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戴厚英


 
     
一
    飞机里满是中国人。外国人早就逃回自己国家去了,现在轮到中国人逃。能逃的谁
都想逃。吴青青说,爬也要爬出中国,哪怕出去讨饭呢。
    彭玉泽找到自己的座位,系上安全带,把脸凑到机窗的玻璃上朝外望。除了登机的
客人,什么也看不到。如今是非常时期,送客的人不许走进候机室,她和石冷在行李托
运处分手。此刻,她多么希望石冷突然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对她说:下来!跟我走。我
们一起回到新岸去,像普通的男人和女人那样生活。她会二话不说跟他走的。现在看着
空落落的机场,她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是空的,只有和石冷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还算实在。
    但是石冷不会出现了,一切都成了过去,永远不回头的过去。这一次,石冷表现得
冷淡而决断,一定要她走出国。他曾经把她比作花的原野,说他要在这一片原野上酣睡
不醒。如今,他却毫不迟疑地让这片原野迁徒到外国去……
    她不知道石冷是怎样和赵一联系上的。赵一及时地给她寄来了签证所需要的一切材
料,邀请信、经济担保,诸如此类,而且寄到石冷手里。
    石冷叫华美仪陪她到领事馆签证。领事馆门口排着可怕的长龙,都是等待签证的中
国人,壮观的景象。
    等待的人都是一样脸色,紧绷绷的没有一丝生气。眼睛满是焦灼、忧郁和期待。队
伍的周围嵌镶着、摇晃着一团团黑色,那是一些承担神圣任务的人。彭玉泽不曾留意,
在这个季节之前,他们的衣服和手里的小棍是不是黑色的。以前她不注意他们,觉得和
他们没有关系。现在不同了,她觉得他们时时在逼近自己。
    黑色的小棍不停地晃动。
    世上事总有一种非常奇怪而冷酷的逻辑,一些人牺牲给另一些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机
会。许多人想出国都想疯了,一次两次,三年五年,得不到签证的机会。可是突然间,
全世界都向他们敞开了大门。他们脚下有一条鲜红的地毯,他们未必知道感谢给他们铺
上地毯的人们,也来不及想应该感谢谁,想到的只是不要错过了这个大好时机。
    彭玉泽用眼睛数了数,队伍里有五个大肚子女人。她们一个个手抚肚皮,神情专注,
脸上有一种难以觉察的得意。显然,她们想到了即将降生的宝宝可能是外国人而不是中
国人了。怀着未来到美国,生下一个“ABC”,过几年孩子长大,自己和丈夫也不再是
“支那泥”,总算是苦海有边了。
    中国留下些空肚皮。
    彭玉泽不知道自己该属于哪一类。也许她无须再为自己的逃亡感到羞愧,逃亡不是
由他们这一代开始的。而且中国人多,逃不光的。
    彭玉泽安宁地站到队伍里。她前面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姑娘,扎着一根独辫子,又
粗又黑,从左肩绕到右肩。她的两条浑圆白嫩的胳臂裸露着,不时地摇来摆去,大概是
怕热。姑娘身上摇散着青春的韵律,使彭玉泽心里轻松许多。看着她,彭玉泽头脑里会
响起“迪斯科”舞曲。只是她的不时转动的面孔有一片阳光照耀下的阴影,两只大眼睛
闪烁着小鹿般的惊恐。彭玉泽一面努力捕捉她的眼神,一面在心里为她编着故事:她是
企图外逃的大学生,拿的是假护照……想着想着,她对她油然生出一股爱怜之情,等她
脸转到后面的时候,趁机给了她一个温和的微笑。
    不料这微笑使姑娘后退了半步,小声地对她说:我怕,真怕。
    彭玉泽用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按了按,小声安慰道:别怕……
    一团黑色朝她们身边移过来,在华美仪身旁站住。
    你也是申请签证的?黑色问。目光从彭玉泽脸上掠过,在华美仪脸上停住。
    华美仪一贯胆小,黑色的目光又那么阴沉,所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彭玉泽替
她答道,她是陪我来的。
    不许陪。黑色说,口气十分严厉。
    她不熟悉……华美仪结结巴巴地说。
    要熟悉什么?黑色说。
    华美仪又不知如何回答了。
    你出去!听到没有?这里任何人都不许陪。黑色说着用黑棍在华美仪身上拨了拨。
华美仪吓得轻轻地叫了一声,从队伍中退了出去。
    彭玉泽走过去对华美仪说:你回去吧。
    黑色马上跟过来,用黑棍拨着彭玉泽的胳臂说:回队伍去!
    华美仪走了。彭玉泽用了很大工夫才没让泪水流下来。她害怕并且憎恶这样的“安
全脸”,对自己的安全绝对自信的脸,以给别人带来恐惧和威胁为乐趣的脸。她羞辱地
在黑色面前低下了头,不愿让自己的恐惧再给他增添一点乐趣。如果脚下的土地有裂缝,
她会钻进去……
    你呢?又是黑色的声音,彭玉泽身子一抖抬起了头,以为黑色又要对她扬威。
    不是,黑色在对前面的姑娘说话。彭玉泽舒了一口气。
    我等签证。姑娘说。
    你离开了队伍。退回去!黑色说。
    我怕热。这么多人站在太阳下,又没遮阳的东西……姑娘说。
    伯热不要来。少说废话,退回去!黑色说。
    到底是年轻的缘故,姑娘犟了一下,说:谁想来啊?
    你说什么?黑色追问道。
    姑娘不响了。
    哼。黑色冷笑一声看看大家,没有一双眼睛敢对着他。他得意地扬起手中的黑棍……
    彭玉泽的心缩成一把,她两眼紧盯着黑棍,不知它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会干
出什么。
    黑色紧闭着嘴,鼻翼和眼角微微抽动了几下,显示出似笑非笑的模样。他让手里的
小黑棍慢慢地,轻轻地落下,落在姑娘浑圆的臂膀上,然后在上面轻轻地、缓缓地上下
滑动,从肘弯向上,再从肩胛向下……他的眼角和鼻翼处的纹路随着小棍的移动而漾开,
漾开,漾出了笑的模样。但是他没有真笑。他要努力保持严肃,不等那笑容成形,就用
紧闭的嘴唇把它逼了回去,结果使他的脸便变得古里古怪,像走在大街上突然要撒尿。
    整个队伍的目光都凝聚在那根黑色小棍上。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叹息。
    彭玉泽想起方志敏所写的一本书:《可爱的中国》。那里写着日本人侮辱中国人的
情景,曾使她胆战心凉。
    姑娘终于含着眼泪后退了半步。
    黑色移开了,黑色的小棍短笛似地划着空气。
    大家一起伸伸萎缩的身体,又感到了太阳的无情照晒,用手,书本,扇子,扇动起
来。
    彭玉泽没有动,黑色像一朵化不开的乌云,在她眼前停住了。她感到耳鸣目眩,想
吐,站立不稳。她想回去。可是那黑色,那挥斥不去的黑色,又叫她不敢回去……
    轮到她交表了。
    她心虚地将自己的申请表递上去。收表的是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她竭力避开他的
注意。
    你就是彭玉泽?收表人问她。他的声音不高,可是对彭玉泽,却像炸雷,她不知如
何回答才好。
    你就是彭玉泽?收表人又问了一句,声音比刚才大多了。
    彭玉泽不由地一哆嗦,慌忙点头,说是的。收表人看了她一眼把她的表放进自己手
里的一叠表里,走进另一间屋去。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
    现在想起那时的心境,实在感到卑微。
     
二
    赵一办好签证,给彭玉泽打了个电话,问她愿意不愿意他来告别。
    当然愿意。彭玉泽不加考虑地回答说。
    为什么不愿意呢?现在他们可以毫无顾虑地交往了,她不必再怕给他制造幻想,欠
他的感情债了。
    赵一拎了一瓶酒来,彭玉泽高兴地说:好,今天我陪你喝一杯。但是赵一说,我不
陪你喝了,说两句话我就走。
    这么急吗?她问。
    是。他说,我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了。但我为你们祝福。那个人不错,比我好十
倍。,有这样的人照顾你,我就放心了。
    彭玉泽说谢谢,他来信一直问你好,希望你到国外能开始新生活。
    我其实到哪里都是一个人,所以对出国并无兴趣。但是我留在中国又干什么呢?死
在外国也好……赵一说。他一直站在门口,不肯进来。
    彭玉泽被他说得心里难过,劝他说:何必这样悲观呢?到国外也许会遇到一个好女
人……
    你别说这样的话好不好?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赵一生硬地说,而且马上转身要
走。
    彭玉泽连忙拉住他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伤害你。请你来坐下,我烧几个菜为
你饯行。
    赵一走进来,坐下了,但嘴里却说着:不行,坐久了我要哭的。
    说罢,他果然又站起来,说马上就走。他说,我这几天不知怎么了,心神不宁,人
家出国的时候都高高兴兴,我却觉得自己是个被流放的犯人。我实在是逼无退路了啊!
这是我的祖国,可是在这个国家里我却是一无所有,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
    彭玉泽说,还是坐下叙叙吧!
    不行!我还是要走!赵一打住话头,真的要走了。他不让彭玉泽送他到门外,一面
用手把她往里推,一面不停地说:我要哭的,我要哭的。
    两个人只好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告别了。彭玉泽紧握赵一的手,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的泪水已经流出来了。她说,愿你到国外过得愉快,有可能的话,几年以后回来看看。
    赵一只能用点头回答了。他把彭玉泽的手松开又握住,握住又松开,好像还要说什
么话。但他终于决定不说,转身下楼去了。可是彭玉泽又叫住他,问他的机票定好没有。
    没有。我本来不想说了,现在既然你问起,我还是跟你商量商量吧。还有几天就是
春节了,我想过了春节才走,你看呢?
    彭玉泽说:当然好。
    那你呢?春节你大概要出门了吧?如果你不出去,我们可以聚聚。赵一说,望着彭
玉泽的眼睛。
    彭玉泽把眼睛移向别处,点了点头。
    赵一满脸失望。他最后握住彭玉泽的手说:那我也许等不到春节了。我祝福你们。
我希望将来你还有用得着我的时候,比如,有一天你在国内呆不下去了,请不要客气,
我回来接你。说完,不等彭玉泽作出反应,他就转身匆匆下楼去了。彭玉泽只能对他的
背影点点头,说声再见。
    也许我真该作出决定了。赵一走后,彭玉泽对自己说。还等什么呢?不会有更好的
选择。
     
      父亲说
      前面就是岸了,快点划吧
      我抬头望去
      是一片沼泽,船儿搁浅在半道
      父亲说
      前面不是岸吗,用力划吧
      我伸出竹篙
      探出一个漩涡,人差点沉了
      父亲说
      这里就是岸了,快上来吧
      我迈出双脚
      一根根荆棘刺进内里,留下一串血迹
      父亲不再说
      父亲的脸上都是叹息
      我给他一个冷笑
      自顾自朝前爬去
     
    这几天,她脑子里常常想起苗青林写给她的这些诗句。觉得苗青林要用这首诗反对
她到新岸去。苗青林说得对,新岸也许并不是她应该落脚的地方,然而,她的岸在哪里?
整个陆地都漂浮在海里,岸是什么?
    她又一次把石冷最近的一封信拿出来,看他画的新岸地图。一座两层楼房!临水靠
山,左右都是田园,楼房内部已经装修,除了没有煤气,其他应有尽有。住在那里,再
也不用担心风吹雨打,再也不用害怕那些无形的眼睛和耳朵……
    去吧,去吧,快去吧!
     
三
    苗青林像幽灵一样追踪着彭玉泽已经整整三年。他给她的第一封信就叫她觉得奇怪
和神秘。
    他说他在一座山上认识她,那时候她正努力在人群中寻找同类,他看见她含着热泪
投进一些人的怀抱,暗自好笑。
    他们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他们不会也没有接纳你。只有我才能真正理解你。你应该
与我在一起,作我文学上的朋友,精神上的伴侣。他说。
    在那封信里,他还附了一篇小说,题目叫(在车站),含意更为隐晦……
    我站在一个荒凉的车站等车。车子没来,她却来了。
    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有说有笑,状甚亲密。我的心不由
    地沉了下去,我不知道她已经结婚,男人又是那么平庸。
    那男人实在平庸,个子太矮,目光太纯,言语太慢;他
    看她的眼神也叫人怀疑,他会真心爱她?
    他们对我视而不见,只顾自己说话。两颗头快靠在
    一起了。我看不下去,便离开他们走到车站附近的田野
    里,对他们冷眼观察。
    车子却在这个时候来了,停在他们身旁。
    他们上了车。我看着他拉了她一把,他拉她的姿势
    使我突然醒悟过来:他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的哥哥,我
    赶紧往车子跟前跑……
    来不及了,车子已经开走了。
    我后悔不已,但又不能叫她,因为我还不知道她叫什
    么……
    彭玉泽把那篇小说看了一遍又一遍,又把自己的生活想了很久,还是猜不透它的意
思。
    石冷断定苗青林是一个无聊的人。
    石冷说,文化界现在很有一些奇奇怪怪,一些人为了引人注意,想出各种各样的方
法,其中最有效的一种,是故意把自己装扮得很神秘,很与众不同。他们或装神弄鬼,
或放荡不羁,或危言耸听,或玩弄“深沉”。总之,是躲躲闪闪,藏头露尾,教人觉着
其山有灵,其水有龙,其心深不见底,其怀广无边际。但究其实,却叫你大失所望,你
可能看见一张难看的脸,一颗残缺不全的心。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必理睬吧。
    彭玉泽认为石冷过于尖刻,但她还是决定不给苗青林回信,她对人也确实不如几年
前那么相信了。几年前,当她满怀激情呼唤人性复归的时候,她对人充满憧憬,以为只
要打破对人的禁锢,一个个美丽的人就会微笑着走出来,相亲相爱。所以只要有人给她
一个微笑,她就会把心扉打开,现在她知道自己多么愚蠢了,人的丑陋和凶恶并不都是
禁锢和压力造成。
    可是苗青林以后仍然来信,虽然不是很密,却恰好使她不至于把他忘记。不论她喜
欢不喜欢,她都要读他的那些信,因为每一封信上的地址和署名都不相同,他不停地流
动,却从不作任何说明。他为什么能那么自由地跑来跑去?这对彭玉泽是一个很有兴趣
的谜,她想解开这个谜,像想读到一部侦探小说的结尾。
    苗青林以后的信都写得非常真诚,他说他知道她为什么不回信,因为她已经被骗怕
了。他请她相信,现在走到她面前的这个人不是骗子,对她不抱任何个人的目的。不论
是事业上的还是两性间的。他只是想交个朋友。
    我是一个孤独的行者,喜欢在幽静的小径上徘徊,为了排遣难以忍受的寂寞,需要
有个人听我诉说,你知道现在朋友多么难觅……他说。
    彭玉泽终于被打动,给他写了第一个回信。她请他揭去神秘的面纱。
    我不是故意给自己披上神秘的面纱,我需要保护自己,那些捉惯了老鼠的猫儿,早
把我当成猎物了。老鼠喜欢在夜间游行,但不是所有夜间行走的都是老鼠。
    他开始给她寄诗。他的诗描绘了另一个世界,理想与责任交织的世界。这世界对彭
玉泽极有诱惑。一想到还有人在小路上寻觅探索,还有人不只是想着自己,她就觉得世
界和人心都敞亮得多。
    彭玉泽把苗青林当作朋友了。但她没想到与他建立更密切的关系。她甚至怀疑这个
人是不是真实的存在。他对她可能就是一个象征,一首诗,或一个梦。
    但是,苗青林最近却越来越向她走近了。或者,是她越走近他了。她会时常想到他,
在许多问题上,她想知道他的看法。
    比如现在,她断定他不会赞成她去新岸,要不要写信去与他商量,她拿不定主意。
     
四
    不等彭玉泽走下火车,石冷就把她从车门口抱了下来,还用嘴唇在她头发上贴了贴,
又拍拍她的面颊。
    石冷瘦了许多,他庞大的身躯如今显得有些单薄。他没有告诉彭玉泽,这两年他是
怎么过来的。离婚对一个像他这样身分的人来说多么困难,她也许能够理解。要不是生
活在这一块土地上,离婚就不会这么困难,然而也正因为困难,他才把它作为一生中最
后一次重要选择。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选择能让他在下场之前振奋一下了。
    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读书、革命,背叛自己的阶级,和工农相结合,一步一步,
名堂不少,轰轰烈烈过,为自己骄傲过。可是这一切如今都像抽刀断水,不留痕迹,想
起来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一场很久很久以前的战争,时常打得火爆、激烈、
惊心动魄,然而在后代史书上,却只是寥寥数笔。就那几笔也经不住历史学家的推敲,
过不多久,又要换一种写法了。多少伤亡和英雄业绩,都可以忽略不计,战场在哪更是
无关紧要了。
    石冷已经不想去掂量自己这一生究竟价值几何。没有一杆标准秤。当他离开这个世
界的时候,也许会有人给他写一篇漂亮的悼词,把他这一生的“功”和“过”在某个地
方一分为二,或三七、四六、五五、二八……开。不论怎么“开”,对他都毫无意义,
因为他知道所有的分析都包含着虚伪。他为人一场,留下来唯一真实的印象是,人类世
界不停地玩弄猫捉老鼠的把戏,他被迫参加了这种游戏,一会儿扮猫,一会儿扮鼠,如
此而已。
    他提出离婚的时候,好多老友劝他保持“晚节”,不要丢掉糟糠之妻,他都哼哈支
吾不予理会。因为他不知道在猫捉老鼠的游戏中,“节”在哪里?早节都没有,又何来
晚节?他相信,那些劝他的战友若是在夜阑人静时们心自问,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手里
举着的“节”,不是扎手的刺猖,就是滑里巴叽的泥鳅。
    石冷悟透了人生的真谛。所谓人生,就是在地球上划一条不规则的弧线而已。有人
按部就班地往前走着划;有人翻着跟头划;又有人倒立着划。不论怎么划,有几点是共
同的:
    都要朝下落。
    都要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不论你曾经穿过多么漂亮的衣服,落下的时候都得
一件一件往下剥,不同的是,有的自己剥,有的人家剥;有的当时剥,有的死后剥。
    石冷在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洗礼之后就厌倦了身上的衣服,开始把骗人的外套一件
件往下剥了,而且,他还养成了一种习惯,不论在什么场合,不论对什么人,他都喜欢
用眼睛一层层剥下人家的衣服,在一池浑水里嘲笑自己和别人的丑陋。嘲笑也有厌倦的
时候,他终于想从浑水里走出去……
    现在身上所剩的仅有贴身内衣了。他准备赤裸。
    感谢上苍,把彭玉泽送到他面前。他第一眼看到她的背影就怦然心动。她正在上楼,
她那苗条、灵活的身影,小鹿似的在楼梯上跳(足达),两只手还轮流拍打着楼梯的左右
栏杆。他当时就想,无论长在这个身体上的那张脸好不好看,他都喜欢这个充满活力的
身躯。喜欢她穿的衣服不多。当他知道她就是彭玉泽,她的那张脸又不难看的时候,他
心花怒放了。他故意疏远她,把她仔细地观察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心。
    他曾经幻想作她绝对忠实的情人。但是被她拒绝了,她说那使她感到屈辱。
    于是他咬着牙下了离婚的决心。他知道他是自私的,不光彩的。但他不愿意失去这
一次难得的机会。
    他与妻子是在战争年代结合的,那时她是一个支援前线的农村寡妇,他在她家里养
伤,受到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几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不只一次地后悔、厌倦,移情于
别的女性,她都浑然不觉,这更使他觉得无聊。然而,他不曾想到要离婚,没到那样的
时候。这一次,他不得不跪下来求妻子了,让我离开这个家吧!他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
不忠告诉妻子,对她说他在她身边早是个死人了。
    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出现了返祖现象,我对性爱陷入了迷狂,我作了多少和你在一起
的梦啊,在梦里我是绝对自由的……
    现在好了,我终于有了和你平等的身分,你再也不该拒绝我了。在公共汽车上,石
冷紧紧地贴着彭玉泽的身体,把嘴唇对着她的耳朵,不停地说。他的面颊不时地在她头
发上蹭来蹭去。
    彭玉泽不习惯,轻声地提醒他,这是公共场合……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了!这两年我已经被撕碎了脸皮,什么骂都挨过了。他说,
但还是规矩了许多,只把她的手抓在手里紧紧握着。
    石冷把彭玉泽安排在华美仪家里住宿,他已经约了几位老友,准备到一个风景秀丽
的地方玩几天,庆祝自己的新生活,然后与她一起回新岸。
    华美仪问石冷:我和玉泽住一屋?她家只有两间房。
    石冷笑了,他看看彭玉泽,只回答一个字:不。
    华美仪也笑了,她对彭玉泽说,我外公家的男人都是一个样。我大概被他们吓伯了,
所以一辈子不敢结婚。
    但石冷还是问问彭玉泽:你的意思呢?是不是要等到结婚登记的时候?
    彭玉泽摇摇头。
    石冷高兴地说:我总算没有把你看错。
    彭玉泽笑着问,怎么说?
    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性情中人。石冷说。
    可是我走错了房间,一辈子也没有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我羡慕每一个生活正常的
女人。彭玉泽说,不禁叹了一口气。
    石冷说,别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现在从头开始吧。我们一起回新岸,享受自然,
享受自己。别再浪费大好生命了,你也会由此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文学。
     
五
    石冷把彭玉泽带到一个闻名世界的风景区。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两对老夫妇,都是
石冷的老朋友。
    冬天,游客不多。
    彭玉泽从来没看到过这么美丽的山和水。这些年游过的那些名山大川,与这样的山
水比较起来,还算什么山水啊!这里未经人工雕琢。鬼斧神工的山林像一幅幅绝妙的国
画,使一切艺术大师的作品黯色失色。而且山林树木都充满神秘,常使人产生不在人间
不在今世的幻觉。他们都会不时地发出孩子般的大叫,哦——哦——啊——
    那一个令人烦恼的世界被大山挡住了,推远了。彭玉泽只想玩个痛快!
    来这里休养的大多是已经退休的、远离世事的老人,享受,成了他们生活的唯一目
的。白天散步、下棋,晚上闲聊和跳舞,便是这里的全部生活内容和节奏。
    石冷一伙都不会跳舞,彭玉泽嚷嚷着要学。她说她年轻时什么舞都跳过了,就是没
有学过西方“二人转”,古典交谊舞。石冷马上给她请来一位老师。
    老师也姓石,是一位长年住在这里修养的画家,大家叫他“石老”。
    石老虽然年过七十,身子倒还硬朗,穿着更是潇洒,背带西裤的裤缝笔直,配着一
件宽大时髦的夹克。一见面,他就对彭玉泽他们作了一番认真地自我介绍,他说:我是
一个被世界遗忘也忘却了世界的老人。你们一进山我就看出来,你们是一批和我一样的
文人。很想找你们叙叙,又怕惹你们讨厌。现在你们叫我教舞,好好。我的舞还是年轻
的时候学的。不瞒你们说,我家庭出身很不好。父亲是国民党官僚,我是大少爷。但是
我读大学的时候就参加了共产党地下组织,还是个小头目。后来我又到了延安,四九年
才回到家乡来。我父亲原准备率全家逃往台湾,是我劝阻了他起义的。没想到我的厄运
也就从这里开始。父亲被疑为国民党“潜伏特务”,判刑入狱,我也被开除了党籍。我
的罪名随着革命的深入而加重,我从“老革命”变成“老反革命”。家破人亡了。现在
平反了,我又成了“老革命”了,办了离休手续,享受局级待遇。所以你们跟我交往不
用害怕。我每天教人跳舞,不知教会多少人了。大家都说我教得好,说连猪在我的教育
下都能学会优雅的舞步
    听着这样一篇长长的叙述,石冷他们开始都不知所措,只能尊敬地听着。听到这里,
才轻松下来,哈哈大笑,说他们还不至于笨得像猪。
    石老也笑,他说他是夸张。等大家止住笑,他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一脸严
肃地展开向石冷他们说:我把基本步法都画出来了,你们拿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彭玉泽把纸抢在手里,忍不住叹道,简直是一套精美的连环画。大家看了,也都惊
叹不已。
    石老摇着头说,这算什么?不行了,老了,手有点抖,力不从心了。我学的是油画,
父亲准备送我去法国学画的。要是当年到了法国,现在我该是什么样子呢?
    没人回答。石老指指彭玉泽说,这要你们作家去想象了。
    彭玉泽摇摇头说,以后我不愿再作这样的想象了。你已经获得的生活对你就是最好
的,这样想,你就不会有什么抱怨。而且当作家的人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那很可惜,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石老问。
    不等彭玉泽回答,石冷就打岔说,现在是玩的时候,不讨论严肃问题。不早了,你
们开始学舞吧!
    石老马上高高兴兴地说,教舞教舞。
    彭玉泽对石冷作个鬼脸,用“文革”中念“最高指示”的语调说:我们的同志,在
拒绝批评的时候表现了少有的智慧。
    石冷笑着在彭玉泽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说:学舞!他自己不肯学,找了一位老友坐
在一边下棋,与彭玉泽他们各不相扰。
    在这一群人当中,彭玉泽最年轻,石老对她一口一个“姑娘”的叫着,而且把她当
作舞伴,作各种各样的示范动作,还对她说,我妻子也像你这样聪明伶俐,她去世的时
候,也像你这样年纪,惹得她不时地朝石冷作作鬼脸。但她还是被这位老人所吸引。是
个人物,说不定可以把他的经历写成小说。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当天晚上,彭玉泽就和石老一起参加了一场舞会,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被推选为
当天舞会上的“最佳舞伴”。彭玉泽非常得意。跳完舞回到住处,她高兴地抱着石冷亲
吻,不停地说,谢谢你,谢谢你。
    石冷故意问:为什么啊?
    谢谢你让我发现了另外一个自己。原来我可以活得这么轻松。所有沉重的枷锁都是
我自己找的。扔了,都扔了!我要好好地享受一段生活,要不,我就等于不曾生活过。
    这多平淡啊!石冷故意说。
    我喜欢。彭玉泽说。
    这多没价值。石冷说。
    所有的价值观都是人类的自我安慰。彭玉泽说。
    石冷笑道,现在你似乎比我还要通达。不过,我们还是过一阵再说。本来嘛,国家
啊民族啊,岂是你我之辈忧得的?政治呀经济呀又岂是你我之辈管得的?政治是一门力
学,赤裸裸的权利分配,你和我一样,有不忍之心而乏纵横之术,若是不自量力投了进
去,只配成为牺牲品。弄得不好,还会给自己留下污点和遗恨。像我,总难忘当猫的时
候,我虽然没有像别的猫儿那样嚎叫着扑向老鼠,把它们抓在爪下肆意耍弄,可我毕竟
抓过老鼠,并把它们送进了虎口。幸亏我以后也当过老鼠,也被抓,被咬,被撕得粉碎,
否则,我的灵魂永世不得超生。事实上,我在今生就得到了报应,算是现世轮回吧!现
在,我与这世界已经清账,我不欠人,人不欠我。我就当在过下辈子生活……
    彭玉泽说,别说了,说下去就叫人害怕了。什么哲学……
    好吧,石冷说,我的哲学可怕,但愿我这个人是可爱的。
    那当然了。彭玉泽温顺地投进石冷的怀抱。
     
六
    谁也想不到,石老突然去世了。
    头一天晚上,他还和彭玉泽跳了一晚上舞。他精神焕发,舞姿优雅,手掌轻抚在彭
玉泽背上,指挥她仰俯旋转,潇洒自如。彭玉泽感到前所未有地轻松和谐,忘记了一切,
脑子里只剩下枭枭青烟般的旋律。
    他一直看着彭玉泽的眼睛,不停地说:哎呀,你今晚跳得真好,我好像和精灵跳舞
了。在一片蔚蓝的天空下,在变化无穷的白云里,我和精灵跳舞,多好!我仿佛又回到
年轻的时候,可惜,你没看见我年轻时的模样,我是一个翩翩美少年啊!你信不信?彭
玉泽连连回答,信,信。她把这些对话回去告诉石冷,石冷还有点吃醋,说这老头精神
不大正常,不然他看人的目光不会那么怪。彭玉泽问他怎么怪,他说,看起来炯炯有神,
实际上空洞痴迷,你还是提防他一点好,别和他一起进入痴迷状态。彭玉泽被他说得大
笑了一顿,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人娇惯过我,现在来到男性老人国,倒成了公主了。
早知如此,何不早来呢?
    所有的老人都像霜打的叶子一样垂下了头。他们无精打采地互相告诫:老了,就像
熟透了的果子,说落就落。越是开心的时候,离死就越近……
    彭玉泽他们这几日与石老接触特多,更感到难以接受。休养院的服务员在石老的遗
物里发现一幅刚完成的画,是一对欢跃的鲤鱼,已写好“石冷,玉泽雅属”就差署名和
铃印了。他对石冷和彭玉泽说过,临别的时候要送一幅画给他们,没想到这么快就完成
了。
    两只鲤鱼一大一小,一上一下,头相呼,尾相应,听得见它们戏水的声音……
    彭玉泽看着这幅画不禁叹道:现在想起前几天的事真有隔世之感。石老在临死以前
作了一次最后的跳跃,我成了他最后的舞伴。也好,临死也要跳一跳。
    石冷听了这话,脸色陡然变了,闷闷地说,我们回去吧!
    彭玉泽答道:是的,我们还是回去吧!
    和他们一起来的那两对夫妇更是急,他们说,老年人出门是危险的,说不行就不行
了,儿女们都不在身边,怎么好?我们明天早上就动身吧!
    兴味全无了。
    彭玉泽无言地把游伴们的脸一张张看过去,全是那么衰老。原来在她眼里一点也不
显老的石冷,现在竟然也是这样的老。不论他的腰板如何挺拔,步履如何稳健,总给人
一种迟缓,龙钟的感觉,跟他一起走路的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他的头发几
乎全白了,他大概就是为了遮盖白发才理成平头的。但还是看得出来,白色的发根像一
层霜似的铺在头皮上,太阳光下银光闪闪。一切都不像十年前了……
    突然之间,彭玉泽觉得自己也老了。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跟死神作伴?石冷突然问道,眼睛看着她,等待回答。
    彭玉泽吓了一跳。石冷总能准确地猜出她在想些什么,这使她害怕。她意识到刚才
看他的时候用的是挑剔的眼光,马上掩饰地说,我在想你前年生病为什么不告诉我?但
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为什么要谈跟死亡有关的疾病呢?
    前年,石冷有几个月没有给她写信,后来从别的朋友处知道他生了一场大病,住进
医院了。她写信去问,他不回信,以后出了院,他也不肯对她说,他是什么病,又为什
么病得那么厉害。
    石冷把目光从彭玉泽脸上移开,对他的那些老友说,前年我差一点一命呜呼,当时
为了怕她担心,没告诉她,现在倒兴师问罪了。口气里没有一点玩笑的意味。
    老朋友们和事佬似地笑笑说,她是关心你。好了,明天就要走了,我们也该回房收
拾一下了。你们也歇着吧。说罢,就纷纷站起来走了。
    客人一走,彭玉泽就把脸板了下来,一句话不说,到床上睡觉去了。
    石冷说:就吃饭了,睡什么呢?出去散步好不好?
    彭玉泽一声不吭,没听见似的。
    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看彭玉泽不高兴的样子,石冷走过去一面拉她起来,一面说。
    彭玉泽不肯起来,她懒洋洋地说,应该道歉的是我,我不该问起你的病。什么事,
只有你告诉我,我才有权知道;你不说的,我就不该问。但我的事不同,非得样样告诉
你不可……
    看,你真生气了。生病不告诉你,当然是怕你担心啊。不过,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我生的不是一般的病,是中风,轻度中风。这种病,无法根治。
    彭玉泽坐了起来,她说,你不说,我就不担心了吗?
    也是自私吧,怕因此失去你。我离婚的决定作得太晚了,我所可能给你的东西已经
不多……石冷说。
    彭玉泽没有回应,叹了一口气,心想,这正是我所害怕的。
    石冷注意地看了彭玉泽一眼,考虑是否说下去。他心里有着歉意,没能像当初他们
约定的那样,彼此完全坦诚相见,他对她隐瞒了很多……
    前年那场病对石冷来说,确实是一件大事。可以说是他这一生中又一个重大的转折
点。引发那场病的那些缘由,使他对人生彻底绝望了;那场病本身又告诉他,他在一切
方面都进入了老年,从今以后,他要迅速朝人生终点降落,划完他的人生弧线了。
    再不离婚,和彭玉泽相聚一阵,他就要遗恨终身。
    这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本不想在那时提出离婚的,因为他以为自己的生命还有很长很长,可以陪伴完可
怜的妻子,再实现对彭玉泽的诺言。
    是一场选举改变了一切。
    他领导着一个无足轻重的学会,但这却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所占有的最后一个权位。
这使他多少还有些顾忌,不能不在身上留下件把衣裳。他知道就是这样的位子,也有人
等着接班,按说,他不该有所恋栈,可是,他却偏偏有些不甘。就这样退场了?不,他
还想再干几年。他为自己辩护,说那学会主席的位子只是一种荣誉,一个德高望重的标
志,不是权利。
    他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想不到在选举的前两天突然爆出了他的“桃色新闻”。女主
角便是彭玉泽。更叫他吃惊的是,他的日记被什么人打印了,在社会上广为流传。
    他回去问妻子,是不是她把他的日记交给什么人的。妻子又哭又闹,说:哦!原来
你是这样的人,怪不得这几年要跟我分房呢!说是一个人住写文章方便,写的就是这样
的下流文章啊!我都蒙在鼓里!
    我问你把我的日记交给谁了?他气急败坏地问。
    妻子说出来的事更叫他不敢相信。
    妻子说:交给谁?交给你最信任的秘书了!那天他到家里来,说你要他来拿一本笔
记本,我知道你要什么?叫他自己去翻,他翻出了这本东西。他说哎呀!石主席叫我拿
这个干什么?我说他叫你拿你就拿去。他说你看看……我看了,我从来都想不到要看你
写的那些东西,摆到我的眼皮底下我也不看。要不你会那么放心,抽屉都不锁?你老实
给我坦白交代,那个姓彭的是什么人?很浪是不是?我去找她……
    下面的语言更不堪,妻子还扬言,她将给彭玉泽的单位写信,揭露她的丑闻,让她
做不成人。
    他病倒了。他没想到自己对彭玉泽的爱会给她带来这样的结果。自己枉担虚名倒也
罢了,是他自找的;但让彭玉泽也枉担虚名,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他想不到妻子这一次和别人合作得这么好。这几天她一直不动声色,要打他个措手
不及。可怜的女人在维护自己利益的时候,会变得比狼还凶狠,比狐狸还狡猾。
    他想不到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副手会用这样卑鄙的手段对付他。如果他来对他说,
把主席的位子让给我,他说不定会让的。他会做得大家都满意,可是来这一手……
    他终于下了决心,不枉担虚名。他一面宣布退出选举,一面提出离婚。
    事情的结局很富戏剧性。他竟然又一次当选了。许多人来向他祝贺,但是他心里明
白,那是因为他的副手遇到了更聪明的竞争对手,他不过在这场斗争中充当了一个马上
就要扔掉的工具而已
    于是,他中风。
    他拒绝妻子照顾,一个人住在医院里把一切都想个透彻。
    他立即辞去学会主席的职务,向妻子坦白了一切,他终于全身赤裸。
    那时,他给彭玉泽写了一封信:“如我弟现在仍待字闺中,请稍待我。”以前他从
不担心彭玉泽移情别爱,现在他担心起来,所以打个招呼。
    他没有说明原因,他怕她知道了这一切会避开他,他认为她太爱惜自己的羽毛。
    现在是不是也应该向彭玉泽坦白交代呢?
    不,当初不说现在也是不说为好。我没有打算让她陪伴一辈子,我会在适当的时候
离开她的……
    你不用担心……他含糊地对她说。
    彭玉泽也已经想好了。她回答他说:我不担心。你别怕,有我伺候你,你会好的。
    那明天跟我到新岸去吧?他问。
    好,明天就去。她说。
    你不会后悔的。你写了那么多书,可是还没写出真正的传世之作。到新岸去写吧!
他说。
    我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传世之作。文学正像人生,稍纵即逝。她说。
    世界上什么都在变,只有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是不变的。写这种关系的优秀作品就具
有永恒的魅力。他说。
    你不会叫我写性文学吧?她问。
    恰好相反,我是要你写。你在这方面太拘谨了。我要让你身上被压抑的女性全部释
放出来。这样,临死的时候,我会骄傲地对人说,我碰到了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彭玉泽被石冷说得流出了眼泪。
     
七
    在这个鲜有人知的村庄,在这座高大,破旧,阴暗的楼房里,彭玉泽和石冷过起了
从来不曾过过的宁馨生活。
    他们是偷偷进村的。石冷说,乡下人过于热情,一知道我们到了,一定要请客吃饭,
问长问短。我又是多年不回乡的人,不知有多少问题等着我,又有多少事情要对我说。
单是弄清村里的长辈和晚辈,就不知要花多少工夫。这样弄下来,我们的情绪说不定全
给破坏了。等我们安定下来再说。
    他们准备了足够的食物和用品,冬天,一切都容易储存。而且,石冷有怪癖,疯起
来可以不吃不喝,神仙似的,所以食品消耗很少。
    吃的是井水,井就在院子里。
    烧的是煤饼,石冷几个月之前就托人买好了,都堆在厨屋里,半年也烧不完。
    人类生活所需的一切全有了。何况还有很多线装书,都是石冷的祖父和父亲留下的,
够他们读的了。彭玉泽一到,就兴致勃勃地拿了一本《庄子》,说是要抄。石冷把它夺
了下来,说有的是时间,先享受两天无所事事的生活。
    于是,彭玉泽终日被石冷拥抱着。
    我去烧饭吧!她说。
    不烧。
    吃什么呀?她问。
    方便面。
    我要给朋友写几封信,免得朋友以为我失踪了。她说。
    不写。现在你除了石冷再也没有别的朋友了。
    这样你的身体会坏的。她担心地说。
    要是能抱着你死去,或者在你的怀抱里死去,我死也瞑目了。他说。
    不如一起死去,到雪山上去,尸体不会腐烂。她说。
    要尸体干什么?一副臭皮囊。我现在只讲生前事,死后喂狗也不在乎。他说。
    难道整个世界对我们都不存在了?她问。她不时想起韩启。小穆、苗青林他们,但
不敢对他说,怕扫他的兴。他确实把一切都忘了。
    不存在了,不存在了。至少是现在这一段日子不存在了。如果你愿意,它们也可以
永远从你的意识里消失。你已经有了隐居的经济基础。你可以远远离开他们了。他说。
    她笑着说,你为什么不像汉姆莱特那样劝我进尼姑庵呢?
    因为还有我需要你。离开那个可怕的世界吧。到乡下过这样简单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人类社会都被文明弄坏了,人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贪婪。他说。
    在西方,也一直有人像你这样抱怨,嚷嚷着要回归自然,可是,西方却越来越现代
化了。说不定再过几年人类除了恋爱之外,什么都机械化了。她说,她对此感到无限惶
惑,又是羡慕又是害怕,她不喜欢现在这样落后的生活,可也害怕生活变得和西方一样。
    我大概根本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她感叹地对他说。
    想得大多,也是一种现代病。我感到好笑,中国的政治和经济都很落后,人的疾病
却已经现代化了,凡西方所有的病症,我们都有。我劝你不必学那些时髦,我相信在那
些时髦之士学着西方人的派头大叫孤独的时候,他们根本还没有尝到过孤独的滋味。他
说。
    你总是这样嘲笑别人。你呢?你就不该嘲笑?她故意刺他一下。
    他不理会,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突然问她:你能下决心退职吗?
    为什么?她吃惊地问。
    还有什么干头?你以为靠你这样的教师就能把下一代教好?下一代走什么路,不取
决于教师也不取决于作家,取决于整个社会。所以,你不要再枉费精力,退职是最聪明
的办法。他说。
    她不敢答应。她想不通他为什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悲观。她没想得那么远,也没想得
那么多。她只是想休息一下,休息以后做什么,她实在没有仔细想过,总不会完全改弦
更张吧?她看看他,一副清懒的模样,像韩老大了,难道她曾经想象过自己有可能和韩
老大共同生活吗?她突然感到害怕,怕这样的日子不要多久她就要厌烦,也会厌烦他……
她翻了一下身子紧紧抱住他,把脸埋进他的怀里了。
    你不会厌烦的。他把她的脸从怀里捧起来,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
    她不敢面对他的目光,马上又把脸埋了下去,两手紧紧勾着他的脖子说了一连串的
“是的,我不会厌烦”
    如此晨昏颠倒地过了七天,她终于在第八天的早晨挣脱了他的怀抱。
    她说,到外面走走吧,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了。总要见见你我之外的别人啊!
    你先把窗户打开吧!他睡在床上懒洋洋地说。
    她把窗户打开了。窗门正对着绕村的小河,石冷多次向她描绘这条河:很清,很弯,
很美。可是现在呈现在她眼前的,却羊肠似的窄小,河边堆满了垃圾,河面上漂浮着一
层绿色的泡沫。
    你以前就在这条河里游泳啊?她不由得惊叫道。
    他躺在床上完尔一笑,说:好,开始对我进行批判了。不过,请相信,我年幼的那
时候,河水是清的。
    我明白了,你在编童话骗我。哪有美丽的新岸啊!新岸和其他村庄没什么两样。她
掀开被子把他捶了一顿。
    他笑着躲避着拳头,说:你能有这样的觉悟就更好了,免得我对你进行再教育了。
    好哇!拐骗妇女。她要揪他的耳朵。
    他笑得更厉害了,说,骗是有的,拐却不敢。不骗不行啊,我不骗你会来吗?说着,
他又把她揽进怀里,认真地说,不过,我也没想到,我幼年时的天堂会变成今天这个样
子。前不久我和美仪来过一次,她也说没想到。人太多,空地被占完了。我本想告诉你
的,可是不忍心让我们的梦这么早就改变颜色。不瞒你说,我实在害怕,怕你会说我骗
你。我确实骗了你,可这是为了爱。这一辈子不和你在一起过一阵,死不瞑目啊。我不
会活得太久,而你还年轻,我死以后,你还可以去找。何况,你不一定要等到我死……
    说到哪里去啊?越说越不像话了!她不许他再讲下去,把他身上的被子掀了下来。
    好了,不许睡了,带我一起到村里转转,认认人,丑媳妇总得见公婆。她用力拉他
的胳臂往上提。
    石冷答应着,自己坐了起来。
     
八
    石冷带个年轻的老婆回来了。
    消息传开,平静的村子热闹起来了。石冷的小小院子顿时挤满了人。多半是老人。
女人和孩子。年轻力壮的男人都到城里赚钱去了。
    石冷一个个地招呼,派辈分,告诉彭玉泽该称呼什么。彭玉泽一个个地叫应着,脑
子里那幅新岸隐居图,也随着这些叫应声一点点淡化模糊了。在这里和在城里一样,要
被许多陌生的眼睛盯着。不同的是,城里人要千方百计剖开你的心,看那腔子里装的是
什么;这里人却只注意你的外表。
    彭玉泽的头、脸、身材,都被毫不客气地品评着,绝对是面对面地批评,虽然多半
是夸奖,她还是感到不自在。
    可惜现在不准多生孩子了,要不,这样的身体还不能再生三个两个?说这话的竟是
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石冷的表哥。
    石冷连忙说,表哥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她不习惯,再说,她也不是那么年轻了,叫
生,也不会生了。
    这话谁信?这样的身子不会生孩子?不要不好意思,我们这里老夫少妻多的是。再
说石冷也不算老哇!石家世世代代人丁兴旺,前两辈都生了一大堆。你看,他爷爷讨了
五房,他父亲讨了两房,要不是解放,他还不是和他老父亲一样讨个两三房?表哥不服
气地说。
    石冷有些尴尬,他看彭玉泽,彭玉泽脸上带着嘲笑。他对表哥说,这些老话就不说
了吧,不是什么光彩事。
    表哥这才住了嘴。
    可是一个老太太接了上来,她说:哟!这有啥不光彩的?有本事的人才讨得起几房
老婆呢!怕什么?像你,不也讨了两个?
    彭玉泽感到身上一阵躁热,所有的浪漫情怀都被撕得粉碎了。她忍不住对石冷说,
你陪大家聊一会吧,我有点头痛,进去睡一会儿。
    石冷等彭玉泽离开,连忙小声向大家解释道:你们可不要误会啊,我已经离婚了。
现在哪有讨两房老婆的?
    老太太说:离婚?那是你们城里人说的,我们乡下人不兴这一套。谁有本事谁娶,
不让政府知道就是了。你那个大的……她不是还住在你屋里?
    石冷只得答应一声:是的。我搬出来了。
    老太太心满意足地笑了。她说:这样好!人总得讲点情义。
    石冷正要解释,不料彭玉泽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气呼呼地对大家说:石冷讨两个老
婆算什么?我讨了三个男人呢!
    大家都被她说得愣愣地张大了嘴。
    石冷又忙着解释,他对彭玉泽,对所有的人都赔着笑脸。他说:玉泽,别胡说啊!
大家别信她乱说。她这是气话。她不喜欢你们刚才的话,故意说了气气你们的。所以以
后不要再乱开玩笑了。
    大家都笑了,男女老少一起说:是这样啊!以后不说了,不说了。
    彭玉泽也不得不笑了。
    一位姑婆级的老太太抓起了彭玉泽的手说:这才像女人的手。看我们乡下女人的手,
锯齿似的。我真不明白你们,在城里过日子多舒服,为什么要到乡下来受罪?
    彭玉泽说,城里有城里的苦处。
    姑婆说,我知道了,怕跟那个“大的”生气。那就不要住在一起。她又问石冷:城
里的房子不好找吗?
    石冷说:玉泽不是这个意思,玉泽是说,在城里生活,精神苦闷。
    女人们一起发话了:有吃有喝,还没精神?说完,一起嗤嗤地笑。不知她们想到哪
里去了。
    彭玉泽觉得,再也找不到可说的话了。
    还是石冷的那位表哥出来收场,他说,天不早了,让他们歇着吧。他又转向石冷说,
你们是新婚回来,又赶上新正月,正好喜酒年酒一起喝。我们想按辈分排下来,一家一
家地请你们,你看好不好?
    石冷心里叫着苦,嘴里却答应道:不必麻烦大家了,得闲时我和玉泽也想一家一家
去拜访,给大家拜个晚年。
    表哥说拜年不敢当。你们从大城市里来,又都是干部,大家少不得有许多事要请教
你们,请你们帮忙。
    就这么一家一家吃过去?客人一走,彭玉泽就关上门问石冷。
    石冷说:到农村,这一关总是要过的。不用自己烧饭了,还不好?
    彭玉泽叹了一口气。
    你慢慢会习惯的。你不是希望过这样的生活吗?你说希望人们把你当作普通的女人,
这就是了。石冷说。
    所以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了。彭玉泽又叹了口气,在床上躺了下来。
    石冷说,不是要抄《庄子》吗?现在可以开始了。
    不想抄了。彭玉泽说。
    那就写小说。石冷说。
    写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我想世界上所有男人和女人的生活都是一样的,用不着作家
去写。彭玉泽说,她还是躺在床上。
    都一样吗?你这个作家呀!我要给你一个实在的教训,我们说故事如何?只说男人
和女人的故事,看一样不一样。石冷说。
    彭玉泽欠起了身子,说:好。是说真人真事还是自己编?
    都行。石冷说。
    你先说。彭玉泽拍拍床,示意石冷和自己一起躺下。
    石冷躺下来,把胳臂伸到彭玉泽的头底下让她枕着。说:为了叙述方便,我们用第
一人称,但我要提醒你,切不可犯一般读者的通病,对号入座啊!
    彭玉泽说,这个自然。
     
九
    石冷说故事:
    人老了,就喜欢想年轻时的事儿,少年时的事儿,童年时的事儿。
    (彭玉泽笑道:开天辟地说起,俗。)
    我现在就常想起我的初恋,(彭玉泽看着他的眼睛,想:他为什么看着天花板呢?)
别疑心,我在编故事,常想起我的第一个情人。
    我九岁就恋爱了,你信不信?(我信。你家的传统嘛。彭玉泽在心里说)我的情人
是我的邻居,比我小两岁。她长得一点也不好看,真的,不好看。可是我喜欢她,就是
喜欢她。我一见她就笑,妹呀妹的叫个不停。妈说,以后把她娶过来好不好?我老老实
实地回答说:好。
    那天,我对她说,妈说要娶你,你愿意不愿意?她也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好。于是
我们在一起捏了个泥人,一个是她,一个是我。我们讨论起谁先死的问题。我们的意见
一致:一起死。于是我们又用泥巴捏了一个棺材,把我和她都放了进去……
    (彭玉泽看见他眼睛有点湿,也把目光转向天花板,不去看他。她想,小孩子想死
的时候也是美丽的。现在我想到和你一起死,无非是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活够了。)
    姑姑看见了我们。她说哎呀!你们要做夫妻,可是你们知道怎样才算夫妻吗?我们
说,一起活一起死,死了睡在一个棺材里。
    姑姑笑出了眼泪,她说不对,来来,我教你们……
    姑姑那年十七岁。
    我们随姑姑走进她的闺房,姑姑马上关上了房门。姑姑小声对我们说,我教你们,
你们谁也不许对外人说,要不我就不教了。
    我们当然答应。
    姑姑说,你们长得不一样,知道不知道?
    我们说知道。
    什么地方不一样?姑姑问。
    脸。我说。
    个子。她说。
    姑姑骂我们小傻瓜。她说阿冷,你躺下,教妹妹摸摸你裤裆里长的是什么。我在姑
姑床上躺下了。
    她两眼望着我,伸手往我裤裆里摸,但是还没有碰到我,我就叫起来了,她吓得连
忙缩回手,问我,疼吗?我摇摇头,脸热得像在澡堂里。
    好,现在该妹妹躺下了……姑姑说。
    可是我们谁都不肯再玩了。姑姑骂我们没出息,说这么胆小怎么能做夫妻?说完,
她笑,笑得很难看。
    我们吓得从姑姑屋里跑了出来,彼此都不敢再看一眼,就朝自己家里跑去。
    想不到第二天姑姑就投河自尽了。听妈说,她是花痴,她勾引前院杂货店里的伙计,
结果伙计得了相思病,被东家辞退了。
    我好害怕,我是不是也得了花痴病呢?妈说那病见不得人。我发了两天烧,病好之
后,再也不敢跟她一起玩了。她也回避着我。但我仍然喜欢她。我盼望自己快点长大,
好娶她。
    读中学的时候,我跟她一个班级。她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班上有许多男同学喜欢
她,我真怕她被别人夺去。好不容易等到中学毕业,我再也忍不住了,给她写了一封求
爱信。我把信亲手交给她,对她说:今天晚上我在操场东边第六盏路灯下等你。
    谁知道她说她心里已经有了别人。我认识那个人,他无论哪一方面都不如我。他皮
肤太白,白得像剥了一层皮。头发卷着,像头狮子狗。最讨厌的是他的眼睛,女人似的。
    我感到不平,便革命去了。
    (彭玉泽把脸转向他问:是真事吧?)
    革命胜利后,我回到城里,听说她已做了寡妇,在我们省城一家中学教书。我后悔
不该那么急着结婚。我们现在这样的年龄结婚也不算晚啊!
    我曾经三次去看她。(居心不良啊!彭玉泽插话。)
    我第一次去看她,是在一个温和的夏季。我约她在公园里相会。其实我可以直接去
她家,但是我想找回一点东西。我说我怕我们已经彼此不认识了,所以,请你手里拿一
本杂志,我手里拿束花。
    (你们在公园门口见面了,她奔向你的姿态你现在也还记得。那几步,你觉得她像
飘过来,她是不是故意跑给你看的?这个问题叫你很想了一阵。她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少
妇了。你把花献给了她……)
    还是让我编吧。她接过我的花,说我们像两个补课的学生。我问补什么课?她脸红
红的,说:到家里去说吧。
    她家里的一切陈设都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我不知怎么啊,坐下来第一句话就
说,我和我爱人都常常提起你。
    哦,有孩子了吧?她脸上兴奋的神色马上不见了。我立即后侮,不该提起我的妻子。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给你泡茶。她说。
    我不渴。我说。
    我给你弄点点心吃吧,还是爱吃甜的?她说。
    我不吃。我说。
    (她笑了,说你变得古怪了。不吃不喝的,成了神仙?)
    是的,她是这么说。我说,你应该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想你现在应该心满意足,什么也不缺了。)
    对了,她是这么说。我不再说话。我在心里把她和妻子进行比较,我觉得,无论从
哪方面看,坐在我卧室里的都应该是她……
    (不,你认为,无论从哪方面看,躺在你床上的,都应该是她。她照旧忙忙碌碌,
你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其实她什么也没忙,她只是做出忙的模样,让手脚的忙乱掩盖
内心的狂潮。)
    我也是这样猜她。所以我一直期待着。不一会儿,她在屋内光线最暗的地方对我说,
还是喝杯茶吧,你来看,我的茶杯是古董呢!
    我走了过去。她把茶杯举得很高,要我看茶杯底下的字。满杯的茶水我怎么看呢?
我只能看见她和茶杯底相平的眼睛,那里饱含着我所希冀的东西。我接过她手里的茶杯
放在桌上,吻了她
    (这一次你心里留下了渴望,你被渴望煎熬了几个月,终于找到了再去看她的机会。
你说你要写一篇过去的故事,要她帮你回忆一些情节。你第二次去看她就直接到她家了,
你不愿把宝贵时间浪费在路上。)
    她说,你来得正好,今天是我儿子的生日,我没空带他出去玩,你带他去吧!你对
他可以代表我,他对你也可以代表我。玩好了回来,我烧好菜给你们吃。
    我高高兴兴地答应了。我带着孩子满街跑,一路上给孩子买了十支冰棍儿,两块大
雪糕,外加三客冰淇淋。孩子吃得肚子痛,我还带他上医院看了急诊。我心满意足地回
去交差……
    (期待着她的报答。)
    谁想到她给我介绍了她的新朋友,她故意让那人先走一步,问我对他的观感如何……
    (你说我总是错过。)
    我是得知她那次事情不成才决定再去看她的。我特地把时间定在晚上,一路上我都
在鼓励自己: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要错过了。
    (你很远就看见她的窗口了,窗口的灯光亮着。你仿佛看见她正在窗下站着等你,
孩子已经睡了。你下了决心……)
    我一进门就情不自禁地抱住她。我不愿听她讲任何一句正经话,我说我等了几十年,
就等今天这样的机会。我问她几十年意味着什么,她说意味着一生。我说,那你把一生
还给我……
    (你得到了你所要求的一切。你说,明天我还是这个时候来。)
    她说:没有明天了。我欠你的都还给你了。
    我一走出门,就听她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关得很重。我吓了一跳。奇怪的是,我在
当时也这样感觉,我们确实不该有明天了。我们之间现在了结是恰到好处,再下去就没
有味道了。从那以后,我就把她忘了……只是我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她到底爱不爱
我呢?
    (她现在还在吧?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她?)
    谁?我去问谁呀?我讲的是故事。
    (我被你的故事打动了。)
    我想爱不是食品,不能储藏在冰箱里。是吧,玉泽?
    (是。但是,爱也不是冰雪,可以化得不留痕迹。对吗,冷兄?)
    对。我倒要问你,为什么你编的和我编的一样呢?
    (我说过,天下男人和女人的故事都是一样的。)
     
十
    彭玉泽说故事:
    今天吃得好饱,我觉得自己醉了,差不多醉了,头晕,怕是编不出什么好故事来了。
新派小说不讲究情节,我就作个新派吧!
    先要申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如与某人的经历有相似之处,应是巧合。
    我没醉,刚才几句话是故事中人说的。
    我差不多醉了,还叫我说什么爱情故事啊!我没有经历过爱情,不知道爱情是什么
东西,要不我说说我的那对古董茶杯,一个男人送给我的,茶杯里能装多少爱情呢?
    我有一对清朝茶杯,几百年的东西在中国算不上什么古董的。但这是我所有的最古
老的东西。
    (石冷说:我见过。)
    胡说,你见过什么?我的那对茶杯谁也没见过。连我现在也记不起它们的模样了。
    (故弄玄虚,现代派吗?)
    我确实记不起它们的模样了,因为我把它们送给了一个人,他把它们摔了。看不见
自然记不清,怎么是故弄玄虚?
    那年头古董不值钱,还是剥削别人的罪证。你若精心保存,更是留恋封建主义。他
的茶杯之所以能保存下来,因为是茶杯,有使用价值。他也就是用来喝茶。
    他为什么要把茶杯送给我,我也莫名其妙。我不喜欢他,很少和他说话。我讨厌他
的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像《一九八四》里面的老大哥。没见他穿过一件新衣服,我怀
疑他身上的衣服都是垃圾箱里捡来的。后来我听说了,为了表明“艰苦朴素”,他把每
一件新衣服都在大太阳下晒过。
    他好像没有朋友。他从来不跟人闲聊。我只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他出身地主阶级,
是一个大家族中唯一的男性后代。谁也不知道他结婚了没有,也没看见过他和哪个异性
走得特别近乎。不会有姑娘爱上他的,他实在不可爱,何况还生在受人歧视的苏北,满
口苏北话呢?
    那年,他犯了什么政治错误,被单位开除了。临走的时候,他拿了那对茶杯来找我。
他对我说:我要回老家劳动改造了,瓶瓶罐罐的带着怪麻烦的,该摔的,我都摔了。只
有这对茶杯,觉得掉了可惜,还可以用来喝茶。不知你愿不愿意留下?作礼物送人,不
值得的,所以我不是要给你送礼……
    我接下茶杯,对他说,我替你保管,等你改造好了,我再还给你。
    我不会回来了。他笑笑说,笑得很凄楚。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见这么意义明确的表
情。
    他说声谢谢就走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谢我。没走几步,他又站住了,我以为他
还有什么事要托我办,向前迎了两步,问:还有什么事要办,你尽管说吧。
    他把我打量了几眼,问我:你前几天买的那块花布很好看,做了没有?
    我顺口答道:做了。但我马上觉得奇怪,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买了花布呢?
    我跟在你后面看见的。他说。
    那天?我买布的时候?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我马上向他提出一连串的问题。
    可是他一声不吭地跑了,跑得很快。
    我感到恶心。这算什么?跟在女人后面看人买东西?但是说不上为什么,第二天我
穿上了那件新做的衣服,可是我穿了半天就脱了下来,因为他已经搭早班火车离开了。
    这里没有爱情,是不是?可是奇怪啊!他走了之后我常常梦见他。我梦见和他谈恋
爱,和他作夫妻,和他面对面坐着,一人手里捧着一只古董茶杯……
    (他漂亮吗?)
    现在小说不注重外貌描绘。不过,他算漂亮的。对了,和你有点像呢!只是他皮肤
比你白。人也比你清瘦点,那时他年轻,三十岁不到吧?
    (石冷“嗷”了一声,把手臂从彭玉泽头下抽出来,向上伸了伸,再枕到自己头底
下。彭玉泽看看他,继续说自己的故事。)
    他走之后,没有给我写过信,我也没有打听过他的消息。不久我就和别人恋爱了。
那人喜欢那对茶杯,我就送给他一个。一次我跟他吵架,他把茶杯摔了,说它是鬼魂,
搅得我们不得安宁。我一气,把另一只也掉了。
    我至今不明白,我和这茶杯的主人是什么关系。男人和女人之间,除了友谊、爱情,
大概还有更多莫名其妙的东西,你说对不对?
    完了。
    完了?石冷还沉浸在彭玉泽的故事里。他把脸转向彭玉泽说,这故事没完。我问你,
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你是不是想起了他?你是因为他才喜欢我的,我只不过是他的影
子,是不是?
    你说我多心,你不多心吗?我们不要再玩编故事的游戏了,太累。彭玉泽说。
    石冷不理她,继续分析道:这故事没完,你一定保存了茶杯的碎片,等着修补的机
会。彭玉泽不耐烦地说,我发现男女作家不能恋爱,就像两个心理学家。好吧,为了满
足你的好奇心,我再编个结尾——
    有一天,我梦见他死了。他穿一身黑衣服站在我面前,背向着我。他说,我的祖宗
怪罪我不该把茶杯送给不是妻子的女人。那茶杯是祖宗留下的,父亲临死赠给我,叫我
用它作给妻子的聘礼,结婚时再带回我家来。
    我说我把它给你。
    他说已经碎了。
    我说没碎,在我写字台上
    他说已经碎了。
    我说我去拿给你。
    他说已经碎了。
    我到写字台上去找,茶杯确实还在那里,连一点裂纹也没有。
    他说你看,不是已经碎了?
    他不相信我,随我怎么说他都不相信我,他连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了。我伤心地哭
起来。
    我从梦中哭醒,哭醒了身边的丈夫,我们因此吵了一架,那对茶杯就真的碎了。
    我明白了。石冷说。
    你明白了什么?彭玉泽问。
    我明白以前不明白的东西。石冷说。
    所以我说:男作家和女作家不该恋爱……
     
十一
    彭玉泽不愿意再玩说故事的游戏。生活中假的东西已经太多了,何苦再去创造?而
且她每讲一个故事,石冷都要猜想很久,疑神疑鬼。她开始抄《庄子》,石冷也抱着一
本史书读。
    村里人对他们的好奇心已经消失,请吃请喝之外不再来打搅。他们开始了正常的二
人生活。彭玉泽越来越觉得无聊。心里暗暗盼望寒假早日结束。
    石冷不愿意到她那里去和她一起生活,他说我们共同的世界就在新岸,离开新岸你
又是自由的了。
    那么你呢?你也自由的?她问石冷。
    现在自由对我已无所谓。石冷说。
    她感到压抑。她觉得石冷心里有一种非常可怕的东西,她无法帮他排除,只能埋头
抄书。
    《庄子》她已经读过不只一遍了,她非常喜欢这本书。这位古代先贤的思想和才华
都叫她倾倒,生活在他所描绘的世界里,她感到痛苦也变成了财富,变成了美。她会不
由自主地拿石冷和庄子比较,发现石冷不完全是庄子的信徒。石冷和庄子的世界还隔着
一段很长的距离。石冷实际上并不超脱。这当然怪不了他,在今天这个世界上,谁能真
正超脱呢?但她还是感到一点失望。虽然她竭力克制着,掩饰着这种失望,石冷还是感
到了。他对她说,对一个人的了解,怕是没有止境的,不知我们这一辈能不能完全互相
了解。我不愿和你结婚,原因就在这里。所以你不必有思想负担。她被他说得很不好意
思。心想掺进了理性的爱情,大概都是这么可怕的。
    这座楼房实在太黑,白天也要开灯,所以总有一种永远在夜间的感觉,石冷又不肯
陪她出去。
    两个人就这样坐着,一人占着一个窗口,脸对窗外。彭玉泽不停地停下笔来看看石
冷,他好像专心致志,不知是真是假。
    哎!她招呼他。
    他放下书本看着她。
    我越读《庄子》越感到泄气,我们现在所思考的问题,庄子两千年前都思考过了,
而且比我们想得深,说得好。到底是我们愚蠢呢,还是历史倒退了?她说。
    别想那么多,想不出结果来的。庄子又何尝想出了什么结果呢。庄子不过给后代知
识分子留下了一条退路,得意讲孔孟,失意读老庄,已成了我们的传统,至于谁读得如
何,已经无关紧要了。其实庄子自己又何尝完全信仰老庄哲学?中国的哲学早就成为一
门单纯的学问了。学问学问,学学问问,谈谈写写,如此而已。石冷说。
    彭玉泽说,所以我们躲到这里。
    石冷说,是这样。
    所以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彭玉泽说。
    石冷说,是这样。
    所以我们头脑里装的是知识还是败絮也没什么不同,读不读书也无所谓。彭玉泽说
着把书收了起来,不抄了。
    石冷也把书收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她。问:你想说什么就直说了吧。
    彭玉泽意识到自己太过分,叹口气缓解一下,说,请原谅,我有一种死亡的感觉,
情绪不好。
    石冷走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脸,亲了亲说:是我应该说对不起,我不该把你拉到这
样的生活中来。
    是我自己愿意的呀!彭玉泽说。
    石冷叹口气:不说这些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别生我的气,彭玉泽把脸埋在石冷手里说,我实在不知道我需要什么。
    石冷又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别说了,走吧,出去走走。
    我们到邮局去看看有没有信好吗?彭玉泽试探着问。她问几次了,石冷都不肯去邮
局,他说不会有信。
    我说过,我没有把这里的地址告诉任何人。石冷说
    我告诉了。彭玉泽说。
    石冷的脸色马上变了,但他很快控制了自己,说,好吧。
    镇上邮局果然有几封彭玉泽的信。邮局的人说,没人手送信。
    不等走出邮局,彭玉泽就拆开信读起来,一口气读完几封信才对石冷说,是一个读
者写来的。读者写这么长的信给你?石冷不相信地问。
    是一篇小说。彭玉泽说。
    你又不是刊物编辑,为什么要寄给你?石冷问。
    不知道。彭玉泽回答。
    石冷不再问,只是加快了脚步。彭玉泽吃力地跟上他,挽起他的胳膊。他马上把那
只胳膊伸直了,让她觉得挽着的是一根木棍儿。
    这位读者也可以说是朋友。她解释说。
    呃。石冷的回答仍是一个字。
    确实是一篇小说。她又解释说。
    呃。石冷的回答仍是一个字。
    彭玉泽不再解释了。她觉得无法解释,为什么她不肯间断和苗青林的联系?她自己
也说不清楚。她从石冷僵直的胳膊里抽出自己的手臂,自顾自地朝前走去,跟石冷之间
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十二
    “士。今有一种时髦,在人民的疾苦面前闭上眼睛。有人说,什么时候,中国知识
分子不再关心政治,什么时候中国就有希望了。我相信你不属于这类人。 ”
    “虽然我只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可是我愿意承担起对国家和历史的责任,并希望与
你同行……”
    天空布满了彩色的车马,一个个那么坚实和厚重。彭玉泽仰望着它们,发现苗青林
信上的字全刻在那些车马上:
     
      我钻进一片.黑森林
      黑森林里只有我
      我的合伙人背叛了
      我啃着我自己
      我把我的信念嚼得稀碎
      没有人和我分享甘甜的苦味
     
    我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为什么那些字从天上移到地上,从马车上移到报纸上了?
她问着自己。
    报纸像地毯似的铺在地上,越拖越长……
    她沿着地毯走去,走到一片黑色的森林里。
    森林里藏着一座草屋,她走了进去。
    屋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都很年轻。所有的目光都倾注在一张脸上,那张脸上戴着
一副眼睛。他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正举着手对大家说话。
    我明白了,这是一幅宣传画,那男人的名字我知道,只是忘记了。
    她向那戴眼镜的男人走过去,他高兴地站了起来,把她的肩膀紧紧抱住,说:你来
了?去吧,快到里面去,我正忙着呢!
    她乖乖地走进了另一间屋,报纸正哗哗地印出来。她拾起一张看,报头上写的是
“社会良心”。
    她说,我来印。
    她手上沾满了油墨,她去洗手,洗出一盆血水……
    彭玉泽汗淋淋地从梦中醒来,发现石冷正坐在身边注视着她,手里拿着苗青林的信。
    梦见这个人了吧?石冷摇着手中的信说。
    彭玉泽老老实实地承认:是的,只是没看清他的模样。
    你真的不认识他?石冷俯下身体看着她的眼睛问。
    真的。她说。
    对我说真话,他是不是那个送给你茶杯的人?石冷问。
    哎呀!你这一问,我真觉得有点像呢!不过,怎么可能?我这么些年来根本不知道
他的消息。哎呀!说到哪里去了?没有人送过我茶杯。彭玉泽答。
    他好像一点也没改变,还是那么硬邦邦的,不给人留一点回旋的余地。但他有魅力。
是不是这样的?他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我不知道。她说。
    你打算跟他合伙?他问。
    我不知道。她答。
    我老了……石冷忽然流露出感伤的语调。他在自己白霜似的头顶上摸了一下。
    她突然感到内疚,坐起来,依偎在他怀里。
    他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又拍拍她的面颊,父亲般地对她说:不要想安慰我。我心里
什么都明白。我不是没有想到我们心理年龄的差异,比我们的年龄差别还要大。我是真
正活累了,只想给自己建立一个温暖的小窝,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你的疲倦却是可能
消除的。只要有火种,你还会燃烧。我之所以还是选择了离婚,是因为那婚姻实在让我
难以忍受了,也是为了对你十年来为我所作的牺牲作一点报答。我和你过了这一段日子
已经很满足了,你不必对我再有所牵挂。走你自己想走的路吧,不论你作出怎样的选择,
我都会为你祝福。
    他流了泪。她原以为他是不会流泪的。她感动得紧紧抱住他,不停地说:我决不离
开你,决不离开你。我舍不得你,这十年要是没有你的爱,我没有勇气活下来。我欠了
你的。请相信我,我没有也不会爱上别的男人,我只是定不下心来,忘不了自己还是社
会的一分子,我会慢慢忘记的。让那些年轻人去承担历史吧,我累了,要和你一起休息。
那些年我陷入重围,左冲右突的时候,苗青林在哪里?只有你在小心地护卫着我,我怎
么能没有你?我要为自己活一回……
    她一面说,一面在他的脸上疯狂地亲吻,她几乎被自己的热情融化了。她没说出的
话比已经说出的还要坚决:我离不开你的胸膛。苗青林能给我带来什么?无穷无尽的颠
簸,我已经受够了,受够了!
    彭玉泽在石冷的怀抱里度过了最热情的一夜。他们不停地回答:
    我们身外还有别的世界吗?
    没有了!
    他们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候。看着灿烂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彭玉泽唱起了久已
不唱的儿歌:
     
      太阳出来满院子,
      屋里睡个懒汉子。
      太阳出来满脊子,
      屋里睡个懒妮子。
     
    岁月倒流了。她想着,伸了个懒腰,把手伸到了被子外面。
    快,别冻病了。石冷说着把她的手拉回被子里紧紧地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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