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戴厚英


 
             何荆夫:我的心一刻也不曾平静。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赵振环两个人了。我想应该先招呼他吃晚饭。可是他说他
不想吃,无论如何也不想吃,我也不想吃。还有点苏打饼干,我把它拿出来,沏上两杯
热茶。
    “吃点吧!”我把饼干盒推到他面前。
    他摇摇头向我伸出手说:“有烟吗?想抽一支烟。”
    我把手向他背后的门上指了指,让他看那里挂着的一个纸牌子:“本人已戒烟,恕
不以烟待客。”这是我从医院里出来后写的。我对憾憾说:“叔叔从今以后不抽烟了!”
憾憾高兴地凑近我的耳朵小声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妈妈喜欢你的旱烟袋,常常拿
出来看。她以为我睡着了,我却是装睡呢!”这块牌子挂上去的时候,憾憾也在,她说,
她一定告诉妈妈……
    “我也戒了多少次了。可是一到心里不痛快的时候还是想抽。”赵振环看着牌子,
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说。
    “还是戒了吧!我看你的身体也不好。”我劝他。
    “是呀,是要戒的。你就戒得这么彻底,一支存货也没有了吗?”他又一次向我伸
出手。
    “没有。我是吸旱烟的。”我说。
    “旱烟也行。给我吸一袋。”他的手还伸着。
    “可是旱烟袋……”我不想说了。
    “也烧了?这又何必!”他惋惜地说。
    “不是烧了,是由别人收管起来了。”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我不想把事情说明,
可是又想让他明白一点。
    “是女朋友吗?”他缩回手,问我。
    “……”我怔了一会儿,怎么回答呢?
    “是吧?”他又追问了一句。
    “是小朋友,憾憾。”我想,还是这样回答好。
    “憾憾?”他的嘴角边的肌肉牵动了一下,既像哭又像笑,这把他端正的面容破坏
了。他真是老多了。我简直不能想象,这就是当年和美丽的孙悦坐在一辆三轮车上的赵
振环。
    “是憾憾。就是你和孙悦的女儿。她有时到我这里来玩。是个很可爱的孩子。”我
竭力平静地说。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憾憾长得像孙悦,是吗?”
    “基本上像孙悦,也有些地方像你。”
    “是吗?憾憾和你谈起过我吗?她对我的印象很坏吧!”
    “憾憾根本不愿意和别人谈起自己的爸爸。”我的回答几乎是粗鲁的。这个题目太
叫人心烦意乱了。这么多天,我和憾憾之间建立起来的不同寻常的友情也使我更加烦恼。
在心里,我已把自己当作她的爸爸了。可是,今天来了她的真爸爸,亲爸爸!我还和他
坐在一起,谈论这样的话题!这叫人多难受阿!可是,我把他留下来,不正是要和他谈
这个题目吗?
    从看清站在我面前的是赵振环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一直没有平静过。在我和孙悦
的距离正在缩短,我们的心正在靠近的时候,这个人的到来,会给孙悦、也就是给我带
来什么呢?“不能让孙悦看见他!”这就是我在脑子里形成的第一个反应。是我首先抬
步拥着他离开孙悦家门口的。可是现在却又是我把他留了下来。
    他一直审慎地观察我和我的房间。我想缓和一些气氛,就问他:“不认识了,这么
看着我?”
    “又熟悉又陌生。”他回答,不自觉地抚抚自己的白头发。他老得这么厉害。
    “这话说得很辩证。对你,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我笑笑说。
    “还是单身汉?”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床上。
    “恐怕要组织一个独身主义者协会了。自任主席。”
    “应该成个家。”
    “应该的事情很多,可不一定都能做成。有很多必然的因素,又有很多偶然的因
素……”我无法对他袒露心中的一切。我把他的到来当作偶然的因素。
    他似乎领悟了什么,不再把问题继续谈下去,却又向我伸出手:“到哪里去讨两支
烟来抽抽吧!这里住的同志有抽烟的吧?”他的嘴角又牵动了一下,现出了既像哭又像
笑的神态。现在我才发现,这已经是他的习惯了。心里为他感到难受。我答应他说:
“好吧,我去弄烟。”
    我去小卖部买了一包烟递给他。他贪婪地抽起来,又把烟递给我:“也抽一支吧!
偶一为之,下不为例。”“不,我不抽。”我拒绝了。
    “我缺的就是你的这一份毅力。所以,我走了下坡路。”他吐着浓重的烟雾对我说。
    “毅力是锻炼出来的,不是娘胎里带来的。”我说。
    “我就锻炼不到你这个火候。”他说。
    “因为你没有我这样的经历。”我说。
    “这倒是。我算是什么样的经历呢?顺利的还是曲折的?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有人
把我叫做幸运儿,可是我却感到自己十分不幸。”他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
    真的,他的经历算什么样的经历呢?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做过运动的对象,也没有
成为“积极的动力”。他一直像一个旁观者那样看着、跟着,好像一块无棱无角的石头,
随着泥沙流淌,从不想自己选择一个停留的地方。一九五七年“反右”时,他满有理由
狠狠斗我一下,这样,既可以表现自己的立场,又可以发泄私人的怨气。可是他没有这
么做。他从来没有在批判我的会上发过言,也从来不贴一张大字报批判我。他总是躲着
我。他在我心里形成了一个谜,也留下一些好感。然而,他却也感到了不幸。我承认,
他确实不幸。可是,他的这种不幸是什么人造成的呢?
    “我的父亲是个贫穷的知识分子,在乡下教了一辈子书。我从小就受到他的这种教
育:读书人不要去沾政治的边。政治是可怕的,也是肮脏的。我照着他的话做了。可是,
没有世外桃源。父亲在他那样的环境里也逃脱不了政治的袭击。‘文化大革命’中,他
被当做‘封建遗老’游街示众,惊吓羞恼,一病不起。我呢,更是在政治的漩涡中。政
治的种种可怕和肮脏我看得比父亲更多,更清楚。我往哪里去躲?家?我没有一个像样
的家。于是,我用放浪形骸的方式来麻醉自己,安慰自己。结果,却把灵魂抵押给了魔
鬼。”
    “把灵魂抵押给了魔鬼!”他的话使我的心震动了一下。我想起了歌德的长诗《浮
士德》中的浮士德的形象。生活在中世纪的窒息空气中的浮士德,希望享受最大的快乐,
把灵魂抵押给了魔鬼。想不到在今天,仍然有人做这种抵押,为了逃避政治的风雨。浮
士德赎回了自己的灵魂,赵振环呢?
    “魔鬼也许没有那么多装灵魂的瓶子,你还可以赎回自己的灵魂。你不是已经开始
了吗?”我对他说。
    “你是这样理解我的?”他熄灭香烟,急促地间。
    “是的。不可能有别的理解。”我肯定地回答。
    他站起来,激动地来回走着。嘴里不断地说:“人多么需要别人理解。多么需要别
人理解啊!刚才,我还在猜度你,防备你。我以为你会嘲弄我,痛斥我。然后再赶走我。
你是有权利这样做的。你知道,我想过千遍万遍了,你当时确实比我更了解孙悦。我却
并不真正了解她。”
    是的,我也想过千遍万遍了。与你相比,我更了解孙悦,因而也是更爱孙悦的。正
因为这样,我才不懈地追求啊!但是,你却在这个时候来了,我不想把你赶走吗?想的!
但是,我不能。我忘不了我们同学的日于,不忍心让你失望而归。这些,你能不能猜度
到呢?我希望你能啊!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才制止了自己吸烟的念头。
    “我只爱孙悦的美丽、聪明和温柔。孙悦属于我,我感到满足,骄傲。可是对于她
身上最宝贵的东西,那种为一个崇高理想而献身的精神,对美好的未来热烈追求的精神,
我一直并不喜欢,甚至要加以压抑的。然而,要是没有这一点精神,孙悦就不是孙悦了。
我常想,幸亏结婚以后,我们分居两地,要不孙悦会感到痛苦,也会后悔她的选择。你
说是吗,老何?”
    是的,很可能。然而今天呢?他抓住了孙悦的灵魂,并且爱上这个灵魂了。我应该
高兴。可是现在心里升腾起来的感情却正好相反。因为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赵振环是一
个真正的“情敌”了。我应该把他留下来吗?吴春是为我着想的。留他的时候,我只把
他当作一个遭遇到不幸的同学,一个愿意回头的浪子。我想到他会给孙悦带来一些感情
上的纷扰,并没有想到他会给我造成现实的威胁。我后悔了。我喜欢车尔尼雪夫斯基的
小说《怎么办?》,可是几位主人公对恋爱的态度,我始终持保留意见。爱情可以让来
让去吗?可以不产生嫉妒吗?然而,难道我真的应该把他赶走?
    “你为什么留下我来?”他突然停止走动,站在我面前问道。
    “我原来是想让你见见孙悦和憾憾。”我回答。
    “原来?那么现在呢?”他直视着我,嘴角的肌肉急速地牵动着。
    我沉默。我真想对他说:“现在,我后悔了!”但是,我没有说,他的嘴角的肌肉
牵动得我的心微微作痛,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坦率地告诉我,你现在和孙悦是什么关系?”他问,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他
的神情十分复杂,期待、担心、恳切……
    “这对你有什么关系?你去找孙悦吧!她现在肯定在家里。”我用力地推开他的双
手说。
    “不。我对你说了这么多,你不能一句也不说。”他固执起来,又把双手按在我的
肩上。
    “不要缠我。你知道,我在外面流浪了十几年,学会了打架。”我再次推开他的双
手。
    “这么说,你仍然爱她?”他怔怔地看着我问。
    我不回答,但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她呢?当然也爱你了。她原来就受你的吸引。你刚才还提到憾憾。这样看来,你
们的关系已经很密切了。我不该打搅你们了。你留我下来,就是要对我说这个吧?就像
一九六二年我给你写那封信……你当然有报复的权利。”
    我的心被刺痛了。真的,我是要报复他吗?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过啊!我是不主张报
复,也是不会报复的!他要走了吗?
    “那么我就走吧!请你告诉孙悦,我祝你们幸福!”
    血一下子涌到我的脸上,我感到浑身燥热,恨不得立即跳到冰冷的河水里去。好像
有人猛然打了我一记耳光!是赵振环打的?是的!过去,他曾经辜负了孙悦,然而此时
此刻,他在为孙悦着想,为我着想。而我呢?不!是孙悦和憾憾在打我耳光。上帝给了
我爱别人的权利,可没有给我剥夺别人的爱的权利!我知道,憾憾爱我;我体会到,孙
悦爱我。可是,她们并没有赋予我这样的权利:代替她们决定她们自己的命运。
    他把手伸给我:“握手告别一下吧?”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尽全身气力紧紧地摸着,直到痛得他叫起来,才略微松开一
点。我把他往回一拖,又往前一读,让他乖乖地坐到床上了。他揉着手,迷惑不解地看
着我。
    “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还是应该去看看孙悦。看看憾憾。”我瓮声瓮气地说。
    “这合适吗?”他问。听声音,看脸色,都是诚恳的。
    “没有什么不合适。你们是同学又是同乡。再说,我和孙悦之间没有任何契约。这
一点你放心好了。”
    “其实,我不过只是想让她知道,我现在才算真正了解她,并且希望求得她的了解。
我知道,我无权向她提出任何要求,我们之间的一切已经过去。一切都过去了。如果她
能够与你结合,我真是从内心为你们祝福的。当然,心里很难过,非常难过……”
    他哽咽了,面部肌肉不只是牵动而是抽搐了。一个人曾经失去了他的所爱;如今找
到了,却又不可能再属于他。这种心情,我多么能理解啊!我摆摆手不让他再说下去,
点燃了一支香烟交给他,温和地对他说:“你抽得大多了,这是今晚的最后一支。余下
的明天抽。”说罢,我把香烟盒装进自己的衣袋里。我让他先休息,自己想出去走走。
可是他拉住我问:“孙悦愿意见我吗?”他说,他怕孙悦不肯见他。今天下了车就往孙
悦家里闯,那全凭一时的感情冲动。现在冷静下来,又觉得幸亏没有闯进去,否则,真
不知会出现什么局面呢!
    真的,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认真地想想,孙悦愿意不愿意见他?自从我和孙悦重新
见面,还没有听过她主动谈起过赵振环。我当然也不愿意提过去的事。我希望她把过去
的一切彻底地忘掉!可是那一次与憾憾谈了话以后,我倒常常想起这个赵振环了。憾憾
一点也不了解父母的情况,这说明什么呢?是不是孙悦对赵振环还有好感,还有希望,
因而不愿意在孩子心目中损害父亲的形象?真是这样的话,我倒也死了一条心。而且,
对憾憾也是好的。我想试探一下,就在一天下班后把她留在办公室里。
    “你和赵振环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的感情不是一向很好吗?”我问。
    “你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呢?发生了通常发生的事情:他另有所爱。”她回答,
态度很冷淡。
    “那就离婚了吗?既然结了婚,就不该轻易离婚,特别是有了孩子。”我说。
    “你没有权利责备我!”她立即激愤地说,而且涌出了泪水。
    “我不是责备你。”我连忙解释,“我是为了憾憾。憾憾!你为什么要给孩子起这
么个名字?非要让孩子背上包袱不行吗?”
    想不到这更惹火了她,她冲着我恨恨地说:“你了解什么?你什么也不了解。你什
么也不懂。所以,你觉得什么都应该责备。等你成了家、有了孩子,并且也有我这样的
遭遇……”她停住不说了,大概意识到最后一句话里含有诅咒的意义吧!
    从那以后,我知道这是一根弹不得的弦。但这到底为什么,我仍然不了解,也无从
了解。我不愿意从第三者那里去了解她的情况。与赵振环的共同生活在她心里究竟留下
了怎样的印象?她现在对赵振环是怀念还是憎恨?这一切的一切我多么需要了解!我觉
得我与她之间还存在着距离的原因可能就在这里。
    可是现在,这距离将会加长呢,还是缩短?在她见了赵振环之后,她的感情会发生
怎样的变化呢?她会作出怎样的抉择呢?都是难以预料的啊!
    但是,我必须帮助赵振环见到孙悦。为了赵振环,为了孙悦和憾憾,也为了我自己。
一切只能由孙悦决定。
    “我去替你通知孙悦。”我果断地说。
    “你?”他有点疑惑。
    “我!只能是我。不管你是否信得过我,我都要去找她,告诉她你来了,住在我这
里,希望她来见你。”
    “好吧!”他不再与我争辩。他对于我的决定是怎么理解的?他认为我会到孙悦面
前说他的坏话吧?为什么他的神情那么沮丧?由他去吧!由他去吧!我心里已经够烦的
了。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对他说:“你先休息,我现在就去,去了就来。”
    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孙悦今天累了大半天,是否已经睡下了?可是我还是要去。
晚就晚吧,睡就睡吧!我并不是常常来找她的。谁知道今天来了以后还会不会再来?
    老远老远,我就寻找孙悦家的窗口,想看看是否有灯光。可是我来的次数太少了,
竟然认不出她的窗口。我还是得走到三幢二0一室门口去敲了门之后,才能知道她是否
已经睡了。
    我只敲了一下,门就开了。她没睡!她看见是我,一点也不吃惊,递过来一个小板
凳,说:“拿着,我们到院子里去坐,憾憾已经睡了。”我接过凳子,随她走到院子的
围墙下坐下来。她等着我说话。
    “今天你该累坏了。到现在还不休息吗?”我想稍微平静一下自己的思绪。
    “是累了。要不是等你来,早就睡下了。”她回答。
    “你知道我要来?”我很奇怪。
    “赵振环不是住在你那里吗?我什么都看到了。许恒忠又来给我送了信,说你把他
留下来了。其实,他不送信我也能够猜出来,你一定会把他留下来的,而且一定会来劝
我见见他。”她说,语调十分平静。
    “为什么我一定会劝你去见他呢?”我的心急速地跳动,说话的声音也变了,低沉
而沙哑。她了解我,她完全了解我啊!我多么想把我想过的一切都告诉她!
    “人道主义者的立场呗!”她的声音也很低,看了我一眼,立即把头低了下去。
    “仅仅是人道主义的立场吗?”我情不自禁地问,声音发颤了。
    “还会有什么立场呢?”她的声音更低了。
    啊!我多想对她说,还有爱人的立场。爱人!你不承认吗?二十多年了,我没有爱
过第二个人,我没有资格做你的爱人吗?可是,我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说啊!今天,
我必须承担我所不愿意承担的义务,扮演为情敌求情的角色。我不回答她的问题,不再
看她,把眼睛望着天。天上有月亮,也有星星。但高楼和围墙挡住了视线,它们看上去
是那么拥挤,好像是被摘下来放在一个高悬的框架里似的,叫人感到狭窄和气闷。
    “荆夫!”一双灼热的手按到我膝上,我轻轻地抓住了这双手,然后又紧紧地握住
它,贴在自己的胸口。
    “我爱了二十多年了,可是爱情对于我还是一张白纸,孙悦!今天,你才在这张白
纸上涂上第一笔色彩啊!”
    她的身子震颤了一下,从我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她的手一下子变得多么凉啊!
    “荆夫,就因为你是一张白纸,我才不愿意和你生活在一起!”她的手在我的胸前
轻轻滑动,捏了捏我衣服上的第三粒钮扣。这粒钮扣本来掉了,那天,是她给另一位同
志做针线提醒了我,我才把它钉上了。她似乎也记得。
    “什么?”我没有听懂她刚才说的话,真的没有听懂。
    “我不愿与你共同生活,就因为你是一张白纸。而我却没有这样的白纸供你描绘了。
我也曾经是一张白纸,可是生活在我的白纸上涂抹了浓重而灰暗的底色。这底色是永远
也洗不去的。赵振环的到来就是要使这底色显得更清晰。我多么恨啊!”
    我打了一个寒噤。生活把她伤害得这么厉害!我安慰她:“孙悦,生活是一个整体,
爱情只是一部分。就整个生活来说,我们谁也不是一张白纸了。我的底色比你的更浓
重。”
    “不。你的底色虽然浓重,但不灰暗,不会使你感到羞辱。我就不同了。就说我们
之间曾经有过的那一段历史吧!每当想起这一段历史,我就感到欠了你一笔债。债主和
债户是不可能平等相爱的。”
    我完全惊呆了。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看待我们的关系的。我难道要做一个讨还债务的
人吗?不,孙悦,完全不是这样的啊!我向你寻求的是爱情,是爱情呀!
    “我想过多少次了,结论都是不能与你结合。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不想欺骗自己,
我爱你,十分爱你。多少次,我在梦里呼唤你;多少次,我在想象中描绘着和你共同生
活的图景。可是,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会有另一幅图画出现:我在接受历史的清算,
人们的误解和嘲笑……”
    “现在,摆在我面前只有一条路:独身。李宜宁劝我把精神和生活分开。现在我打
算这样做了。不过我只取了精神。忘了我吧,荆夫!我是一个感情脆弱而自尊心又极强
的人,我无法克服面临的矛盾。要是能够有来世……”
    她猛然低下头,把脸捂在手里。啊,孙悦!我多么想把你的脸轻轻地捧在手里,仔
仔细细地看看你。你曾经吻过我,我还不曾吻过你。现在,我们离得这么近。除了已经
被装进框架的月亮和星星,这里再也没有别的人……
    她的肩膀在抖动,我听到她的抽泣声。我的心碎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抱住
她的双肩,热烈地对她说:“不,孙悦,我忘不了你,永远也忘不了你!”
    “我已经这样决定了!”她从我的怀抱里挣扎出来,对我说,语调平静而坚决。
    我会哭吗?我会叫吗?我多么想哭、想叫啊!为什么我要在今晚匆匆赶来听这最后
的宣判?真有所谓命运之神在冥冥中操纵、愚弄着我们?真是鬼使神差、阴差阳错啊!
    我终于没有哭,也没有叫。我猛然站起身,踢开小板凳,用手捶打面前一棵树的树
身。她轻声地叫:“荆夫!”我转身面对着她,把手伸给她:“让我抽一袋烟吧!”她
默默地起身回屋,拿出了我的旱烟袋,荷包里装满了烟。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又从哪
里备好了烟叶?就装上一袋,猛吸起来。
    “我请你原谅。”她说,不敢看我。
    “不存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尊重你的决定。其实,我并不是非成家不可,我已
经习惯了单身生活。”我答,也不敢看她。
    “你应该成家。有不少比我好的女同志……”
    “好吧,我以后去找……我们不谈这个了吧!赵振环是真心悔悟了。你还是应该见
见他。”
    “应该吗?”她问,好像又冷又苦地笑了笑。我没看见,但感觉到了。
    “应该。不论怎么说,他是我们的老同学,又是憾憾的爸爸。既然他已悔悟,我们
就都有责任拉他一把。他的头发全白了,像个老人……”
    “好吧。你通知赵振环,明天上午我在家里等他。”我听见她说。
    我把手伸给她:“再见吧!希望你保重。”
    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一连说了三声“谢谢”,一声比一声低沉。
    我走了。她站着,向我挥了挥手,好像送别。
    我走了几步,回头看看,她还站着。我走得更快了。可是她还站在那里。我看见她
的模糊的身影。
    我走到一棵树的跟前,站了下来,往她的住处看。已经看不见她是否还在那里。但
是,我看见她窗口的灯光,这一回记清了,我再也不会找不到她的窗口了。
    我不想马上回到宿舍去。我从这条路穿到那条路。人们都睡了。校园里稀稀落落的
路灯,发出昏暗的光。可是,即使没有一点亮光,我也能走到灌木丛里去。
    “多少次,我在梦里呼唤你;多少次,我在想象中描绘着和你共同生活的图景。”
    孙悦,这些话是你说的,还是我说的?
    “现在,摆在我面前只有一条路:独身。”是的,独身。在我流浪的时候,在我被
剥夺了政治权利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过,我将来会打一辈子光棍。今天看来,我只能有
这样的命运:独身!
    赵振环还没有睡,他见我叼着个旱烟袋进来,着急地问:“你回来得这么晚!谈得
好吗?”
    我不想回答,坐到自己床上去了。
    “你把旱烟袋拿回来了?”他又问。
    “你问得太多了!”我大吼一声,躺了下来。
    我听见他用力拍打床板,叹气。
    “明天上午,孙悦在家里等你。”我问声闷气地对他说。
    “是她自己愿意的,还是你说服了她?”
    “你要是再这么罗嗦,我就把你扔出去!”我“啪”地拉熄电灯,再也不理他。
    这一夜,我们都没睡着,也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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