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从维熙


 
     
    两天前,索泓一西行出了娘子关。在进了晋阳地界不久的铁路沿线,一个形迹若同
乞丐的少年浪儿,指给他一条能混个肚儿圆的生路:“那地盘名儿很怪,叫阴阳谷;只
要肯出力气干活,就能在阳间活着,不至于当阴间的饿死鬼!”
    “远吗?”
    “不近。”浪儿指指矗立的群峰,“就在那座大山里边。”
    “干什么活儿?”
    “当煤黑子。”
    “是国营大矿?”
    “公社大队土法开采的小窑。”
    “热闹吗?”索泓一要找冷僻的角落栖身。
    “要是热闹我还不离开那儿呢!对了,那儿毛驴倒是不少,进山、出山、驮煤、运
菜,都靠那四条腿的家什!”小叫花子一龇牙,比划了一个毛驴爬山的姿态,“它们脖
子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响个不停,受听倒是受听,就是清净得让人受不了。”
    索泓一顿时动了心,他拍拍浪儿的肩膀说:“小兄弟,跟我一块进山吧!卖力气吃
饭,比抱着瓢讨饭吃体面。”
    “老哥,我的脸皮已经比城墙还厚了,扎一锥子也不会出血。”那浪儿笑笑说,
“流浪汉有两句口头禅,这叫‘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老哥,咱们再见吧!”
    他走了。
    他也走了。
    他俩相背而行……
    在同一个蓝天之下。
    锃亮的铁轨伸向无限遥远的深处。过峡谷,穿索桥。几何学上两点之间的直线,在
这儿是找不到的。这正像流浪汉的命运,永远走着曲线和圆弧。六二年的残秋,他逃离
劳改农场和自由世界中间的那道界河后,就开始了弯弯绕的脚步。
    记得,他跑出芦花荡,先在一条小河沟洗净腿上的泥巴,胡乱地揉了揉被芦根扎破
的脚掌,穿上鞋袜之后,第一眼就眺望着那无名小站上喷吐着滚滚白烟的火车。南下?
北上?还是先去冀中农村去看看背着黑十字架,在一座大轮窑上服劳役的妈妈?他不是
一个宿命论者,更非宗教虔诚信徒,可是他面对西沉的血红落日,朝天上攘起一把尘土。
时正西北风乍起,尘土飘向东南;他立刻抉择向西北而行,因为他不愿意化作为随风而
去的尘埃——我是人,该有开顶风船的蛮力。火车站虽然诱人,那儿可能支着捕雀的网;
汽车站虽然离这儿也不算远,谁能保证没有寻踪他的眼睛?
    准确地说,他是徒步溜进北京城的。白天他去西郊动物园排愁解忧,可是他看见笼
里的狮子、老虎、鹦鹉、孔雀,总是敏感地想起他很可能重新人笼。夜晚,他凭借黑色
天幕,摸回到他的家门,从大铁锁的斑斑锈迹上推断,在农村改造的妈妈,已经有相当
长的时间没回过家了。他用手抹掉锁头上的锈迹,惆怅地折身而去。去哪儿?火车站的
长凳:用一顶破帽子盖上脸面,然后像死狗般地睡去。可是他的两条腿没有听从理智的
支配,他迈上一辆乘客寥寥的无轨电车,居然朝后海的方向奔来了。
    当他被押解到吉普车上时,从楼窗口闪烁出来的那双泪汪汪眼睛的苏雪,家就住在
后海之滨。五七年盛夏,他记忆中没有鲜花,没有云朵,没有音乐;只有批斗他时森林
般的拳头,和震耳欲聋的口号。苏雪是文工团惟一没有露面的人物(据说她当时病了),
但在他登上囚车时,却留给他一双泪眼。他很珍惜她无言胜有言的馈赠,此时他踯躅海
滨寻梦来了。
    苏雪屋子的百叶窗依然如旧,院内梧桐的落叶沙沙。对了,就是这棵被秋风凋蔽了
落叶的光秃秃的梧桐树,曾留下了他难忘的记忆。那似乎是在五七年的初夏,这棵梧桐
的枝枝叉叉,都吐出了滴青流翠巴掌大小的叶片,他第一次被苏雪邀请到她家去作客。
这是个开明的知识分子家庭,爸爸是考古学者,妈妈是个燕京大学家政系的老毕业生,
在家操持家政。而苏雪是这个雅典家庭中的唯一宠儿。饭罢,苏雪执意要他到院子去走
走,当他俩停步在这棵梧桐树下时,苏雪身穿飘逸的白底紫花的布拉吉,背靠着梧桐树
干,诡秘地央求他做一件事。
    “说吧!我有求必应。”索泓一诧异地凝视她。
    “教我变魔术吧!”她说,“我想在舞台上当你的助手。”
    “我是从小耳儒目染,才干上这个行当的。其实这是没有出息的行业,不信你去问
问你爸爸!”索泓一朝他爸爸的房间努了努嘴。“你个性内向,不适合于登台献技,还
是安心搞你的舞台美术设计,更符合你的气质。”
    “我可以从内向转向外向,行星是围绕恒星转的!”
    “我是恒星?”索泓一被这个形象词逗笑了。
    “反正你喜欢的我都喜欢。”她抿着下嘴唇,不眨眼地望着他。
    索泓一无奈,只好让步说:“行。只是这儿没有可变的玩艺儿!”
    “有。”她背向树干的手一伸,拿出一副扑克牌,“我早就准备好了!”
    索泓一迷惑不解地望着她:“我这魔术师却叫你给蒙了,刚才你手里并没有扑克牌
呀!”
    “这是个秘密。”她一笑,眼睛变得细长,越发显出猫咪的柔顺和调皮,“呆一会
儿你就知道了。”
    索泓一伸手去接那副扑克牌时,她忽然又把双手向后一背。接着,她像个投降的士
兵那样,将双手举过头顶,并在原地转了两圈,表示扑克牌已经消失。她笑吟吟地说:
“你找吧!”
    索泓一开始寻找那副失踪了的扑克牌。他先看看她的袖子,袖口敞开着,露出手腕
以上的白皙胳膊;他再看的腰围,紧腰布拉吉裹着她纤细的腰肢,无处可以藏下那厚厚
一叠扑克牌;最后,他狐疑的目光,盯在了她的前胸上,那儿是少女浑圆的双乳和挺立
着的乳峰。索泓一像躲避夏日夜空的闪电强光一样,迅速地垂下自己的眼帘……
    “你找呀!”她娇嗔地催促着。
    索泓一抬起头来,觉得脸在发烧。
    “你搜身吧!”她语音陡然跌落下来。
    索泓一再次望望举着双手的苏雪,双手蠕动了一下又回归了原位。在这一瞬间,他
觉得他和她倒换了位置,她举着双手却分明在进攻,他却成了个被解除武装的溃兵似的。
在苏雪面前,他不知所措。
    她主动退却了,眯着细长的豆荚眼说:“想不到,魔术师被我这雏儿给糊弄了。瞧!
它在这儿藏着呐!”苏雪闪开身,指着她身旁的梧桐树干。
    噢!原来那树干上有个洞穴。扑克牌是从那儿变出来的,又是从那儿变没了的。苏
雪看索泓一满脸惊愕神色,强耐着笑意告诉了他这个秘密:她爸爸妈妈常在这棵梧桐树
下石桌上玩扑克,发现树身上有个天然洞穴,就把扑克牌放在这儿。她早想用这个天然
道具来骗一下真魔术师,今天是如愿以偿了。
    此时,苏雪的笑声犹如银铃贯耳,可是眼前景物皆非。梧桐树的枝头绿意已荡然无
存。它就像他的经历一样,从生命的夏天走向了生命的秋天,任萧瑟秋风凋谢着盎然青
春。当然,这颗梧桐到了早春时节,还会抽芽返青,而他的早春时节哪年哪月哪个时辰
才能光临呢?!他望着院内灭着灯火的一间间屋子,突然感到心冷,苏雪和她的父母或
许已经早就睡下了,但愿一个逃亡囚徒的脚步,不要惊扰了这一家人瑟静而绚丽的梦……
    索泓一踯躅着脚步,缓缓离开了苏雪的家门。是哪本小说里写过这样的警句:失去
了的才更显得其珍贵。索泓一非常眷恋他和苏雪昔日白雪般洁净晶莹的感情,因而几次
停步,几次回首,听落叶沙沙,看梧桐在秋风中默立。街巷里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他
从本栏深处收起最后一缕目光,立刻拉低了帽檐。这个动作是没有经过思索的本能行为,
在火车站长椅上过夜时,他总是用帽檐遮住自己的脸,在喧闹的街市上穿行时,他把帽
檐拉得贴近了眼睛。仿佛这顶帽子是成了他变魔术的另一个道具,在严酷的生活大舞台
上以假乱真,以求生命的沿续和永存。
    还算幸运,和他擦肩而过的是一男二女,没有穿官衣的警察。他从下三路看到一个
老头儿的拐杖,一双老年妇女爱穿的软底鞋。似乎第二个女的比较年轻,他看见她古铜
色的长裤靠着膝盖的部位,浅黄色的风衣下摆在飘动……这三个行者,仿佛是刚刚看夜
戏归来,边走边争论着《红色娘子军》中吴琼花的造型,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似的。但
是索泓一蓦地一怔,他分明地听到了对话中有苏雪的声音,这个声音像在枝头的悦耳黄
鹏,他身不由己地放慢脚步,继而转回头来。
    是把他看成贼了?还是他的身影唤起了苏雪的心电感应?两个老人踽踽而行之际,
苏雪也正侧过身子向他的背影眺望呢!
    闪电的强光。
    无声的雷暴。
    尽管他和她目光交织的时间,至多不过两秒钟,他分明地看见苏雪因惊愕而张开的
菱角形嘴唇;她似乎并不十分相信他就是索泓一,因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这一瞬间,
索泓一觉得自己是一株被雷电扒去了树皮的枯树,不;简直像是个被扒光了衣裳的乞丐,
内疚伴随着的自尊,同时撕扯着他那一颗滴血的心。他忍耐不住这种折磨,迅速扭转身
躯,向马路对面疾行。
    “索泓一——”
    “索泓一——”
    ……
    这声音终于像缥缈在云际间的一线游丝,变得非常微弱了——他躺在北京站内角角
上的一把长椅上,用帽子遮着脸颊,貌似因疲倦而昏昏睡去的一名普通旅客,其实,他
头脑里正回荡着这微弱的心电讯号。他憎恶自己的冒失:已然是从坟头里爬出来的野鬼
了,还去续哪门子阳间人的梦?!路灯下的短暂邂逅又匆匆诀别,不仅破坏了她一个人
的平静,或许连她的父母都会因此而得了失眠症呢!右派是什么?是瘟症是鼠疫,是垃
圾,是狗屎。昔日在劳改农场,被大雨淹死的饿死鬼丁琳,常以古人对于粪便的形象解
释而自嘲:人闻之拂袖而去,狗闻之摇尾而来,此即“黄金塔”也!索泓一早已成为这
样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了,还人面狗脸地去寻什么旧梦,实不知天下有羞耻二字矣。
    有人在拨动他脸上的帽子。索泓一已经习惯于接受车站夜巡民警的检查,他安详自
得地闭着双眼,果然,不一会儿那顶这颜的破帽子,又给他扣在了脸上。不过,索泓一
还是在“平安无事”中嗅出了一点反常,在给他摘帽子和扣帽子的一霎,他鼻子嗅到了
一股清冷的幽香。“或许是个女民警吧!”他暗暗揣度着,“女民警也是人,她也具有
女人所有的癖好!亚当和夏娃创造人类时,夏娃一定也爱脂粉一类的玩艺儿,只是那时
候还没有这类美容品罢了!”
    不知是他的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别的缘故,这股清冷的幽香,使他想起了儿时家中
庭院的那株紫丁香。每到夏日丁香盛开的时节,淡紫色的花朵开得重重叠叠,索泓一常
常蹬着木凳,折几束下来,把它插进瓶子,让丁香花的香气溢满屋子。妈妈则把两束紫
丁香,从瓶子里拔出来,一束夹在他的左耳上,一束夹在右耳上。然后,她拉着他的小
手,到衣柜的穿衣镜前去照镜子,并招呼爸爸说:“快来瞧瞧咱们的宝贝儿子!头发再
留得长一点儿,简直成了女孩儿家,这样儿真比得上白雪公主!”
    爸爸从椅子上欠起身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摘下他耳缝夹着的丁香花,插回到花瓶里
去;同时,用浓重的界音训斥妈妈说:“男儿就该是男儿!你怎么总想把他打扮成女儿
家?!”
    妈妈反驳着爸爸:“这不是逗他玩吗!”
    爸爸振振有词地说:“叫他用墨笔默写岳飞的《满江红》。”
    索泓一反抗着爸爸的决定。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爸爸拧着他的耳朵,一直拧到书
桌前。当索泓一被迫铺开仿纸,蘸着浓浓的墨汁,写下《满江红》的第一句——“壮怀
激烈”四个大字时,妈妈正站在他身旁,用温厚绵软的手指,揉搓着他那只被爸爸拧红
了的耳朵呢!
    爸爸终于走完了他铮铮男儿的路程。妈妈善良、柔顺,只凭命运的摆布,没有向命
运抗争的勇气,就像一瓣落红,只能顺着大潮飘浮而去,连回首一望的片刻挣扎都不会
有。懦弱的女人!可怜的妈妈!
    索泓一感到剜心般的疼痛,便从长椅上坐起来。他怕睡着了,耽误了西行火车的开
车时间。他要去看妈妈,并突然地出现在妈妈面前,使她因这次意想不到的见面,而兴
奋得颤栗。他要仔细地看看妈妈的额头纹,看看妈妈那双曾经像玉兰花瓣一样的纤巧的
手。因为这双手不仅在他的耳缝夹过紫丁香,还给他缝过衣扣,织过毛袜——那是他终
生也难以回报的无私的母爱……
    候车室声音嘈杂。对面长椅上一个婴儿,正浸在母亲怀里,因奶头干瘪、无奶而哇
哇大哭;离自己座位不远的地方,两个邋邋遢遢的男人,为了谁侵占了谁的座位而粗野
地叫骂。尽管如此,那些为生活而劳碌奔忙的男人和女人,依然在条条长椅上睡得十分
安然;那神态就像耳畔爆炸一颗原子弹,也驱赶不了附在他们身上的睡魔似的。当然,
候车室里也有干部、学生和知识分子打扮的人,他们穿着千篇一律的四兜中山装,他们
的脸色和他们的铁灰色制服一样,对这些声音毫无表情。女的两手穿梭般地织着御寒毛
衣,男的在长椅的空隙间鸵鸟般地踱步。索泓一看见靠着大理石柱的一个戴着圈套圈近
视镜的青年人,把厚厚的一本卷了书角的书,贴在了鼻尖上去看,书皮上印着三个大字
(艳阳天)。那读书青年的身后,光洁的大理石墙板上,镶嵌着富有生气的金字标语:
“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一个看上去比他的衣衫还要褴
褛、头发花白的乞丐,正好站在那金色的“万岁”下面,往嘴里塞着从地上抬起来的面
包渣儿。
    一股扑鼻而来的霜脂气息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又一次嗅到了曾唤起他童年回忆的
清冷幽香。难道那个女民警又蹓跶到这儿来了?他情不自禁地侧脸望去,周围没有一个
戴大壳帽的警察,却有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姑娘,站在长椅的尽头;她正向他这儿眺望呢。
那儿正好是灯光的暗影部位,他看不清姑娘的脸,但是她那略带忧郁的悲悯目光,一下
子钳住了他的心。姑娘大概是发觉他看见她了,便从灯光的暗影中走了出来,天哪!她
竟然是苏雪。
    “我早就来了。”她显得很疲累。
    “你……你是去外埠出差?”索泓一分明意识到她是追踪他而来,还是心口不一地
询问着。
    她没有回答,只是蠕动了一下圆圆的下巴颏。索泓一了解她的示意,茫然不知所措
地和她走出大厅。这时,他才恍惚地猜测到刚才用手指挪开他那顶遮颜破帽子的人,不
是女民警,而是苏雪;也许是怕惊扰他困倦的梦吧,她一直守候在长椅旁边,等他醒来。
    车站前的广场,灯影清清,人影寥寥。他俩在一根灯杆下停步,久久地相对无言。
    “你怎么知道我在车站过夜?”倒是索泓一首先打破了沉默。
    “你或许还不知道吧,前天文工团就传达下一道命令。”苏雪低声地说,“索泓一
从劳改农场逃跑了,有可能流窜到北京,团里谁要发现他的踪迹,马上报告给人事保卫
科。”
    “这么说,你知道我是个在逃犯了!”
    “嗯!”
    “你爸妈也知道我是逃号吗?”
    “嗯!”
    “他们知道你来车站找我吗?”
    “他们代替不了我,我不是几年前的幼稚单纯的女娃娃了!”
    索泓一认真地打量了苏雪一眼,她的额头虽然还没有出现皱纹,但脸上雀跃的孩子
气已消失尽迹。五七年到六二年底,对人生的长河来说,充其量不过是浪花一闪的弹指
之间;她这个有幸生活于社会中上层家庭的人,眼角眉梢也留下了时代无形的烙痕。
    “你大概想象不到,把你送去劳改以后,团里对我开了几次‘帮助会’。他们追问
我,在你被押上囚车的一刹那,我为什么要落泪?”苏雪回忆起五年前的时光,两眼盈
出了晶莹的泪光,“老索,从那个时辰,我和稚气的苏雪诀别。我说我所以掉眼泪,是
得了热伤风;打喷嚏、流鼻涕、外加流眼泪。这些纯属感冒的病理反应。说着,我拿出
一张医院诊断证明,以使他们无懈可击——其实,那是我爸爸为我免受灭顶之灾,找了
个在医院当大夫的朋友,补开的一张假证明。结果,假的蒙过了真的。我过了五七年的
大关!”
    “你爸妈都好吗?”索泓一有意支开政治性话题。
    苏雪偏偏把政治又拉了回来。她说:“妈妈好像得了惊吓症,常在梦里喊着‘蛇出
洞了’;爸爸身子倒还结实,可是他自诩为冬天的寒蝉。他说这是焚书坑儒,知识分子
的短促春天完结了!”
    “我想去看看我妈妈。”索泓一挣脱着政治对他的缠绕——他怕听这些。
    “之后呢?”
    “流浪。”
    “去哪儿?”
    “东西南北中。”
    “我来车站的时候,曾问过爸爸,能不能叫你在我们家住些日子。爸爸虽说脸色变
得苍白,还是点了点头。可是妈妈却连连摇头,还阻拦我来车站。这年月,使平素看上
去坚强的人变成鸡囗般的懦弱,却也使弱不禁风的人变得坚强——我推开门就跑了出
来。”
    “谢谢你的这番情意。”索泓一低声地喃喃。
    “别这么说……”苏雪语声跌落下来,她哭了。
    “苏雪……”
    “……”
    “开车的时间快到了。”
    苏雪昂起头来:“我去买站台票。”
    “不必了,我……”索泓一阻拦着。
    “这是我从家里拿来的几件爸爸的衣裳,你们高矮差不了许多;你穿着可能肥一点,
能挡寒也就行了!”说着,她用手绢沾了沾眼角上的泪花,向售站台票的窗口走去。
    索泓一意识到了这是他和苏雪诀别的最好时机。一个劳改农场的逃犯,如同猎枪瞄
准的一只动物,他如果不能果断地处理这一问题,迟早要把火药导线引向苏雪的家庭;
可是他该怎么采取行动呢?把手里拎着衣服包裹扔在这儿?这正满足了车站扒手的御寒
之求,是愚蠢的行为;自己把衣服包裹提走,来个不辞而别,似又冷酷到了不近人情……
就在他踯躅广场,内心七上八下的时候,苏雪的母亲顺着广场匆匆而来。还用问吗,她
是追寻女儿来的,索泓一立刻迎了上去:
    “伯母…”
    平素喜眉笑目的苏雪母亲,此时神色判若两人。她在幽暗的灯光下,分辨出和他说
话的是索泓一,冰防般的脸上,又凝上了一层霜。她冷冷地问道:
    “她在哪儿?”
    索泓一自惭形秽地把苏雪递给他的包裹,交还给苏雪的母亲:“这些东西我不需要。
她去买站台票了,您在这儿等她吧!她很快就会回来的。火车就要开了,再见——”
    “索泓一,”苏雪母亲直呼着他的名字,毫不客气地对他下着示警的通牒,“你该
知道你的身分,今后……今后你不要再和苏雪有任何来往了。古人说,‘君子应爱人以
德’!”
    索泓一连连应承:“是的!是的!”点头完毕,他转身就跑。当他已然坐在列车的
座椅上时,还为刚才的场景而脸红心跳。是的,都怨自己自作多情,在这座早已不属于
你的陌生城市里,你寻找什么昔日的温梦?!一场雷暴之后,大树低头,小草弯腰,花
蕾脱落,万物变形……说不定在车站广场上,母女俩会因为自己而发生争吵呢!索泓一
为此而深感内疚。
    车厢之间的衔接处发出了巨大的撞击声,这是列车在挂钩。他的心灵也受到了再一
次的撞击,因为他看见了站台上飘飞着的米色风衣。她奔跑着,呼喊着,还不时举起手
中的包裹,以国引起索泓一的注意。索泓一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他站起身想启开车窗,
并告诉她他在这儿;但是他喉头上似乎哽咽着什么东西,硬是喊不出声音。苏雪没有发
现他,而这时列车缓缓移动了,他不敢再向窗外投视一眼,索性把头趴在小桌上,任那
滚滚车轮把他和她拉开得更远、更远;让记忆长存,却永不再见……
    一列火车当真鸣着响笛开了过来,踯躅在路心枕木上的索泓一清醒了,他迈出铁轨
停步在铁路旁的小道上,目送着这趟列车的窗口,一个个从他面前飞逝而过。留给他的
是山峦里车轮轰隆轰隆的回响,还有火车喷射出来一条长长的似云非雾的白烟。他目送
着远去的列车,直到最后一节车厢拐进山谷,寂寞突然钳住了他的心,他感到春天的山
像严冬一样荒凉。
    太阳仿佛也被这列火车牵走了,它从两峰间的凹陷之处跌落下去,沉甸甸的大山暗
影,顿时覆盖了大地的一切。银白色电线杆,披起褐色长裙;刚才还闪烁着金色光束的
藤藤蔓蔓,变成一团团卷卧着的幽暗的蛇;锃亮的铁轨不久前还跳跃着太阳的光斑,此
时它显得异常疲惫,像要昏昏睡去了似的,变得毫无一点生气。暮色张开无限大的羽翼,
把山谷间的怪石,以及怪石缝间的乱荆杂木,都拢在她的怀里,让它们享受夜的恬静和
安抚。
    幽静的山谷,变得更加幽静。间或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牧童脆脆的鞭声,
“叭一叭一叭一”地像锅里炒着豆子;接着山腰处亮起星星点点的火亮,母亲呼唤孩子
回家吃饭的声音,如同缥缈在天上的一缕柔丝,时续时断:“小狗子——回家吃饭喽—
—”这声音使索泓一如痴如醉,只是他这个天涯浪子无人喊归。在河北冀中农村的一个
砖厂,他倒是看见了往窑上背坯的妈妈,那儿不是他和她的家——是没挂劳改砖厂牌子
的劳动大队。妈妈背上的土坯爆起得那么高,简直像一座泥块堆成的塔,不,也许更像
当年秦始皇修筑万里长城时,奴隶们背上背着的山。不要说喊儿吃饭了,当他和她对视
第一眼时,妈妈吓得面色如土,手脚乱颤;她背上坯架子上的土坯,稀里哗啦地滚落到
窑坡上。他不敢走上去帮她捡起土坯,也不能呼唤一声“妈妈”;母亲不敢看他第二眼,
更不敢低吟一声“我的孩子”!——因为他是个在逃犯。
    母亲吆呼儿子的声音跌落了下去,野鸟的蹄叫声响了起来。那好像是“回声布谷”
在催春:
    “赶一快一布一谷一”
    “赶一快一布一谷一”
    这悠扬悦耳的鸟啼,不但没有激起索泓一的春思;在他听来,倒挺像一只唱给他听
的挽歌:
    “早—晚—被—捕—”
    “—一抔—黄—土—”
    让我也像丁琳君那样,脸朝黄土背朝天?也并不那么容易。逃出“楚河汉界”的目
的,就是为了活下去;沿着铁路线寻找落脚的码头,正是为了求生!死还不容易,在烧
石灰窑时往窑门的烈火里一钻,如果怕烫得难受,找个气派的死法儿,像爸爸五七年跳
楼时那样,随便从哪个山崖上往下来个后空翻,那样死能死得浪漫而潇洒。流星陨落时,
要放射出生命的火焰;一分钱钢镚儿坠地时,还发出自己生命的音响。我不是无思维的
陨石和钢镚儿——我是人,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万物之灵,怎么能那么轻生去寻死呢!
    不远处出现了一星光亮,那是铁道旁边搬道房漏出来的一线光束。他本来不想去打
扰那个搬道工,但小房内的熊熊炉火,使他深感夜行的寒冷和饥饿,便去叩响了那扇术
门。
    “哪儿来的?”长着一张枣红脸的老头儿审视着他。
    “那边——”索泓一含糊其词,用手随便一指。
    “那边是哪儿?”老头儿却不含糊。
    “娘子关!”
    “去哪儿?”
    “阴阳谷。”
    “你的工作……”
    “民办学校的教师。”
    大概是他脸上的风尘,没有完全湮没一点仅存的书卷气,老师傅对他产生了怜悯和
信任,把他让进小屋来,给他倒上一杯开水,对他说:“铁路上有严格规定,道叉房不
能留宿过路人。说句粗话,列车上的几千条小命,都在我手心攥着呐,不能有一点疏忽
大意。”
    索泓一从背包里掏出在娘子关买的金银面馍馍。一口水,一口馍,他狼吞虎咽地喝
着嚼着。剩下四个冷馍,他用手绢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来装进背包,不失礼貌地起身告辞:
“谢谢老师傅,我走了!”
    “进山的道你熟悉吗?”
    “不熟,摸索着蹚吧!”
    “黑天瞎火地咋个摸法呢!”老师傅绷紧他那张枣红脸,两眼望着玻璃窗外黑幽幽
的山谷,“踩上活石头,会摔下去喂老鹰的。”
    “我小心点就是了。”索泓一再次向老师傅道谢。
    “这么办吧!你围上我的老羊皮袄,在我那张床上迷糊一会儿;天麻麻亮时我叫醒
你。不过,万一有巡道车开过来,你得立刻走人;不然,我这饭碗子就砸了!”
    还算幸运,这夜没开来巡道车。索泓一在暖和的炉火旁囫囵个儿地睡到天明。大清
早,老师傅煮了一锅挂面,给索泓一满满地盛上一海碗,里边还洒上胡寂粉和辣椒面儿。
索泓一眼睛湿润了,他不知这是辣椒面儿的作用,还是发自肺腑的激动之情:他掏出了
五块钱,想留给这位老师傅,老头儿又给他塞回口兜,说道:“这年月虽说粮食比金子
贵,可还有比粮食和金子更贵重的东西哩!知道吗?”
    索泓一噙在眼里的泪水,刷地滚下腮边:“老师傅,昨天我瞒哄了您,我是个……
是个……逃出劳改农场的右派……”
    老头儿灰白的眉毛皱成了一团,惊恐地说:“别再讲下去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
什么也没听见。你快走吧!”
    索泓一向老师傅鞠了一躬,走出搬道房。那枣红脸的老师傅追了出来,叮咛他说:
“阴阳谷那地盘倒是僻静,混口饭吃不难。记住,最好在喝水吃饭的时候张开嘴,其他
时候紧上嘴巴当哑巴,可千万不能再向谁袒露你的身分了!”
    “我记住了!”索泓一连声答应。
    “从这山嘴往里拐,翻过两道山梁,就能碰到驮煤的驴驮子,跟他们走就能到那
儿。”老师傅指了指插入云彩的山梁。“还有,到大山洼里,要多找野菜吃,那地盘老
乡身体内缺蔬菜里边的什么素……净是坐地炮和武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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