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戴厚英


 
    余子期送走向南之后也是一夜没睡。他坐在窗口想了整整一夜,想李永利给他指出
的两条路,想他自己应该做出怎样的抉择。
    两条路的性质是十分清楚的:
    一条——投降,出卖,然后做为代价,赐给你恋爱的权利,像狗一样地活着;
    另一条——不是路,而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和迫害。他知道,批斗会上李永利没有在
群众面前公开追问他和老首长的关系,这说明段超群、狄化桥他们对此还有所顾忌,他
们不敢公开这样干。但是,也正因为这样,他们就不会放过他余子期。要么从他身上取
得他们所要得到的东西,要么就置他于死地。难道还会让余子期带着他们的秘密自由地
活下去吗?他们可以有各种理由把他置于死地。比如,单凭今天的这场谈话,他们就可
以按“公安六条”把他重新投入监狱。
    他走哪一条路呢?毫无疑问,他只应该走后一条路,也只愿意走这一条路。但这不
是路!
    这几年的经历,这几个月的经历,特别是这十几天的经历,使他完全看清了自己面
临的现实。他看到一群可怕的妖魔正在兴风作浪,腐蚀和吞噬我们党的肌体。如梅和他
都不过是这群妖魔的利爪从党的肌体上撕下的一小块皮肉而已。现在,这群妖魔的血盆
大口仍然张开着;它们的利爪仍然到处抓撕着;它们的鼻子到处搜寻着生人味;它们要
把整个的宇宙颠倒过来,搅得个一团漆黑。它们已经钻进党的最高领导机关里,打着亿
万人民的敬爱的伟大领袖的旗号,自称是“无产阶级司令部”,毛主席的代表。它们是
不容怀疑的。谁要是胆敢怀疑,就要被撕得粉碎。
    这群妖魔正在把我们的党引向可怕的道路!
    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他应该怎么办?当然应该起来为维护党的利益而斗争,当然应
该在妖魔面前表明自己的立场。他必定要为这一声疾呼付出代价。因为这群妖魔还正在
势头上,还正在被信用。它们的产生和横行也不像《水浒传》里所写的“误走妖魔”,
事出偶然;而是有它的深刻的社会原因和历史原因。而一想到这原因,他就感到不寒而
栗!
    但是,他必须斗争,必须准备付出代价。几十年的党的教育要求他这样做,他的爱
和恨要求他这样做。像游若冰那样摇尾乞怜,他是绝对不会的。自从懂事以来,他就注
意爱护自己的人格和尊严。
    这样,他就必须准备和向南真正分手了。他们不会同意他们结婚,这自不用说;他
也不应该让她做一个“反革命”的妻子啊!这对他是痛苦的。为了斗争,他决定和向南
分手。
    但是,这样就能把向南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了吗?还有孩子们呢?她们要一起背上一
个“反革命”的“黑关系”了吧?而且为了置我于死地,他们一定要天天逼迫她们揭发
我,斗争我,和我划清界线。要是她们能够做到这样,那倒也好。但是,她们能够这样
做。愿意这样做吗?
    他想到向南这些日子里头脑里转动的种种疑问。
    他想到晓京上次回家休假时的谈话。
    他想到晓海那首震撼心弦的诗。
    “她们都已经不像几年前那样幼稚无知了。而且她们都有着和我一样的执着,还带
点任性。”
    那么,这将出现什么后果?这会不会引起一个可怕的链锁反应?一个“老反革命”
带着三个“新生的反革命”一起——
    想到这些,余子期出了一身冷汗。不,不!他决不愿让亲人们与他一起毁灭!他希
望她们活下去,活到这群妖魔被党和人民制伏的时候。他相信那一天会到来。
    怎样才能既保全自己的党性又保全他们呢?必须有一个两全之计。
    他不安地思索着,站在窗前,凝视着皎洁的月亮。今天的月亮不圆,但和中秋那天
差不多的亮,月光伸进窗子,投在他身上,把他高大的身影孤零零地突现出来。他感到
异常孤独。李白的“愿结无情游,相期追云汉”的诗句突然跳到脑子里。他心里动了一
下,闪出一个念头:
    “他决定了:结束自己的生命是最好的出路!”
    这个念头一闪,他本能地颤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从窗口退回来,不再看那诱惑人
心的月亮。
    但是这个念头却在脑子里留下不走了。他听到晓海在床上叫了一声“爸爸”,便快
步向女儿床边走去。晓海还在沉睡,她那好看的小脸上还留着忧伤的表情。他伏下身子
摸摸女儿的面颊,轻声地问:“孩子,梦见什么了?是梦见爸爸又离开了你吗?没有爸
爸和有一个‘反革命’的爸爸,对于你,哪一种比较好一些呢?”晓海什么也没听见,
只是在熟睡中吧嗒吧嗒小嘴。他又对女儿说:“怎么?可怕的梦过去了吗?”
    他离开女儿,走到大衣橱前,拉下罩在如梅外套上的黑纱巾。他又看到了如梅。他
对她说:“两年多前的今天,你是不是也像我今天一样感到愤怒、痛苦、羞辱而又看不
到希望呢?一定是的吧!要不然,你就不会丢下你所热爱的一切了。那么今天,我决定
走你的路,你是可以理解的吧,如梅?”他轻轻地又罩上那条黑纱巾,把脸在纱巾上贴
了一会儿,回到了窗口。
    月亮凄凉地看着他。向南那一双闪亮的眼睛又闪现在他的眼前,同时,他听到了她
的声音:“我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啊?”他在心里回答她说:“亲爱的,这是因
为我活着,我还在吸引着你。假使我不在,你就会从这种矛盾中解脱了。你会痛苦,你
会哭泣,但是你不会变成反革命了,你也不会因为感到自己好像在作贼而神经失常了。
痛苦总会过去的,你还可以有自己的生活和幸福。你会把我忘记的。亲爱的,现在就把
我忘记吧!”
    是的,是的,这一切的一切都应该结束了。只能这样结束!他觉得自己今天面临着
一场殊死的搏斗。他面对的是他无法战胜的敌人。但他要用结束自己的生命来表明自己
的决心不屈服,同时也宣告这一场搏斗的失败。他承认,他不是英雄。但是,他坚信,
他也不是懦夫。他没有侮辱党,也没有侮辱自己。他没有向敌人低下头颅,更不会向他
们摇尾乞怜。“你们可以夺去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但是一个共产党员的骨气,你
们是夺不去的,埋藏在我心头的爱和恨,你们也是夺不去的!”
    “就这样决定了吧!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他对自己说。时间已经不多。后
天党代会就要结束,他要抓紧时间在这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明天,后天,整整两天,
来得及吧?后天晚上,小向就要来了,他必须留一个晚上的时间和她告别。“小向啊!
后天晚上,无论如何你要来啊!我们只能见这一面了!”
    一切都想好了,余子期觉得心里反而平静了许多。他再次走到女儿床边,给她盖好
被子,便走回自己房间,在小床上和衣躺了下来。他要恢复一点体力,也要想一想必须
做好的几件事情。
    第二天一早,余子期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看看家里的米。面、油盐已经快吃完了,
就上街一样一样买回家。又早早地烧好中饭,让晓海吃了。等晓海吃完饭去上学,他又
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忙起来了。他先从大衣橱里拿出给向南找出来的几件旧衣物,把做好
的丝棉背心放进去。重新包好,放进衣橱。然后,坐下来拿出自己的全部诗集,一本一
本翻了一遍,包好,又扎上晓海的那两根红缎带,放在一只书橱里。这些都是他留给向
南的东西了!还应该做什么呢?对了,应该去取“合家欢”!向南把发票交给他了。他
走出家门,一口气跑到“希望”照相馆,照相馆把他们一张照片放大了陈列在橱窗里。
他在橱窗前站住了。这的确是一张十分成功的照片!三个人的形象都照得非常美,晓海
傻乎乎地笑着,笑得那么天真、甜美。向南没有笑,她的嘴巴自然地闭着,两只眼睛睁
得大大的,显得非常坦率、纯真。而他,自然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的典型形象,慈爱、
温存、幸福、而又充满希望。谁看了这张照片都会说:“这一家人很幸福!”谁会想到
正是这个幸福的家庭没有生存的权利呢?还有一天,他们就要又一次家破人亡了!他看
着照片,感到眼睛模糊了,连忙擦擦眼,走进照相馆。
    余子期把发票交给营业员,营业员高兴地取出照片放在柜上说:“橱窗你看了吗?”
余子期点点头说:“看见了。不过请你们把它取下来吧!”
    “为什么?人家都喜欢自己的照片放在橱窗里呢!”营业员奇怪地问。
    “这会给你们引来麻烦的。你就把这张照片给我吧,我照价付钱就是。”余子期说。
    营业员看看余子期,立即就理解了:原来这个人是“牛鬼蛇神”。所以,不等余子
期再做说明,他就立即到外面橱窗里取出这张照片,装进一个纸袋,交给了余子期。余
子期珍惜地接过来。他想,这就是我们一家留下的唯一纪念了。就把这一张幻想的幻影
留给向南吧!这对她也许是一个安慰。
    拿了照片回家,他觉得零零碎碎的事情做完了。现在剩下的唯一的一件事,也是最
重要的一件事,是写几封信。一封给党和毛主席,一封给孩子们,一封给向南。这几封
信,他要一个人默默地。悄悄地写,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他早早烧好了晚饭,让晓海早
吃早睡,自己动手写信。
    “我从学会写诗起,对党唱了多少美丽、深情的赞歌啊!我的热情和心血都融化在
那些诗句里了。今天,我要为党写下最后的一首诗,一首忧伤的诗,报警的诗,用我的
血,我的生命!”——这就是他给党和毛主席写信的主题。他把自己所想到的一切都告
诉了党和毛主席。他要向党和毛主席说明,为什么他必须用生命来完成这个主题。他知
道,这封信不会到党和毛主席手里,还会给他带来新的罪名。但是他不能不说这些话,
不能不说!为了不使自己的这一行动连累到亲人们,他特地在信里写上一段话:“向南
和孩子们一点也不了解我的这些想法,要是她们知道了,一定会不赞成的。”写好了,
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装进信封,锁在抽屉里。
    现在,他要给向南写信了。可是刚刚写上“亲爱的小向”几个字,他就感到一阵焦
躁不安。他突然后悔起来:“为什么我叫她今天不要来呢?她真的不来了吗?我多么想
看看她啊!我去找她?”他放下笔,站起来走着,倾听着。他听到了楼梯的声响!他听
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她来了?是她吗?”他惊喜地跑到门口,紧张地看着推开的门,
果然是她,是她啊!他立即伸开双臂抱住了她,不停地吻她,不停地喊她:“我的小
向……!”
    “你,在干什么呢?”向南看见写字台上摊开的纸和笔,挣着身子往台子上看。他
连忙放开她,把她推了一把,慌乱地把桌上的东西收起,一起锁进抽屉里,在写字台前
坐下了。这使向南有些吃惊,她问他:“你这是干什么?写什么东西还怕我看?”
    他平静地说:“我在写检查,怕你看了心烦。”
    “我要看。要检查我们一起检查。快给我看。”向南说。
    “不,不给你看。”余子期生硬地说。
    向南有点生气了。她问他:“我们之间是有约的,什么事都不互相隐瞒。”
    他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来,把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充满感情地对她说:“小
向!别生气啊!我没有什么事情要隐瞒你,只是不想让你心烦啊!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
长了……”
    向南的身子震了一下,赶忙抬起头看着他问:“你说什么?”
    他又把她的头按下去,对她说:“你不是快到黑龙江去了吗?这些日于,我连累你
吃苦了!看着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心里比刀割还难受啊!我的年龄比你大,经历的事情
比你多。我应该考虑得周到些。可是我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你不怪我吗?”向南伏在
他的膝上,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对他摇摇头,又把脸埋在他手里。他慢慢地捧起她的头,
对她说:“小向,我知道,你很矛盾,很痛苦。看着你痛苦,我更痛苦哇!看起来,我
们现在是不可能结婚的。将来能不能结婚,也很难说。与其这样陷入矛盾和痛苦,我们
还是断绝了吧!”
    向南吃惊地直起身子看着他。她不相信这是他的真心话。她问他:“你是不相信我
能挺得住吧?子期,我有过断绝的念头,我答应过段超群他们,因为我受不了侮辱,也
不敢对抗无产阶级司令部。可是子期,我爱你的心没有变,我舍不得离开你。我也不会
离开你了。你对我不相信了吗?我使你失望了吗?”
    余子期不让她说下去。他俯在她的耳边说:“小向,你永远不要这样想!这样,你
会更加痛苦的!我已经给了你太多的痛苦了。我爱你,我也相信你爱我。可是,我们不
可能结婚,这是现实。我是说,我们暂时断绝。这样就省得他们老抓住这件事不放了。
这样不好吗?”
    “你这是真的?”向南认真地追问。
    “真的。我已经对晓海说过了。孩子舍不得你,她哭了。答应我,小向,以后常常
和晓京通信,常常来看晓海,这样,我们的爱情就不会断绝。你答应吗,小向?”
    向南没有说话。她离开他,走到写字台前坐下来。断还是不断?真断还是假断?这
些天,她不只想过一遍了。她陷入不可自拔的矛盾中。她坐着,直挺挺地坐着,两手托
着腮,撑在写字台上。她的两只眼睛呆滞地平视着前面的墙壁,好像问题的答案就写在
墙壁上。墙壁上一片空白,她的心里也一片空白。她想哭,但是又哭不出来。她想叫,
也叫不出来。
    余子期又走到她跟前,柔声地对她说:“小向,你的矛盾必须解决了。就这么决定
了。钥匙交给我吧!我们总算爱过了。我算了一下,我们整整相爱了一百天。这个数字
和中秋节一样,好记。”说着,他打开抽屉,拿出那张“合家欢”,交到她手里说:
“留着做个纪念吧!要不要我写几个字呢?”向南点点头。他拿出钢笔,在照片后面写
下一行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子期,向南相爱百日和晓海欢聚留
念。”写完,亲自把照片装进她的书包里。
    “现在,让我们好好亲一亲吧!”他又抱起她,把她平放在自己的小床上。他坐在
床边,两手撑住床,脸对着她的脸说:“小向啊,让我好好看看你!”他看着她,用手
抖抖地理着她额上的乱发,抚摸她的脸,她的眼睛,鼻子,嘴唇,下巴……突然,猛地
扑倒在床上,伏在她的肩头上痛哭起来。
    向南感到一阵惊恐。她感到他今天情绪异常。发生了什么事情啦?他在想些什么呢?
她从床上坐起来,正视着他问:“你今天怎么啦?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啊?”他看
见她的惊恐和怀疑,立即把她揽在怀里,安慰说:“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爱你,看不
够、亲不够啊!”
    “那么,我今天就留下吧?我们……结婚吧!”向南低声地对他说。
    他恐惧地推开她:“不。你不能留下,不能留,不能这样做啊!天晚了,你去吧,
去吧!”
    “我不放心。”向南说。
    他竭力平静了自己,还对她笑笑说:“不要不放心。要不,你明天再来看我吧!”
    “好吧,我走。”向南难过地说,并且站了起来。
    “你!——不看看晓海了吗?她今天晚上没有见到你。”余子期见向南站起身,一
把拉住她说。
    向南点点头,默默地跟着他走进晓海的卧室。晓海睡得很熟很熟。好看的脸上挂着
泪珠。向南轻轻地抹去晓海脸上的泪珠,余子期伏下身子在女儿的面颊上吻了一下,小
声地说:“晓海,小向阿姨来看你了。和阿姨再见吧!”晓海翻了翻身,又睡熟了。
    她要走了。他拥抱着她走到门口。她伸手去拉门的时候,他又猛然抱住她,抱得那
么紧,她的骨头已经痛起来了,轻轻地喊了一声。他却不顾她的叫喊,把她越抱越紧,
热烈地吻着,对她说:“不听话的小向呀,谁叫你今天就来了呢?我本来叫你明天来的,
你今天就来了,今天就来了!”
    “我不走了,不走了!随便人家怎么说,我都不走了!子期,我们结婚!我们不用
任何人批准就结婚!我们真诚地相爱,为什么不能结婚?我不走了,不走了!”向南在
余子期的怀里直哆嗦,她被他今晚的热情吓坏了,心里陡然升起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那么真切!那么强烈!她不愿意离开他!她愿意此时此刻就做他的妻子。哪怕只有一天,
她死也瞑目了。她说话的声音那么热烈,坚定。她用力关上门,走回床边,坐下来。他
愣在门口不动了,两眼像喷火一样看着她。她热烈地呼唤他:“子期!子期!子期呀!
来吧,让我们做夫妻吧!”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回答,身体紧紧贴住门。她对他低声
地说:“你不愿意吗?你一定要法律承认吗?既然法律不能保护我们,我们也就与这一
切不发生关系!”她的眼神里没有羞愧,没有忸怩,是那样坦然和率真!她觉得把自己
的一切都交给他,是没有什么遗憾的。因为她爱他,他也爱她!妈妈说得多么好啊!做
妻子和母亲是一个女人的神圣的职责。现在,她决心要履行自己神圣的职责。让暴风雨
来吧!让天雷把我劈死吧!我死而无怨,死而无憾啊!她坐在床沿上,把自己身上的衣
服拉得平平展展,又用手去拢拢自己的头发,在心里默默地对妈妈说:“妈!你的女儿
今天就要出嫁了!没有婚礼!没有来宾!唯有两颗真诚相爱的心!你同意吗?你会同意
的。如果你不同意,那,就原谅你的女儿吧!”
    向南心里像火一样燃烧,两颊绊红,两眼发亮,她看着一直怔怔地注视着自己的余
子期,又一次小声而热烈地呼唤他:“子期,我做你的妻子,不需要任何人承认,只要
你承认就行了。你就承认了吧!”
    余子期的眉毛跳动得多么急促!他的眼睛已经燃烧得干枯了。他的嘴角牵动了几次,
才叫出一声:“小向,我的妻子!我的亲人!”
    向南扑到他身上,攀住他的头颈,热烈地、不停地吻他,叫着他:“子期,亲爱的!
子期,亲爱的!”她紧紧地拥抱着他。她吸泣了。慢慢地,出声地哭了出来。他也哭了。
他流着泪吻她。吻她的脸,她的头颈,她的手。她柔顺地、默默地躺在他怀里,她听得
见他心跳的声音!跳得那么急,那么没有规则。她用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胸膛,然后把脸
紧贴在他脸上……
    “小向,小向!”他们躺了大约有十分钟,他就在她的耳边叫了。她不理他,只顾
把脸紧贴着他的脸,轻轻地吻着他。可是他终于把手臂从她的头下抽出来,坐了起来。
    “你怎么了?”她问他。
    “小向,我知道,你爱我,非常爱我。但我不能让你为我蒙受羞辱,我不能让你做
‘反革命’的妻子。你还太年轻啊!你还要生活下去的。”他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
己说,声音异常低沉,轻微地颤动着。
    “马克思和恩格斯会批准我们的!”她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句。
    他苦笑笑说:“我们到哪里去找他们呢?我们面对的是李永利和段超群,还有那个
无产阶级司令部。他们手里有武器——全面专政!”
    向南重新回到了现实中。李永利和段超群的脸重又在她眼前闪现,各种各样的斥责
和嘲笑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回响。刚才的那种热情和勇气一下子全都离开了她,她坐了起
来,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无力地说:“我走吧!我只能走了!”
    她站起来了。他再次拥着她走到门口。不等她伸手,他就轻轻地打开门,又紧紧地
拥抱了她一阵,热烈地对她说:“不听话的小向啊,谁叫你今天就来了呢?后天才是我
公开认罪的日子,你今天就来了。现在,你走吧!走吧!”他把她拥出门,在楼梯口松
开她,又死死地盯了她一眼,说声:“再见,亲爱的。今天我累了,不送你了。”她一
步一挨地下了楼梯,回头再望望他的时候,门已经关上了,关得很紧,很紧。
    余子期把脸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听着向南下了楼,出了大门。
    他走回自己的写字台前,要给两个女儿写信。可是刚刚拿起笔,他的手就颤抖了。
晓京和晓海的脸一个一个在他眼前闪现,他一边写,一边嘴里念着:
     
       “孩子:
       从今天起,你们这两个在新社会里成长起来的孩子就要
     成为孤儿了。从今以后,你们就要像两只小船一样在狂风巨
     浪里飘荡了。这三年,对你们来说,只留下了两个字:失去。
     失去家庭,失去父母,失去童年的欢愉,失去社会的温暖,
     失去一切!
       孩子,是谁剥夺了你们?不是爸爸,不是妈妈,不是党和
     社会主义,而是他们——那些钻进党中央的坏人。
       如果爸爸能够找到一条更好的路,爸爸决不会离开你们!
     爸爸舍不得你们!但是,现在,爸爸必须离开。孩子,与一个
     死了的“反革命”爸爸划清界线不是容易一些吗?
       你们要互相爱护。你们要像爸爸一样地爱小向阿姨。现
     在,她是你们唯一的亲人了……
       你们不要哭我,哭一个这样的爸爸在今天是有罪的。你
     们要把眼泪流进肚里,把爸爸和妈妈记在心里。也许有一天,
     当你想起爸爸妈妈的时候,你们会为他们感到骄傲。
     孩子,我亲爱的小宝贝们啊……”
     
    泪水一滴一滴地滴在信纸上,他没有去抹掉它们。让这泪水留在上面吧!
    他拿起信,走进女儿的房间,走到女儿的床边,轻轻掀起女儿的被子,把信放在女
儿的心口上。
    他在女儿床边坐下来,盯着女儿的小脸,看呀看……他多么想喊醒女儿,再跟女儿
说几句话啊!可是不行,时间不多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今天就走!赶在滨海市党代
会结束之前,这也算是余子期给党代会献上的一份礼!
    他伏下身在女儿的额头轻轻地吻了一下,从床边站了起来,朝煤气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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