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戴厚英


 
            孙悦:我人人失去中得到,我将创造。
     
    憾憾终于回来了,这么晚。她的眼泡肿了,眼睛红了。我不敢问她,到什么地方去
了?都谈了一些什么?我有一种预感,她一定是找他去了。
    “吃饭吧!”我装做丝毫也不在意的样子,端出给她准备好的晚饭。
    “我吃过了,妈妈。”
    “在什么地方吃的?”
    “在……何叔叔那里。”她迟疑了一下,才这样回答。
    “你去找……他了?”我想直截了当地问:“找你爸爸去了吗?”但我又不愿意点
穿孩子的心事。所以用了一个含糊的代名词——“他”
    “我没有去找他。我到同学家里回来的路上碰到何叔叔。他带我到食堂去吃饭,还
交给我一封信。”她的回答也是含糊的。我不相信她是碰巧遇上了荆夫,但是我也不想
点穿她。我心里一直不安,感到对不起孩子。
    她掏出一封信递到我面前,一看信封上的字,我就对她说:“给你的信,我不看。”
她的脸上掠过一层失望的阴影,但是立即就消失了。她收回信,坐到自己的书桌前,又
把信看了一遍,并且用钢笔在信纸上划了两道线。然后她把信纸摊在桌上,出去了。说
是找同学问一道数学题。
    憾憾到底见到她爸爸没有呢?为什么赵振环又留下一封信,又由何荆夫交给憾憾?
每一个问题都牵动我的心,我又向谁去了解呢?
    信就摊在憾憾的书桌上。我说过了我不看。可是憾憾却把它摊在桌上,而且有意在
什么地方划了线,这是一定要我看的意思。为了不使孩子失望,我还是看看吧!
    我站在憾憾的书桌前读完这封信。划线的地方是对我说的。我知道赵振环已经走了。
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伤心,眼前总出现憾憾的红肿的眼睛。她是在荆夫面前哭了吧?荆夫
会怎么看待我的这一行动呢?我拒绝了一颗忏悔的心,我阻止了父女的相会。我心地狭
窄,感情自私。他一定是这样看的。然而荆夫,你知道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个你?
    “妈妈!”憾憾还没有进屋,就这么喊了一声,是怕我难堪,提醒我吧?我连忙离
开她的书桌。我没有告诉她我是否看过了信。她什么也没有问,我什么也没说。
    “妈妈,你说荀子说‘人之初,性本恶’,对吗?”
    想不到憾憾突然对我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她从哪里知道了苟子,并且为什
么会对这样的问题发生兴趣。我问:“你怎么想到了这个问题呢?”
    “我在何叔叔那里看到过一本书《中国古代思想研究》。那里面讲的,荀子说人性
恶,孟子说人性善。我本来相信苟子……”
    她的回答又叫我吃了一惊。小小年纪,为什么会相信人性是恶的呢?是我平时对她
的影响吗?我是不是过多而又过早地在孩子面前展示了生活中黑暗的一面呢?我思索着,
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你问过何叔叔了吗?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我说。我有意提起荆夫,我想和她谈
到荆夫,想和一切人谈到荆夫。荆夫,荆夫,荆夫……
    “没有。可是,我现在已经不相信苟子了!我相信孟子说得也对。有的人性善,有
的人性恶。对吗,妈妈?”
    我虽然是大学教师,在课堂上不止一次地讲解过“人性论”和人道主义的问题。可
是我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向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讲清这个问题。而且,我也不想在理论上讲
清这个问题,我更为关心的是,孩子心里到底想了一些什么。
    “憾憾,这个问题从理论上讲可复杂了。你先讲,为什么你又相信孟子说的也对
呢?”我问。
    “因为我看到了好人,很好很好的人。”
    “谁呢?”她不会是指她的爸爸吧?
    “何叔叔。妈妈,何叔叔真好啊!他说,我应该去见爸爸。他叫我劝劝你……”憾
憾说到这里,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我的脸色变了吧?她停住不说了。
    我懂了,荆夫!你已经决心结束你的追求。昨天我这样要求你。可是今天,我又多
么希望你不这样做啊!二十多年的一段公案,难道就这样了结了?你和我都是从失去开
始,又以失去告终。这是多么叫人遗憾的事啊,荆夫!
    我用力推开窗子。天上挂满星斗。在城市,星星总是显得灰暗,不能激起人的幻想,
反而叫人感到宇宙黯淡而狭窄。
    昨天晚上,荆夫是这个时候来的吧?今天,还会来吗?我多么想去找他,与他好好
地谈一谈。二十多年来,我们还没有朋友式地、认认真真地谈过几次话。我们总是在激
动中,激动妨碍我们谈心。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真正过去了。我们可以好好地谈谈了。像一对朋友,最亲密
的朋友。
    荆夫,当我与赵振环结合的时候,当我企图从许恒忠那里寻找一种解脱的时候,你
是否曾经误解过我?你会认为,我所追求的只不过是一个家庭。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
我认为,我所追求的目标是高尚的,纯洁的。也正因为这样,挫折也多,痛苦也多。我
曾经怜惜自己,为自己的命运感到不平。但是最后,我却尊重和珍惜自己了。我不埋怨
生活,不怀疑生活。我埋怨的是社会所赋予我的幼稚和单纯,我怀疑的是自己以往对生
活的认识和态度。怀疑之后,可能是绝望,也可能是坚定。我认为我将走向后者。
    生活并不像我以往想象的那么可爱。但是,它更不像我曾经想象的那么可怕。生活
就是生活。生活的全部魅力就在于它是充满矛盾的,动荡不定的。它吞没人的灵魂,也
锻炼人的灵魂。现在,我咀嚼着生活中的种种苦味,也从这苦味中尝到了生活的甜蜜。
    你读过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吗?那里包含着这位伟大艺术家的全部哲学。莎士比
亚看到生活中充满了美与丑、善与恶的斗争,既创造了象征美和善的精灵,又创造了象
征丑和恶的怪物。而最伟大的创造则是那位支配自然和人间的一切的魔术师,他是完美
的人的象征。他在对美与丑的驾驭中显示了人的力量和信心。他能掀起狂风巨浪,颠覆
载着王公贵胄的大船;也能在顷刻之间命令风平浪静,将自然界一切美好事物聚集在自
己身边;他掌握历史,操纵现在,创造未来;他扬善惩恶,消弭仇恨,播种爱情。
    总之,这个形象告诉人们:人是一切的主宰。这个思想是莎士比亚一生追求和探索
的结晶。没有追求和探索过的人是不会理解这种思想的。
    而我是理解的。因为我曾经追求过,热烈地追求过。而且,在追求的路上摔了跤,
一次又一次。于是,我学会了思索。
    命运之神看起来是那么强大,它能把各种人物玩弄于股掌之中。多少个聪明过人、
声势显赫的人物,都受了它的捉弄。这现象曾经使多少人陷入绝望,从而否定了自己、
否定了人。但是,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不正是由于我们缺乏自觉、自尊和自信吗?不
正是由于我们把自己的一切无条件地交给命运去安排吗?如果我们恢复了自觉、自尊和
自信呢?如果我们收回自己交出去的一切权利呢?那我们就能够主宰命运。
    现在,我已经不再顾影自怜、怨天尤人了。我正在把“过去”变成“今天”的营养,
把痛苦化作智慧的源泉。这绝不是阿Q的自欺欺人。阿Q算什么?他已经完全丧失了做人
的自尊。他把自卑当作自尊,把头上的秃疮幻想成可以大放光明的电灯。当“大团圆”
的悲剧降临他的头上的时候,他还惋惜自己的圆圈画不圆!固然可以骂一句“妈妈的,
孙子才能画得圆呢!”然而谁都知道,阿Q光棍一条,没有孙子的。我并不想在痛苦上
面抹上一层麻药,更不想把昨天掩盖掉,或者化为今天的笑料。但是,我懂得,痛苦和
其他的一切感情一样,是可以升华的。升华为艺术、为哲学、为信仰。虽然我失去了青
春和爱情,但是,这毕竟不是白白地失去。我抓住了热情燃烧之后的炭火,足以温暖自
己,照亮自己前进的道路。
    荆夫,你曾经说过,一个人不应只是等待,而应积极地去创造。非常正确。现在,
我就想创造,与你一起去创造。生活过、思索过,就应该收获。不论收上来的是野草,
是蒺藜,总是我们的创造,心血的创造。从小,我就梦想当作家。可是,前半生我只作
了一名文学系的学生和教师。我曾经自讽自嘲: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现在我才懂得,
原因在于我没有认真地、独立地生活过、思索过、痛苦过、欢乐过。我为此付出了代价。
巨大的代价啊!可是,收获也将是巨大的。不应该不是巨大的,不可能不是巨大的。只
要一息尚存,我就不会停止向生活索取!荆夫,生活既然压榨过我们,为什么我们不能
也压榨生活?
    那是不是一个人影,正在向这里移动?是你吗,荆夫?难道你又是来劝我原谅赵振
环,甚至与他破镜重圆的?不要来了吧,不要再谈这些了吧,荆夫!应该忘记的我自会
忘记,应该记住的我自会记住。你难道不懂,越是你来劝我,我就越是难以原谅他?
    什么时候我能够不为失去你而痛苦,什么时候我才能原谅赵振环。你能把这二者分
开,我不能啊,荆夫!
    然而,什么时候,我才能不为失去你而痛苦呢?对于你的爱情,已经大大超过了我
的初恋。因为我对于你的爱决不是单纯的男女愉悦,而是我对以往所有的痛苦反复检讨
和冶炼的一点结晶。正因为这样,我特别珍惜它,不愿意让它受人嘲笑和践踏。可是,
赵振环,他想到过这一点吗?他只想赎回自己的灵魂,却想不到你和我需要灵魂上的安
宁。他好像唯恐抹去他在我生活中的痕迹,给你我创造出一块“净土”。你看重他的忏
悔,我却不能原谅他的自私。他需要谅解和友爱了,他把这些给予我了吗?
    可怜的憾憾在埋头写什么?是信吗?
    你好像站住了,在离开我的窗口不远的地方。星光和路灯都那么幽暗,我看不清你
的脸,更看不见你的眼睛。我多么想向你奔过去,告诉你:我将把对你的爱情永远埋藏
在心底。荆夫,埋藏在心底的爱情是最自由的爱情啊!它摆脱了一切形式。而婚姻,也
不过是男女结合的一种形式而已。
    从今以后,我们是真正的朋友了。在你面前,我不再会感到局促不安。我可以毫无
畏惧地帮助你、支持你了,因为我们仅仅是朋友。
    我曾经把自己与《笑面人》中的关伯仑相比,“一个失败者”,一个被生活抛弃了
的人。可是现在,我突然产生了胜利的感觉。不错,生活曾经一个浪头把我甩到荒原上。
但是,荒原上已经搭起了帐篷,长出了青草,辟出了河道。地下的泉水比地面上的水更
干净、更清甜啊!
    怎么啦,你往回走了?荆夫!要是我能化作一颗星星,我就从这窗口飞出去,追上
你,投进你的怀里。
    荆夫去了。远了。看不见了。然而,那究竟是不是你呢?我实在看不真切啊!
    “给我一只信封,妈妈!”
    憾憾果然在写信。给谁写的?我不得不离开窗口,给她拿一只信封。
    “再给我一张邮票。”
    不告诉我给谁写的,那一定是给赵振环的信了。我给了她一张邮票。
    从今以后,那一根正在逐渐淡薄下去的线条将重新被描绘出来,而且越描越粗。憾
憾要描。赵振环也要描。还有荆夫,他也在帮助描。我只能把这二者都掩藏起来:对于
赵振环的怨恨,对于荆夫的热爱。憾憾,妈妈理解你,你也要理解妈妈啊!放弃你那天
真的幻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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