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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墨褐色的老牛,拉着满当当的一车煤块,在幽暗的小窑巷道,向洞口慢蹭蹭地
走着。
    这头牛是阴阳谷唯一的一头牛。胡栓队长有令:让盲流班班长——山东曹州为饱肚
子来这儿挖煤的“秦大耳朵”,派索泓一干小窑中的轻活儿。索泓一从进窑洞起,就和
这头老牛为伍了。
    这头牛本是黄色的,由于旷日持久地往返于窖内容外,致使这头裹在”灯笼胚子”
外边的皮毛,被煤粉染成了黑褐色。只有牛蹄子到膝骨之间的部位,还保留着黄白间杂
的本色,这是因为巷道里积水很深,老牛膛水拉车不断洗涮小腿之故。
    索泓一很心疼这头牛,在他眼里这头牛就像超期服役的老兵,虽然早已胡子拉楂地
失去了战斗能力,但它从不用跟在煤车后边的索泓一吆呼,拉着重载一路奋蹄。只有索
泓一“吁”地一声,它才停下脚步,这时索泓一便要拿根木棍,支起车辕,让它喘气时
背上负重减轻一些;每逢这个歇脚时刻,他都要斜靠在巷道的支柱上,倾听着煤巷顶枝
坠落下来的滴水声。一滴、两滴……水滴落到积水里,发出幽静的咚咚声响;这声音总
是让他勾起那一串撒向天际的驮铃……
    在山路上,蔡桂凤卜算的那一卦十分灵验,县头头始终没能大驾光临这大山旮旯。
历经一场虚惊的阴阳谷,很快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土家前的那块石碑上,重新刻上后山
那年轻女鬼的姓名,表示这馒头形的黄土堆里,合葬着一对阴间夫妻。村头街尾那几块
黑板报上,为了应付上级而写下的那些标语,经夏天大雨淋涸,冬天的雪水冲刷,各种
颜色的粉笔道道,变成扭曲了的花花脸儿,胡栓没有再次对此事问津。
    这倒正符合索泓一的心愿,他白天在巷道里哄牛车运煤,夜晚躺在盲流的大通铺上
挤豆豆般地睡觉。吃、喝、拉、撒、睡,如此这般地周而复始,他凹陷下去的双腮开始
外凸,搓板一般的脊骨周围出现瓷实的肌肉。他感到在大饥饿后的满足,但在满足中,
深感精神支柱正在坍塌。没有广播可听,没有报纸可读,小道消息没有,连大道消息也
与这儿绝缘;他甚至感到他和那群煤黑是返了古、只是身上没长毛的猿人,封闭在窄小
的大山之间,天天演绎着原始性的劳动。
    曹州汉子秦大耳朵,耐不住这儿是男人国,奔腾在他体躯内的骚动,竟然发泄到那
条拉车的母牛身上。有一天,索泓一和那些挖煤窑工,在幽暗的工作面上吃干粮,不见
了大耳如佛的秦明礼。一个窑工到巷道拐弯的地方去解手,大叫一声跑回了工作面,他
宣布了一件新闻:“弟兄们!咱们班长憋疯了,在那儿×牛呢!”
    一片矿灯灯光,朝那辆牛车照射过去,索泓一看见了他生平想都没有想到过的画面:
秦大耳朵跪在小平板车的前沿,一手掀着老牛的半截秃尾巴,正蠕动着他的身腰,把男
人都有的家什,在牛后身里蹭着。
    窑工们有的嬉笑,有的叫好,有的打诨地嚷嚷:
    “大耳朵,小心身子着凉,这儿不是热炕!”
    “大耳朵,谷里娘儿们多的是,你咋这么没出息!”
    “大耳朵,快到春节了,回曹州去弄媳妇多好!”
    “大耳朵,你叫秦明礼,该懂得点起码的礼仪么!”
    索泓一只觉头涨如斗,在一片嘈杂的叫喊声中,先是低下头来,对这一幕装作视而
不见;继而,一跃而起脱弦箭一般冲向牛车,揪着秦明礼胳膊,狠命地把他拉下车来。
    秦大耳朵迷迷糊糊地从煤渣中爬起来,慌乱提起工裤遮住光腚,当他扭开柳条帽上
的矿灯,看见站在面前的不是普通窑黑而是索泓一时,扬起的拳头哆嗦了好一阵,还是
放了下来。他脸色煞白气哝哝地说:“你是胡大队长的眼前花,是走俏的大红人,惹你
就打碎了挖煤的饭碗,为了肚儿圆,我……我……向你检讨!我还要向这头母牛检讨!
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是猪,我是猪……”说着,他向那头呆立的老牛鞠了一躬,由
于身子躬得太低了,卡在柳帽上的那盏矿灯,呱嗒一声滑落在煤渣上……
    …………
    牛车的车轮又转动了。索泓一裹紧身上窑工穿的涂胶雨衣,以防顶板滴水渗进他的
衣裤。牛蹄子的趟水声伴随着他脚下水靴的踩水声,常常使索泓一想到脚下是一条长河。
若真在水中行舟,那是人间一乐;而常年累月在洞子里膛着水走,使他感到是一潭死水
中的浮虱,生命对于他来说,仅只是个符号。至于这头老牛,似乎连符号的价值都没有,
它尾巴所以秃秃,是因为有一次正在工作面装煤,铁锨溅起的火星,引起了局部的瓦斯
燃烧,一下烧着了小平车,惊牛就像大闹火龙阵一般,它拉着一车煤块飞跑,巷道积水
救了驾,但这头牛尾已被燎去了半截。
    残牛照常拉车,只是给索泓一那双眼睛不断地带来刺激。他觉得它很可怜,拉着重
载每日往返于地下阴河,还要承受着突发性的侮辱。他觉得这头牛像自己的影子,更像
蔡桂凤的命运。炎夏八月,他下了班在谷底小河叉里冲洗身上煤尘时,曾遇到过进山的
驮夫,矬巴汉子把驴停在河边上,把只穿着一条短裤权的他叫到岸边,从驮篓里掏出一
本蔡桂凤托矬巴汉子带给他的书,书名《煤矿生产大全》。索泓一对这本书没有兴趣,
对蔡桂凤几个月来的情况却十分关切:
    “带来信了吗?”
    “没给你的,给我哥倒带来一封。”矬巴汉子问声闷气地回答,“哎!她可碰到难
办的事,难过的桥了。”
    索泓一拉他坐在一棵倒树上:“怎么回事?”
    矬巴汉子的“爬山调”唱得虽挺花哨,说起话来却十分本分。他身子矮,智力低,
心里没有八卦迷魂阵。他说:“你知道吗?你表姐肚子揣上我哥的种儿了。”
    索泓一顿时愣住了——他想不到应了那夜的预言。
    “依我看,公狗母狗还闹性哩!她揣上也就揣上吧!可是县里那些人,笑话她是只
‘破鞋’!给我哥这封信,是她含着泪瓣儿交给我的。”矬巴汉子感慨地连声叹息,
“我要是我哥把她接到阴阳谷来就完了,啥出身不出身的,像条大白羊,冬天往被窝一
搂又暖和又舒坦。我那老嫂子过去不得烟抽,早就跟我相好,桂凤进胡家,神归庙,鬼
归坟,也算两齐全。只是怕我哥干那事时图个快活,真要是接她来这山沟沟时,心又变,
八卦……”
    索泓一浑身水珠已然干了,他一直呆呆地坐在那儿。还是矬巴汉子提醒他“小心着
凉”,他才木然地从河坡穿起长裤,披上褂子。他悔恨自己那天夜里感情失控,又深为
她的处境担忧,她肚子里的小患,一时间虽不能确认是不是他的精血,可也难说就是大
队长胡栓的。
    矬巴汉子完全不了解索泓一此时心情之复杂,对他继续说道:“我回家要规劝我哥,
让他把桂凤接进山里来算了。我一个人说服不了,把嫂子也拉扯上。她不会生孩子,胡
家总不能断后呵!”
    索泓一嘴上“嗯嗯”地应声,心里一片茫然,就像坡上升腾起来的滚滚做饭的浓烟,
他的心飘在浓烟之中,不知被山风吹送到哪儿去了。
    矬巴汉子抒发了心中憾慨,牵驴走了,索泓一心里开始了残酷的拼杀。道义告诉他,
他该承担起责任;严峻的生活现实又告诉他,那是俩人捆在一块儿投河。夜来了,一钩
弯弓月升起在山头,他久久地在河叉边徘徊,直到窑工班长秦大耳朵,深夜到河边来寻
他。他一声吆喝:“索兄弟,我还以为你叫女鬼拉到河里去乐和了呢!快回工棚吧!大
伙等你代笔写家信哩。你没忘吧,再过半个月,就是中秋节了!”索泓一这才怏怏而归。
    几天内索泓一神不守舍,他跟在牛车后边,像个幽灵似的向前走着,老牛识途,不
需要索泓一柳条帽上那盏矿灯照路。在烦闷不堪时,他有意关闭掉头上的矿灯,让周围
成为冥冥然的墨黑世界,以寻求心灵的安静。
    间或的恍惚中,他开始了和她的对话:
    “是我的吗?”
    “盼着小东西是你的!”
    “到底是我的还是他的?”
    “我咋会知道?”
    “我想出山去看看你!”
    “别来,千万别来!”
    “为什么?为什么?”
    “你忘了老雕抓兔子的事了吧?”
    “豁出去了,顶多弄回去加刑,继续劳改!”
    “那你也没有必要来。”
    “什么原因?”
    “我自个儿能够活下去!他们骂我是破鞋,手心手背翻个个儿看看,骂我的那些丫
头、娘们,碰上我这情况,早就找歪脖树上吊,躺在棺材里叫蛆给啃了!”
    “桂凤……”
    “噗”地一声,前面顶板坠落下来一块石头,溅起老高老高水花。老牛吓得停步,
索泓一迅速拨亮了柳帽上的矿灯。似梦非梦的胡思乱想被打断了,矿灯在顶板巡视一阵,
老牛重新迈蹄,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索泓一到底不愿意死在小窑,把矿灯拿在手
里上下左右地照着,以防不测之祸。
    这座小窑实在太原始了,顶板及两壁的棚架和支柱,因巷道潮湿,有的已经开始霉
烂,发出一股呛鼻的朽木气味;那些没有霉烂的支柱,也是七斜八歪地站住,像一具具
早已停止了呼吸的僵尸,失去了昔日生长在山野的挺拔生气。建窑初期,支柱上本来是
有灯泡照明的,几年来一盏接一盏地坏了,没有人重新安灯,连那支柱上的电线,历经
旷日持久的水洞,外皮都剥落下来,像缠绕在一根根死木上的枯藤。索泓一下窑的第三
天,就曾对秦大耳朵提出过意见:“班长!巷道照明灯不能没有,你应该向胡大队长反
映!”秦大耳朵,龇着大牙一笑说:“就你聪明?这意见早就提了,队长说头上有矿灯
照明就行了。大能耐人,这窑你带不走,我也带不走,是阴阳谷胡家的,多管这些鸡巴
毛炒韭菜的事干啥?!干活吃饭就结了!”索泓一心里不服,还是动员秦大耳朵去找胡
栓,秦大耳朵拍拍索泓一的肩膀说:“你是不是怕砸死在小窑?你跟我干活就算福分,
你看看我这两只长得像刘备一样的大耳扇,奶头子一样的大耳垂,保证你在阴阳谷混个
肚儿圆,挣够了票子回家!”索泓一虽说心里完全不赞成秦大耳朵这番话,他并不想直
接去找胡栓,第一、自己这条命比秦大耳朵还轻,秦大耳朵虽是盲流,却是注册的公民;
而我是在另一本账上注册的,那就是劳动农场的逃犯花名册。第二、即使自己出于爱护
煤矿资源之心,亲自找胡栓去提出意见,往好里设想,胡栓用“研究研究”给个软钉子
碰;要是弄得不好,胡栓还要让自己重操耍笔杆的活儿,与其去干那种出卖眼睛的行当,
还不如回避和他见面,让他忘却了自己的好。
    使索泓一感到意外的是,这天他赶着牛车从窑洞口出来,胡栓正坐在卸煤溜子旁边
的一棵橡子树下,等候他赶车出来。萦泓一拔掉小平车的后车围子,扛起车把奋力向上
推着的时候,胡栓跑上来,帮他扛起另一根车把,满车的煤刷拉一声,顺着斜斜的铁皮
溜子滚到了煤场。
    “胡队长,您今天怎么有空来这儿!”索泓一只好首先搭讪。
    “来看看你。你进窑好几个月了,身子骨儿怎么样?”
    “还行。”索泓一弯腰系着牛肚带,他不想多在这儿停留,系好肚带,就拾起地上
的赶牛鞭。
    “在窑外喘喘气吧!”胡栓说,“窑里空气不好,坐这儿歇会儿再走!”
    索泓一寻找借口,说:“工作面的煤堆得老高,不能陪胡队长了,驾——”他挥鞭
哄牛。
    “停下车,我找你有事。”胡栓话音很响。
    索泓一最怕胡栓这句话,而这句话终于从胡栓嘴里吐了出来,他无退路可寻,便靠
在煤溜子一根支柱上擦汗。擦汗的当儿,他猜测胡栓可能又要找他干那灭良心的差事了,
有意把污黑的毛巾,在眉眼和鼻窝以及脖子上擦来擦去;又扒掉裹在身上的雨衣,用力
抖落着上面的水气,然后把雨衣扔在一块石头上,先发制人地向胡栓提出问题:
    “胡队长,煤巷的许多根支柱可该换了!”
    “行。先让他们上山去砍伐木料。”
    索泓一不等胡栓说话,又提出第二个问题:“煤巷的积水太深了,快淹过了高筒水
靴,是不是把窑门口那台抽水泵抓紧修理一下,往窑外排排水?”
    “我早就想到这事儿啦,可这儿没有人能修抽水泵!”
    好在橡皮钉子碰在头上不疼,索泓一又提出第三个生产问题:“还有一件事情,胡
队长您要想办法解决一下。由于棚架支护顶板不力,顶板不断往下掉石头,通到工作面
的胶皮风筒,被砸得大窟窿小眼的,这就使窑外吹到工作面的自然风,风力严重退减。
咱这小窑是属于超级瓦斯类型的,万一瓦斯突发,……”
    胡栓听索泓一说起生产没完没了,不耐烦地截断了他的话锋:“窑里的活先凑合着
干吧,咱这儿是座土煤窑,野蝈蝈不能跟那大洋马比身量高低。这些挖煤的事儿还有空
谈,我今个儿找你是唠点窑外的事儿。”
    窑外有狗蛋的事儿干?索泓一的条件反射立刻想到笔杆子上。不是写,就是画,甩
不掉的差事还不完的债,顿时使他内心烦躁难耐。当着胡栓的面,他又无法发泄对这份
差事的厌恶之情,只好像疥蛤蟆吃了成盐似的,干嗽两声说道:“是写是画,胡队长你
就说吧!不过,这几天运煤的活儿正吃紧,写写画画的事儿,如果不是太急,我想过两
天出窑。你看……”
    “你想错了,这回不是叫你去装点门面,有点难办的事儿跟你来合计合计!”胡栓
嘿嘿一笑,咧开宽厚的嘴角,露出粘满牙痣的两排黄牙,“记得你对我说过,你是贫下
中农出身,对吧?”
    索泓一的头顿时轰鸣了一声,一种不吉祥的预感,迅速传遍了他的全身。他想:也
许是他在什么时候露出了马脚,被胡栓看在了眼里?不,不,他在窑工中间像个哑巴,
除了巷道里的那头老牛,听到过他梦吧般的胡言乱语,除此之外他处处设防,生怕露出
逃犯的蛛丝马迹,那头和他命运相依相伴的老牛,虽然深知他的心事,可它是受了损伤
都不会作出反应的四条腿动物,这何以能招来胡栓审查他的出身呢?!索泓一还猜疑是
不是劳改队通缉他的一纸公文,飞到了阴阳谷,他很快地否定了这个假设;劳改农场杨
政委,此时肯定正在通过各种渠道寻觅他的踪迹,但龙须再长,也难以延伸到这大山旮
旯里来。想起这些,索泓一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缓缓地回答说:
    “是,我是贫下中农出身。”
    “家里还有啥人?”
    “没有人了。”
    “父母呢?”
    “死了。”
    “亲戚呢?”
    “从我过继给我舅舅,在老家就没有亲戚了!”
    胡栓失意地喝着牙花子,发出“嗞嗞”的声响。索泓一明显地觉察到,胡栓不是在
对他进行政审,而是和胡栓闷在心怀中的事儿有某种联系。“谜”在哪儿,索泓一无法
知道。
    胡栓又像驴儿绕磨道一般在地上转了几圈,一屁股坐在煤溜子旁边的一块石头上,
抓抓头皮,直截了当地对索泓一说道:“你知道我这是为谁花费心思吗?为你表姐蔡桂
凤。她在县里日子过得不舒坦,我有心叫她到阴阳谷来落户,可她又和‘吴家小子’同
是地主阶级这条藤蔓上的瓜,办起来有人戳我脊梁骨。我苦思苦想没有车辙,就想到拐
个弯儿,在到阴阳谷来之前,先到你们老家那儿改个出身成分啥的,然后……可叹你老
家又没啥亲戚了,这就断了过河的桥!”
    “就是老家有人,出身成分也没法改呀!”索泓一对胡栓的话表示惊讶。
    “有法儿。”
    “什么法儿?”
    “用煤。”
    “煤?”
    “煤在方圆百里内外是金子,给你们老家的村干部送去几吨,出身证明的大印就盖
上了。”胡栓毫不犹疑煤的万能,为了证实这一点,他举一反三地掰着指头对索泓一说
道,“这儿梯田上只有几片果林,还稀稀落落地种点苞米、谷子啥的,你们的口粮从哪
儿来?都从这儿来!”他指指通向大山腹地的窑洞洞口。
    “胡队长,你直接把她弄来不就省事了吗?”索泓一唐突地说,“她能帮队里干很
多的事,你就可以大松心了!”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如果这么干了,县里怎么看我这个无产阶级!嗯?”胡栓
为难地晃晃脑袋,“一旦声扬出去,肯定要丢印把子,这是万万不能干的事儿。说白了,
那等于我胡栓自掘自的祖坟,自钻自的上吊绳套!”
    实话。全然是一片实话。虽说胡栓嘴里“印把子”“祖坟”之类的词儿,索泓一听
起来十分刺耳,并从中嗅出世袭衣钵的霉烂气息,但胡栓能为蔡桂凤处境着想,在无计
可施的时候找到他这儿来,使索泓一觉得这条山汉,还没有全部丧失人味儿。矬巴汉子
给胡栓带来她的信,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他虽不得而知,但从胡栓为此而焦躁不安的神
色中,仿佛窥视到了这条汉子,正在为她和她体内蠕动着的小东西,寻找赖以生存下去
的腹地。在这一点上,激起索泓一一点点对胡栓的尊敬,因而他说:“胡队长,那你打
算怎么办呢?”
    “我来找你寻主意呀!”
    索泓一试探地说:
    “要是叫公社想想办法呢?”
    “他们帮我办这事,倒是不难;哪天有个风吹草动的,哄我下台也就有了把柄。这
事和办阴婚的可不一样,这是阶级对阶级的大事,公社要捡我这个拐子,一枪一个死,
阴阳谷就不再姓胡了!”胡栓把“胡”字吐得脆脆,仿佛怕索泓一听不清楚似的。
    在索泓一眼里,胡栓身上百无禁忌。原来这条山汉,也在前后左右步步为营。这既
使索泓一震惊,也使他感到悲凉。残留在他身上的质朴和憨厚,已被岁月咬噬得只剩下
徒有其表,他若同挂在高枝上的一颗苹果,外表鲜嫩欲滴,而果核已被虫子吞嚼一空。
    他时刻也在防范,只是和索泓一防范的形式和对象不同;索泓一自卫是为了求生存,
胡栓像一只山狸子,时刻惊觉着导致捣毁胡家老窝的各种诱发因素和契机。索泓一实不
知昔日的“吴老爷子”,也具有这样的本能,但在大山旮旯的一线天之下,索泓一看见
了大山的原来风貌。
    “索兄弟,你有啥好主意没有?”
    胡栓用十分亲切的口吻询问着。
    “你认识蔡桂凤很久了,为什么今天才想把她弄来阴阳谷落脚?”索泓一明知故问,
他想通过胡栓的话来剥去他自己的外壳,“干脆再说得明白一点,胡队长是不是挺喜欢
她?”
    “这……”胡栓对卧槽一将没有防备。脸涨红了一片,嘿嘿一笑说,“你发现了
啥?”
    索泓一生怕语失,忙拉住话头:
    “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心里头总感觉胡队长……”
    “既然你问到这儿,我就跟你亮亮头上秃疮吧!”胡栓爽快地说,“你是外来户,
还不知我胡家也有本难念的经。那天夜里,你在我家喝酒,也看见我那扁脸婆娘了,我
倒是不嫌她丑,俗话说‘丑妻家中宝’么,丑就丑过一辈子!可你这丑嫂子有个毛病,
不能生养,我胡栓都三十大几,成了过午的日头了,还没见胡家有后。我兄弟生来小板
凳高,甭说黄花闺女了,就是麻脸寡妇也嫌他寒碜,靠他续胡家家业,如同白天做梦。
你表姐有那意思,想跟我过日子生娃,她来信说,肚里已经有了!当初。我不想叫你知
道,怕你知道,眼下逼得我不得不告诉你了,或许你能有啥高步儿,使死棋变活哩!”
    索泓一低垂下头。心想:胡栓要是知道这娃有一半的可能姓索,该是什么滋味?
    看胡栓对蔡桂凤怀娃真当成了大事,他心里反而产生了浓烈的内疚。出路在哪儿?
他的老家及出身之说纯属编造,如同海市蜃楼般缥缈虚幻;而蔡桂凤腹中的小东西,正
在膨胀体积,肚子如果显了形,不是在她背后又插上一个黑十字架吗?
    “索兄弟,你咋不说话?”胡栓终于发现了索泓一沉郁的神情。
    “胡队长都没主意,我能有什么办法呢!”索泓一抬起头来,掩饰着内心的惶惶不
安说道,“我这么想,如果胡队长真想和她在一块生活,就得顶着头上的雷。其实,按
照党的政策,桂凤只能算地主子女,电打雷劈也不该伤着她呀!”
    胡栓两眼瞪得溜溜圆:“谁不知道那是座空桥?我胡栓不能去踩!”
    索泓一看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索泓一一竿子插到底:“怎么会是空桥呢!大城市
里的进城干部和地主子女成家的多的是。前有车,后有辙,又不是胡队长你的独创,怕
什么?”
    “这儿可是大山沟沟!”
    胡栓指指身旁矗立的大山。
    “山沟沟也在中国地图上,这就看胡队长是不是真地想离开丑嫂子,要娶桂凤了!”
索泓一直率地说。
    “娶?”
    “是呵!”
    胡栓用手指机械地抓弄着头皮:“实话对你说吧,我看重的是她肚子里的小娃!”
    索泓一眉毛顿时皱成一团,他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胡栓。
    胡栓洋洋自得地继续吐露着腹内心机:“我爹生下我,我接了我爹用过的大戳子;
谁接我的班呢,我就瞄准了那没出生的娃!戴上一顶右派反革命铁帽的‘吴家小子’,
曾说阴阳谷是‘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这小子说得不错,历朝历代也没有‘牛打
江山马坐殿’的美事。可是‘牛’要是断了后,就啥都完了。”
    至此,索泓一已全然看清了胡栓的心思:他想接蔡桂凤来仅仅是个手段,目的在干
胡家的子承父业。其中,谈不到他对她有什么感情,只是把她视若为传宗接代的生育机
器,索泓一刚刚对胡栓产生的一点敬意,顿时云消雾散。
    他不想和胡栓再说下去,又不敢流露出心中的怒意,口是心非地支应了胡栓几句,
表示愿意帮他考虑考虑便胡乱地披上窑工雨衣,哄起牛车钻进窑洞。
    几个月来,这儿是他的精神天堂,那头浑身煤尘的老牛,是和他命运相依的无言天
使。从这次窑洞口的谈话以后,他更加敬重这头牛,就好像牛就是蔡桂凤的化身,他托
出山的驮夫,花钱给这头老牛买来一套新的套具,特别是在头上配戴了红缨,脖子上坠
上铜铃,使墨黑的死寂巷道,增添点生的气息,多几串欢悦的铃声……
    那红缨穗穗很快变成了黑色,但那铃声却是煤尘所无法染指的,索泓一常在那叮咚
叮咚的音响中,寻找着各种色彩的梦:
    春天时漫山遍野的花蕾……
    夏日时插满遮阳伞的海滨……
    初秋时金黄色的树林……
    冬日时遍地飘飞的银雪……
    苏雪的身影……
    李翠翠的发鬓……
    母亲凝眸的微笑……
    蓝天中远去的鹤群……
    那是诗。
    那是画。
    那是梦。
    梦永远是暂短的,而现实却是铁一般的坚硬和永恒。由于梦和现实的反差,是个无
限大的阿拉伯数字,索泓一每次从昔日的梦魂中邀游回来,都倍感幽暗巷道的无尽深远。
特别是他想起自己无力排解她任何一点忧愁,意识到自己就像原野上一株被夏日雷电剥
去了树皮的枯树时,内心深处就像老牛拉破车般地沉重。
    一天早晨,索泓一醒得迟了些。当他从窑工的大通铺上爬起来,发现窑黑子都用异
样的目光看着他。他一向不拘言笑,因而那些异乡的盲流,很少有拿他取乐的时刻;又
由于他常常为窑工代写家信,填写出煤数量报表等等文字事宜,这些窑工们平日都敬重
地称呼他:“大能耐人”。但这天早晨,气氛很让索泓一费解,咧着大嘴叉的秦大耳朵,
朝他一阵傻笑,细脖大脑壳的窑黑马小田,也抿嘴暗笑不止。几次目光的碰撞之后,秦
大耳朵首先开腔了:
    “喂!我说索秀才,你夜里做梦了没有?”
    索泓一摇摇头。
    “嘿嘿……”马小田转动着光光的大脑壳笑了,“你起床前喊着一个人的名儿,大
伙都听见了。不信,你问问这群窑哥儿们!”
    索泓一懵懵怔怔地听着,他确实记不起夜里是否做梦了。工棚里的窑黑们,七嘴八
舌地为秦大耳朵作证:
    “就在刚才你还说梦话哩!”
    “你喊的那个人名儿,大伙也都知道,就是县里来山区的货郎担,俗名小白鞋,大
号叫蔡……蔡……”
    “她叫蔡桂凤!”另一个窑工道出她的姓名。
    “对!对!你一连喊她好几声!”
    “我听见了!”
    “我也听见了!”
    索泓一脸色陡然红了,他确认这是真的,因为自从胡检和他在窑洞口谈话后,那个
在蔡桂凤腹中萌生的小东西,如同有一半跑到他的体躯之内来了,使他苦思冥想坐卧不
宁。在窑工面前,他不愿流露出一点愁楚之情,便解嘲地拿起脸盆和口杯,想到工棚下
的小河叉去刷牙洗脸。假如这时不是秦大耳朵多说了一句话,事儿也就告一段落;偏偏
在这时,秦大耳朵又插上了这么一句:“是呵!你这人也真叫我纳闷,你在梦里念道
‘小白鞋’干啥?大能耐人,你可是有文化的,可万万不能跟那个走路像风摆柳一样的
破鞋,有啥勾搭,她……”索泓一顿时炸了,他把脸盆往地上一扔,杯子从盆里蹦到了
地面上,窑工们面面相觑之际,索泓一铁青着脸大声吼叫道:“秦明礼,你的嘴怎么这
样脏!你怎么能咒骂人家是破鞋?你是什么东西,你才是一头两条腿的畜牲呢!你这么
没有德性,进窑洞干活,小心掉下‘锅盖’拍死你!”
    秦大耳朵惊呆了——他无从知道索泓一何以会突然暴怒;窑工们也被这场面懵住了
——他们不了解索泓一何以会变成二目睁圆的铁面金刚。相持了片刻的沉默以后,那个
细脖大脑壳的马小田,一边弓腰给索泓一拾捡着地上的刷牙杯子一边胆怯地说道:“秦
明礼是干过畜牲的事儿,可是他今天说的都是人话,那个‘小白鞋’横看竖看都是一身
骚气,‘大能耐人’你咋说我们……退一万步说,就说我们看错了她,大耳朵说错了她,
你可以纠正我们么!咒人在井下吃‘锅盖’,是窑黑子最忌讳的话了!比骂日他亲娘祖
奶奶还吃重。你……”
    索泓一先是闭紧嘴角,强抑着自己不再说话,继而冷静地想想,觉着自己的话确实
有失检点。记得,在进山的盘肠小路上,他也曾对蔡桂凤有过类似于窑工们的看法,只
是当她剥去身上的层层伪装之后,他才逐渐看到了她的灵魂底色;而这些话说起来太长
太长,又没有必要让窑工们改变对蔡桂凤的看法,因而索泓一当即向秦明礼表示了歉意,
他说:“刚才那番话是火头上冒出来的,只当是咒我自己吧!不过,借这个机会我确实
要提醒窑哥儿们一句,咱们采煤的这座小窑,窑里排水,通凤,支护……都存在着问题,
加上小窑又是超级瓦斯煤窑,一旦出点事故,后果难以想象!”他怕口说无凭,便从枕
边取出蔡桂凤托矬巴汉子带给他的那本有关煤矿生产知识方面的书,扔在床上,让粗通
文字的窑工们过目。
    “命由天定,该井里死的河里淹不死,操那分闲心干啥?”秦大耳朵当场宣布他的
新闻,“告诉各位窑哥儿们,家里那口子来信了,说今年庄稼长得喜人,叫我春节前回
山东,不在这儿当毯的盲流工了!”
    “我家来信也这么说,大饥荒过去了,当地的粮票行情下降,街上卖吃食的饭铺重
新开张了!”马小田晃摇着光光的大脑壳说,“再干几个月就拔丫子,身子离开这儿,
管他娘的这座小窑塌方不塌方呢!反正它姓胡,又不姓马!”
    “过了阳历年,我也回家!”
    “我回河南!”
    “我回四川!”
    “我回陕西!”
    “你呢?”秦大耳朵问索泓一,“熬过饥荒你这大能耐人回哪儿!”
    索泓一像进山时那样信手一指:“那边!”他怕窑工们再刨根问底,端起脸盆走出
工棚,到小河叉去洗脸了。
    梦呓引起的小小风波平息了。但从这天早晨起,他的内心却失去了原有的平衡:原
来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盲流窑工,都有一个安乐窝可去,只有他这位“大能耐人”,是
没有去处可寻的。那黑幽幽的窑洞,似乎就是他的归宿,难怪那些窑工不关心煤窑的安
危呢,年前年后,他们就要各奔前程,只留下索泓一和少许几个阴阳谷的黑鬼,在这洞
子里挖煤了。
    当晚,窑工们在大通铺上乱哄哄地打着扑克,索泓一带了纸笔溜出工棚,在一块大
石头上坐定,用矿灯照亮给蔡桂凤写了一封信:
     
    桂凤(他涂去了“同志”二字):
    我一切都知道了。
    改变你想嫁给胡栓的想法吧!他只想要你肚子里的
    孩子——而且必须是个男娃;对于你个人,他怕因你进
    宅,冲了胡家风水,毁了胡家的院墙。这是胡栓亲自对
    我说的。
    跟我走吧!这不仅仅因为那娃子可能是你和我的,
    还考虑到你和我在这个世界上都属于没有窝的野鸟。在
    阴阳谷我向你讲了我的过去,你或许记得我还有个变魔
    术(变戏法)的艺技,凭这手艺,就是到边远城市去耍
    猴戏,也能吃饱肚子。我背着道具,牵着只毛猴儿;你
    背上小娃,跟我邀游江湖,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当然,
    要这么做,你要破除“两颗灾星”不能在同一座屋檐下
    生活的信条;不必讳言,跟我在一起过流浪生活,当然
    会担点风险,但总比你我这样活着,更像个人!
    等你回音。
    索泓一 ×月×日
     
    信,是托串乡走店的邮递员带走的,他央求那位邮递员,回信一定要送到工棚里,
以防让胡栓知道了消息而节外生枝。大约过了个把月的光景,蔡桂凤的回信来了,拆开
信封一看,使索泓一吃了一惊。
     
    洪(泓)一:
    你不要在(再)想着我了。肚子里那小东西命薄,
    一个接生婆,用土法儿给我堕了胎。那个没有权力
    (利)在人间上出生的肉蛋,已经喂了野狗,据接生婆
    告诉我:已能看出那肉蛋是个男娃!
    现在,我由双身子又变成一个人了。那些白眼狼还
    在说三道四,天天琢摸(磨)着谁是那团肉蛋的爸爸,
    我只是给她们一只耳朵,任那些长舌妇去猜谜,她们怎
    么猜,也不会知道那肉蛋是个逃犯的种儿!洪(泓)
    一,你也用不着为这事情难过,一个“黑人”和“黑
    户”生下来的小东西,比你我还要“黑”,干脆让他早
    点死了的好。
    胡栓也不用在(再)作那小东西的梦了。阴阳谷会
    下蛋的母鸡有的是,随便抓一只播个种儿就行了。本
    来,我是想拿阴阳谷当窝的,他捎来口信,叫我先改出
    身成分在(再)进他的家,这条件太刁难人了;要是能
    改了地主子女的户头,谁还嫁给满嘴黄板牙的土老冒?
    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第一次失身是为了找工作,当年的
    那位麻脸干部年初死了女人。他说他资格老,不怕别人
    查我的祖宗三代,跟了他既算货归原主,我又有了一座
    挡风的高墙。他眼下答应把我先调出百货店,换个工作
    环镜(境)再和他成家……看到这儿,你就会知道我眼
    下的情况了,但愿恶运到头,否极太(泰)来。
    你不要对社会义(异)想天开,出来耍猴戏、串野
    台子,不如在大山沟里活得安生。还想对你说好多心里
    话,只恨我文化水没有几斗,这封像蜘蛛爬一样的信,
    整整花了我两天的时间呢!
    和那麻子老头真成了家,我会给你写信的。
    桂凤 ×月×日
     
    索泓一把这封信,反复看了几遍,装在贴身小褂里。他很惬意——因为在蔡桂凤的
生活里,出现了一星转机;尽管是福是祸还很难预料,但到底没到这山旮旯,来当胡栓
的生育机器。另外,使索泓一如释重负的事儿,是那“肉团团”已经上了西天正路,蔡
桂凤拿它喂了野狗。索泓一虽感到过分残忍,但是留下这个孽种谁来抚养?天地虽大,
头上哪方天是他的?脚下有他走的路吗?
    当天晚上,索泓一从窑工那儿借来一瓶酒,咬掉瓶盖,对着瓶嘴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让那又苦又辣的劣质白干,烧他的心,辣他的肺。他想笑,又想哭,在非哭非笑的神经
失控中,他抓起窑工们正在木桌上玩弄的扑克牌,为窑工们表演魔术中天女散花的戏法
儿。一张接一张的扑克牌,雪片般地从他的掌心飞向空中……
    窑工们看得眼花缭乱,连连叫“好”之后,嘈声四起:
    “有这手艺咋早不让我们过过眼瘾?”
    “这是真人不露相,索兄弟你真是大能耐人!”
    “你在哪儿学的这戏法手艺?”马小田呆了傻了般地询问。
    “别问了,看不见酒瓶子吗?索兄弟今天喝了半瓶白干,像《白蛇传》里的白蛇,
一下显了原形!”秦大耳朵粗声大气地说,“快把他铺盖拉开,让他睡下吧!”
    窑工们七手八脚地给索泓一铺着行李,索泓一只觉胸闷如煮,接着一股难耐的恶心
翻上喉头,“哇——”地一声,他呕吐了出来,莜面团团和粉条菜叶都吐在了被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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