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冯骥才


 
    任你去猜吧——
    她惹起他的爱,可能由于她那浅黑色的小鼓脸儿,洋溢着少女们所特有的、动人的、
青春的气息;也可能由于她与众不同,分外惹眼。在市女子篮球队里,她年纪最小;她
文静的学生气在那些壮汉般、粗豪的大姑娘的对比下就显得特别突出。她身材苗条,个
子不高,每每站在那些高大结实的伙伴丛中,好似大树林里一株修长、俊美、枝叶婆娑、
情致别样的小白烨树。她有一张见棱见角的小方嘴儿,嘴角深深地窝进去,嘴唇好象熟
透的葡萄一样鲜嫩透亮。但这张嘴一天到晚总是紧闭着,难得吐出一两句话,在这群整
天吱呀喊叫的女队员中间,就象水浪喧哗中一块婷婷默立的石头。哪儿没声音,她便在
哪里。虽然本队队员都比她年长,她却不象一个小妹妹,反而有种大姐姐般的成熟、沉
稳和娴静。这到底是天性如此,还是性格早熟,就无人知晓了。
    她叫人琢磨不透的是,一进入比赛场,就好象立即换了一个人。惯常的沉静变得无
影无踪,温顺的目光忽然变得凶猛、狠巴巴、虎视眈眈。平时处处几乎都看不见她,此
时却处处问着她的身影。她从对方人缝穿插进去的动作,就象从几辆飞驰的汽车中间穿
过去那样迅疾、敏捷,还有种不要命的架式。别看日常里她一言不发,在场上找同伴要
球时.她叫得好响,嗓音沙哑难听,身上哪里还有半点文静?分明放纵着一股驾驭不住
的野性……
    他呢?他又怎么惹起她的注意?他可毫不出众!一个排不到主力阵容的队员,在队
里队外都是不起色的。他是去年刚由青岛挑选来的队员,长得健壮,饱满而坚硬的肌肉
里蕴蓄着充足而尚未使用出来的精力。很有可能被培养成一员冲锋陷阵的虎将,但现在
还只是一块好铁,而不是一柄好刀。他的模样又十分平常,四方浑圆的肩膀,宽大的脸
盘,上半部给一副挺大的黑框近视镜这着,下半部突出的是一张笨拙地撒着的厚嘴唇,
唇上还有些软髭。这种极普通的相貌,在那种人来人往的大车站里是经常能碰到的。无
论谁见了都觉得面熟,无论谁也不会多看一眼——他就是这种长相。他是男篮队里唯一
的一名高中毕业生,打球之余,喜欢看书,床头上总堆着许多书,每当运动员们在宿舍
里打打闹闹时,他就仰卧床上,把厚厚的书立在胸脯上,神往于那一页页的字里行间。
他的书和眼镜便常被伙伴们藏来藏去。他性情宽和,对过分的玩笑也从不介意。有一次,
体训大队男女篮球四个队集中学习,总教练兼女队教练卢挥叫他到前边念报纸。他拿了
报纸上前站好刚刚要念,忽然发觉没带眼镜,眼镜忘在座位上,和一个硬皮的小本子放
在一起。这时,坐在他身旁的男篮队长华克强,不等他走回来,就手疾眼快地把他的眼
镜藏在椅子下边,为了当众取笑他。他走回到座位,找不到眼镜,一时弄得手里的报纸、
椅子上的小本、衣兜里的钢笔都掉在地上,在大家的哄笑里,尴尬地涨红了脸。就在这
时,女篮那边忽地站起一个姑娘,就是肖丽,她沉着脸走过来,弯腰从椅子下边拿出眼
镜递给他,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回去,她的脸色很难看,显然不满意大家这样去刺激和伤
害一个人的自尊心。她这突然的举动和严峻的神情,使大家不自觉都抑制住笑声,这笑
声再回味一下就显得轻浮和无聊了。靳大成戴上眼镜,望着她走去的背影呆住了……是
不是以后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好象一支动听的曲子,总是从几个悦耳的音节奏起?
他不知道。反正从此他的眼睛到处搜索她。她那印着“6”号的红杉子总在眼前掠来抗去,
夜晚躲在床上一闭眼,那红衫子就停在眼前不动了,还时时出现在荒诞离奇的梦里。
    体训大队包括篮球队、排球队、拳击队、举重队、击剑队和手球队,所有队员都住
在一所三层高宽敞的运动员大楼里,一楼是食堂、会议室和教练员的宿舍,二楼住的都
是小伙子们,三楼上都是姑娘。他们起居饮食在一起,各自有其操练的训练馆和运动场,
还有一个占地挺大的花园。花园那边是该市唯一的一座有四千个席位、漂亮堂皇的体育
馆。他们在这边所付出的努力辛劳,都将在那边接受公正的鉴定。他们虽然每天的大部
分时间都在自己的场地上锻造自己,但在食堂、在会场、在走廊、在楼梯、在花园的飘
溢着香气的甬道上,时时可能碰面。这段时间,一种想碰见肖丽的渴望折磨着靳大成,
他常常要在可能碰到肖丽的道儿上多流连一会儿,或者为了制造一次见面的机会而费腿
多往返跑上两趟。但奇怪的是,先前他们碰面时,还笑一笑,说一句半句话。现在碰到
了,却有种说不出的紧张的感觉,又说不准到底是对方紧张,还是自己紧张。反正她现
在最多只是朝他点点头。特别是当他俩偶然单独碰到一起时,她好象没看见他,低着头
急急走过去,一只手还不大自然地掠一下额角的头发——其实额角并没有头发垂下来。
她每每紧张时都有这么一个习惯动作。
    这以后,一次男女篮球队与外埠来访的球队比赛时,女篮比赛结束,男篮的队员们
都挤在出场口,马上就要上场。女篮队员们拿着上衣,有的披着外套,纷纷走下来。今
天女篮打得分外好,男篮队员顺手从身边的桌上拿了汽水给这些获胜的女将们表示祝贺,
靳大成刚拿了一瓶汽水,正巧肖雨迎面走来。当他把汽水递向她时,有种莫名其妙的怯
生之感,连平日里大家说惯了的笑话也不敢说了。忽然,他发现她的目光直对自己,自
己的目光一碰她的目光,心里立刻象过电一般陡然颤栗了。他头一次见到这种分外强烈
的、异样的、又怕人的目光。一瞬间,他竟受不住地要躲避开这目光,但不知哪来一股
力量便他牢牢地盯住她的眼睛。除此之外他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了,傻子似的呆呆立着。
就在这一刹那,肖丽从他手里拿过汽水瓶去了……他依旧呆着,直到身后的队员推他一
下,说:“进场了,你怎么还不动?你睡着了?!”他好象才明白自己的存在。今天比
赛时,教练叫他替补一个受伤的主力.队员上场,他却打得糟糕透顶,简直不会打球了。
手里拿着球没有拍就跑起来,惹得全场观众哄堂大笑。他仅仅上场三分钟就被换下来,
下场后还差点儿走到对方队员那一边去,他完完全全地胡涂了,天地上下都分不清了,
自己也感觉不到自己了。天呵,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被苦恼逼迫得下了无数次决心之后,终于鼓足勇气偷偷地给她写了一封信。即使
一名真正的勇士,逢到此时也是怯弱的。他把信揣在衣兜里,晚饭后悄悄跑到体育馆西
边挂在墙上的邮箱前,看好没有熟人,赶紧把信塞进邮箱的投入孔,在回来的路上他就
后悔了;许多该写的话一句也没写,不该写的反倒罗罗嗦嗦写了一大堆。满纸废话连篇,
既无文采,语言又不通畅,为什么恋爱的第一封信这样难写?
    他等回信,没有口信,他接连写了几封信,依然没有得到片言只字的回复。他在信
里的话一次比一次胆大,碰到她时反而一次比一次胆小,甚至都怕碰到她了!最最折磨
他的,是他猜不透她对那些信究竟怎么想。他从她那没黑色、表情沉静的小脸儿上看不
出任何反应。他自以为投下几块大石头,却不见一点波纹。一天午后,他从宿舍的窗子
里看见她在花园那边小径上独自散步。他怀着一决成败的冲动跑下楼,穿入花园,走到
她面前,问她:“你收到我的信,为什么不回信?”
    他有股不顾一切的势头了。
    谁料到她那么镇定。她抬起眼睛——这双黑盈盈的眼睛里再没有那次接过汽水瓶时
闪露出的目光了。她从微微张开的方方的小嘴里吐出的声音,有种严肃的意味:“我没
收到你的信。”
    一时,他感到阳光失去了暖意,空气也凝滞了。
    他还想说什么,想挽留什么,想争取什么。她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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