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戴厚英


 
    一九七一年的元旦即将来临,向南到黑龙江去的事还啻无音信,余子期所等待的风
暴也没有来临。从报纸上,他们知道现在各地都在召开党代会,成立新党委,因此,他
们便猜测,这是上面忙于抓“大事”,顾不了他们这两个小人物的缘故。两个人的心,
依然悬着。他们再也不像当初那样毫无顾忌地在一起谈笑散步了。他们尽量避开人们的
注意。
    今天,余子期接到晓海一封信,是写给他和向南两个人的。孩子在信里提出希望:
“元旦那天带我出去玩玩好吗?爸爸,阿姨,你们就是带我在市里游游公园、逛逛马路,
我也是高兴的呀!”余子期偷偷地和向南约定,晚上找一个地方商量一下,给孩子回个
信。
    他们来到一个无遮无掩、寒风刺骨的蒿草地里。这里可以躲过探照灯一样的目光的
追寻。
    向南就着余子期的手电光,读了晓海的信,对余子期说:“我们是应该带孩子去玩
玩了。我们应当尽量减轻一点孩子的痛苦。对吗,子期?”
    余子期回答说:“我想好了。我们带着孩子到公园里和马路上逛两天,拍一些照片
留个纪念。说不定一过元旦他们就叫你走了。还得抽两天时间为你准备准备。”
    向南突然想起来说:“别忘了你的那件破毛线衣带回去,我一定要让你穿上我结的
毛线衣才走!”余子期答应说:“好吧!”
    他们一起在人们不大注意的树林和野蒿中漫步,把身体紧靠着来抵御无情袭来的冷
风。他们一边走,一边要用手拂去身上的落叶,拨开刺人的枯枝。向南感伤地说:“我
们现在真像陆游的一首诗里所说的‘贪啸嗷,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了。等待我们
的,到底是什么呢?无限期的离别啊!”
    余子期摇摇头:“如果只有离别,倒也不怎么可怕。”
    “还会有什么?”向南吃惊地抬起头。
    “谁知道呢?他们不是又一次查《不尽长江滚滚流》吗?这只是一般地查查呢?还
是别有企图?如果是一般地查查,为什么至今不开批判会呢?谁又能猜透这里的名堂。
他们是一贯会抓作品的背景的。《保卫延安》是什么问题?”
    “他们会把这部诗与你那位老首长联系起来吗?”向南害怕地问。
    “完全可能!游若冰非常清楚我写的是谁。再说,还有那些信……”
    不等余子期说完,向南就“哎呀”叫了一声,她想起了段超群说过,“柳如梅要保
护的是那些信。”她担心地问:“都是些什么信?段超群提起过,但不愿意对我说。”
    “老首长的信。都是一些平平常常的信。但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们可以从这
些信断定一种关系,然后再根据这种断定去进行推理,分析……”
    向南的心被吊起来了,她埋怨说:“为什么没销毁?”
    余子期叹口气说:“老首长写来的每一个字我都是十分珍惜的。我一直感到纳闷,
他们为什么一直不提这些信呢?”
    向南不说话了。本来,她只沉浸在对于离别的恐惧中,现在,她和余子期一样,盼
望着对于他们的惩罚仅仅是离别了。
    余子期在黑暗中紧紧握握她的手,叮嘱说:“对什么人也不要说。权当什么也不知
道。处在我们这种境地中,对于可能出现的一切只能等待——”
    他们在离开干校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对候分了手,各自择路走回宿舍。
    余子期刚刚回到宿舍,程思远就对他说:“李永利叫你马上去!”“没说什么事
吗?”余子期问。程思远自然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李永利正在连部办公室忙着刮胡子。他在日光灯下,对着一面小镜子,用心地刮着
鬓角,要留出两条好看的鬓发来,像普希金那样。一个工宣队员和他开玩笑说:“指导
员今天刮胡子这么卖力,明天女朋友看见一定格外欢喜。怎么样?元旦可以提前办喜事
了吧?”李永利嘻嘻笑着说:“办个屁的喜事!房子还没弄好!”那个工宣队员奇怪地
问:“不是已经批给你一套新工房了吗?”李永利对着镜子叹了一口气:“她还不满意,
要公寓房子!还要在长江路上。唉!结婚也是麻烦事。”说着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他
看见余子期走进连部办公室,马上停止了说笑,把堆满肥皂泡沫的脸转向余子期,漫不
经心地说:“连部决定,元旦你和贾羡竹留在干校值班。”
    余子期毫无思想准备。他问:“值班人员不是几天前就安排好了吗?孩子等着我回
去呢,是不是请连部考虑一下?”李永利的刮胡子刀正好在修着一边的鬓发,余子期的
话使他吃了一惊,刀片刮下去不觉手重了一些,在脸上留下一道口子。他用手摸摸脸,
生气地用毛巾擦去脸上的肥皂,朝镜子里看了一下,把小镜子往桌上一丢,尖着嘴冷笑
一声,把三角眼转向余子期,阴冷地说:“你不想留?好哇!拒绝值班,这在我们连队
还是第一次。革命群众也不敢。真的是为了孩子吗?”余子期看着李永利刮得青光光的
两颊,心里感到十分厌恶。他竭力控制自己,平静地说:“我没有拒绝值班,只是请领
导考虑。当然不光是为孩子。向南就要走了,我要回去和她一起准备准备。”
    李永利又尖着嘴冷笑一声:“向南到黑龙江,要你去为她准备?你要给她什么?大
衣皮袄鸭绒被吗?”
    “我没有这些东西!要是有,我一定把它送给自己的爱人。”余子期恼怒地说。
    “爱人?”李永利的尖嘴不再发笑,而是用尖眼刺探余子期了,“谁批准你的报告
啦?口口声声‘爱人爱人’的,你们这些高级知识分子脸皮真厚啊!”
    听了李永利的这句话,余子期的血往脸上涌,心也怦怦跳了。他不愿意和李永利这
样的人大叫大嚷,但是他实在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他握紧拳头,朝李永利的写字台上用
力一按,用沙哑发颤的声音说:“李永利同志!我是共产党员。我有缺点错误,你们可
以批判、斗争。凡是我错的,我都愿意改正。可是我和向南的恋爱,既不违反党纪,也
不违反国法。我们按照正常的组织原则征求组织的意见。组织从来不和我们做一次认真
的谈话,而一味地暗中阻挠和破坏。这是光明磊落的吗?这符合我们党的作风和原则
吗?”
    余子期的话一字一句发自胸腔,里面包含的愤怒和固执,使李永利和一直在一旁听
着的游若冰都感到害怕。李永利实在讲不出什么道理去说服余子期,他觉得也用不着和
余子期讲什么道理。他只是感到余子期的胆子太大!太放肆了!他拿起面盆,倒上热水,
把头往盆里一浸,嘴里咕咕噜噜地说:“你可以走了!反正,连部决定不许你回家。你
一定要回去和向南亲热亲热也好嘛!不过一切后果由你负责!”说着,他用嘴在面盆里
像游泳一样把水吹得呼哗呼哗地响。
    余子期心潮起伏地愣在那里。对这样的人,他还能说出什么话呢?游若冰见他还不
走,走过来拉了他一把说:“回去吧,老余!老李对你的批评是对的!你要冷静考虑
啊!”他拉着余子期走出连部办公室,立即换了一种口气对余子期说:“老余,你怎么
像个孩子?难道你还不懂,上面不同意你们结婚吗?我多次提醒你,你们还照旧经常在
一起!你以为树丛草棵能遮住人的耳目?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放你回家,是助长你犯错
误!你听我一句话吧,留下来值班!和向南断绝关系!”余子期余怒未息,激动地回答
说:“我们的关系是正当的,为什么要断绝?”游若冰叹口气,不以为然地说:“你的
固执,怎么改变不了?什么是正当关系,什么是不正当关系?我也说不清。不过,我欣
赏黑格尔老人的那句话,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我尊重客观现实。客观现实判定你们
的关系不正当,我也只好说不正当了。你要是执迷不悟,不但会害了自己,还要连累别
人!”说罢,他丢下余子期,甩手走了。
    余子期看看表,已经十点钟。不知道向南睡了没有?他要把这个突然的变化告诉她。
他转到女宿舍门口,看见宿舍的灯已经熄了。同志们为了明天经受两个小时的汽车颠簸,
都早早休息了。他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叫向南起来,便在女宿舍门口的空地上徘徊起来。
时之壁正端着一盆衣服出来,朝水龙头那里去。余子期忙问:“还没有休息?”她说:
“不困。几件劳动穿的衣服搓出来,晾在宿舍里。小向已经睡了,要不要我替你叫一
声?”余子期想了想摇摇头说:“不用了。请你告诉她,明天一早就走,我在路上等
她。”时之壁问:“别是又有什么事了吧?”余子期说:“没什么,谢谢你了。”说罢
就走了。他想还是明天告诉向南好,自己可以冷静冷静,免得对向南的情绪影响太大。
    第二天一早,同志们忙着洗漱的时候,余子期就出了干校,等在通往青龙镇长途汽
车站的路口。凛冽的北风呼呼地吹着,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冷。既没戴帽子,也没有围
围巾,腋下夹着一件毛线衣。他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朝于校方向望着。不一会儿,他
看见一个女同志正往这边急走,从走路的姿势,他就认出是向南,便高高地扬起右手。
向南看见他扬起的手,把拎在手里的皮包往肩上一挂,奔跑过来了。她一见余子期,就
抱怨说:“这么冷的天,为什么不戴帽子,不围围巾?小青年吗?”余子期看看向南,
倒是全副“武装”:藏青色的呢外套,藏青色的呢裤子,头上包着一条鲜红的长围巾,
脸让冷风吹得红红的,显得年轻而挺拔。他爱抚地拉拉她的围巾,把她的皮包从肩上拿
下来,把自己腋下的毛线衣塞在里面,拎着包就往前走了。向南奇怪地问:“你带的东
西呢?”余子期朝她笑笑说:“小鬼,情况发生了变化。原来安排的值班同志家里有事,
我留下来顶替他。”
    余子期的声音十分平静,但向南还是突然醒悟到什么了,她怀疑地盯住他的眼睛问:
“是你自己要求留下来的?对我说实话!”他向四周看看,见没有行人,便俯在她耳边,
在她的鬓角处轻轻吻了一下,充满感情地说:“亲爱的,别问,别问了。走吧,走吧!”
    向南明白了。但是她不想点穿他。她知道,此刻余子期的心情比她更坏,因为除了
她,还有晓海在牵扯着他的心。但是一想到这可能是她出发前最后一次和他相处的机会,
心里就说不出的难过。他在强打精神安慰她,她自然也不能把这种情绪流露出来折磨他。
她想讲一点使他宽慰的话。但是搜索枯肠,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题。最后,她试着开
个玩笑。她笑着对他说:“人家都说黑龙江冷,到底冷到什么程度?你看我的鼻子会不
会冻掉?”
    他理解她的意思,便也笑着凑趣说:“我们的丑丫头有个高额头挡住了冷风,这个
又小又翘的鼻子是保险的!”
    这句话不但没有使向南感到一丝快慰,反而挑起她对他的更强烈的依恋。她往他身
边靠得更紧一些,再也说不出话了。
    他们默默地、慢慢地迎着扑面劲吹的冷风往前走。走,走,走。向南索性从头上取
下头巾,披在肩上,听任冷风吹散她的头发,抓痛她的面颊。余子期不时地望望她的脸,
轻柔地问着:“冷吗?小向。”她总是拉拉肩上的围巾,摇摇头作答,不说一句话。
    走了一段路,余子期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交到向南手里说:“家里的钥匙都在这
里了。你回到滨海,就住到家里去吧。和晓海做个伴,好好地烧几顿饭给她吃,让她快
快活活过个年。”向南答应着,把钥匙装进口袋。一会儿,余子期又对她说:“老首长
送的那件旧羊皮大衣,在大橱里,我舍不得带到乡下来穿。你把它带到黑龙江去穿吧,
可能大点,但可以御寒,又可以当被子盖。”向南点点头。上了公路,朝青龙镇方向走
去。余子期又嘱咐向南说:“你叫晓海去给我领工资。”向南赌气地说:“我去领。随
他们说去吧!”他高兴地看她一眼说:“那更好。晓海这个月的生活,你给她安排一下。
她会告诉你,我每个月给她多少伙食费,多少零花钱。她需要的东西,你去给她买。女
孩大了,有些事我这个做爸爸的不便管了,你多管管,问问吧。不过不要太娇惯她,衣
服还是让她自己洗。”向南还是点头作答,不说话。
    大路上的行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大都是干校回家休息的同志。余子期和向南虽然
没有回避他们,但也不再说话了。在快到车站的时候,王友义和时之壁赶上了他们。王
友义说:“老余,老程到处找你。老时说你们先走了,我们就赶上来了。”时之壁说:
“李永利同志马上就来了。”向南和余子期一起回头看看,立即拉开了一段距离。
    文化局来的专车已经开到车站。人们陆陆续续上了车,李永利也来到了。他的尖利
的眼睛一下子就射到余子期和向南身上,又用尖利的声音朝向南叫喊:“向南,快上车!
开车了!”向南停下脚步,含着眼泪把余子期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看见他右肩上有一
根头发,就伸手轻轻地把它拿了下来。余子期不由自主地把左手向自己的右肩上抚了一
下,就回头走了。他在公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下站住,朝汽车这边望着。
    车上的同志们看见他俩这样的情景,都故意别转了脸。只有冯文峰嘴里哼着样板戏。
时之壁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小冯今天交了什么运,这么开心?我猜是吉雪花早在家里
等着你了吧?”时之壁知道冯文峰夫妻决裂的事,今天是有意戳他一枪。冯文峰被她一
问,果然不唱了。时之壁也在位子上坐下来,把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嘴里叫
着“好冷!”她见李永利一直站在车门口盯住向南看,便笑嘻嘻地说:“李指导员,这
里坐下吧!车门口风大!”李永利不理她,再一次尖声叫道:“向南,再不上车就开车
啦!”王友义把头从窗口伸出来说:“李指导员,等一等!程思远还没有到!你看,他
正往这里赶着呢!”
    程思远确实在往这里赶,头上已经冒汗了。他今天起来得不算晚,一起来就听说李
永利突然叫余子期留下来值班的事,很不放心,便到处找余子期,想问问情况。可是余
子期已经先走了。他放心不下,便找个地方匆匆写个纸条塞在余子期枕头底下,对贾羡
竹说:“老贾,菜地里有点事来不及向老余交代,我留个条子在他枕头底下,你对他说
一声。”这样,他就来晚了。
    汽车发出一阵“噗噗噗”的声音,车身震颤了几下,缓缓启动了。向南赶紧把脸贴
在车窗玻璃上,朝那棵梧桐树下望去。她看见他微微地摇动着右手向她致意,便把自己
的右手平贴在玻璃窗上回答他,但是车子已经开动,他看不见了。她慢慢地在座位上坐
下来,用双手捂住脸,伏在前一排座位的靠背上。时之壁坐在她身旁,用手轻轻地抚着
她的膝盖,安慰她……余子期一直目送着它转过一个大弯,开上直达滨海的柏油马路,
从路边的梧桐树上摘下两颗干枯的果子装进衣袋,才走上回头的路。
    余子期看看表,在心里估计着汽车什么时候到滨海,向南的情绪又怎样。他觉得,
今天的离别在他心里引起了一种异样的感情。这种感情他平生只有过两次。一次是十五
岁那年告别妈妈,去投奔革命的时候,一次是在延安,告别热恋中的如梅奔赴前线的时
候。这两次离别,都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悲凉滋味。事实上,从十五岁以后,他再也没见
到过妈妈。妈妈在贫病交迫和思念儿子的痛苦中死去了,他至今还不知道她的忌日是何
年何月何日。解放不久,他回过老家,可是也没有找到母亲的坟墓。当然,他和如梅的
那次离别,只是一次暂时的分离。那以后,他们幸福地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战争中的离
别没有夺去他们的幸福,只是使他们对自己的幸福更为珍惜了。但是,他永远忘不了那
次离别。因为,他虽然从硝烟滚滚的战场上回来了,老首长的比他还年轻的儿子却牺牲
了,他们的生聚是这位年轻的战友的鲜血和老首长的父子死别换来的。
    今天,在这样和平的日子里,他送别自己的爱人向南,仅仅是到不远的地方去休假
几天,为什么又有了这样的滋味呢?他也说不清楚、想不清楚啊!他是把亲人送到了生
死未卜的地方去吗?是她自己要告别亲人奔赴沙场吗?都不是。但是,他确实感到这是
一次不寻常的分别。他不知道这一次要分别多久,在这一段日子里又会有怎样的不幸降
落在他们头上。自从看了段超群的那一封信,他就感到,在他们的美满而热烈的爱情中,
投进了一抹阴影。他努力不去注意它,想办法克服它或者回避它。但是现在,这抹阴影
已经化为一堆浓重的乌云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了。他似乎预感到风暴即将来临,不可想象
的种种不幸随时都可能降临在他们身上。可是他既不能预测它,又不能躲避它。他只有
紧张又冷静地等待它的到来。
    太阳移到头顶了。余子期的心正裹着滚滚烟尘,和载着向南的车子一起朝滨海方向
跳跃、飞奔。他想象着李永利的目光和冯文峰的歌声怎么刺激着她,程思远、王友义又
怎么用关切的目光慰藉着她……他想象着她在看什么,想什么……
    就这样,余子期回到干校的时候,已经十一点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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