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戴厚英


 
     
二十一
    我下乡赶上了大跃进年代。
    队长是一个年轻人,比我大不了几岁,可是在村里辈分很高,疯老头称他兄弟,我
和书元就要称他叔了。他没有为难我,只是看见我的时候皱了皱眉头。原来你长得这样!
这样能干啥?大炼钢铁?大修水利?要么去食堂吧?他对我说话的时候,眼睛只看书元。
书元说,就去食堂吧!
    乡下也要办食堂了吗?我问。我知道,自今年秋天某地办了一个食堂以后,全国都
刮起了大办食堂的热风,宝塔集也正准备着呢!奶奶想不通,说女人女人,就要在家里
烧锅做饭,不做饭,干啥?吃饱了等饿?扯老婆舌子翻瞎话?来动员的人说:旧脑筋了,
老奶奶,现在妇女能顶半边天了,能干的事情很多,大办钢铁,大办粮食,大办……消
灭四害!奶奶还是咂嘴,说男人女人不归家,不是一家人却一个锅里挖勺子,早晚要出
事的。也不知宝塔集的食堂到底办不办。
    队长长着一对精明的小眼睛,看人的时候喜欢将目光往下射,而且总带着几分嘲讽
的味道。他只用这种目光扫了我一下,我便脸红了,我觉得他在说:你是天上掉下来的?
连这也不知道?但他没有这样说,而是又将目光射向书元,说:都得办。操他妈,啥事?
急得不能行,限时限刻。农民不种地,去砸锅炼铁;女人不做饭,去吃食堂。要那么多
的钢干啥,没有粮食能吃钢吗?他说话的时候不停地吐口水,不知是由于唾液太多,还
是感情的表露。
    我说,钢铁是工业化的基础。没有钢铁什么也办不成。
    熊!我看是瞎折腾。办,办食堂!队长说。
    灶呢?家家的灶都要拆?书元问。
    不拆能行吗?要来检查的。说灶土肥田,积肥和大办食堂可以互相促进。我们要留
几家灶,其余都拆了吧。队长说。
    我当上了烧饭师傅,开始在灶下烧火,后来站在寓口打饭。我打饭认碗不认人,不
论是干部还是社员,一律公平对待,社员都说我不错。可是不到一个月,我就被从食堂
调开了。上头来人视察,知道我是一个右派分子,说太危险了,要是她在饭菜里放毒怎
么办?队长太缺乏阶级警惕性了。队长又在背后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句“熊!”,但
还是把我撤了下来。不撤不行,他说,他们还要来查的。要是这件事让他给抓住了辫子,
其余的事都要被他们抓住了。多少事上我都把他们哄过去了,比方拆村并村,说是为了
反对宗法制,一定要把张庄的人搬几家到李庄,李庄的人搬几家到赵庄。弄得乱七八糟,
多少人坐在自己房基上哭,房子硬给扒了!我没干,我对他们说,我们队一共十几人家,
已经有三户外来人了,我把书元算成两户,你来了,又是一户。他们知道个屁!
    我又被派去放牛,和疯大爷在一起。疯大爷很照顾我,除了叫我帮他铡草,旁的活
都不叫我干。所以我凑合着还能干下去。队上人一个个都忙得脚底板不沾地,我和疯大
爷算是比较清闲的。有时候,还有说闲话的工夫。我发现,疯大爷肚子里装满了故事,
特别是关于捻军的。他叫捻军的头目张乐行为“乐老头”,好像亲得没出五服。我问他
书元可不可能是张乐行的后代,他说:扯他的淡!乐老头一家差不多都死绝了,惨哪!
同治二年,乐老头率领一千多人马和清朝僧格林沁决战,败了,只领了二十多人跑到老
捻子李小四家去避难,谁知道李小四这个孬种已经投降了,跑到朝廷去告密,第二天天
不亮,乐老头他们就被抓了,不几天,就被杀了。乐老头被凌迟,凌迟,懂吗?
    我点点头。他还要解释:
    大卸八块呀!凌迟之前,还用一根铁钩子从乐老头屁眼儿里捅进去,把他的肠子一
古脑儿勾出来……惨哪!造反?造反就落得这个下场。
    我想起自己看见过的杀人景象,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乐老头只有一个儿子,死了。他的兄弟张敏行有五个儿子,也都死了,只有第三个
儿子张琛留下了一条根——他的儿子张本立。这条根留下来也不容易呀。当时,张琛的
老婆侯氏被关在毫州监狱,正怀着身孕,朝廷说,要是生个女孩,就只杀侯氏,放婴儿
一条生路,要是生个男孩,就和他娘一起处死。毫州有个姓段的大户,和乐老头不错,
便去买通看管侯氏的狱吏,对他说,要是侯氏生了男孩,你把他抱给我,我有重谢;要
是你报了官,让张氏断了根,看我怎么治你。结果那狱吏帮了忙。听老辈人说,侯氏分
娩那天,段大户到狱中去领那男孩,他把血糊流拉的小孩托在手里——他故意不洗,一
路走,一路叫,看,女孩,女孩!一来那孩子太脏,没人愿意细看,二来段大户用大拇
指按住了孩子的小鸟儿,就混过去了。等到官府害怕上当,想到再查的时候,小孩子已
经送走,那段大户也自尽了。他怕官府报复呀!张本立在别人家里养活到十几岁,才知
道自己的家世,归回张老家。后来他为自己屈死的先人下葬,多少顶棺材呀,可怜里面
全是空的,尸首早烂了!惨呀!造反就落得这个下场!
    这样说,书元不可能是张乐行的后代。我说。
    那敢情。不过那时姓张的人多,大都跟乐老头造了反,以后七零八落,谁知道谁跑
到哪里去了?疯大爷说。
    疯大爷的故事,激起了我研究捻军的兴趣。但是现在,当然谈不上什么研究,我唯
一的任务是劳动改造。
    一天,我刚刚和疯大爷一起清除了牛栏,满腿的牛粪,浑身的草,两个小辫子也散
了。找不到头绳,也找不到橡皮筋,我便拾起两根稻草把辫子扎上了。正想到沟边去洗
洗手脸,有人在背后叫住了我。天呀,高凡来了!
    我把脚往地皮里蹭,手朝身后边背。一个姑娘在这种情况下会见情人,谁能说出是
什么滋味?眼泪在我眼圈里转,我拼命忍住,不让它掉下来。
    为什么不和我打个招呼就来了?我问他。
    打招呼怕你不见我。这些时候,你信里都写些什么呀?我还是那句话,你就是当了
右派分子,还是我的好朋友。我毕业了,已经分配,我要求到云南边区去。我想跟你结
婚,然后把你带到云南去。他说。
    我不知所措。我还没有想到过结婚的可能。只有在夜深人静,睡在那松软的草铺上,
听着外间两个男人的鼾声的时候,我才会想到这种事上来,但也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罢
了。队长说,可以给我另外盖间屋,我不肯,觉得住在书元家安全。队上有个讨不起老
婆的人,常常往人家妇女家里钻,人家的丈夫在家的时候他也去。被人抓住了,便给他
一顿打,打得可怜,叫他叫爹便叫爹,叫他装驴叫便装驴叫。可是脸上的青块未消,他
的毛病又犯了。队长拉着他的耳朵,笑着骂他:×你奶奶,你还能学成个人样吗?他叫
队长叔,说:叔!你不能这样骂我,骂我妈吧!你不知道没女人的苦,问问书元就知道
了。耳朵都快给揪下来了,他还嘻嘻地笑,好像那些拳头是给他抓痒的,那些唾沫是给
他洗脸的。书元从来不让他进我们家门。书元像我的一尊保护神。有时,听到书元的鼾
声的时候,我会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要是我没有高凡,会不会嫁给这个人?
    我决定请几天假和高凡一起回宝塔集。就是结婚,也得从宝塔集打证明才能去登记。
因为我户口没有迁到乡下来,我算下放劳动改造,也算集上支援农业大跃进下来的。队
长不大情愿放我走,但看见高凡站在我身边,只好摆摆手:去吧,去吧!快去快回。缺
劳力呢!马上又要大修水利了。所有的劳力都要去。×他妈,人又不是铁打的。
    我到沟边洗洗手脸,就跟高凡走了。我多么想像在学校里那样,亲热地挽起他的手
臂。可是我不敢,我自惭形秽。他的穿着虽然朴素,但是整整洁洁,一副城市大学生的
派头。我离他有两步远,让人家摸不透我俩的关系。他叫我靠近,我说不。他明白了我,
便不再叫,默默地自己朝前走。
    我忘记和书元、疯大伯告别了。
     
二十三
    我的父母和祖父母一听说我要结婚,一个个喜出望外,好像我是多年卖不出去的货
物,突然有了买主。一家人像接天神一样接待了高凡,可惜只能飨他以好话和笑脸,拿
不出一点好吃的东西。镇上办起了几个公共食堂,每天两顿,完全一样的饭食,又不够
吃。晚上,大家都饿得肚子咕咕叫,说话也没劲儿。妈觉得应该给未过门的女婿弄点吃
的,可是家里再也没有了米面,能弄出什么来?第二天,妈想出了办法,在街上买几个
红芋,煮了一碗红芋汤给他。他连红芋带汤全吃了下去。妈问他好吃不好吃,他说好吃
好吃。问他夜里还会不会饿,他说不会不会。谁知睡到二更天的时候,听到他和爸爸在
他们睡的屋里造起反来。原来他吃坏了肚子,要泻。我要起来看看,妈说,你装不知道,
一个姑娘家,我起来看看就行了。妈起来了。奶奶爷爷也起来了。
    院子里没有厕所,要走很远很远的地方,瞎灯灭火的,深秋的夜很凉。妈拿了一只
马桶给他,他说不习惯不习惯。爸爸说就蹲在院子里那个池子里吧!妈说不行,要是让
人家知道了,要说我们破坏沼气化。奶奶说,怕啥?沼气沼气,家家院里挖个大坑,也
没见一家出了沼气。填也不敢填,用也不能用,只能当粪坑,就往里拉屎!高凡已经憋
得双脚跳了。我终于忍不住在屋里大叫起来:领他上厕所吧,别拉到裤子里了!一家人
都笑起来。父亲拉着他往厕所跑去。
    他成了病人了。妈说是饿坏的,要买只野兔子什么的补补。我说算了吧,越补越坏,
反正他个子高,饿几天也矮不了。奶奶说,这过的是啥日子!跃进跃进,孙子女婿第一
次上门饭也吃不饱!
    我们和家里人商定,马上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只是我先不跟他到云南,等他到那里
站住脚跟,熟悉了情况再说。
    奶奶要陪我去街道开结婚登记介绍信,我不要她陪,自己和高凡一起去。街道的一
帮人把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又打量,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我似的。其实,我一直叫她们婶
子大娘的。她们不先问我,而是先问他:你是哪里的?他拿出了身份证明。知道了他是
大学毕业生,婶子大娘立即显示出关切:你知道她的身份吗?他点头:知道。我们早就
恋爱了。婶子大娘们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早到什么时候?她已经给学校开除很久了,你
们怎么联络呀?他容忍地笑笑:写信,写信呀!干部们互相望望:不见面也能恋爱?真
是大学生,和俺这里的人不一样。我的脸红了,想起以往集上人对别的男女的议论。恋
爱总与秽闻联系在一起,我和他的这种恋爱自然应该怀疑。连我自己都怀疑。我们同校
不同系,他学的是哲学,又高我两级。偶然在校运动会上相识,接触的时间实在不多,
我能够给予他的,也太少太少。然而他说,他喜欢这样的爱。
    答应开介绍信。我松了一口气。可是看了那介绍信之后,我的心又凉了。证明是:
兹证明我街道右派分子李翠与××大学高凡同志前往××公社进行结婚登记。我把介绍
信递给他,他朝婶子大娘们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拍拍我的肩膀:走吧!
    我家里人一看介绍信,都拉长了脸。这是为啥,非写明右派分子不可?公社看了这
样的介绍信还会给登记吗?奶奶拄起拐棍,说:我去找他们;没有得罪过他们,为啥要
这样使坏?右派分子咋的?右派分子就不该结婚了?他们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不知道男
的女的要配对?妈说:有理跟他们讲吗?没看他们是啥货。两口子一个澡盆里洗澡,当
人不知道?爷爷说:好了好了,你们的嘴就是臭水沟,什么脏话都能说出来,当着小孩
子的面。
    脏话?你妈养你脏不脏?嫌脏,不打你妈嘴里蹦出来!奶奶说。
    爸爸说:嘿,妈!还是商量商量咋办吧。不如到高凡家里去登记,人家那里开介绍
信,只要证明高凡的身份就行了。是不是这样呢?
    妈说:要么,叫她大姊夫去打个招呼?
    爸爸说:她大姊夫管啥用?隔州隔府的,人家小高是山东人。再说,周纯一现在忙
着抓钢铁,哪会管这种事。
    奶奶说:算了!不登记就不能结婚了?我们祖祖辈辈结婚不登记,不是也生儿育女、
白头偕老了?出什么故事?登记!
    爷爷说:我也这么想。小高,就把翠儿带到你家去吧,政府给登记呢,就登个记,
不给登记她也是你家的人了。
    只能这样了。来不及做任何准备。也没有什么力量准备。奶奶和妈妈翻箱倒柜,也
找不到多少可以给我陪嫁的东西。奶奶找出了两串玛瑙珠子,说是我小时候戴过的,将
来可以传给小的。妈找出了两块布料,给我赶制了一套裤褂。爸爸从店子借了一百元钱
给我。自然不通知任何亲友,只抽空到小群家去了一下。小群说她马上也要结婚了。现
在,她已经不觉得永继划右派是好事了,说工资减得多呀,只剩下十八元。小群还对我
讲了玉儿的一点情况,说玉儿认为她的叔叔自杀是不相信群众不相信党,气得她婶子哭
了一场。她妈说她书越念人越糊涂了。听说开春要跟她对象一起来家呢!你知道她有对
象吗?不知道,我说。其实我知道,只是不想说,我觉得,玉儿对我已经十分陌生了。
    高凡家也在农村,并不富裕。和其他地方一样,这里也在大跃进。还是先进文明的
典型呢!
    大跃进的民歌贴满墙。正对村口的路口,竖起了一块块映壁墙,墙上贴着一九五八
年×年×月、日报的社论的摘录,用毛笔抄的,工工整整,好像刚刚贴上去不久。一问,
果然,过几天上头有人来视察。这么多日月,我已不看报了,几乎不知道自己村子以外
发生了什么事。读了这篇社论的摘录才明白:文化革命开始了!
     
          “文化革命是全体劳动人民的文化翻身运动。在过
        去,剥削制度硬生生地把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割裂开来。
        剥削阶级剥夺了劳动人民学文化的权利,反过来却卑视
        劳动人民,把劳动人民说成‘愚昧无知’。他们故作玄虚,
        把文化知识神秘化,使人们误认为文化是高不可攀的东
        西。但是,即使在那种困难的条件下,劳动人民仍然对人
        类文化的发展作了巨大的贡献。历代的发明家,大多数
        出身于知识不高的劳动人民。士。果劳动人民掌握了文化
        知识,理论和生产实践得到密切结合,那么科学技术和整
        个文化的发展无疑要迅速多少倍。在文化的堡垒面前,
        劳动人民的任何自卑心理和迷信观念都是没有根据的。
        打碎剥削阶级用来吓唬群众的一切泥塑木雕的偶像,是
        动员群众向文化革命的伟大目标进军的重要前提。”
     
    高凡的父母见我们回来都很高兴,说过几天上面来视察,要家家户户都交五首民歌
呢,到时候还要赛歌。他们两口和高凡的弟弟妹妹都是一字不识,哪里会写,正愁着呢!
    我和高凡推来推去,都不肯写。我说我是学历史的,高凡说他是学哲学的。高凡的
父亲说:学啥的不一样,识字就会写,反正不过是吹哩。唱啥:公社社员一声吼,地球
也要抖三抖。人又不是老虎,吼啥咧。不过是个比方。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也是
比方。我想一亩地打一万斤麦,行吗?还有什么不怕苦,不怕死,不怕冻,不怕饿,只
怕红旗褪颜色。也都是吹。
    我说,你刚才念的就很好,我给你记下来。
    他说:这都是上头的干部教的,给我们作作样子的。我哪会写。
    好吧,让我想想。我说。刚上门的媳妇不能不露一手,而且,高凡还隐瞒着我的政
治身分呢,只说我也在上大学。我不能露馅。高凡妈说:忙啥,先歇歇。今天是你们的
喜期,家里穷,日子又定得急,地里又忙,啥也不准备了,床上的被子和床单都是借的,
半新不旧的,凑合着用吧!又特地交待我:乡下闹新房厉害着呢,你可要有耐心,不能
拿大学生的架子。不论人家咋闹,都不许恼。
    我说,别闹了,不合适,因为我是……
    高凡连忙拉拉我的袖子:你是啥,你是新娘子!要闹就闹吧,乡邻乡亲的,不怕。
说完,他又偷偷捏捏我的手,我明白他的意思,便不再说话。但心里有点难受。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入洞房的时候。新房里贴了几张红纸剪的窗花,点了一盏豆油
灯。来了十来个年轻人,有的叫我嫂子,有的叫我婶,也有的叫我侄媳妇。开始,他们
对我感到陌生,不敢大闹,只叫我给他们点烟,我刚擦着火柴送到他们跟前,他们就一
口气把火吹灭。我再划,他们再吹,总吹灭了十几根。我一直笑嘻嘻的,他们说我好脾
气,胆子大了,就不分轻重地开起玩笑来了。我不习惯,想变脸,高凡马上转舵,说我
泄露一个秘密,李翠的嗓子非常好,叫她唱个歌好不好?我唱了一段《社会主义好》。
    因为明天还要“跃进”,没有闹多久,人们就走散了。高凡的父母和弟弟妹妹也都
退了出去,要我们早点吹灯睡觉。高凡果然马上就把灯吹灭了。忽听得门外一阵嗤嗤的
笑声,有人大声说:高凡,这么急啊!新娘子看不见脱衣服啊!我正在脱鞋,吓得鞋扣
也解不开了。高凡把我揽到怀里,小声说:别怕,这些人没坏心,吓唬吓唬咱们就走了,
咱们别说话就是了……
    我在高凡家做了三天新娘子,高凡要去报到,我也要回乡下劳动去了。
    回到书元和疯大爷那里的时候,他们都说我变得更好看了。我说,这都是大跃进带
来的好处。
     
二十四
    红芋要扒了,黄豆要割了,棉花要摘了。
    所有的庄稼都长得非常好,好得使我不得不自认是妖孽,就因为治服了我们这些右
派妖孽,才风调雨顺的啊!
    然而缺人。我们要办的事情太多,钢铁、粮食、水利化、沼气化、文化革命、民歌
运动。谁也说不清为什么一下子要办这么多又这么大的事,只知道共产主义快要到了。
    共产主义是天堂吔,鼓足干劲朝前闯喂。男的个个是武二郎哟,女的个个是穆桂英
哎!老人要作黄忠将哟,小伙子要学小罗成哟—喂—哟—喂—喂—噢——
    这歌儿唱起来确实带劲。连我都一个人偷偷地哼哼,盼望着快到共产主义。共产主
义要消灭阶级和阶级斗争,我这顶右派分子的帽子自然也要进历史博物馆了。
    可是到哪里去学分身法?队长看着满地待收的庄稼,骂人骂得更凶。×他娘!谁没
淌过汗谁不心痛。这熟透的庄稼能丢在地里不管去上河工?明年吃啥?不行,连夜收!
收!收多少是多少,只要保住明年不挨饿。
    我们都豁出性命来了。粮食收了上来,真正是跃进,产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
可是等到要交的公粮数一下来,大家的心都凉了。把全部的粮食交上去还不够。为啥?
难道我们的产量在全国全省全县全公社全大队算最低的?
    ×你娘!报产量的时候,一个个都像上战场一样,都想抢头功。亩产一万斤!牛皮
吹上天了!不吹还不行。不吹就是右倾,就叫你检讨,插你的白旗。我成了白旗,公社
主任差不多要打我耳光了。报了一千斤,还算少?已经是瞎吹,我耳朵根子都发烧。×
妈的小郝庄队长,最后一个报产量,抢了头名,亩产两千二百斤,厨也感不出来!还批
判我,说我一贯目无领导。好吧,我看你拿啥交公粮!你交一千斤,我交一千斤,你交
两千斤,我交两千斤,我不信你挖到了聚宝盆。明天到小郝庄参观,我倒要看是真是假。
    从小郝庄参观回来,队长傻了。他到书元家里,和书元、疯大伯说了半天悄悄话。
×他妈哟!他们的粮食艹穴子真大,哪来那么多的粮食呀?他们队的地和我们队的地紧
挨着,地里的庄稼啥样,我看得一清二白,那样的庄稼能比我们强?
    疯大爷摇头:怕是有假。
    书元说:这还能作假?粮食就是粮食,还能装上土?
    队长把大腿一拍:×他娘!明天我去试试。
    疯大爷叫他别惹事。他挤挤眼:我有办法。
    第二天,队长和书元到小郝庄去了,书元扛了一根很长很长的铁棍。队长找到小郝
庄的队长,说:昨天参观,受到很大教育,今天特地来向你学习。郝队长脸上闪闪发光,
批评我们的队长说,你们也太保守了。你没看报上登的,人家的稻长得多好,小孩子可
以站在稻秆上耍跟头。我们的队长说,是,看见了报上的照片。我们的稻种得不好,本
来就不会种么。我们的稻秆子还是像草一样,软的,别说站上小孩子了,癞蛤蟆跳上去
也要摔下来的。书元说,我咋就不信呢?除非稻秧子下面埋了块石头,小孩子站在石头
上。我们的队长说:你的脑子比我还保守。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把几亩地的稻秧拔到
一块地里,再用铁丝捆在一起,站个小孩也许就掉不下去。郝队长说:你们不相信报纸
上的宣传?我们的队长说:我的儿!毛主席都相信的事,我还敢不信吗?毛主席也是农
村出身,种庄稼的事比俺懂,他讲行,准行。俺做不到,只能怪俺没能耐。
    对了,小郝庄的队长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么。
    我们的队长说,可不是!我生来胆小。不敢吹牛,怕吹破了不好补。看见郝队长面
露不快之色,他马上又说:
    老郝,别误会!我们今天诚心诚意向你们学习。我回到队里跟社员夸你们粮食艹穴
子大,社员都不信,说除非艹穴子底下垫上土。我跟他们争,他们还跟我打赌,说让书
元代表他们来看看,真有那么多粮食,他们情愿扎起脖子喝西北风,把粮食全部交公粮。
我有啥法?谁讲过的,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
    谁讲过的?这你也不知道?上头来人讲的吗!他是这样讲的:你对那个问题没有调
查,就停止你对那个问题的发言权。郝队长洋洋得意。
    我们的队长用力地拍一下郝队长的肩膀:乖乖!你的记性真好,怪不得成了先进。
走,到你们仓库里调查调查去!
    你不是已经看过了?郝队长说。
    书元说:我没看过。
    郝队长被哄得团团转,便把我们的队长和书元带到了仓库里。
    书元真被粮食艹穴子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哎哟地直叫。我们的队长说:书元,爬上
去看看,回去对那些死脑瓜讲,你费了多大劲才爬上去的。书元搬了个梯子,就爬了上
去,在艹穴子顶上像小孩似的来回走动。
    来,书元!插进去试试!我们的队长把铁棍递了上去。
    郝队长急了:这是干什么?我们的队长笑笑:没事儿!
    书元把铁棍用力插进粮食里去又用力拔出来,铁棍上带了土。他索性丢掉铁棍,把
手伸进粮食里去,粮食只有尺把厚,下面全是土。
    郝队长的脸黄了,抓住我们队长的胳膊:你,你这是干什么?他结巴了。
    我们队长摆掉郝队长的手,叫书元下来。书元下来,拍拍手上的灰,又用衣襟擦掉
棍上的土,跟着队长往外走。
    不能走!郝队长拽住了书元。
    我们回队上宣传。我们的队长说。
    张,张,张队长,我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郝队长说。
    哪里话!我们向你学习。我们的队长说。
    你要把我往火坑里推?郝队长说。
    放心吧老郝!我不是不顾人家死活的人。这件事,你我心里有数就是了。
    郝队长要留书元和我们的队长喝酒。我们的队长怎么也不肯,说大跃进的年头,不
能耽误时间,拉起书元就回队了。
    队长心里有了底,就指挥社员把应交的公粮交出去,其余的粮食分散藏起来。他告
诉我们,对外面,大家要异口同声,说队里的粮食全上交了,谁要是走漏了风声,我就
扣他的口粮!社员们当然没话说。
    队长又来到书元家里,叫书元把两间破屋子翻盖翻盖,他说,多了一个翠儿,应该
多间屋。疯大伯说没钱,队长说队上给补助。书元很高兴。队长找了几个人,开夜工为
我们盖房,谁也不知道他打的是啥主意。等砌墙的时候,才明白了,他要砌夹墙藏粮食。
他说,我活到这么大没做过昧心的事,这是头一回。要不这样干,饿死人谁负责?
    我想起书元和疯大伯跟我讲过的满清时的故事,便问队长:为啥不向上反映?清朝
末期,为啥有农民起义?就因为官员们不报灾情,谎报丰收,把农民的口粮都刮完了。
    队长正色道:我对你说,翠儿!这种话可不是你这种人说得的。当上了右派还不学
乖吗?
    我脸一红,躲到了别处去。
    书元说队长:翠儿不过是随便提提过去的故事,没别的意思,怕啥?
    队长说:怕啥?我不过是提个醒儿。什么右派左派的,×他妈,谁对老百姓好谁就
是好人。翠儿,你别怪我。
    我说,我知道你是好心,怪啥?
     
二十五
    这一年寒假,玉儿从上海回了家。她写信给父母,先要到乡下去看看男朋友的家,
所以要晚两天回来。她妈对人说:玉儿自己相亲去了!好像是一件很高兴的事。
    玉儿的男朋友我认识,他们从初中开始就书来信往,闹得满城风雨了。那是一个漂
亮的男孩,就坐在我和玉儿后面一排课桌上。一天到晚用一双眼盯着玉儿的后脑勺,玉
儿时不时地装作脖子痒痒,把脸转到后面去,对他笑。我心里明白,她的脖子不痒,头
皮才痒呢!因为不会料理生活,我们的头上都生了虱子。我常常不顾体面,哪里感到虱
子的活动,就把手指伸向哪里,抓住了就在头皮上把它捺死,或者从头发里拿出来把它
掐死。玉儿却忍着,忍到回宿舍的时候让我给她捉。
    中学生不许恋爱,所以玉儿从来不跟我提起那个小男孩。但是有一天,她终于忍不
住问我:听说他受了班主任的批评,为啥呀?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了她。为啥?为着
男生们下流,不学好,手淫。玉儿不懂啥叫手淫,我也不懂,但是我知道,有个淫字总
不好。那为啥批评他一个人?玉儿又问。为啥?因为他说他想讨老婆,还说要讨你。玉
儿哭起来,说要找他算账,但也只是说说罢了,她不但没跟他算过账,上课扭脖子的次
数反而更多了。初中毕业的时候,玉儿收到他一封信,兴奋得不得了,偷偷地告诉了我。
到了高中,我们又是同一学校同一班级,玉儿开始变得鬼鬼祟祟。直到大学,他们的关
系才公开起来,玉儿沉醉在爱河里。我觉得那个漂亮的男孩不可爱,玉儿说我可能是嫉
妒。
    玉儿从男友家里回到宝塔集的时候,已经快过年了。她要弟弟舍儿约我和小群到她
家里去,想叙叙。我和小群约好了一起去。
    你们问问玉儿,到老婆婆家吃了什么好东西?玉儿妈笑着对我们说。
    吃了六天的胡萝卜!早上煮胡萝卜丁儿,叫稀饭,中午吃整条胡萝卜,叫干饭,晚
上又是胡萝卜汤了。最后一天,他妈到小集子上买了一碗豆腐汤,我不好意思吃,给他
爸吃了。玉儿的语气里充满了骄傲。
    吃得惯吗?我问。
    吃得惯!只是他们问我,这两年我们的庄稼长得不错,粮食都到哪里去了,我就说
不清。我想,大概都支援国家,让我们这些大学生吃掉了。前一阵,我们吃饭不要粮票,
大家放开肚皮吃,有的同学撑得衣服扣子都崩掉了。早知道这样,我们也不会那么吃了。
玉儿说。
    玉儿,这么下去会怎么样呢?小群问。
    玉儿摇摇头:说不清。不说这些吧!翠儿,我给你带回了很多学习材料,怕你在乡
下看不到。
    玉儿把一叠小册子交给我,都是社论和经验总结什么的。我漫不经心地翻着,翻到
了一篇“除四害”的社论,写得很有趣:
     
          “男女老少齐动员,干部和群众干劲十足,信心百倍,
        向苍蝇、蚊子、老鼠、麻雀大进军,并且决定提前在两年。
        或者三年、或者四年、或者五年、或者八年内实现‘四
        无’。”
          “我国历史上人们虽然也不断地向自然界进行斗争,
        却从来没有一次主动地有组织地大规模地向毒害人民的
        害虫、害兽、害鸟发动进攻,总是处于被动的防御地位。
        即使在自称为‘文明之邦’的欧美资本主义各国,迄今也
        没有哪个国家能把苍蝇、蚊子、老鼠、麻雀消灭掉。因为
        除四害是前无古人的壮举……”
     
    我们的粮食大概都让麻雀和老鼠吃掉了。我说。
    玉儿说,可能。除四害真有劲。我们每天都站在房顶上敲瓷盆撵麻雀,蹲在田地里
挖老鼠洞,还到处掏阴沟,消灭蚊蝇孳生地。
    上大学就干这个?小群很奇怪地问。
    不!我们干的事可多了!前不久,我们进行了教育革命大辩论,知识分子要又红又
专,红透专深,必须参加体力劳动,所以我们要求一年四个月下乡劳动。教授们想不通,
我们和他们辩论,直辩到他们同意我们。玉儿说。
    啊?我和小群都只有惊异和感叹的份儿。
    没想到正在大跃进开始的时候,爸爸成了右派。玉儿说。她把这事向团支部汇报,
大家为她感到惋惜,告诉她家庭出身不能选择,个人的道路是可以选择的。
    我和小群点着头,你看我,我看你,各自想着自己的选择。
    我向党交心,批判了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可是叔叔又在这时自杀了!玉儿说。
她正在农村参加深耕土地,正在唱着跃进的山歌举着撅头。农业大跃进哎!土地大翻身
哎!深耕夺高产哪,粮食翻一番哪!用力拉哇!快深挖哇!中国人民干劲大哇!不怕苦
哇,不怕累哇,赶上英国不费力哇!可是,唱着干着,她就走了神,会想到叔叔是就地
软埋在沟边的,不知埋得深不深……
    啼……我和小群陪玉儿红了眼圈。
    我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太重了,玉儿说。她总忘不了叔叔的种种可爱之处。她上大学
时带去的唯一的皮箱就是叔叔送的。叔叔常常跟她一起踢毽子,输了还赖账。他喜欢让
侄女们刮他的鼻子,说自己的鼻子太大了,看能不能刮小点。他鼓励侄女好好读书,做
社会主义的女秀才。
    想不到他会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玉儿说,流着泪。
    我们也流了泪。
    我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太严重了。玉儿擦着眼泪说。团支部又帮助了她,要她相信,
人民政府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即使钱不是他偷的,他的自杀也是错误的,是不相信党
和政府的表现。
    我和小群只是点头或摇头。玉儿妈却插嘴:嚼他娘的舌头。
    我们坐在院子里叙话,正对着顾远山老头紧闭着的房门。在我们谈话期间,看见老
头儿把门打开了三次,探头看看我们,又把门关上。现在,他又探头往外看,他一手推
着门,一手插在棉袍的衣衩里,目光冷冷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门又
关上了。玉儿小声地对我们说,她越来越讨厌爷爷了,她舍不得多吃饭,说自己的胃口
小,吃不下,爷爷却说她在上海油水吃多了,要清清肠子。
     
二十六
    小群和永继在这一年春节结婚。
    大跃进的年月,当然不摆喜酒了,而且又拿什么摆?小群和永继商量,叫几个至亲
好友,吃一顿圆子就算了。
    圆子本应是糯米粉做的,可是现在只能是秫秫面掺红芋叶子捏的了,而且一个人只
有一碗。玉儿端起碗看看小群和永继,眼泪汪汪的。永继妈问:在上海蹲惯了,吃不下
这东西吧?玉儿摇摇头,索性让眼泪滴到碗里。永继妈说:玉儿,你是为俺们难过吧?
别难过,大家都这样,团团圆圆就好了。
    永继奶奶的眼已经瞎了,身子倒还硬实。她不肯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说灶门口暖
和。听到媳妇说团圆二字,她也插进来说:团圆?真团圆就好了。他爷爷和二叔都不在
家,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永继是他爷爷的命根子,要是他在家,说啥也不会让孙子的喜
事就这样办了,连闹新房的人都没有,几个毛人儿对一盏油灯闲磕牙,哪有一星儿喜庆
的味儿?
    永继把饭碗往桌上一顿:还提他们!不是他们我也不会当右派。
    永继奶奶说:是你自己要当的,你是为了娶小群。
    永继妈妈反驳婆婆:谁想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永继当右派也是没办法。
    小群央求道:别说了,奶奶,妈,高高兴兴不好吗?
    大家一起静了下来,谁也不说话,只听见筷子碰碗的声音,喝汤的声音。一个个人
影子在墙上一晃一晃的。永继妈往灯里兑了点煤油,灯亮了一些,影子也黑了一些。
    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叫一声大嫂。我们一起放下筷子,说,讨饭的怎么在晚上来?
永继奶奶说:开门,不是讨饭的,是他二叔回来了!永继说:别见鬼了!可是门外又叫
了一声大嫂。永继妈说:像他,便把门打开了。
    进来一个头发胡子很长的、衣衫褴褛的男人。还没让我们看清脸,就在永继奶奶面
前跪下了。
    果然是蓝虎。算起来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可是看上去却像五十岁的人了。
    永继妈把蓝虎拉起来,问他为什么回来了,又这么巧赶上永继的婚事。他说他已刑
满释放,留在青海了,给人补鞋,回来探亲,也来接他妈和老婆孩子。说那里人少,好
混事儿。
    你老子呢?永继奶奶问。
    病死了。蓝虎说。
    永继奶奶哭起来:老砍头的!小砍头的!我早说过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吃喝嫖赌,
一个胜似一个。死了好,死了干净。你咋不死?你个杀千刀的!你也死了才解我的恨,
一家人都叫你们闹散了。要不是还有个永继,蓝家就绝后了。接我?我不去!我不是你
娘,也不是你老子的老婆,找你自己的老婆孩子去吧!
    蓝虎问嫂子:永继婶子娘儿俩还住后院?
    永继妈说:你没见她?她走了几年了。她说要先去看你的。
    蓝虎吃惊地看着嫂子,又轮流地把我们看了一遍,眼珠子死鱼似地瞪着,灰蒙蒙的,
叫人害怕。看完我们,他把脸一捂,呜呜地哭起来了。
    永继奶奶又骂:小砍头的!早知道老婆孩子金贵就好了!
    永继说:奶奶!够了!够了!你老人家歇歇吧!二叔才到家,你想骂死他吗?刚才
还念叨他,现在怎么这个样子?
    瞎奶奶听了孙子的话,又大哭起来,抱住蓝虎一声心肝一声乖乖地叫。
    喜事闹得像丧事似的。我和玉儿告辞了。
    蓝虎回来的事,第二天就在集上传开了。但是除了我和玉儿,谁也没有机会再见到
他。他当天夜里就走了,找老婆孩子去了。有人说,他是买了一只猴子到南乡去的,一
边耍猴戏,一边找老婆孩子;又有人说,他买的是长虫,耍长虫危险,容易招人看,他
可以在看热闹的人当中发现自己要找的人。试想,他老婆看见一条长虫缠在他脖子上,
还有不心疼的?非哭着和他相认不可。只是,她现在的男人孩子又怎么办呢?
    没有确实的消息。反正从那以后许多许多年,蓝虎就没有回来过。他的瞎眼妈妈天
天拄着拐棍摸到河沿,等着儿子回来,有时还叫魂似的叫几声虎儿虎儿,也没有结果。
    不久,集上出了更重要的事,人们也就把蓝虎忘了。
     
二十七
    干部要下放劳动,“投入体力劳动——共产主义的大熔炉”。宝塔集上有几个可以
算得上干部的人?又有几个不参加体力劳动的?可是全国一盘棋,总不能让共产主义的
熔炉空着,于是轮上了受干部领导的平民百姓。
    顾远山一家在这个小镇上离开体力劳动最远,自然跑不掉。顾维舜是镇子上头号右
派,要留在集上接受监督改造;顾维尧夫妻则必须下放了。顾维尧也无话说。还算好,
把他们下放到离宝塔集二十里路的二十里铺去,合作商店在那里开设一个“下伸店”,
顾维尧便是“下伸店”的唯一店员。
    蓝永继一家自然也是在劫难逃,他们是连根拔了。瞎奶奶又哭又闹,用拐棍在地上
乱捣,说死也死在宝塔集,可是她离死还有一段路,死之前,她还是应该到熔炉里去。
永继被她闹得没办法,要把她送到青海找蓝虎去。瞎奶奶害怕了,蓝虎的尸骨还不知抛
在哪里了呢,青海肯定比熔炉更难熬,也便不再闹。
    那一次宝塔集究竟往熔炉里投进了多少最宝贵的——人,没有个确切的统计。最近,
各地都在编写地方志,宝塔集也编写了一本,我想去查查数字,没有。
    我家没有一个下放的(我当然例外),这全靠我的姊夫周纯一。他大办钢铁有功,
要升到地区去抓工业了。女婿掌管着那么多熔炉,还能把丈人、丈母往熔炉里推?
    顾维尧一家搬家的时候,顾家的亲友们又聚会了一次,姨奶奶也来了,还出人意料
地带来了二呆。想不到二呆现在变得如此丑陋,不但腿瘸了,脸也显出一副呆相,见了
人就嘻嘻地笑,说起话来流里流气,见了女人更像猫儿闻到了腥味。
    玉儿妈说,怪不得现在人倒霉,妖魔鬼怪一个个都从地缝里钻出来了。前些天神神
鬼鬼地来了个蓝虎,这时候又冒出个二呆来!
    这些年二呆在哪里转游,像蓝虎眼下的行踪一样,是一个谜。据他自己说,他在南
乡安了家,女人如花似玉,不幸生孩子的时候死了。现在又有多少人给他提亲,多少个
大闺女小媳妇盯着他,可是他死活不肯了,一来呢,想他妈,虽说不是亲的,待他总不
薄;二来呢,那里的女人虽然俊,还是不如家乡的女人好。
    玉儿妈说啥也不相信,只吐唾沫:现在真是时兴吹牛了,癞蛤蟆也不怕吹破了肚皮!
天下的男人就是死净了,也没有女人会看上你二呆。
    二呆用手抹抹脸,还把手凑在鼻子上闻闻,说二嫂子的唾沫是臭的。
    玉儿妈似真似假,一个巴掌扇过去,二呆痛得嗷嗷叫。玉儿妈还要打,被姨奶奶挡
住了。姨奶奶说:他小,不知道轻重,你就让让他。这回带他来,是为了送送他大哥大
嫂,顾家三兄弟搬出去两家了,宝塔集上只剩下一门姓顾的。可怜俺们也只有你们这门
亲。大嫂二嫂三嫂,你们也给二呆操个心,看看有合适的,就给他提一门亲,他说大不
大,说小不小,也是往三十岁上数的人了。
    玉儿妈说:等街上的大闺女的眼都瞎了再说吧!
    二呆说:二嫂子,你看我跟三嫂子合适不合适?
    玉儿妈恼了,骂了起来:到底是你娘的野种,不懂得个道理!三嫂子是你欺负得的
人吗?寡妇孤儿的,够可怜的了!不是看在姨奶奶的面上,我马上叫你给我滚!
    二呆吓得不敢还嘴,悻悻地跑到一边去了。
    玉儿妈又说姨奶奶:你也是几辈子没见过儿子!他在外面跑了这么多年,你知道他
干了些啥?不是混不下去了,他会记得你这个妈?你倒收留了他。这日子一天难似一天,
你能养活他?
    姨奶奶擦了擦眼角:没爹没娘的孩子,我不疼他谁疼他?再说我也没儿没女,老了
又靠谁?
    玉儿妈叹口气:这样的孬孩子,哪能靠得住。话又说回来,没儿没女也苦,像老大
两口子,出了宝塔集,也没个亲人了。二呆没说书元在哪里?
    姨奶奶摇摇头:他说不知道。他说他当年不是和书元一起跑的,他是出去玩的时候
迷了路。
    玉儿妈又吐唾沫:净说鬼话!
    我始终信守对书元所下的保证,不把他的下落告诉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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