比较难买到做中国菜的材料,今晚君颉又不在,
我就只烤了面包。”
    他心里实在不好受。从前他享有的一切特权,如今都成了项君颉的专利。
    “他教你弹钢琴吗?”他进屋时看到客盛的一隅摆了一架销琴,琴盖是打开的,上
头还架了一本琴谱。
    “嗯。”她很有精神地点头,“君颉说我音感比他还好,只可惜我年纪大了才开始
学琴,手指头不比小孩子灵活。”
    “弹一首给我听!”他拉着她的手往客厅走去。
    迟敏回头看了厨房一眼,暗自叫糟。少衡把他口中简陋的食物全吃光了,君颉出门
前还千叮万呀要留两个牛角面包给他当消夜的。
    关少衡将迟敏按坐在琴椅上,她怯场地嗫嚅着,“我……我弹得不好啦,君颉前一
阵子灌录了一张专辑,我送一片他的CD给你。”
    她再提项君颉一次,他真的会发狂!那个家伙就算是贝多芬再世,他也没兴趣听他
弹琴。
    “我又不会笑你。”他的手越过她的头顶上方,倾身翻着琴谱,“弹这首‘梦中婚
礼’好了。”
    迟敏没法推辞,只好深吸了口气,双手缓缓地跃上琴键。迤迸而出的音符架构了浪
漫虚幻的氛围,大量的降半音和八度和弦更渲染出淡淡的孤单与哀愁。那是她钟爱的一
首曲子。
    “你弹得好棒!”迟敏的琴比妈妈的字专业多了,他的赞美完全出自内心。
    迟敏笑了,“我问君颉,如果我从现在开始努力,有没有可能像他一样成为一个音
乐家?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不可能。我猜他一定是怕我成为音乐家后,项先生就不肯放
他逍遥了。”
    关少衡挑了挑眉,不表示任何意见。迟敏是在暗示什么吗?她和项家的关系已到了
这么难舍难分的程度?
    “项君颉对你很好?”他的语气很不甘心。
    迟敏甜甜地笑了,“他对我好是应该的嘛!”
    他们一定是很好了。他很难相信迟敏也会有觉得别人对她好是应该的一日,她是个
对每个人都很客气的人啊。
    “那我是不是没有机会了?”他举起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忐忑不安地等她的答
案。
    他是什么意思?迟敏微张着小嘴,困惑地望着他。在他深邃的眼里,她只看到自己
的影子,她赶忙避开视线,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幻灭的滋味实在太糟糕了。
    关少衡轻轻地抱住她,“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话,你就不用告诉我了。”
    “啊……我们怎么只顾着说话?你坐了那么久的飞机一定累了,我带你去楼上的客
房。”迟敏僵硬地坐直,打断了这份让她不安的亲昵。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上回旋状的扶梯,她礼貌地问他:“住三楼边边的那个房间
好吗?那个房间视野很棒,少妍上回来就住那里。”
    “你住哪一间?”他很自然地问着。
    “这一间。”迟敏毫无心机地比向二楼楼梯口一扇红棕色的柚木大门。
    关少衡嘴角浮现一抹笑意,顺手推开她的房门,“我要睡这一间。”
    迟敏不解地愣了一会儿,“那……我去三楼睡好了。”
    “我要你陪我。”他将行李搁在一旁,俐落地将站在门口的她拉了进去。
    迟敏进了自己的房间,手足无措地左顾右盼,气氛异常的诡异。
    “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你不愿意陪我聊聊吗?”看到她一脸欲言又止的羞赧模样,
他很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你放心,我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懂得克制自己的欲
望。我不会侵犯你的。”他干脆把话说得更白一点。可是,三十多岁的男人还没到“更
年期”的阶段哪。
    “喔……”她双颊迅速地染上一层红晕。唉,她不该胡思乱想的,毕竟自己也不是
什么有魅力的女人呀。
    关少衡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样,轻松写意地斜倚在床头。他掀开身上的棉被,拍了拍
身旁的空位,向她招手。
    他的笑勾走了她的魂,她乖乖地上了床,挨着他坐。
    关少衡熟稔地脱掉上衣和长裤,精瘦结实的身躯教迟敏看得脸红心跳。
    “你知道我不喜欢穿衣服睡。”他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表明自己并没有恶意。
    “呃。”她含糊不清地哼了一声,动手将他的衣裤折叠整齐,放在床旁的小几上。
    “阿敏,你好象胖了点。”迟敏多了些肉,看起来健康多了……怕的是她怀孕了。
    “最近才胖的。天气一冷,我就忍不住嘴谗。”她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很不好意
思地告解着。
    他松了口气,“我记得你很怕冷的,为什么不调回台湾?”
    “在哪儿工作不是我能决定的。”
    “你可以另外找工作。”她的学经历都很完整,哪怕找不到工作。
    “我……我签了卖身契啦。”事实上,她当初答应进瑞开,就不打算离开了。
    “我替你赔钱。”他想起项君颉曾说愿倾家荡产为迟敏赎身的豪语,他一样办得到。
    “不用了。”迟敏推拒地摇手,“我们非亲非故的。”
    “你觉得同居两年算得上‘非亲非故’?”他对她的生疏感到不悦,口气冷硬了起
来。为什么她肯让项君颉替她赔钱,却不肯让他做一样的事?
    “那……”她想起他曾批评她的话,黯然地低下头,“那是一场误会。”
    “那你晓得我被这个误会害得有多惨?你对我那么好,害我见了别的女孩都觉得她
们好凶。”他耍赖地罗织她的罪名,故意把话说得暧昧。
    迟敏弄不懂他居心何在,赶忙转移话题,“我知道你现在事业很成功。据说有人想
帮你出书,被你回绝了。”
    “你远在温哥华,还那么关心我的动静?”他惊讶的嚷嚷,怀念起调侃她的美妙滋
味。
    “不……不是啦!”唉,她说好了要收心的,可是他一赖皮,她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那是因为项先生每回见到我就要骂我一次。”
    “他对你好凶,那一次看到他甩了你两巴掌,我真想冲上去揍他。”
    明明早已事过境迁,迟敏听他说得煞有介事,下意识地拉住他的手臂,“别这样,
其实我照你的话,用冰块敕一敕,很快就不痛了。只是他把我戴了很多年的眼镜打破,
让我很舍不得罢了。”
    老天!她被打成那样,念念不忘的竟是一副眼镜?像她那般念旧的人,不会对他们
的过去不存依恋吧?!
    “阿敏,”他深情款款地看着她,决定用最浅显易懂的话向一个感觉迟钝的女人示
爱,“我……”
    亲昵的气氛被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打散。“阿敏,我的牛角面包呢?”
    项君颉兴师问罪地闪进迟敏房内,冷不防地被一个几近全裸的男人骇着。
    “关少衡?”待他看清楚那个男人的长相后,更惊讶得差点站不住脚。“阿敏,你
在我的屋子里做这种事?”他气急败坏地吼着他唯一的妹妹。没有别的可能,一定是关
少衡使了什么下三溢的手段拐骗她!
    “我们什么也没做!”迟敏焦急地跳了起来,掀开被子就想跳下床。
    项君颉根本不理会她的话,关少衡的赤裸就是最好的证据。“所以你宁可让老爸替
你背黑锅,也要拿瑞开当注码去倒贴一个野男人?”他终于明白运敏当年为什么有胆子
忤逆项泽明了。
    “项君颉,你嘴巴放干净一点!”这就是一个被誉为“世纪末最有气质的音乐家”
吗?太可笑了!
    “我才要警告你手脚放干净一点呢!”项君颉不甘示弱地吼了回去,接着又教训起
迟敏,“我妈到温哥华了。她本来今晚就要过来看你,是我要她先给你一个晚上做心理
准备。你想,她如果看到你这样子,会作何感想?”
    “君颉,你千万别告诉她!”她跑过去拉住他的衣角哀求着。
    “你太过分了!”项君颉甩开她的手,气冲冲地转身下楼。“她明天一早过来,你
自己看着办!”
    “君颉!”迟敏惊惶失措地追了上去,一不小心踩空了一阶,整个人在楼梯上翻滚
了五、六圈才停住,筋骨痛得彷佛要散了。
    关少衡无声无息地走下楼梯,在她身边蹲了下来。他看了她一眼,随即垂下眼皮。
阿敏哭了。那个从未在他面前掉过泪的女人,居然为了项君颉哭得泪痕狼藉。他的心凉
了半截。迟敏不担心他怎么看待她和项君颉的关系,却那么怕未来的婆婆对她印象不好,
他还有什么希望?
    迟敏挣扎地想站起来,痛呼了一声后又摔倒在阶梯上。
    关少衡小心地推拿她的足踝,意识一点一滴地流去,浑然没注意到自己正赤身裸体
地暴露在冷空气中。他不发一言地抱起她进房间,替她盖好被子。
    “我不会强人所难。”在他们分开的这段日于,很多事都改变了。或许项君颉做了
很多的努力,让迟敏觉得把一辈子托付给他是值得的。他还傻得以为自己说几句好话就
能让一切重来吗?
    迟敏依旧泪流不止。她在乎阿姨对她的看法啊!她一生都怨妈妈不知检点,要是知
道她和少衡的事,一定会更瞧不起妈妈,嘲笑她女儿有样学样。
    “你还哭?项君颉不要你的话,我当后补行了吧?!”他倔强地抹去她的泪水,恨
自己的无能为力。
    贴着迟敏的侧脸,关少衡的泪不受大脑控制地流下。灼热的泪滴沿着迟敏的脸颊滑
落,与她的泪混在一块。她惊诧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狼狈的脸孔。
    “眼睛闭起来!”他羞愤地伸手遮住她的眼。
    “你第一次吻我的时候,就是说这句话。”迟敏轻柔的话语让他更加心痛难当。
    他心有未甘地搂紧了她,“而我现在却只能这样抱着你,什么都不能做了。”这是
老天爷对他的惩罚吗?此刻,他多想将迟敏压在身下,吻她、爱她、让她怀一个他的孩
子……太迟了!他宁可欲火焚身至死,也不会再欺负她。
    迟敏放纵自己靠在他怀里,静静地不说一句话。只这么一夜,就当是奖励自己两年
来的坚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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