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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钟河终于走到了。
    日影西斜。
    鸥鸟低飞。
    一股浓浓的水草气息迎面扑来,两个行者都急不可耐地跑到河边,用手捧起河水咕
嘟嘟地喝了个够。当他们抬起头来,同时遥望对岸时,发现了那只小小渡船拴在一棵水
曲柳上,竟然没有摆渡人。秋风吹皱一河碧水,那小船随着水波的起伏,上上下下地打
着秋千。
    河面很宽,拖轮和风帆穿梭往返,每条船的后尾,都翻起一道长长的水花,像犁铧
耕过去,留在大地上的一条条土垅。河滩上草尖已经开始发黄,但是那枚串红却开得艳
红似火,和野菊淡紫。淡黄、乳白色的花冠交辉,银钟河岸仍像一条五彩缤纷的彩带。
    “喊摆渡的人吧!”索泓一提议说。
    “先歇会儿!”士兵把军帽扔在草坡上,撩起河水冲洗着他的板刷头,并问索泓一
说,“你不洗洗?”
    “不。”索泓一回答了一个字。顺势坐在了河坡上。
    五匹马组成的一支巡逻队,沿着河坡呱哒呱哒地奔驰过来,褚大个儿遇到了同伍,
便和他的伙伴聊天去了;河滩上只剩下索泓一孤零零的一个人。他顺手掐了朵野菊,放
在鼻孔下边闻着;然后把这朵花掷进河心,看着这朵野菊随波逐流……
    褚大个儿似在向战友们述说他过河的任务,“右派……戏法……画画”一类的字眼,
不断被风送进索泓一的耳里。管他呢?索泓一又掐起一朵野菊,边问边想着他自己的心
事。
    ……他对这儿太熟悉了,看芦苇的那年冬天,他就常在这河滩上漫步。当时,河滩
上有一间苇笆房,外面抹着一层黄泥,他身下铺着的是厚厚的干芦苇,压在棉被上防寒
的也是干芦苇。在向阳的河坡上,前任看守员给他留下一具砌好了的锅灶,他每天在河
坡上,用锅蒸煮他那份口粮。银钟河是条永不封冻的河流,他每天看船,看帆,看云,
看水,不知为什么,这千篇一律的风景画,他总是看个不够。尤其使他惬意的是,河里
有鱼虾可捞。偶尔有船工把船靠到岸边,借他的锅灶煮鱼蒸饭时,总是慷慨地给他留下
一些吃的。这里,既有答谢使用他的锅灶之意,也有对这个骨瘦如柴的人怜悯之情。一
冬过来,他的浮肿逐渐消退,体重猛增了十二斤。
    最初,他把这些仅仅理解为“因祸得福”,仔细想想,却也包涵着郑昆山的苦心安
排。一场席卷大地的饥饿,比一切都更有力地改变着人际关系。李翠翠和郑昆山的距离
本来很远——尽管他们在一盘炕上睡觉——远得就像天河两岸的织女和牛郎星,但在饥
饿面前,他们的心贴近了。表面上看,是郑昆山正在驯服着李翠翠的野性;李翠翠也渗
透和影响着郑昆山,使“拿破仑”人性回归;实际上饥饿以其无可估量的蛮力,改变着
人的结构组合。在索泓一心里,永远也抹不掉在那片落雪的红薯地上,郑昆山和李翠翠
相德以沫的画面。那是悲恸而令人心悸的:女娃。瘦猪。一对土里寻食的苦难夫妻。不
要说李翠翠,就连他自己,也觉得郑昆山身上蕴藏着一种可贵的东西,他经历了对他的
惧怕之后,竟然觉得他真有些可爱之处呢!
    那天,他心里火烧火燎地回到屋子里,第一个动作就是把兜里的糖块,抛给他的同
伙;接着,他把政委杨绪给他的半包“熊猫”牌香烟,分赠给屋里的所有成员。几块糖,
半包烟就使得这间屋子,像是过了年节。
    “这些宝贝你从哪儿变出来的?”首先说话的是只剩下半口气的性变态狂。专政的
威力没能医治了的奸尸犯,被大自然赐予的饥饿征服了。这个长着一张吹火嘴的多事之
徒,最近很少谈到女人。他的浮肿已经到大腿根部,好像上帝有意惩罚那个“爱溜缰的
牲口”似的,连那家什也变得虚泡囊肿。他终于发现了世界上有比女人更重要的物质—
—那就是粮食。没有它一切都会枯萎,因而他首先倒着那半口气,表述对索泓一的谢意。
    “是家里人送来的?”第二个成员向索泓一提问。
    “…………”
    “没看见你家里来人呀!”
    “…………”
    “……那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卖身钱!”索泓一被追问得无路可走,愤然地往炕上一躺。
    “卖身?”
    “你被人鸡奸了?”
    索泓一含糊地回答:“差不多!”他把棉被拉开,往脸上一蒙,任凭同伙再问些什
么,他都如同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一声不吭。第二天早上,队里有马车去河滩装运芦
苇,他把行李卷往上一扔,把吃饭用的盆碗装进网兜往手上一提,就来到了银钟河。
    他看河,河很清。
    他看天,天很蓝。
    这蓝蓝的天和清清的河,突然让他想起了爸爸。爸爸有蓝天的深远,有大河的清澈。
不,爸爸不仅仅具有这些,还有大河发威时的滚滚涛声。索泓一深感自己沾满污秽,无
脸以对大河蓝天。他坐在河坡上,下意识地咬着一片桔黄的草叶,又琢磨起郑昆山这个
人来了,职业赋予他一个“门神爷”的绰号,也许正是他的光荣。尽管这位“拿破仑”,
有着许许多多为知识分子所不能接受的陋习;可是他是个真正的人。是个挺着腰板,咔
咔咔地迈着重步向前走路的人。他不仅对改造对象来说是块“铁”,对杨绪这样的顶头
上司也同样顶得上是块钢;也许正是他身上这些不规则的基因组合,李翠翠的生命重心
才开始向这个“黑鬼”身上倾斜。难道不是吗?!
    第二天早晨,索泓一正在河坡上燃着了芦苇熬高粱面糊糊,河岸上响起一阵急促的
马蹄声。他以为这是沿河巡逻的马队过来了,因而并没在意,直到马蹄声突然在他头上
消失,他才停下手里搅动着面糊糊用的那节粗粗的芦苇,不无好奇地向河堤上仰视。棕
色的蒙古马已经被主人松开了缰绳,在河堤上垂着头寻找草根;索泓一迅速从马鞍上垂
下来的那双锃亮的马镫分辨出来——政委杨绪来了。
    他很魁梧,身材比得上河坡上的老杨树;他面孔白皙滚圆,就像刚出笼屉的白白的
暄馒头。他穿着一身区别于一般农场干部的猎装,双筒猎枪枪口上挑着两只死兔子,似
乎他是在猎归时经过这里,而非故意到这儿来找索泓一的。因而,他的两眼并没有注意
索泓一,但是那双高腰马靴,却缓缓地向河坡下这口锅灶走来。
    “杨政委!”索泓一虽然不想主动叫他,但受本能的驱使还是叫了一声。
    “你在这儿?”好像他刚刚发现索泓一的存在。
    “我在熬糊糊。”索泓一看看苇子要烧完了,往灶膛又续了一把芦苇。他尽量不去
看杨绪的脸,专注地盯着灶膛里升腾的火苗。
    “吃得饱吗?”
    “能吃饱。”
    “是实话?”
    “实话。”
    哗啦一声,杨绪枪口上的两只死兔子,被他甩下来一只,扔在了索泓一的苇堆上:
“留你过个节吧!”
    索泓一生怕这只兔子,成为他重新去杨绪家的桥,便马上把兔子,双手捧给政委:
“我不……不饿!”
    “撒谎!”杨绪顺舌尖扔出来重重的两个字。
    “我嫌它有腥膻味儿!”索泓一说,“我从小就不吃膻,吃了浑身出疙瘩。”
    杨绪笑笑:“还有这个讲究?”
    “嗯!”
    “这么说,古人说的‘饥不择食’这句话,就该作废了?!”
    “杨政委,也许是我肚里不缺食儿!”
    “好了,那就叫它去喂鱼吧!”杨绪用靴子尖儿挑起那只死兔,一扬腿就把死兔子
甩进了银钟河。他脸上没有一丝怒意,看了看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高粱面糊糊说:
“高粱面经煮,要煮熟它得烧旺火!”
    索泓一觉察杨绪的弦外有音。但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一时还无法捕捉清楚,只好含
混地应承着说:“是的,它比玉米面。白面都吃火候!”
    “这儿的成员也是一样,有的像一熬就熟的玉米面,有的像煮不烂的牛蹄筋。”杨
绪缓缓地围着灶台踱了几步,依然面带微笑地说,“专政单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施,只
有靠加强火力,提高铁锅里的水温。”
    索泓一搅动糊糊的苇棍,一失手掉进了糊糊锅里。
    “谁叫你来这儿看堆儿的?”序幕已经过去,正戏开始了。
    “郑科长!”
    “你对他说过你另有任务吗?”
    “没说。”
    “为什么不说?”
    “我的身分是服从。”索泓一回答,“再说,那事儿……那事儿……我觉得难以出
口。”
    沉默。
    索泓一等待着杨绪的电闪雷鸣。
    “其实,我之所以叫你去干‘那事儿’,并不怀有什么私心。”杨绪并没有对索泓
一大发雷霆,他依然缓缓地说,“我在农场爱才是出了名的,叫你到我那儿去‘描金画
凤’,不外看你大消瘦了,想使你饱饱肚子壮壮身体。作为一个分场的政委,我懂得什
么是国家,什么是个人,既然这个意思被你误解了,那就把那张日历翻过去吧!”
    “杨政委,我感谢您的关心。”索泓一喃喃地说。
    “不必了。”杨绪微笑地摇摇头,“郑科长完全有权利把你分配到这儿来,我尊重
他的意见!”言罢,他掏出打火机点着了一支烟,转身走向河堤。他站在大堤上,一手
牵起马恒,扭头又对索泓一叮嘱了几句:“太阳都一竿子高了,快煮你那锅高粱面糊糊
吧,它吃火经熬!”
    棕色的蒙古马哒哒地远去了,索泓一像丢了魂似的站在那儿,他反复琢磨着政委这
几句“叮咛”,似在用难煮的高粱面,影射要对他点火加温。他后悔刚才对政委态度有
失热度,说不定为这件事要承受什么新的灾难呢!望着马蹄在大堤上留下的一股尖烟,
他嗅到了一股焦糊气味。低头一看,那锅高粱面糊糊,因为火大已被熬干了,变成了一
锅褐红色的糊锅巴。“也许这锅粥就是我未来命运的象征。”他想。可是那惩罚的讯号,
一直没有传来。直到逼近年节时给他运送口粮和咸菜疙瘩的马车夫,却给他送来了另一
个信息:长着吹火嘴的那个性变态狂,到天国去报到了。他的浮肿过了肚脐,浑身上下
“胖”得像退掉了皮的大马哈鱼,死前他把棉絮都撕着吃了,梦吃般地说着他看见了菩
萨娘娘脱光身子,在蟠桃宫旁的天池里洗澡,她正向他招手呢!
    “最近见到郑科长了吗?”他一边帮着马车夫往车上装芦苇,一边询问马车夫。
    “见了,这家伙最近背兴。”马车夫说,“不知道为了个啥,都喊他郑队长了!”
    “什么?”
    “被降职了呗!”马车夫用绳子勒着满满一车芦苇,嘻嘻哈哈地说,“活该,谁叫
他整们整得那么狠。这是报应!”
    “不是报应,是报复!”索泓一忿忿地纠正马车夫的语失。
    “变戏法的,他可是门神爷,谁能报复得了他?是你,是我,还是哪个不怕死的小
鬼?笑话!”
    “大鬼!”
    “谁是大鬼?”
    索泓一不再和马车夫磨香根,他待马车走后,取出铅笔,摹拟着郑昆山的脸型,画
了一幅想象中‘门神爷’的肖像画。画面上郑昆山头戴唐朝时道人的方巾帽,他眉须竖
立、双目瞪圆,堂堂一副捉鬼的神态。画上角,他写上“当代钟馗”字样,下边信笔由
来地胡诌了两句打油诗:
     
    钟馗虽会捉死鬼
    活鬼也能戏钟馗
     
    他把这幅抒发对杨绪忿忿之情的画,先是保存在褥子底下,后来想起《嘴上挂锁的
人》那幅漫画的悲剧性命运,他把这幅画从褥子底下拿出来,在蒸高粱面窝窝头时,当
作燃着芦苇的引柴烧了。尽管如此,他头脑里总盘旋着那幅化为灰烬的漫画。他猜不出
杨绪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把关老爷给贬为关平、周仓的。关于这个干部之间的秘密,
他询问过好几个来拉运芦苇的车把式,个个都把脑袋晃得像拨浪鼓,索泓一只好把这个
疑问闷在心里了。
    到了来年的春末夏初,干芦苇被拉光了,一层嫩嫩的苇笋,在这片土地上织成一片
新绿的时候,他才解开了这个谜。那天,天刚麻麻亮,索泓一照例地爬上河堤,看银钟
河里第一只帆,看河里的第一朵霞。然后,他沿着宽宽的河堤慢慢跑步。近半年时间,
过往河上的渔人,给了他搓板一样的胸膛以肌肉,银钟河的鱼虾,补充了他血管里循环
的血浆。一度枯萎了的生命细胞,像充了电的马达一样,使他在艰苦的环境中,重新萌
生了跃跃欲试的动力。
    他刚在大堤上小跑几步,就遇到了迎面走来的郑昆山。他马上停下脚步,恭恭敬敬
地叫了声:“郑科长!”
    “今后,叫我郑队长吧!”他的脸板得铁青。
    “……”索泓一语塞地转口说,“您是来安排我工作的?干芦苇已经拉完了!”
    “你先回你的苇棚一趟,有人在等你!”郑昆山神色显得十分急躁。
    “谁?”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脸转向了滔滔的银钟河。
    一种不安的感觉,立刻钳住了索泓一的心。这是谁呢?难道是李翠翠?这么一大早,
到银钟河来干什么?每次李翠翠和他见面,都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郑昆山的,这次郑昆
山能充当向导,把她带到这儿来吗?索泓一心神不定地往河坡下走着,两眼直直地盯着
那间看守芦苇的小屋。
    “瞅你走路像怕踩死蚂蚁似的!快点!”屋门里端坐着的李翠翠向他急急地招着手。
    “你?”
    索泓一刚进屋,李翠翠就把苇帘门放下来了:“坐这儿,听着!”
    “这……不太合适吧!”索泓一指指屋外,又指指苇帘门。
    “俺们那口子批准了,你放心吧!”李翠翠朝他撇撇嘴,“瞅你这股子酸劲儿,真
是一辈子也难改了。”
    索泓一稍稍安定下来,这时他才看见李翠翠肩上背着一个印花小包袱,马上警觉起
来:“你……这是……”
    “俺回兰考!掌柜的说了,允许我跟你来辞个行。”
    “回兰考?”
    “哎!这也是杨绪两口子逼的!”李翠翠长长叹了口气,“你知道老郑挨整了吗?
就打那天他把你调离宣传工作到河滩上来,那一对儿就给老郑小鞋穿。”
    “谁不知道郑科长是双铁脚,这小鞋怎么个穿法?”索泓一半信半疑。
    “杨绪拿俺开老郑的刀,他不知从哪儿听说,俺原来是河南兰考县的盲流。一个公
安干部,收留盲流,并成家立业,杨绪说他严重违反了政策纪律。”李翠翠“呸”地吐
口唾沫,“这不是一天结成的冰疙瘩,老郑逮着过他老婆偷稻穗,给他往总场汇报过,
这两口子早就憋着收拾老郑了。可俺没想到……没想到……老郑吃了我的挂落!”
    “难道盲流就不能有个家?一辈子盲流不更增加社会负担吗?”索泓一愤然地站起
来。
    李翠翠一扯索泓一的袖子,把索泓一拉坐到地铺上,低声地说:“俺想俺真是苦黄
连籽凡脱生的,命太苦了。那些天,天天开会整俺的老郑,俺心急火燎,因为是俺在那
天夜里闯进老郑屋里去的,他是为俺挨整。偏偏就在那几天,天冷得吐口唾沫就成冰,
俺不是不会偷——俺在矿山给你弄过鸡鸭啥的;俺也不是不会扛,农场仓库的稻谷麻包,
俺能扛起来就走。俺和老郑相处这段日子确实觉着他这个黑脸汉子,还是个男人,俺不
愿给他黑脸蛋子上抹白,所以俺规规矩矩地跟他过日子。可是……可是……就在那几天,
俺当小狗儿一样拉扯着的黑丫头,断奶断炊,吃了俺给她煮的苣荬菜汤,就伸腿瞪眼!”
    索泓一眼圈突然湿了:“翠翠……”
    “把眼泪擦了,你听俺说下去。”李翠翠掏出她的一块沾满污渍的手绢,扔给索泓
一,“要不,整老郑的会,不知要开到猴年马月,俺抱着黑丫僵直的身子闯进了他们的
会议室。把黑丫往杨绪桌前一放,大声喊道:‘开吧!再开下去俺马上去跳井!告诉你,
俺是祖宗三代正经八百的贫农,你家里能开粮店了,却饿死俺这黑丫头,这个是啥问
题?’老郑的会不但让我给搅了,事儿还惊动了总场,总场下来人,把杨绪这老小子一
下降到了我们老郑的爵位上,杨政委变成了杨科长!真开心!真解气!”
    “那你为什么还要走?”索泓一激动地问。
    “俺往哪儿走?俺在这儿待定了,俺和老郑要跟那两口子干到底!俺这是去原地政
府补办一个同意结婚手续。”李翠翠说。
    “何必呢!”索泓一诧异地说,“你们早就是夫妻了!”
    “老郑这个人丁是丁,卯是卯。虽说补盖那个公章没啥意思了,他还是坚持要俺跑
一趟,这就永远封住那个娘儿们的嘴了。”李翠翠说,“再说俺从当盲流离开兰考,已
经两年多了,老家还有俺的叔叔、婶子,看看他们是活着,还是也逃了荒了!”
    “噢!”
    “俺回去还想给俺早死的奶奶和俺饿死的爷爷上上坟。”她的眉梢弯垂下去,样子
显得非常忧伤。
    “你爸爸、妈妈呢?”
    “俺没有爹、妈。据奶奶告诉俺,是爷爷清早背着粪箕子去拾粪,在二郎庙后头把
俺给捡回来的,爷爷奶奶就是俺的爹。妈。”李翠翠话音哆嗦着。
    “你没有告诉过我这些事儿!”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哩!也许就是因为俺没受过亲爹亲妈的疼爱,俺从小就懂得刚
强。”眼泪在她眼皮里打了打滚,顺着脸腮淌了下来,“爷爷、奶奶都很疼俺,特别是
俺奶奶在世的时候,给俺讲过一个‘雁娘织布’的传说,俺一直记得很清楚。据说,古
时候兰考县就是一块兔子不拉屎的荒凉地方,有一年冬天,一个去树棵子里砍柴的穷后
生,砍柴回来走在半路上,忽然发现了雪地上躺着一只冻死的芦花雁。这个后生心眼善
良,便解开棉袄把这只大雁揣在心窝悟着。当他睡到半夜时,觉得身子旁边有什么东西
在蹭他,点灯一看,被窝里躺着一个漂亮的大闺女。长话短说吧,他俩很快成了家。有
一天穷后生对他媳妇说:‘天底下要是有人能治穷就好了!’媳妇说,‘俺治不了天下
的穷,能治咱家的穷!我能织布,你摆布摊,咋样?’穷后生笑笑说,‘俺买不起织布
的校机,布咋个织法儿?’媳妇答道:‘这你就甭管了,俺只求你在俺晚上织布时,你
不能偷偷地看俺。’打这往后,这穷后生真地摆开了布摊,雁娘织出的布非常好看,布
丝里带着古铜色的花纹!这些布很快就被买光了,这穷后生家境当真好了起来。有一天,
这后生终于耐不住好奇,在雁娘织布的时候隔着门缝偷偷往里看了一眼,立刻惊吓得说
不出话来。原来,雁娘是只大雁变的,她正在拔着一根根带血的羽毛,用这些羽毛,编
织着一块块的布。她的羽毛已然快拨光了,枯瘦的身子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伤痕。这后
生闯进屋去,心疼地说:‘你快把羽毛安到身上去,俺甘愿受穷了!’雁娘说:‘拔下
来的羽毛就像泼出去的水,是插不上去了!’后生埋怨她说:‘你为啥这么干?’雁娘
回答说:‘没有你,俺早就冻死在雪地上了’……”
    “别说了,我不愿意听这些。”索泓一说,“你给我那个窝头几块鬼子姜的回报,
已经太多了!”
    “可俺总觉着不够。”李翠翠用索泓一擦过眼泪的那条手绢,擦了擦她眼角的泪痕,
“对你回报得太少,对老郑回报得也不多。你那窝头解了俺的饥,老郑把俺收留下来,
结束了俺的盲流生活,可惜俺不是那只芦花雁,不能拔净俺浑身的翎毛,为你编一把挡
风挡雨的伞,为老郑编一双穿不烂的鞋。俺只是个乡下丫头;不,不是丫头了,是个死
了丫头的娘——一个没任何能耐的乡下女人。”
    索泓一刚想安慰她几句,大堤上传来了郑昆山的喊话声:
    “喂!渡船过来了——”
    李翠翠蓦地站起身,掂了掂肩上的印花小包袱说:“俺那口子喊俺了!俺要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
    李翠翠夹着眼皮,咬着下嘴唇想了想:“俺希望这是和你最后一次见面!”
    “这是为什么?”索泓一怔了。
    “铁丝笼里只能圈家雀子,你不该赖在这儿自轻自贱。”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索泓
一一眼,挑开苇帘,向大堤上快步而去。
    索泓一很想跑上大堤,用目光送李翠翠一程,他看见郑昆山站在渡口,只好拐弯跑
到附近一个高土岗上,手扶着一棵老榆树树干,向那飘飘摇摇的小船眺望。
    李翠翠站在船尾,连连向郑昆山叮咛着:
    “黑丫她爹,心放宽点,俺不几天就回来!”
    “黑丫她爹,那点土粮食你先用水淘淘,再去磨磨,省得牙碜!”
    “黑丫她爹,去给黑丫的坟头多培点土,苇塘里有专扒死人吃的野狐狸!”
    “里丫他爹……”
    黑丫早就死了,她为什么总喊“黑丫她爹”,而不喊他老郑呢?索泓一从她这几句
叮咛中终干悟到,郑昆山和她的生命已经溶合在一起了。衔接他们之间的彩带不仅仅是
饥荒,也不仅仅是苦难,更为重要的是这个黑脸汉子的一身铁骨,以及他身上闪烁出来
的坚韧和不屈。风顺着宽阔的河面吹过来,索泓一那只风泪眼,叭哒叭哒地滚落下泪滴;
他的那只好眼也好像受了那只坏眼的感染,大滴滴的眼泪滚了下来。透过蒙蒙泪光,他
眺望着李翠翠的背影遐想,她应当是属干一个真正男子汉的,而郑昆山在这一点上受之
无愧。
    小船飘远了,飘远了……
    索泓一用袖口抹掉泪花,再也看不见那条船。只见大河东流,碧波闪闪……
     
    “他娘的,撑船的是喝醉酒了吧!”士兵褚大个子手搭凉棚,向河对岸望着。
    “班长,先吃干粮吧!”索泓一从兜里掏出了红薯面蒸的窝窝头,啃着嚼着。
    士兵也感到饿了,他拿出玉米面蒸的黄窝窝头,看着索泓一狼吞虎咽的样子,扔给
他一个黄的说:“换个红的吧!”
    “谢谢班长!”索泓一把一个红窝窝头扔过去,“这个交换你可吃亏!红薯面的可
不抗饿!”
    “尝尝新鲜。”
    “你心眼真好!”
    士兵回头看看,见河坡上静无一人,低声说:“俺挨过饿,知道饥饿是啥滋味。俺
知道入伍吃粮多,就坚决要求参了军。”
    “想家吗?”索泓一问道。
    “这年头粮食就是亲爹娘,吃饱肚子就不想家了。说实话吧,俺那儿也和俺那老乡
的家——兰考差不多,饿死——”士兵突然警觉地把后半截话贴在唇尖上,没让它滚出
嘴唇。
    索泓一并不想追问这些,他只关心对岸那条船。对这个渡口,他十分熟悉,如果这
岸的过河人,不挑着嗓子喊那摆渡人,那只船就会永远地横在河边。道理非常简单:这
边是劳改农场,那边是自由世界,平日过往的行人就很少,值此秋忙时节,说不定那摆
渡人为儿子娶媳妇去脱坯盖房子呢!不过,这正投合了索泓一的心意,他想多看看这芦
花荡,也许将来他再也难以看到这么多的芦苇,这么清澈的大河了呢!不,就连这士兵
也可能是最后一面,因为生活迫使他不得不另作选择……
    士兵无聊地用窝头渣儿,挑逗着河边的小鱼,他每撒下一把渣渣,就看见一群白条
子鱼喋水吐泡,那嫩红的嘴圈一张一合,争抢地吞噬着士兵的赏赐。索泓一看见大河的
边边上,飘着一条半死不活的鱼,它至少有半斤重。看样子它是网下逃生的,很可能在
它钻网时,被鱼网刮掉了一些鳞片,因而它的躯体上斑剥地露出鳞片下的肌肉。它在求
生,身子不断地蠕动,尾巴不断地拨水,硬是游动不起来了。索泓一折了根苇棍儿,帮
它拨正了身子,想叫这条鱼顺水游动几下,潜入属于它的世界;可是他白费了心思,只
要那苇棍子一离开它,它身子又翻转过来。索泓一突然感到,这条鱼很可能就是自己的
影子,李翠翠几次催促他离开这儿,他硬是不愿意离开这块苦难的土地。他等待再等待,
可是等待到了什么呢?他最后才下决心,当一条钻网的鱼……
    干芦苇被马车拉光了,他看守芦苇的活儿也随之宣告结束。这天,他谢绝了马车夫
拉他回场的好意,从河边折断了一根小柳树,剃掉树干上的枝枝杈杈,一头挑起行李,
一头挑着锅碗瓢勺,返回离开了近半年的农场。这些日子他用铅笔画了几十张风景画,
画大河飞雪,画长天落雁,画旭日东升,画渔船夜泊。大自然以其无穷尽的魅力,还原
着人的各种知能。这次他肩挑行囊杂什回场,有意用长途跋涉对自己的体力进行一次认
真的考核——他不想再用板刷干涂涂抹抹的工作了,他想到大田去干重活,以汗水慰藉
自己,以摘掉“幸运儿”这顶带着花环的桂冠。
    走走停停,几十里路他几乎走了整整一天。但无论如何,他是个意志上的胜利者,
匆匆走过了家属区以后,离他住的那排宿舍已经不远了。在他路过李翠翠刨过的那块红
薯地时,他再次把肩上那根滚圆的“扁担”放下肩来,一边歇脚,一边缅怀发生在严冬
的往事。那时,这片地覆盖着一层白茫茫的初雪,李翠翠背上背着那条“小狗儿”,腰
里挂系着绳儿,绳儿捆着那口当向导的瘦猪。此时已是盛夏时节,大地虽然更换了颜色,
但那个令人心灵震颤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他坐在柳木棍子上,顺着一行行土城望着,
土埂上新栽种的一茬红薯秧,已舒展开绿色的叶蔓,在目光所及的绿色尽头,隆起一个
圆鼓鼓的土丘,他立刻联想到,那一定是“小狗儿”的坟。
    他先是站起身来,而后毅然迈步沿着土垅向这个土“馒头”走来。他和那回土丘里
的小东西沾亲吗?不沾;带故吗?不带!可是索泓一硬是收不住自己的双脚,蹒蹒跚跚
向那土疙瘩走了过来。走近了一点,他才看见坟尖上还插着一根安魂的白幡,由于风吹
雨淋,白幡的杆杆已经倾斜,白幡上的纸已经七零八落。索泓一暗自判断:这安魂幡或
许是李翠翠回故里探亲前亲手插上的,不,也许是郑昆山在清明节时来扫墓插上的;不
管是她的爹还是她的娘插上的,那随风飞舞的纸片都像一把把利刃,在剜割他的心。他
几乎丧失了走到这坟墓前的勇气,几次停步,又几次迈步,这个小小土丘像磁石吸铁一
样把他给吸了过来。
    当他屏气走到土丘前时,一件使他意想不到的场面突然闯进他的眼帘。土坟的背后,
一个头戴着破沿草帽的人,在一把把地拔着坟坡上的杂草。尽管草帽遮住了拔草人的脸,
索泓一还是从那干瘦矮小的身躯上迅速地辨认出来:这人是郑昆山。索泓一第一个闪电
般的意念,就是转身走开,匆匆离开这儿,闪到绿苇丛中去;但是另一个念头马上征服
了第一个意念,为什么要躲避他呢,他不也是在承受着他的不幸吗?当然,他像拿破仑
一样检阅劳教队的队列时,职业给了他以权威的荣耀,但是此时当他萎缩着身腰,在这
儿拔着坟坡上的青草时,他变成了一个和自己生命价值近似的人。也许在这个人世间,
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幸福和绝对的不幸,一场雷暴滚过天际,无论是高山大峒,还是
参天大树,都要和小草一样接受暴风雨的洗礼;也许由于它们比小草身高,承受巨风摇
撼所能产生的不幸,比小草还要大得多呢?!
    索泓一满怀同情地望着他。他并没发现索泓一的存在,只是默然地拔着,拔着,绿
草的草汁染黑了他那双手;间或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像风箱吐出箱内封闭许久的幽门之
气似的。此时他想起了什么呢?想起了杨绪主持的批斗会?抑或是记起了李翠翠抱着僵
直的黑丫咆哮会场的情景呢?不,也许他感到愧对了坟墓里的那个小东西吧?他的手稍
稍伸得长一点,在这荒漠的土地上也会变得应有尽有——就像杨绪家丰盛的家宴一样。
    大概是他的手碰上了草丛中的蒺藜狗儿,手臂猛然一抖,接着他站起身来,用嘴吮
着被扎破的手指。在这一瞬间,他和他的目光碎然相遇,索泓一惊异地发现,郑昆山的
脸上,挂着几颗豆粒大的水珠,迎着西沉的太阳,那几滴水珠在他黧黑的脸上,像璀璨
的琥珀,闪着晶亮晶亮的光。职业的自尊,促使他立刻背过脸去,并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归队了,路过这儿。”
    “苇子拉完了?”
    “完了。”
    “…………”
    “郑队长,我请求下大田干活。”
    “…………”
    “我身体恢复得不错了!”
    “…………”
    “银钟河的鱼汤治好了我的浮肿!”索泓一为了表示这不是假凤虚凰,弯腰摁了摁
腿腕;被他手指摁下去的肌肉马上恢复原状,不再出现一个个酒盅似的浮坑。
    郑昆山分明看到了索泓一的动作,可是木然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索泓一突然感到
他是个多余的人,只好尴尬地转身走开。他走出去约有二三十米远了,身后忽然传来郑
昆山闷声闷气的喊话声:“你去找杨科长报到去吧!”
    “我愿意留在你的队里。”索泓一停步回首。
    郑昆山抓了把黄土,擦着手上黑绿色的草浆,看了一眼土坟,大步朝索泓一走了过
来。他把破草帽从头上摘下来,扇着汗迹斑斑的黧黑脸腮。那双深陷进眼眶的眼球,直
直地盯在索泓一脸上。沉了会儿,他双手卷着那顶破草帽,低声说道:“索泓一,在你
身上我真正犯了个错误。你知道提前摘掉你右派帽子的真正原因吗?”
    索泓一犹豫了一下:“我心里清楚。”
    “这……也许是害了你!”郑昆山说。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一直在感谢您。”
    郑昆山歪头看了看落日,摇摇头说:“你拯救过翠翠,所以在你摘帽儿以后,我叫
你拿着板刷搞宣传,这活儿轻松点,可以让你恢复一下体力。可是……可是……你曾经
在家属区画过壁画吧?”
    “画过,在杨科长的山墙上画过一口猪。”
    “你为啥去画它?”
    “杨科长叫我画的。”
    “你画的是公猪还是母猪?”
    索泓一想了想:“肥猪。”
    “就为了这口猪,你不能再归还我这个中队了!”
    索泓一惊愕地问道:“为什么?”
    “你把它画瘦了!”郑昆山朝四处望望,声音沙哑地说,“杨科长早就叫我把你从
银钟河边叫回来,我事忙没办;你眼下归场了,是不是先去改改那幅画?”
    “我不改。”索泓一回答得十分肯定。
    郑昆山吃惊地问道:“为个啥?”
    “这是他对我的报复。”
    “我看过那幅画,你确实画瘦了点。”郑昆山表明自己的态度。
    “比翠翠捡红薯时,腰里拴的那口猪还瘦吗?”索泓一激动地反问道,“那口猪瘦
得皮包骨头,郑队长你不会忘记吧!”
    郑昆山脸色阴沉下来:“他圈里的猪是肥的!”
    “我没拿他圈里的猪当模特儿。”
    “你应该去改画一下。”郑昆山的口吻里含有命令的意味,“那不会花费你多大工
夫!”
    “郑队长,在银钟河我一个人反省了在劳教队的几年生活,我什么苦活都愿意去干,
可绝不再干出卖眼睛的活儿!”索泓一一反常态地高声说道,“我爸爸活着的时候,这
么教育过我;郑队长,您使我懂得了人活着应当廉正。”
    “索泓一……”郑昆山嘴唇哆嗦了。
    “您慢慢说。”
    “我命令你去修改那幅画!”
    “我确信,这不是您的实心话。”
    “……”郑昆山虽然脸色冷得伯人,但没能说出半句话。他双手用劲把破草帽一绞,
那顶草辫子编成的玩艺,被他绞得变了形。散了架;他一挥手,那顶草帽成了一条条的
草节,摊在了绿绿的红薯秧上。他没有再多看索泓一一眼,像自我惩罚似地咬了手背一
口(在草料棚他也曾咬过自己的手),转身向家属区走去。
    落日终于沉到远山背后去了。
    索泓一的心也随着落日一齐下沉。是忧虑自己?还是怜悯郑昆山?也许是两种感情
交织在一起了,使他久久地在原地站立。短短的片刻之间,他像是经历了滑铁卢战役的
惠灵顿将军,一举击败了铁面铁甲的“拿破仑”。没有金戈铁马,没有火枪火炮,而是
用真理——这把锋利的长矛揭开了“门神爷”的心。到现在,索泓一似乎才真正认识了
郑昆山这个人。当然,索泓一更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为把那口猪画瘦了的问题,等待
他的也许是十级风暴。管它呢!反正他战胜了自己的卑躬与懦弱,向人的坐标迈了第一
步,就像爸爸讲述的“鹿回头”故事中的小鹿,勇敢地奔上了陡峭的悬崖。
    之后,是使他时而晕眩、时而清醒的批斗会。
    “你丑化了社会主义的猪!”
    “难道我们养的猪是那样皮包骨吗?”
    “你睁眼看看,杨科长圈里的猪头头滚瓜溜回!”
    “你为什么把猪画得那么瘦?”
    “这是右派立场不改!”
    “给他重新戴上右派帽子!”
    相异的面孔。
    相同的语言。
    这些都不使索泓一感到惊奇,在五七年的批斗会上他早尝受过了。使他惊异的是,
这个批斗会本来该由郑昆山主持,因为他画这口猪的壁画时,是属于“门神爷”手下的
“兵”,可是这个铜铸铁浇从不生病的汉子,据说得了重感冒,杨绪只好披甲上阵,亲
自主持了对索泓一的批斗。批斗的方式也逐步升格,先是呼喊口号命令他低头弯腰,当
重炮一样的轰鸣声失去效能时,他脖子被坠上了几块砖头;当那细细的铁丝勒进他的脖
颈里,他真有点承受不住了,他几次想表态:杨科长,我承认错误,我一定去改画那口
猪。可是每到这个时刻,他像抽疯发吃症一样,眼前总是看见翠翠背着“小狗儿”捡红
薯时,腰间绳子上拴系着的那口猪。是眼发离了?还是闹鬼?那口瘦猪摇身一变变成了
往山崖之巅奔驰的小鹿,他立刻把求饶的话一下憋回到舌根下边去……
    疲劳轰炸了五天,第六天早上就业人员在食堂门口排队打饭时,发现了一张批判稿,
个个伸长脖子观看。全文如下:
     
    稿题:索泓一,你为什么不老实?!
    稿曰:索泓一,你这个摘了帽子的摘帽右派,简直
    反动透顶。你的眼睛怎么长的?杨科长圈里的猪明明个
    顶个儿长得肥头大耳,你为什么偏偏画别人猪圈里的猪?
     
    众人看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再看看后尾的署名,个个目瞪口呆。原来质问索泓
一的不是别人,正是索泓一自己。食堂门口顿时哗然:
    “这小子把魔术变到食堂墙上来了!”
    “这是世界上最高级的魔术!”
    “他是吃了豹子胆啦?”
    “快去报告杨科长。”
    不一会儿,这张小字报被沾着水的扫帚刷掉了。索泓一手里捧着的那碗稀粥还没喝
完,就被专政的铁扫帚扫进了严管班。严管班设在远离场部的狱墙脚下,白天岗楼上有
值勤的哨兵,夜晚高墙上的示警红灯眨着眼睛。被送到这儿来的成员,除了他这坚持反
动立场的摘帽右派之外,几乎清一色是“二进宫”“三进宫”……的亡命之徒。这二十
几块“特殊材料”,不属于任何中队,直属管教科管理;这些亡命徒,嘻笑颜开地称呼
这个集体为杨绪的“嫡系部队”。
    内炼筋骨、外练皮肉——脱胎换骨的劳动改造开始了:炎阳似火的盛夏,索泓一和
这些成员,在没有一棵树遮荫的荒原上,挖掘着排灌大渠。有一天,天气奇热,由于沟
渠里热得如同蒸笼,所有成员一律脱得一丝不挂。索泓一最初还以一条短裤保持自己的
体面,后来索性入境随俗,也光起身子干活。这天,正好碰上杨绪来工地视察,别人光
腚干活,他似乎视而不见,只把索泓一一个人叫到堤岸上来——那儿有一个专为干部和
警卫搭起的遮荫凉棚。
    “你怎么也光着身子干活?”杨绪问道。
    “热。”
    “你该知道你是有文化知识的人,他们……”
    “我和他们一样,都是被严管的反改造分子!”索泓一赤条条地站在那儿,毫不脸
红地说。
    “你背过身去和我讲话。”
    “我不理解!”
    “它脏。”
    “赤裸出来的东西都不脏,只有隐藏在心底的东西才脏哩!”索泓一回答。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随便您怎么理解。”
    “你可不要后悔!”杨绪侧过脸去,目光从他光条条的身上移开。
    “我早就不吃后悔药了!”
    “真?”
    “真!”
    “你这是侮辱管教干部,来人——”杨绪解下随身带的小细麻绳并把它扔给了跑上
堤岸的严管班班长。
    于是,在挖渠工地上,出现了一场光腚人捆绑光腚人的表演。索泓一被捆在支撑凉
棚的一根木杆上,让太阳暴晒。收工的时间到了,捆他的那个班长,来给萦泓一解绳子。
细细的麻绳已经被汗水洇透。杨绪走上来,拦着这个班长说“他不是愿意光腚干活吗?
让他在这儿光上一夜!”
    “杨科长,这……这……”捆他的班长为索泓一求情说,“苇塘里的黑蚊子会把他
叮烂了!刚才我们不也光着身子干活了吗,您……”
    “他和你们不一样!”
    “是!是!”
    严管班的队列,扛着铁锨,背着抬筐,叫着一、二、三、四的响亮口号回窝了。在
水渠工地上,只留下索泓一和他的影子。索泓一微微闭着眼睛,静待着夜幕降临后花脚
蚊子的惩罚。他不后悔刚才的行为,却有点害怕妇女从这儿经过。这儿虽然比较荒凉,
但堤下不远就是一条小路。如果他赤身露体地站在沟渠之内,将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存
在;而他所站的地方,是一个制高点,小路上只要有过往行者,都会看见他这个被钉在
耻辱柱上的原始动物。他忽然想到,进化的人类总是谪贬原始社会,那时候的人虽然没
有现代的物质文明,却远比现代人纯真,就像他现在这样袒露着生命的一切似的。后来,
出于御寒的目的,更出于怕丑的心理,老祖宗腰间开始围上兽皮,又进化成各种时装,
不但遮盖了人的本来面目,而且矫饰了心灵……
    堤下的小路上,当真有人走了过来。他完全能估计到,别人发现他时的惊讶表情,
最好的办法不去看来者——不管他是干部还是就业人员,或者是囚徒以及劳教分子;只
要女劳教队不从这儿经过就阿弥陀佛了。脚步声越来越近,那声音就像饺子下锅,显得
零乱而无章法。在劳改农场生活久了的人,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右派队走过来了。他很想
睁开眼,看看昔日和他同窗的那些好友。还没容他启开眼帘,堤下的声音就飞到了堤上:
    “喂!快看,那不是‘幸运儿’吗?”
    “他为啥光着身子站在那儿?”
    “是在表现男性的曲线美吧!”
    “哎——伟大的公民你怎么不说话?”
    “幸运儿”“伟大的公民”这两个称呼,像针尖麦芒戳进他的耳鼓,他心里一阵酸
痛,两只紧闭着的眼睛立刻涌溢泪水。他不想让伙伴们看见眼泪,蠕动了一下手背想抹
掉它,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手是无法动弹的。他扭动着脖颈,用肩头蹭着脸腮上淌下来
的泪水,同时自己对自己下着严格的命令:索泓一,你不能哭,要是在这时候流眼泪,
当初何必冒充男子汉呢!
    好奇心重的伙伴,顺着大堤的斜坡跑了上来,直到距离他二三米远的光景,才发现
他不是向大自然展示一个男性的曲线——他是被麻绳捆在棚柱上的。
    “你……”
    “你们不要解绳子,那是一根法绳!”索泓一向伙伴们示警。
    “为什么?”
    “别问了,给我揪几把茅草来,塞在我必须遮挡的部位就行了。”索泓一请求。
    茅草没有送来。有人到沟渠里拿来索泓一的衣裤,小褂斜披在他肩上,裤子蒙在他
的腰胯之间,再把两条裤脚管打个结系在凉棚的木柱上。这就算是对索泓一最诚挚的帮
助了,至于那根绳子,无一个右派敢于问津。多亏了这块遮羞布,因为右派的队伍过去
之后,一群光着脚板的妇女就走过来了,她们是去稻田施肥的,有人提着化肥袋子,有
的手里拿着脸盆;不知哪个眼尖的妇女,发现了他,一声尖叫过后,有人用手遮住眼睛,
有的用脸盆挡住了自己的脸。
    “缺德鬼!”
    “臭流氓!”
    “好像是那个变戏法的。”
    “别看了,谁看谁长眼疒丁!”
    在妇女的叫骂声中,索泓一只是像死人一样地听着,等女工班的脚步渐渐远去,他
才睁开他那双眼睛。他定睛搜索着这群妇女的背影,生怕其中有李翠翠在内,他宁愿那
群娘儿们把他看成畜牲,却不愿李翠翠眼皮子里沾上一粒灰尘。索泓一失望到了极点,
因为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穿藕色小褂的人——那正是她。她走在人群最后,虽然没有回
首张望,但显得步履蹒跚,显然她是看到他了。此地,此景,她如同又喝了一杯意想不
到的精神苦酒吧?!
    索泓一记得,他初进严管班那几天,在出工的半路上,他曾遇到过她一次。她站在
十字路口,貌似在等后边的女伴,实则专为在等候他,因为她有意扬了扬手中的草帽,
草帽上用红墨水写着一个偌大的“走”字。当时队列中的同伙,只认为这个俊俏妇女在
用草帽扇风,只有索泓一知道,她是在示意他离开这块受难的土地。他微微晃了晃头,
李翠翠顿时蛾眉高挑,狠狠地在地上跺了跺脚。那些色迷瞪眼的成员,以为她是“呸”
他们的,顿时收敛了轻佻的目光。索泓一却难过地垂下了头。
    索泓一盼着落日早点下山,夜幕降临后他就会变成乌有,但苦于盛夏昼长夜短,那
太阳迟迟不肯谢别天幕。好容易熬到天色昏黑,蚊子开始搔扰他这充满汗腥气味的身体,
他手脚不能动弹,只能任凭这些东西在他身上吮血。为了转移浑身的骚痒,他尽量想些
有意思的事情,用精神来抑制痒痛,想来想去,有意思的事情不多。童年的摇篮虽然令
人回味,但距离自己十分遥远;抗美援朝时跳进江水抢救那个女文工队员的往事,固然
激起他的兴奋,但在他整个生命中只像一道流星之光;对了,在市内在文工团里,苏雪
这个姑娘值得回忆,她透明得像白雪凝成的冰,但因为她太透明了,留给索泓一咀嚼的
东西反而显得很少;只有当他想到了在石灰窑的那个晚上,他的思绪才掀起狂澜:“雁
娘”不就是她自己的投影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也许只有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
才把它信奉为生活罗盘。塞外的狂风吼叫之夜,他不情愿地奉献给她两个窝头几块鬼子
姜,至使她蔡绕于怀至今念念不忘……
    夏夜的热风吹了过来,索泓一那只眼睛盈出了泪滴。他喜欢这阵风,风可以驱散聚
拢在他周围的蚊子。风声中传来电铃的声响,那是大墙里的犯人开始学习的讯号;风声
中传来了堤下行人的脚步声,他不再害怕这种声音,因为没有人会看到他的存在。他是
一株衰草,他是一块淤泥,他是荒原上一株不吐花的芦苇,他是被砍掉了枝条的一根树
桩。没有人会注意他,他也不需要别人的注意,只有一钩弯月和满天星斗对他眨着眼睛。
它们像对待人世间的万物一样,给予他应占有的一线柔光……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索泓一终于分辨出来:这不是个过路的夜行者,而是沿着渠堤
的斜坡,弓身向凉棚走来的人。是杨绪?他的行动总是伴随着马蹄声的,他不奢望杨绪
对他施舍善心;是夜班沿着渠堤去稻田放水的人员?可是来者肩上没扛改畦口的铁锨。
忽然,一个念头闯入心扉,难道是她来了?索泓一顿时睁大了眼睛。
    正是她。
    在离凉棚几米远的堤捻上,她停住了脚步。
    “你回去。”索泓一难为情地低头看了看遮羞布。
    “…………”
    “你不该来这儿!”索泓一再次提醒她。
    她依然沉默无声。
    “我在赤着身子!”索泓一急切地告诫她。
    “俺是过来人了,俺不怕!”李翠翠嘴上这么说,可是并没有移动脚步。她显得有
些踌躇,站在堤上对他说:“俺原来不想来,刚才场部有线广播喇叭广播,说你侮辱了
干部。俺一想,一定是那个姓杨的给你小鞋穿了,俺猜想不会让你一个人在河堤上罚站,
一定是给你上绳了!”
    “郑队长知道你来这儿吗?”
    “他去东北伊春接逃号去了。你记得有个喂马的‘头人’叫刘鹏的吗?”
    索泓一心里蓦地一跳:“他被抓住了?”
    “他在林区当了几个月的黑户伐木工,被当地公安机关查获了!”
    “他已经是解教释放的就业人员了!怎么……”
    “你不也是解除教养摘了右派帽儿的人了吗?”
    索泓一哑了。
    李翠翠两步迈过来,绕到索泓一的背后,动手解着木柱上的绳扣。她边解边说:
“老郑对那‘头人’印象不坏,可这是他的职业,你要当真跑了,他也要下令抓你!”
    “你别解?!”
    “为啥?”
    “我愿意在这儿接受惩罚!”
    “你愿意俺可不愿意,俺看着心里难受。”
    “眼不见为净。你还是走吧!”
    李翠翠把解开的麻绳往地下一扔,背过身去说道:“抖落抖落胳膊踢踢腿,省得哪
儿淤着血。把裤子快蹬上,俺嫌你这样太寒碜。”
    多亏那个带班班长积德,绳套捆得不算太紧,索泓一稍稍活动一下,胳膊大腿就恢
复了知觉。他匆忙地穿上那条汗渍斑斑的短裤后,才感到浑身痒痛难耐。他蹲下身子,
拼命挠着自己的双腿。李翠翠从背后助阵,用尖尖的指甲抓挠着他的后背说:“要是还
不解痒,你就像卸了车的骡马那样,躺在堤坡上打个滚吧。浑身裹上泥巴,蚊子就难下
嘴再叮你了!”说着,她从兜里掏手电筒,朝地上照了照。“这儿地挺平,没有草裸子
蒺藜狗扎你。”
    “我不痒了。”
    “浑身这么多大包,咋会不痒哩!”
    “我不习惯!”索泓一袒露了心声。
    “俺看你们这些喝多了墨水的人,就是有一股子酸气。”李翠翠说,“真驴儿都当
了好几年了,还怕当一会子假驴儿?”
    “我干不来!”
    “俺真想骂你几句,可那管个啥用,又把你骂不出农场去。”她叹了口气,狠狠地
在索泓一后背挠了一阵,直到挠破了皮肉才罢手。她走到堤边,提过来一个柳条篮子,
往索泓一眼前一放,“饿死鬼,吃吧!”
    索泓一借着她手电筒的光亮看了看,篮儿里有几张玉米面贴饼子,两块咸菜疙瘩和
一个空碗。李翠翠说:“俺在篮里装了一碗鸡蛋汤,夜路难走,撒了个净光,要渴我给
你去灌渠舀碗水去!”
    “用不着!用不着!”索泓一边说边抓起饼子往嘴里填。他饿急了,挖土方的活儿
最容易饥人,特别是和这群剃着光葫芦头的亡命徒干活,索泓一全力以赴还不是他们的
对手。他从渠心往大堤上挑的泥兜,装泥人用锨拍了又拍,直到拍成一个小山头,才允
许他挑走。杨绪对这些光葫芦头有过关照:索泓一是个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的臭知
识分子,要给他肩膀上增加分量,才能叫他脱胎换骨。因此,索泓一一个下午就挑折了
两条扁担,两个肩膀连同后脖梗子,被磨得血迹斑斑。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一趟趟
从渠心把泥兜挑到堤上,冲闯着劳动上的鬼门关。此刻,他肩上解除了沉重的负荷,身
上剥掉了捆绑的绳索,大口大口地吞噬着李翠翠送来的食物,不禁潸然泪落……
    李翠翠看到这般情景,声音也变了调儿:
    “别……别……哭!”
    “没哭。”
    “俺看见你泪花都掉在饼子上了。哎!这事儿想前想后都怨俺。”李翠翠机械地摇
晃着索泓一的小褂,为他轰着嗡嗡叫的蚊子,叹着气说,“当初,俺要是不在石灰窑跳
车,碰不上你这‘白无常’,也许不会在矿山落脚。俺要是役在矿山落脚,你那顶右派
帽儿也被风吹不掉,也许这时候还顶在你脑瓜上和右派们一块生活哩!俺和老郑是一片
苦心,倒结了个苦果子!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
    索泓一再也咽不下去玉米饼子了,他说:“这怎么能怨你们呢,都怨我手里的画笔。
当初,戴上帽子送劳教怨它,现在遭罪还是怨它。我要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
就免灾免祸了!”
    “你要是那号人,俺就是拿这篮饼子去喂猪,也不会给你挎到这儿来。”李翠翠抱
怨地说,“这儿的猪多的是,只会吃喝拉撒睡。”
    “难保我几年后不会退化成一只四肢发达的猪。”索泓一悲悯地自语着。
    “俺早就对你说过了:离开这儿!”李翠翠高声地说。
    “走?”索泓一仰起了头。只有在今天,这个怕人的字眼,才唤起了他内心的回声,
“往哪儿走!”
    “俺早就对你说过,哪儿的黄土都埋人!”
    “刘鹏不是又被押送回来了吗?”索泓一犹豫地问道。
    “该他倒霉”。
    “…………”
    “别三心二意的了,你要是胆子小,俺送你到银钟河。”
    索泓一站了起来,匆匆穿上褂子,李翠翠把篮里剩下的玉面饼子,塞进他的衣兜,
打开电棒,寻找下堤的小路。索泓一走了两步突然停住说:“翠翠,我……我……我……
我不想走了!”
    李翠翠厉声问道:“咋了?”
    “我想再等一段时间,对摘帽右派的政策也许会落实下来的!”索泓一惶惑地低声
说。
    李翠翠咬牙切齿地说:“好!那俺再把你捆上!”她不由分说地把索泓一拉到凉棚
立柱旁,用绳子在他身上绕了三圈,突然把麻绳一扔,怨声怨声地骂道:“你自个捆自
个儿吧!俺不愿意再碰你身子一下!”说着,她气忿地把柳篮用力一掷,柳篮飞进了堤
下芦苇塘,扭身朝堤下走去。走到堤下,她又折身回来,掏出索泓一口袋里的饼子,抛
进了沟心的烂泥中。她把手哆哆嗦嗦地伸进自己小褂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个纸包来;
她打开纸包,抖出几张钞票,嘴唇也哆哆嗦嗦地说:“瞅,这是俺苦苦地攒下的三十八
块钱,给你装来打车票用的,你倒缩了脖儿了。要是骨头这么软,何必跟那姓杨的装好
汉?!”
    “我是个矛盾体。总是陷入矛盾之中,你骂我吧!”索泓一木然地说。
    “走不走在你了。在矿山那条河沟子里,你曾经想塞给俺打车票的钱,叫我到别处
去盲流;今天俺把这钱留给你,算俺最后的一点心意。今后,俺俩在农场,是两旁路人。
你就在这儿挨蚊子叮吧!叮死你,也没人给你来收尸!”李翠翠一边诅咒索泓一,一边
抹眼泪,说到后来她竟然哽咽起来,把钱塞进索泓一的口袋,就向堤下跑去。
    “翠翠!”索泓一喊着。
    她没有回答,不一会儿,身影儿就被夜幕遮盖住了。
    索泓一茫茫然不知所措。他不知该怎么处理眼前的问题,绳子已解掉了,衣裳穿在
了身上,自己走回严管班,没有接到这个命令;继续留在这儿?那还有什么实际意义?
他抬头看看那镰弯月,弯月如同钩在天上一动不动;他抬头看看星星,星星也好像睡着
了。他坐在凉棚角角上,后背靠着立柱想平静一下自己狂乱的心情,心神和肉体的疲惫
一齐向他袭来——困魔迅速征服了他,他流着口水睡去了。
    据生物学家论证:人之所以称为万物之灵,梦是它的显著特征之一;而索泓一度过
的这个夜晚,是个没有梦的夜晚。他像个没有精神反馈作用的低级动物,蜷缩在大堤上
大睡了一夜。黎明时分,尖嘴巴的花斑蚊子隔着衣衫把他咬醒了。他没有用手去挠痒,
真地像驴儿那样在堤坡上打了个滚,草叶上沾着夜露润湿了他的衣裳,一阵凉意穿透他
的胸背——他的头脑顿时清醒了,首先想到的是准备应付杨绪的提问。
    上午,严管班的光葫芦头们照旧干着挖渠的活儿。索泓一就地接受审讯:
    “谁给你解下的绳子?”
    “我自己挣开的。”
    “你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你曾看见过我演出的‘仙人脱衣’!”
    “你是光着身子被捆上的,无衣可脱。”
    “这涉及到魔术的秘密,我无可奉告!”
    “绳子呢?”
    索泓一低头一看,绳子确实不见了。便信口胡诌说:“可能是叫他们拿去剪断拴泥
兜用去了!”
    杨绪对这根绳子的丢失十分认真,他甩下索泓一,亲自到泥水汤浆的渠底,仔细检
查抬筐和泥兜上的绳索,没有发现劳动工具上挂系着他用的细麻绳,狐疑地走回凉棚,
立刻开始第二轮的追查:“有人到过这儿?”
    “是的。”
    “谁?”
    “过路人。”
    “我问你他的身分!”
    索泓一玩世不恭地回答:“普通的老就(就业人员)敢为我解开法绳吗?那个人的
身分反正比你显贵!”
    杨绪微笑中流露出一丝怯意:“你首先侮辱了干部。我不过是用绳子煞然你的傲性!
做得并不过头。”
    “我如实向那位干部禀报了。”索泓一索性假话真说。
    “他说些什么?”
    “为我解开绳子,就是他的发言。”
    “为什么他不叫你当夜返回严管班?”杨绪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在指甲盖上磕着
一只烟卷。
    “出于人道和安全的考虑,他怕我深夜回去,被岗楼上的哨兵误认为是逃跑的犯人,
开枪击毙!”索泓一回答得天衣无缝。
    “他姓什么?”
    “我人微言轻,不便于询问总场领导姓氏!”
    杨绪失态地划着火柴,却没有去点燃他手中的烟卷:“你怎么知道他是总场的干
部?”
    “我去那儿变过魔术。”
    “你不是在对我变魔术吧?”杨绪扔掉那根燃尽了的火柴,嘴角闪露着不安的笑意,
“要是核实出来你在蒙哄干部,咱们严管班可紧挨着‘大墙’!”
    “凭你发落。”索泓一孤注一掷地说。
    “那么说,绳子是他拿走了?”
    “此话不假。”
    “好。那你去干活吧!”杨绪挥了挥肥胖的手掌。
    “我不能去干活,牛马干完活还要吃草料呢,我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饭!”索
泓一原地不动,不卑不亢地说,“我不要求你什么恩赐,只要求人的待遇!”
    杨绪略略沉思了一下:“好!满足你这个要求。”
    索泓一徒步而行。杨绪骑在马上。一个低头走路,一个仰面青天,两人一前一后慢
慢地奔狱墙的岗楼走来。索泓一嘴角闪过一丝苦笑:真有意思,魔术演到生活里来了,
我居然演得惟妙惟肖。这固然是我索泓一堕落了,但并非我自觉自愿,而是命运逼着我
踩这根钢丝。至于后果……他妈的听天由命好了。他不记得是哪个大哲人说过这样一个
信条:遇见狼最好你也学狼叫。他学了,学得还有几分像,而且发生了效果;不然的话,
杨绪怎么能痛痛快快地让他来喝早粥呢——没那么便宜。
    喝罢早粥,杨绪对他施行了第二次宽大,叫他在家睡觉。索泓一觉得蹊跷,门口值
班的“老就”,偷偷地告诉了他这个秘密:就在他喝早粥的时候,总场部打来了一个电
话,说是有人提着麻绳去总场告状了,告杨绪把一个摘帽右派捆在工地的梁柱上过夜。
值班室和办公室只隔一道泥巴墙,这个老就听见杨绪一边挨克,一边向总场解释。真是
鬼使神差,索泓一拉大旗作虎皮的胡诌,居然歪打正着地应验了——他顿时想到干这个
营生的不会是别人,一准是李翠翠。很可能是在他睡着以后,她又返回大堤,没有叫醒
他就把那条麻绳捡走了,并连夜赶到十五里以外的总场部,向总场提供了杨绪捆人的物
证。值班的老就规劝他说:“这地方关押的能人有的是,无论你有多大能耐,都要夹着
尾巴做人。你光着身子和杨科长讲话,等于是骂他;他捆了你一绳子,让你挨一夜蚊子
叮。半斤八两,你还没算吃大亏。今后,你这有能耐的人,可不能和那群光葫芦头卖一
个价钱。”
    索泓一连连点头。对这位好心人表示了谢意。他仰面朝天躺在土炕上反躬自问,觉
得自己虽然以自轻自贱的方法向杨绪展示了人的尊严,但也给他未来的生活,增加了危
险系数。过了初一,还有十五;过了十五,还有三十,生命的车轮究竟那天才能转到
“平安里”呢?也许李翠翠的告诫是对的,真到了自己下决心的时候了。
    他双手枕在后脑勺下,低头看了看他裸露着的胸脯,那条麻绳的痕迹还没有消失,
那一条条盘胸而过的烙印,就像一条条蛇咬噬着他的心。他猛地从炕上坐起来,在两面
炕之间的狭窄空间来来回回地踱步,像关在回笼里的野兽,寻找着出笼的缺口。他看一
眼绳痕,增加了一分活力,他脱掉小褂对着惟一的一块破玻璃照照自己,经过近两个月
的严管磨练,他的胸膛显示出强健的肌肉——他有条件去当个流浪汉了。
    临近中午,一个偶然的事件,把他的思绪统统地打乱了——“头人”刘鹏被送进严
管班。他是戴着手铐走进这间屋子的,当他发现索泓一也在这儿,并没流露出过多的惊
奇,只是朝他微微一笑。索泓一却无法遏制自己的惊喜,连忙握住他那双被套在铁镯子
中的大手:
    “我已听说你从伊春被接回来了!”
    “我也听说你进了严管班了!”
    索泓一感到奇怪:“你听谁说?”
    “‘门神爷’。我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索泓一避开李翠翠的名字,转口说,“这儿都这么谈论。”
    刘鹏毫不在意地笑笑:“说起来也怨我。本来,我在林区一个伐木队已经当上了小
头头,还戴上了先进生产者的光荣花。只因为一个星期天,在伊春的小酒馆里多贪了几
杯白干,酒后吐了真言。在酒馆里有个穿便衣的雷子(警察),我便被带进了派出所。
我一不会抢劫,二不会偷窃,就这么简单。看样子,命里注定我是吃这碗劳改饭的了!”
    索泓一毫无一丝笑意,动情地望着刘鹏的脸。他似乎消瘦了一些,颧骨显得比昔日
要高耸一点。他的眉毛、鼻窝……都蒙着一层尘土汗渍,显然是刚刚归场,就马不停蹄
地被送到了这儿。索泓一拉下吊竿上的毛巾,给他擦脸,又给他倒上一缸子凉开水,送
到他的掌心:“喝吧!”
    在刘鹏双手捧杯喝水的当儿,索泓一心里得到一点安慰,尽管刘鹏戴着“铁镯子”,
两只手腕的肉皮却完好无损。在严管班他多次见过押送回来的逃号,个个手腕子上血迹
模糊;更有甚者,腕子上翻起一圈内酱。刘鹏察觉到索泓一的目光,解疑地晃动了两下
“铁镯子”说:“感谢‘门神爷’,过了银钟河渡口,才给我戴上这家什。”
    “在押解途中没给你戴上它?”
    “没有。”
    “也许‘恨透铁’被熔化了!”
    “没那么容易。他虽说没给我戴刑具,我上厕所,他跟着;我躺着睡觉,他坐着看
书。我也不知道这个‘鱼干’,是什么玩艺铸造的,他好像不知道劳累。”刘鹏侃侃而
谈,“只有当我们面对面地坐在火车的靠椅上时,这只黑老虎才打盹;可是我看见,他
一只手总摸着别在他腰里的手枪。”
    “几千里的旅程,你们没说过话?”
    刘鹏略略想了想:“只说过一回。”
    “说什么?”索泓一对郑昆山很有兴趣。
    “他说:‘你是“内矛”,办了“敌矛”的事。你在马棚偷吃马料,我批评你几句,
可并没一个劲地克你,后来你咋会跑了呢?’我说:‘到了大田队,我感到肚饥。’
‘饿?’‘饿!’他阴沉着脸自语说:‘那天,我要不去马棚牵马就好了,偏偏场部半
夜开会……’从打这次对话以后,在沿途上他再没张开过他那两片黑紫的嘴唇,可是每
到打尖吃饭的时候,都给我多买馒头。对了,在天津火车站,他给我买了三兜包子递给
我,我说:‘郑队长,我肚子再大,也塞不下!’他问声闷气地回答道:‘吃不了带上,
你还记得有一个变戏法姓索的人吗?他也在严管班!’我琢磨着他这两句话,好像是叫
我把包子带来给你,可我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便问:‘您是说把这些包子留给……’
他却阴沉着脸闭口无言,真他妈的是个怪物!”刘鹏说完这番话,就示意索泓一帮他把
肩上的背包取下来。
    包子是用纸袋包着的,斑斑油渍透过纸背,索泓一毫不客气地拿出一个包子。
    “吃吧!开开荤!”刘鹏催促着。
    索泓一刚咬了一口,就皱起双眉:“真糟糕!包子馊了!”
    “怨我手上戴着这玩艺。”刘鹏带有歉意地说,“没法儿让它通风!”
    “馊的也没关系,告诉你吧,去年我浮肿的时候,还吃过死耗子呢!”索泓一边吃
边说,“一场饥荒,造就了多少人的铁胃,在医学上,简直难以找到解释。”
    “我在东北,一顿能吃一头野狍子。信吗?”
    索泓一突然停止了嘴巴的蠕动,两眼专注地盯着包着包子的纸袋。
    “吃呀!都把它吞下去。”
    索泓一急切地把沾着油渍的纸袋拿到眼前,神往地望着。
    “怎么了?”
    索泓一把嘴里的食儿咽下去,眉眼中露出喜色:“老刘,你真是颗吉星,不但给我
带来解馋的包子,还给我带来喜讯,你看——”索泓一指点着纸袋上密麻麻的铅字。
    “我看不出什么名堂。”
    “这是一张今年六月底的旧报。”索泓一从报纸的角角上查到了日期。喜形于色地
说,“看!XXX,XXX的名字,在报纸上露面了。这两位大人物曾被划为右倾机会主义分
子!沉了底儿,现在又飘上来了!”
    “嗐!那不是大人物吗?”刘鹏摇头笑了笑,“我是大老粗,可也懂得两句俗话:
混龙闹海,鱼虾遭殃。你趁早别做梦娶媳妇,天底下没那宗便宜事儿!你甭看别人,就
看我这‘内矛’手上的‘铁镯子’就行了!”
    索泓一神不守舍地凝思着。
    “你愿意想就想吧,想好事能解心烦!我一路上太累了!”他打了哈欠,囫囵个儿
倒在索泓一的铺位上,不一会儿就响起他的呼噜声。
    索泓一望望带着手铐就入睡了的刘鹏!心里飘飘摇摇地打开了秋千。走?那也许意
味着刘鹏的命运,后果可能不是进严管班,而是被掷进大墙的铁门。他又拿起报纸仔细
看着: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都平了反了,对右派能不能也开个天窗?手铐和那张旧报纸,
动摇了他早晨下定的决心——他陷入了惶惑之中。
    苦夏匆匆走过去了,芦苇吐穗开花报告了萧瑟秋天的来临。刘鹏手上的铁镯子早就
摘去,他的心却戴上了沉重的镣铐。一天,他肩上扛着铁锨,在“一二一”的行进队伍
里,继续干他那永无休止修理地球的活儿。在路过家属区的时候,他在墙壁上看见一张
写着歪七扭八字体的批判标语,上写:李翠翠为摘帽右派鸣冤叫屈,去场部提绳告状欲
意何为……他顿时想到这一定是窝瓜娘娘在妇女群中,对李翠翠发起的围剿。索泓一的
脑袋顿时轰鸣了一声,身子踉跄地靠在挨着他走路的刘鹏身上。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刘鹏扭脸看见了那幅标语,忿忿地低声骂着:“他妈个X,这年头到处鸡吵鹅斗,
连娘们圈里也不得安宁。”
    “别说了。”索泓一制止他说下去。
    “她包庇你了?”
    “别胡说。”
    “怎么是胡说呢,右派队不是只有你这么一个摘了帽子的‘幸运儿’吗?”
    索泓一顿时语塞。到了挖渠工地,刘鹏看看只有警卫在远处放哨,没有队长看管,
便对索泓一说:“你挖的四米活段我给你包了,你就坐在河坡上休息。你要是看得起我
这个赶大车的把式,就对我抖落抖落心里的乱麻刀,省得心里难受。”
    索泓一实无心思干活,但又不敢坐在堤坡上休息,便一边拿着铁锨慢蹭蹭地挖土,
一边向刘鹏简要地陈述了他和李翠翠相识的经过。刘鹏听得直眉瞪眼,索泓一话音一落,
他就迫不及待地表态:“我说索老弟,你这人确实少了点男人气,还犹豫个什么,趁早
远走高飞。”
    “往哪儿飞?”
    “你有一身手艺,在哪儿都能活。”
    “政策真是不能拐弯了?”
    “你是个什么人?报纸上印得清清楚楚:右派就是反革命。也许有那么一天,天下
会掉下馅饼来,依我看那要你熬到白了头发。”刘鹏赤裸裸地发表看法,“一句话,我
百分之百地赞成李翠翠说的,就看你拿主意了。”
    “咱们俩一块走吧!”索泓一突然说。
    “我是逃号,眼珠子都盯着我,没人想到你会逃跑。”刘鹏显得很有经验,给索泓
一出招儿说,“你要争取一个人出外干活的机会。”
    这天索泓一借着歇歇儿的工夫,到堤边折了一把干芦苇,晚上开始用苇秆和苇坯插
一个小玩艺。三天以后,这件小小的工艺品完成了——这是一挂全部用苇子插成的小风
车。只要风一吹,苇坯编成的小轮子就哗啦啦地唱歌。刘鹏感到诧异,责怪他说:“你
还有这闲心?”
    “我拜托你办一件事!”
    “说。”
    “我不能再给李翠翠一家人找麻烦了,等你离开严管班后,记住把这个小风车插到
黑丫的坟头!”索泓一感伤地说,“那块红薯地紧靠家属区,我去那儿叫娘儿们看见不
合适。让我以祭悼那条‘小狗儿’的形式,表达对这家人的谢意吧!”
    “你下定决心了!”刘鹏转了转小风车,把它插到窗棂上。
    “跳河一闭眼,决不再动摇。”
    第二天晚上,杨绪在队列前训话以后,索泓一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规规矩矩地站
好,向杨绪报告说:
    “杨科长,我一切都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你对自己有什么认识?”
    “我反动立场未改,导致了一系列错误!”
    “高粱面经熬,还是能煮成粥泥吧?”
    “杨科长的话完全正确,我请求去重画那头猪,由于我思想上有了转变,我一定能
够把社会主义的猪画好!”
    “不必了!”
    索泓一心里凉了半截:“为什么?”
    “几场大雨过后,山墙上那口被你丑画了的猪,已经被雨水冲刷掉了。不过——”
杨绪认真地看了看垂手而立的索泓一,似在审查着他的诚实,“不过,还有个更重要的
任务,想交给你去做!”
    “我一定竭尽全力去完成。”
    “这才像个摘帽右派的样儿。”杨绪欣然地站起来,慢条斯理地向索泓一布置任务,
“明年是一九六三年,三四月间全国要进行第五届普选,金盏乡大队要画一幅迎接普选
的街头宣传画,他们点名要你去画。我一直没答应,现在……”
    “我不会辜负杨科长的希望。”索泓一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庄重地回答。
    “好。明天早上你就去。”
    “我可以走了吗?”索泓一谦恭地请示。
    “一定把这幅墙头画画好,不能叫贫下中农挑出毛病来。如果你圆满完成这件任务,
我们准备结束你的看管。”杨绪眼球转了两转,试探地问道,“你看,把你安排在哪儿
好呢?我想……我想叫你还回到郑队长那个队去。”
    “不。我请求留在您手下搞宣传。”索泓一看透了杨绪的心思。
    “好吧。你回去早点休息,明天早晨上路。”杨绪微笑地拍拍索泓一的肩膀。
    “再见——”索泓一含蓄而礼貌地道别。
    回屋之后,他就把已然入睡的刘鹏叫到了厕所的墙根。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要走了。”
    “上次你送我,这次我送你。”刘鹏握住他的手,使劲地摇着。
    “这儿不能多站,省得光葫芦头起疑。”
    “是不是先到我叔叔那儿去?那儿是大森林!”
    “还没想好。反正我要想办法去看看我妈妈。”
    “杨绪会派人去那儿掏你的,你不能大意。”刘鹏低声叮咛着。
    “学习狡兔三窟吧,这是生活向我出的课题。”索泓一神色黯然地回答,“当然,
也有可能像你那样被铐回农场!”
    “你一定要戒酒。”
    “我记下了。”索泓一点点头。
    “跟什么人都不能说实话。”
    “我记下了。”他鼻子有些发酸。
    “还有……还有……你要多穿点衣裳走。当个流浪汉难保要蹲车站,站码头,住小
店,入秋了容易着凉!”
    索泓一眼泪终于坠落下来:“谢谢了!”
    “对了,遇见什么困难也不能哭!”
    索泓一突然哭出了声。
    刘鹏用手捂上他的嘴,又帮他擦掉眼泪,“睡去吧!”刘鹏硬是把他推离墙根——
他们分手了。
    早晨,索泓一套上绒衣,外穿一身干净裤褂,离开严管班。刚刚出门,他就被吓了
一跳,一个荷枪的高大魁梧士兵在等待他,这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只好使自己尽量
装得欢快一些,以免士兵途中生疑,好在苦中作乐对他并不困难,他每次登台演出魔术
时,不是经常逗得干部们捧腹大笑吗?
    “你早!”索泓一笑眯眯地向他问好。
    “走!”士兵头蠕动了一下,示意他少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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