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从维熙


 
     
    喜日加丧日。结婚加出殡。阴阳谷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披红挂彩,一会儿
麻衣孝带;一会儿鞭炮声声震天,一会儿满地飘飞着阴间纸钱。
    胡栓是个孝子。在老爹弥留期间,他托人买来东北长白人参,云贵一带的白木耳,
竭尽全力想延续老爹的生命。那知体虚到极至的老爹,经不起大补,反而加速了老爹驾
返瑶池的日期。
    老爹临闭眼之前,“开创江山元老”的心态毕露,他虽不会说话了,还用手指在空
中乱指划什么。胡栓不懂其意,用铁簸箕收起烧烬的煤灰,老爹颤颤嗦嗦的手指,在白
灰中蠕动了好一阵子,才歪歪斜斜地写出个“古”字;胡栓琢磨半天,琢磨不出门道,
老爹紫青的手指又抖了好一阵子,又画出一个“月”字来。“古”“月”成胡,胡栓这
才了解老爹的心思,在冥目之前,他对胡家江山的未来表示担忧,他对着老爹那双招风
耳朵,尽量说些使他放心的话,老爹眼神依然滴露出惶惶之光,半僵半软的巴掌向上伸
着,仿佛向他讨要什么东西似的。胡栓猜想老爹既然写出“胡”字,可能是要看一眼阴
阳谷大队的橡皮图章,便叫人从大队部把戳子拿来,放在老爹掌心。老爹眼神果然安静
了些,但手指仍在微微颤动,老人家在临走之前,似还要看一件什么东西,胡性的扁脸
媳妇,猜测老爹要看存款折,便打开箱子上的铜锁,把折子交到老爹掌心。老爹晃晃瘦
得像干丝瓜一样的脑瓜,折子顺他掌心滑落下来,胡栓揣摸老爹可能是在归西前,想起
了后半辈子打光棍那几年,串山走岭讨饭时怀里抱着的那半个破瓢,便从粮缸里拿出来
交在老爹掌心。像开密码锁一样,好像对上了老爹心事,他散淡的目光盯住这只手掌中
的瓢,又看看另只手里的橡皮印章,肃立在老爹身前的胡家后代,一下都对老爹的心思
一目了然了:这是老爹在闭气前,对胡家子孙进行阶级斗争中的印把子的教育。老爹合
上双眼了,双手僵直地苦同鹰爪般地抓住那个破瓢和印章,胡氏家族哭嚎过升了天的老
爹以后,才把那破瓢和图章从他手指中掰出来。
    这个场景对胡栓刺激很大,因而在胡栓和索泓一、蔡桂凤吃夜饭时,情不自禁地把
吴家小子的事情联想起来。一九五七年秋天——到一九六三年春末,整整五年半光景,
一千七百多天的光阴,他早把吴家小子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能人索泓一在阴阳
谷一出现,胡栓出自本能,把吴家小子的事讲给他听,等于告诫他既然在这儿落脚,就
不能和胡家三心二意。
    其实,胡栓这条山汉,原本是个诚实善良的后生。在刚刚不穿开裆棉裤的年代,阴
阳谷土地改革开始了。有一次,在武道庙口的大槐树下斗争吴老爷子,胡栓老爹亲自上
阵,用麻绳沾凉水抽打这个老财时,他竟然挤过人群,哇哇地哭着拉他老爹的手。为这
件事,老爹狠狠地用放羊鞭子抽他的脊梁,直到他后背衣片乱飞。当时多亏他的矬巴兄
弟,趴在了哥哥身上,老爹才扔下鞭子。事后,老爹对儿子进行询问,才知道吴老爷子
有一次给过胡栓一只脖子上有一撮红毛的红靛(亥鸟)。老爹逼着胡栓把鸟笼子扔进灶膛
烧掉,把那只吴老财养过的红靛(亥鸟)摔死;胡栓把鸟笼倒是用脚踩扁了,却把鸟儿偷
偷地放生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胡栓从少年跨进了青年人的门坎。在前出廊后出厦的吴家故宅里,
檐前重新出现了百灵、蓝靛、画眉、柳叶……一串鸟笼子,这是胡栓老爹豢养的。乡亲
们挖地基盖房子,要给老爹来送礼;阴阳谷办红白事,老爹一律坐在上席;阴阳谷没出
煤之前虽说穷得叮当响,胡栓家里柴米油盐样样全。胡栓仿佛从这种生活的变化中,咂
摸出一点道理:谁把着阴阳谷的大印,谁就能当人上人。一通百通,胡栓不但理解了老
爹,还不断从老爹那里学上几手,所以从他接了阴阳谷元老的班,心也逐渐变铁了;只
是有时他天性中的宽厚,常常羁绊他的铁性这反而给这条山汉蒙上一层忠厚的色彩,使
阴阳谷的浑浑众生对他更为臣服。
    对胡家血缘之内的亲属,他尤其体贴。他看见矬巴兄弟由于相貌奇丑,在山里山外
难以找到媳妇,便常常给他各种机遇,让他兄弟和他那位扁脸媳妇野合。好在这一带山
区拉旁套——弟兄俩娶一个媳妇的也不少,胡栓用这一招棋,不但解决了矬巴兄弟难言
之隐,胡栓还给自己开了方便之门,他那扁脸女人虽知胡栓和山里的许多妇女,有不成
不淡的那种事情,也只当作视而不见。在昨晚上她给坐在炕上的蔡桂凤端饭端菜时,她
头也不抬,既无妒忌之心,更无不快之意。她觉得胡栓这匹骏马,需要错亮的鞍甘心韂
相配——她是不配当这个鞍韂的,阴阳谷随便哪个娘儿们都比她更俊俏,比她更有当鞍
韂的份儿。
    从外到内胡栓处理得如此得体,加上小煤窑是个地下聚宝盆,阴阳谷在饥荒年间,
是个没有饥汉的太平世界。古代凡是太平盛世驾崩的皇帝,丧葬礼仪要沿续半个月之久,
晨钟暮鼓,叩拜不停;小小的阴阳谷六三年正是鼎盛时期,虽无皇帝驾崩时的排场,却
也够惊天动地的了,胡栓操办起连吴老爷子家族也没问津过的先婚后葬的冥婚。这天,
挤到空场里,从柳条大笸箩中一个接一个地吞着中间点着红朱砂印记的白馍。空场上除
了那顶紫色的棺木和紫帐圈着的轿子之外,一律是白孝袍,白孝帽,再配搭上纸糊的银
车银马银钱,阴阳谷像在四月天下了场鹅毛雪。索泓一和蔡桂凤隔着队部的石墙向外看
去,被这场面弄得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难道就没有人管?”索泓一觉得不可思议。
    “谁管?”
    “县委和公社党委呀!”
    “疯子才翻过三道梁,到这山旮旯来。”她撇撇嘴,“不过,你也别盼着上边来人,
人来多了,你在这儿就呆得不安生了!”
    “唉!”索泓一只好点头称是。
    “这两天我也出不了山了。”她说。
    “为什么?”
    “啥棺后要‘排五’哪!”
    “什么叫‘排五’?”
    “五天后才下葬!”蔡桂凤告诉他,“下不了葬,驴驮子就出不了山,我只好就在
这儿干等!”
    “你非骑驴不可?”
    “哟!多远的路哇!再说驴驮子回去,还要给县百货店驮点煤呢!你以为我肩膀上
那块黑痞子是白长的哪!来是重担,回去也没有轻载!”
    “真够难为你的!”索泓一郁郁地说。
    “惯了!”她淡然地一笑,“不过。我这回没白来,了却了我一桩心愿。往常,我
常在梦中醒来,问我自个儿:‘你这身子是谁家的?’我自个儿也回答不出来。可我不
甘心交给我看不上眼的男人,我看上眼的男人又不一定能看上我。想来想去,我要在嫁
给人之前,放开胆子去献给我喜欢的男人一回,以免往后后悔。这回,我就是嫁给‘鸡
囗西瓜皮’那样的麻坑,或是‘坐地炮’那样的武大郎,我心里就心甘了!”
    “你没有想到和我一块生活?”索泓一低声问道。
    “没有。”
    “为什么?”
    “我攀不上你。”
    “假如我愿意呢!”索泓一充满怜悯之情地说。
    “……那也不行。你和我太门当户对了!一个逃犯,一个是被镇压的地主子女。往
后,没法儿活下去。”蔡桂凤坦诚地自白着,“在‘阶级斗争’月月讲、天天讲的年月,
你和我都需要有个镀金的牌房,当成支撑在脑瓜顶上的伞,省着挨雹子砸!”
    索泓一只觉喉头哽咽,眼泪迅速地涌进眼帘。他不是为自己难过,而是为蔡桂凤的
未来忧伤。在石板房他和她像是两只落到干岸上的螃蟹,相濡以沫地温存了半夜,原来
这只是天上下的露水,太阳出来大地还要变成龟背似的裂纹。就像大地震之后,形成的
枯河一样,她在那一岸郁郁远去,他在这一岸踏尘而行。至于归宿,她好像已为她设计
好了,那就是有神灵在位的庙宇,有闪着红色佛光的门楼。那简直是一种没有虔诚的虔
诚奉献,没有一丝快意也不想获得什么快意的自我牺牲。他甚至觉得这个有着婀娜身材,
皮肤嫩白,对男人充满热力和魅力的她,就像紫色轿帏中那个殉葬的黄花闺女;惟一不
同的是,那黄花闺女每根神经都已死亡,她对合棺在她身旁的死鬼,无喜怒哀乐,无任
何感觉;而蔡桂凤浑身上下每个部位感觉却极其灵敏,在一夜温存中她一会儿哭,一会
儿笑,一会儿颤抖,一会儿呻吟……真要让她去为这世道陪葬,简直是一种最大的残忍。
    好在有石墙当屏风,索泓一拉起她的一只手,心弦颤得松了骨架般地轻轻地说:
    “如果我在这儿站住脚,你能来吗?”
    这唐突的提问,使蔡桂凤吃了一惊,她把五指张开,插进他的五指指缝,用力绞觉
了一阵,回答说:“我愿意我俩天天这样,可老天不会随人愿的。论文化你该比我懂这
世道,实际上你还没尝透这世道的艰辛。一旦有那么一天,你和我就真像前两天在炕上
糊的金童玉女,只要有一把暗火,就全完蛋了。你看——”她从他指缝间抽出手来,指
着武道庙前的火光说,“胡家小子们正在合格灵柜前,烧那一对金童玉女和纸车纸马
呢!”
    索泓一伸长脖子向墙外看着,火光燃烧之处,一片片纸灰飞起,顺风向墙头飘来。
蔡桂凤从恍惚的状态中,突然苏醒过来,她惊讶地自语道:“今个儿是‘排五’的头一
天,咋就开烧了呢!按照规矩要到第五天合格下葬时,才焚毁这些玩艺儿,好让男鬼死
鬼坐着阴间马车去酆都城哩!”
    “或许是提前出殡了吧?”索泓一猜测。
    “怕死人臭了?这天气还能停放几天呐!”蔡桂凤神头神脑地胡乱猜着。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俩背后传来,矬巴汉子急吃白脸地跑到队部院子,
用公鸡嗓吆呼他俩说:“嘿——别站在干岸上看热闹啦!我哥让村里能拿动扫帚的都出
来扫街呢!”
    “扫街干啥?又不是唱‘空城计’!”蔡桂凤打诨地说。
    小矮子往前又跑了几步,压低了嗓门骂道:“我日他娘哩!往山里送信的邮差,把
我哥办阴婚的事儿,给他娘的报到县里去了。头午,公社派人骑马到阴阳谷捎话来,说
县里要派大干部来查实哩!”风刮过来了,形势发生突变,胡栓带着杠夫,抬着棺木去
后山下葬,矬巴汉子代领妇女和娃子处理善后。胡栓认为检查人员没长着飞毛腿,用不
着过于着急,因而锣鼓声、唢呐声。萧笛声还是照常地吹吹打打,出殡送葬的仪式照常
进行,旅旅行行的人群,尾随着杠夫抬起的棺木直奔墓地。矬巴汉子心里没底,他站在
一块兀石上,鸣呼呐喊地指挥着。妇女和娃子扫街扫得扬起尘土,拾捡地上阴间纸钱的
弯着九十度的身腰,风一吹纸钱到处满飞,那些娃子们就拿出捕逮蚂炸的劲儿来,身子
向前一扑一扑地拜个不止。
    蔡桂凤和索泓一干着拆戏台的活儿,那一盏盏挂着的冥婚喜灯,是他俩糊好挂上的,
里边的蜡烛还没有燃尽,现在他俩又要亲手把它搞下来,撕掉外皮,毁着灯架。索泓一
干这活儿倒是满带劲儿,他像是对着这一盏盏喜灯宣泄着仇恨般地,哗啦哗啦地撕着灯
纸,把灯架也顺手扔进火堆。矬巴汉子此时则像矮矮的拿破仑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
沿街巡视街道,发现哪儿有漏检的一枚纸钱,则跳着高高儿扯开公鸡嗓子:“这是咋搞
的?是安心往胡家眼儿里插棒槌是吧!捡干净——捡干净——”
    “简直像场皮影戏!”蔡桂凤嘟哝着。
    “让我赶上看了!”索泓一感叹说,“我真想象不到中国还有这么一块地方。”
    “我早就见怪不怪了!”
    “我还欠火候。”
    “修炼上几年,就能成仙。”
    索泓一苦笑一声:“不是成仙,是成活鬼!”
    “活鬼就活鬼吧,只要是不当被麻绳绑走的活鬼就行了!”
    索泓一摇摇头:“难保,这风不是要刮过来了吗?”
    “原本我想叫你在阴阳谷当个动笔杆的,省得下洞受累,眼下看起来下洞子挖煤,
也有当黑鬼的好处。你见机行事吧!”蔡桂凤说,“说不定县里只是干打雷不下雨呢!
他们不愿意爬过三道山梁到这疙瘩来!”
    “听天由命好了。”索泓一神不守舍地望着焚烧的灯笼和纸钱,“这儿呆不住,就
再换个码头!”
    像刮过了一场狂风一样,阴阳谷办冥婚的痕迹,被吹得无影无踪。胡栓安葬完老爹,
把孝袍孝带往炕上一甩,就匆匆奔队部而来,他担心索泓一的嘴走风露气,特意来这儿
给他的嘴巴贴封条。蔡桂凤在厢房里用地炉蒸馍,胡栓和索泓一在正房谈话:
    “对阴阳谷有啥印象?”胡栓一笑,露出了黄板牙齿。
    “很好。”
    “咋个好法?”
    “阴阳谷丰衣足食。”
    胡栓掏出一支烟卷,插在嘴里,又扔给索泓一一支,并给他燃着了火柴,喷烟吐雾
地说:“瞎!别净唱喜歌,阴阳谷也可能有你看不惯的事儿,比如我给老爹操办了冥
婚……”
    索泓一马上答话:“一方山水有一方山水的风俗习惯,听说西藏死了人还要让老鹰
吃呢!”
    胡栓点点头,进一步试探说:“话是那么说,可县委早就有令,不许大办红事白事;
人么,谁不是爹娘身上的肉,老的升天,总是想搞得红火一点,好对得住在天之灵!”
    “我要是胡队长,我也会大办一下这红白事的。”索泓一说谎脸上有些发烧,好在
面前镣绕的烟雾,给他遮住了毕露的窘态,“天底下的人,只要是父母生养的,都会称
赞胡队长的一片孝心。”
    “问题是县里可能派人来查落这件事!”胡栓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在索泓一
脸上,“人多嘴杂,难保没人给队里添乱。”
    “乡亲们不会干这事,我是胡队长收留下的外乡民办教师,当然更不会泯灭良心。
对了,胡队长,你叫会计发我工服、水靴和一盏矿灯,我想明个儿就下窑挖煤了。”索
泓一不失时机地解除着这条山汉对他的狐疑,并提出下井要求。他的潜台词是:我到洞
子里去挖煤,就谁也见不到了,胡队长可以放心了吧?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来这儿可没有暗示你啥事的想法。县委下来人了解,你尽
可以如实汇报。”胡栓忠厚的面孔下,潜藏着山汉的狡猾,“关于你下洞子挖煤的事,
我已经考虑过了,曲柳有曲柳的用项,桦木有桦木的用项,阴阳谷需要有文化的能人,
你就在队部院子的那间耳房里,当保管员吧!”
    索泓一急于想说什么,胡栓不容他分说,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从腰带上哗啦啦地掏
出一串钥匙,说了声“跟我来”,就步出正屋。索泓一只好跟随胡栓出屋,到院子下首
一间紧靠石墙的耳房前停步。门锁打开,索泓一进屋看到炕上堆放着工服、水靴,靠墙
的一张条案上,整齐地码放着一盏盏下井用的矿灯。条案下横躺竖卧摊着一堆挖煤用的
锨镐之类的劳动工具。屋子光线昏暗,胡栓点着了带罩的马灯,索泓一这才发现靠窗户
的地方,还有一张小桌,一把椅子,他立刻喜欢上了这间僻静的小屋。在他看来,保管
员是一个闲差、手边有下窑用的各种工具,白天他时刻可以下窑;夜晚,可以在这个小
书桌上胡涂乱抹一些画儿,画累了凭窗外望,桑乾河的小河叉从眼下流过,又可以胡思
乱想。因而索泓一接下胡栓分配的差事,并表示他明天白天就进窑挖煤。
    “你这个人耳朵有毛病吧!”胡栓对索泓一嘴上总挂着挖煤,表示出明显的不快,
“再对你说一遍,我没有派你下窑去受罪,留你在这儿当保管员。如果你闲不住,抽空
把村前村后的黑板报画画写写,抄上几段报纸。对!我差点忘了,明个儿早上,你先把
大队部那幅标语撕下来,换上……换上”胡栓习惯地叩打着脑瓜门,手指弹了几下,抬
起头来说,“换上去年九月毛主席在……那是几届几中全会上说的话了,里边有‘阶级
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老长老长一段话,你把字儿写好一点,贴上。纸
么!就用你和桂凤糊车糊马剩下的白纸,听清楚了吗?”
    蔡桂凤蒸馍煮汤完毕,也到这屋来看稀罕,插嘴道:“用那纸写毛主席的话,不太
丧气点了吗?”
    “他老人家不讲迷信,阳盛就不怕阴虚!”胡栓振振有词。
    “胡队长留在这儿吃吧?莅麦面馍杂面汤。尝尝我的手艺!肯赏脸吗?”蔡桂凤高
声地说。
    胡栓苦笑一声:“一肚子心火,就是山珍海味也没了味儿。”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
两只大眼睛直溜溜地盯了蔡桂凤一阵子,问道:“你啥时候回县?”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驴驮子啥时候出山?”
    胡栓瞄了一眼蔡桂凤隆起的胸脯:“丧事一完,我心也踏实下来了,天黑后到我家
去一趟吧,我让会计给你窑工买百货的货款。你不是爱吃莅面吗?让驮子给你带上一麻
袋。”
    蔡桂凤只眨眼皮没张嘴。胡栓不等她作答,又说:“就这样吧!”言罢,迈着大步
匆匆出屋。
    蔡桂凤追到院子。索泓一隔着窗纸,听她低声央求道:
    “钱,你让会计送这儿来不行吗?”
    “不行,这回我还想要你一点东西呢!”胡栓嗓门压得很低,“你几次进山,都像
泥鳅一样钻了泥巴,这回……”
    “不行。正赶上我来月经!”
    “我不嫌埋汰。”
    无声了。
    沉默了。
    索泓一想象此时的胡栓,正在对蔡桂凤动手动脚。越是不敢出声,喉头越是酸痒难
耐,便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随着这声咳嗽,院内的话音又续上了话茬。
    “我走了,等你去拿货款!”说话的是胡栓。
    “明个儿白天,不行吗?”提问的是蔡桂凤。
    嘡嘡嘡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索泓一从小屋出来,只见蔡桂凤愣愣地站在石墙
旁边出神,他走过去想说些安慰话,可是这体贴话该怎么开口呢?他隔着墙头,看那魁
梧山汉的背影,想抖开嗓子吼上一阵,那其结果就是自己的“耗子洞”塌方,灵魂连同
自己的肉体一块毁灭。到这时,他才悟出来阴阳谷实在名实相符,这里虚设大队部和会
计室,但是钱柜和帐本都在胡栓家里,难怪这儿大门敞开,谁愿进来谁进来呢!
    太阳跌到山背后去了,阴阳谷童话般地霎间变成墨色世界。山暗了,树隐了,阳坡
和阴坡的高高低低的石屋,亮起了星星般幽幽灯火,像沿山而起的墓园碑石前的点点的
萤光。索泓一不禁打了个冷颤,扭头看蔡桂凤,她仍一动未动站在那儿,犹如映在萤火
之光中的一尊殉葬的仕女身雕。她明明在活着,却犹如早已死了;她虽貌似石雕,风却
吹动着她的头发。
    “呆子!去吃饭吧!”她回过了头。
    “你吃得下吗?”他开门见山。
    “你知道了……”
    “我听见了。”
    “听见也好,证明咋个夜里,我蔡桂凤没对你说假话。”
    “今天夜里你……”索泓一说了半句话,他的嘴巴失去了灵性。
    “先吃——先吃——有饭不吃的人,是天底下头一号傻瓜!”蔡桂凤扯着索泓一的
衣袖,拉到她住的厢房,在地炉前,先用筷子给索泓一挑上满满一碗杂面条,又用筷子
穿起两个莜面馍馍,一甩筷子,两个黏黏而有弹性的莜面馍馍,就飞到了索泓一怀里,
“吃!吃!这年月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就是出午门去挨刀,也等肚子饱了再说!”
    索泓一把馍馍放下,低头不语。
    “又不是你出午门,你干啥这份蔫样儿?”蔡桂凤往嘴里填着杂面面条,还嘎叭一
声揪下墙上挂着的一头大蒜,剥剥皮儿,扔进面条碗里,“昨儿个我对你说过,我这踩
钢丝的角儿,不定啥时候踩空了掉下峪底,你没听见?”
    索泓一木讷地听着,没有回声。
    “这也是咱俩只能露水夫妻一回的缘故。”蔡桂凤语声掺进了酸涩,“就是不跟胡
栓有事儿,早晚也还要跟别人有事儿,只要你别把我看成是真正的‘破鞋’,记着在大
山沟沟里和一个命硬的柴禾妞儿,有那儿一段缘分也就行了。”
    索泓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从地炉旁站起来,泪滴就夺眶而出。尽管他
心里骂着自己懦弱,眼泪并不理睬理性丝缀的约束,他只好背过身去,用深长的呼吸,
平静着因悲楚难耐而狂乱的心绪。
    蔡桂凤端着那碗杂面条儿,绕到他面前来,用筷子挑起面条,送到他嘴边说:“别
那么没出息,来我喂喂你!”
    索泓一躲闪着:“我没心思吃,你吃吧!”
    蔡桂凤放下面条碗,掏出她口兜里一块绉巴巴的手绢,一手给他擦着眼泪,一手抚
摸着他胡子拉楂的脸。索泓一猛地把她拉进胸前,她闭上眼睛等待他亲她、咬她,但索
泓一只是用他手指轻轻舒展着风霜刻在她眼角上的浅而细碎的折纹,并对她耳语道:
“能不去吗?”
    “心疼我的身子?”她睁开了眼睛。
    “不,是整个一个人。”
    “人就是肉身子做的!”她说。
    “肌肉里不是还有骨头吗!”
    “我早就没了骨头。”
    “有!有!”索泓一仿佛在给她力量。
    “有也早就散了架子哩!”
    “可以重新支撑起来。”索泓一坚毅地说。
    蔡桂凤两手推开他:“你又说开呆话哩!”
    “反正你不应该去当祭品,你不是猪,不是羊,不是鸡,不是鸭,你是个活人,长
着脑袋的活人!”索泓一眼泪被心中悲忿之火烧干了,他对着蔡桂凤喊叫起来。
    “你是活人不是?为啥来钻‘耗子洞’?嗯!”蔡桂凤双手插腰,火辣辣的目光直
视着索泓一,“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以为我愿意去拿身子搞交换?我
得吃饭,我得活下去呀!我是个女人——女人——”说着,她眼里盈着泪瓣儿,又用手
掌抹抹,一屁股坐在地炉旁板凳上,往嘴里扒拉开了杂面条几。
    索泓一马上发现了自己的无能。在这个地图上没名儿的小小阴阳谷,他没有任何办
法为蔡桂凤解危。他只能用嘴巴讲精神,灵魂,肉体,筋骨……而这些属于知识分子的
专用词汇,是写在书本里,写在小说中,涂抹在诗句中的彩虹,可望而不可及,不能把
它一把抓下来,给蔡桂凤搭成一座彩桥,让她安然地踏桥而去。他坐在炕沿上,为难地
注视她狼吞虎咽的神态,心中五味攻心,思绪如潮:她很聪明,又有一双纤巧的手,如
果不是投错了胎,在城市里走出校门,是属于工作呱呱叫的干部。她的脸型很像《柳堡
故事》中的女主角小英莲,她脸上少许星星点点的雀斑和那只略略贴进鼻梁一点的黑眸,
还能使他看到她童年时的妩媚和天真。是的,她该有她的天堂的,大学的校徽,敞亮的
课堂,然后随便走向什么地方,都会是姑娘群中的奇葩;可是此时此刻,她坐在地炉前,
真像是吃着出刑前的盛餐,假如地炉旁边有一瓶白酒,她也会喝它个瓶底朝天的。她举
止是那么粗俗,有时粗俗到接近下流,这是娘胎带来的吗,是人生的盘肠小路赐予她的
礼物,她从呱呱坠地时起,命运之神就切断了她通向文雅脱俗的路……
    “呆子!给我相了半天面,相出吉凶祸福来了吗?”蔡桂凤用舌头舔干了面条碗里
的菜叶,歪斜着头,脸上露出玩世不恭的神色。
    “你还有心思说笑话?”索泓一木然地回答。
    “谁跟你寻开心哩!我是说你心里算盘子儿,是咋扒拉的。你看过驴皮影《白蛇传》
吗?”
    “看过京戏。”
    “白蛇不辞千辛万苦去采灵芝,盗回仙草是为给许仙醒酒,看看人家白蛇,那是一
片真心!”蔡桂凤把大海碗往地上一放,抬起头来挑战似地向索泓一发问,“你呢!相
面相了好个时辰,想出啥法儿来啦!”
    “我想的是你的身世……”他口呐地说。
    “墨水白白叫你喝了不少,你脑袋里还是一盆浆子,跟你说吧,要想不叫胡栓大腿
缝里的牲口溜缰出糟,你要陪着我走一趟。理由么,就得瞎编胡扯了,你就说让一个妇
女深更半夜地拿着货款回来,万一出个啥闪失……”
    索泓一打断她的话说:“胡栓不是想留你一夜,明天早晨才回来吗?”
    “哎呀呀——我说索呆子,你就装成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药嘛!屁股粘在他家炕席
上,死皮赖脸地坐着不走。他色胆再大,总不敢当着你的面留我过夜,更不敢当着你的
面,把我按在炕上干那事吧!我们不是沾亲的表姐表弟吗!”蔡桂凤那张巧嘴,像刀切
面一般,吐出来她琢磨出来的一条退兵招数,等待索泓一的回声。
    索泓一用拳头顶着下颏没有回答——他被这招数惊呆了。
    “咋样?”
    “…………”
    “问你话呐,呆子!”
    “我去。”索泓一咬了咬牙。
    “那就快吃馍吧!馍都凉了!”蔡桂凤扔给他一个莜面馍馍。
    索泓一拿着冷馍馍在手里转着怯懦地冒出来一句:“你看我去合适吗?他会不会认
为……认为……我……我是有意去折……”
    蔡桂凤脸色陡地变了,她从炕上拉下来棉袄,轮圆了往肩上一技,狠狠地跺了跺脚,
又“呸”地朝索泓一脸上吐口唾沫,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屋子。索泓一浑湿麻木的脑袋,
还没来得及反应,蔡桂凤已经两脚生风地跑出院门,直到他听到“嘡”地一声院门响,
意识到她已经去了胡栓家里,才疯了般地追了出去,吆呼着:
    “你站一下——”
    “你站一下——”
    晚了!一切都晚了!蔡桂凤的背影,早已湮没在夜幕之中。索泓一神伤地坐在一块
山石上,望望茫茫星空,望着幽幽山谷,再一次发现了自己灵魂卑琐。在这短短的瞬间,
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屠格涅夫的小说《罗亭》,那是一个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这
种精神上的残缺,不属俄国知识分子所独有,它跨越国界,超越时空,索泓一在自己身
上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基因。当蔡桂凤面临厄运的时刻,她或许不需要空洞的怜悯,更厌
恶他为她流的眼泪;她惟一需要的是为她解危的行动,而正是在这一点上,他深深刺伤
了她那颗孤苦的心。
    索泓一回到屋子,穿上抵御春夜苦寒的棉袄,又摘下梁上的那盏马灯,一边咒骂自
己的卑鄙,一边出了院门。这时他才记起来他并不认识去往胡栓家的路,那天晚上往返
胡栓家,是蔡桂凤当的引路向导,该走哪条石径小路呢?他想:胡栓家宅应当是灯火最
亮的地方,因为他是这山沟沟里的一队之长,是一跺脚使阴阳谷乱颤的大人物。但举目
四望,那些黑洞洞的房子窗口,灯火多数已经熄灭,山区老乡又有早睡早起的习惯,此
时怕早已坠入了南轲一梦;只有几盏稀疏的灯光,还在像孤星一样眨巴着眼睛、他不愿
再用种种理由,来羁绊自己的双脚,选择那盏最亮的灯奔去,因为他记得在胡栓家喝酒
时,他墙上悬着的是一盏贼亮的汽灯,也许那盏最亮的灯,能把他引向自己灵魂和她的
灵魂同时得到解脱的彼岸。
    山路曲里拐弯,他还要不断瞄准那盏亮灯迈步,没走出多远,手里这盏马灯就打碎
了罩子,他索性顺手一掷,将马灯抛出老远,跟头流星地在山路上急行。那盏亮亮的灯
火,总算是越来越近了,待等他走到跟前一看,他失望到了极点,原来这儿是小煤窑的
洞口,几个满脸漆黑露出白白牙齿的煤黑子,披着长过了膝盖的二大棉袄,在灯下的火
堆旁烤食着干粮。
    “是画匠来了!画匠来了!”
    “蹲下吃点热馍馍吧!”
    “你到这儿干啥来?”
    “…………”
    是啊!你到这儿来干什么?索泓一自叹命运蹉跎,那盏鬼火把它引到黑鬼旁边来了。
他神不守舍地向窑工们苦笑,询问去胡队长家的路该怎么走,又招来了七嘴八舌:
    “三星快正南了,这么晚了你找他干毯啥?”
    “他早和那扁脸老婆钻被窝哩!”
    “胡噙!那是‘坐地炮’的铺身褥子,胡老大从不和他同房!”
    “那儿——你看那个灯亮儿——”一个老实巴交的山汉,指着一盏缥缈的灯光说道,
“他还没睡哩!那盏灯就是胡队长窗子透出来的!”
    索泓一忘记向那山汉道谢,马不停蹄地折回原路,向那盏鬼火般的光亮奔去。他实
在太疲累了,心神比双腿还疲惫,在一片冥冥的黑色中,他像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
    “你堕落了,为那么一个粗俗下流的人!
    “是苏雪吗?布尔乔亚式的感情和我诀别了!”
    “你还记得我吗?”
    “怎么不记得,你追逐我一直到了火车站台!”
    “你和她发生了那样的事,那真是爱吗?”
    “是爱。只有沉沦到底层的人,才理解这种爱的意义!”
    “我是谁?”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直到死不会忘记你,但你把我忘记吧!我的身分是逃犯!
生活把我们扯向了南北两极!”
    只因为两个字:生活
    她好像哭了,声音如秋雨淅沥……
     
    她好像在笑,杏核眼笑圆了……
    “你做得对!比在劳改农场时到底像一点男子汉了!”
    “噢!翠翠你理解我……”
    “俺在农场秧田里为你偷偷笑哩!”
    “劳改队长‘恨透铁’好吗?”
    “对俺很好,可是为你准备的仍是手铐!”
    “我不恨他,他是忠实执行任务的警察!”
    “俺恨自己没给你像她那么多!”
    “别那么说,没有你我还是网中的囚鸟,河底的睡螺!”
    …………
    他清醒过来了,什么声音也没有。阴阳谷在天穹的黑色羽翼下,醉死了一般。只有
林丛中有几只夜猫子,间或咯咯地笑两声,在万籁无声的山谷,引起群山的回鸣。
    “夜猫子学名猫头鹰,是专门夜间出来捕鼠的益鸟。”索泓一机械地倒着两只脚,
下意识地想着,“可惜,他们只能看见四只爪子的耗子,而看不到我这变了形的两条腿
的耗子!”突然,有一种不吉祥的直感,闪电般地升上他的心头,民间传说中的猫头鹰,
是灾难的象征,是不是他来迟了一步呢!
    灯,还在亮着。
    他,奋力向着灯亮处迅跑。
    大约离胡性家宅还有五十米左右的距离,灯的火舌高高跳动了几下,像咽气前的病
人那样,回光返照只是少许的时间,终于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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