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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猜不准……猜不准就多听听,耳听为虚就用眼瞧。瞧哪
儿?那儿,那边的办公楼!
    全厂总共三座楼。前楼是旧厂房,做的是植线和浆印的床单、桌布、枕袋、头巾,
多年来不变的老品种。单是这破旧杂乱的车间厂房就显出一副靠惯性缓缓运行的老态。
一楼是植绒车间,从剪绒机里飞出的细小的绒毛,用风扇排不出去,就混在空气里;黑
暗的地方看不见,光线里密密麻麻亮闪闪,好象牛毛小雨到处飘飞,十分吓人,工人们
最容易得矽肺。上班时工人们一律象医院手术室里的医生护士,大口罩捂在脸上。逢到
伏天夏日,嘴唇四周捂出一大团痱子,象吃了鱼虫子。年轻的姑娘们爱美而不肯戴口罩,
得矽肺的多是她们。二楼和三楼都是喷花车间。一条长长的巨型桌案从车间这端通向另
一端,几十名工人对面坐着,用喷枪把各色浆液喷在城花上,色雾也象绒毛那样乱飘,
于是这二三楼就成了色彩世界。桌案上、衣服上、地上、墙上、手上、头发眼毛上全都
花花绿绿,真象当今舞台上时髦的那种五颜六色、变来变去的灯光“效果”,有时弄到
脸上就象戏里的小鬼儿。四楼上搞丝漏浆印,虽然看上去整齐得多了,人也少,可是制
版房里喷漆稀料的味道专往人鼻眼儿里钻,再加上制版用料含着容易发挥的苯,引起苯
中毒。厂里几次开会,大张旗鼓地叫喊要把绒毛、色雾和苯这“三害”从这座楼里清除
出去;然而,不少头头似乎习惯了这种用“运动”的方式解决问题,凡是靠运动这股猛
劲办不成的,过后反而无人过问。“三害”顽固地存在,厂里唯一能拿出的办法是每人
每天两角钱“有毒作业补助”。没有补助倒也罢,这两角钱却引得人们去想:谁愿意为
这两角钱找病?没病装病倒不错,可以到兰燕那里弄几天假,回家干点私事,但谁也不
想真有病。人最大的福气莫过于有个硬梆梆、经得住折腾的好身体……这就是旧厂房全
部内情了。楼梯走廊上全是绒毛、破布头和草绳。楼外的大篷里堆满没拆包的原料布匹
和包装成捆的成品。看上去,这座楼就象一只正在装卸货物的破船。
    这老厂房对面,竖着一幢漂亮的新厂房。红砖、青瓦、白水泥抹得见棱见角的窗户
框,上下六层,十分爽眼。这是七年前厂里恢复工艺品生产时,外贸拨款资助盖起的一
座新楼。厂里从旧厂房选出几十名年轻能干的工人--自然又都是与头头们有着各种各样
瓜葛和裙带关系的人,分成三批,一批去营口学习羽毛画,一批去大连学习当地精熟的
贝雕技艺,另一批人跟随重金请来的两位老画工学画粗糙而地道的仿古国画“苏州片子”。
自从尼克松来中国,外国闹起中国热。从长城故宫到熊猫,以至泥胎的小花脸和月饼模
子,一概惹得外国人眼珠发亮。一百年前,不少外国人靠着中国古董发财,外国人脑筋
并不灵活,这次他们抱着原先那种旧成见和新的神秘感,竟把所有没见过的中国玩意儿,
不分良莠都当做宝贝,这就使国内的工艺品厂发一笔洋财。这座楼也就应运而生,楼里
生产的东西招人喜欢,它成了厂里向外炫耀的资本。不知哪来一个奇怪的逻辑:凡是唬
住外国人的,也就唬住自己人。于是这楼里的工人们给人的感觉不一般了,个个身穿平
平整整、没有皱折的白布大褂,手洁脸净,进进出出,比大医院的医生护士还神气。这
帮人也算转运了!干着最轻的活儿,练的最拿人的本事,互相打趣还称什么“艺术家”!
一幅画,动辄卖几百上千,等于喷花车间几十个工人千一天的。而且,这两年前楼植绒
浆印的工艺陈旧,植绒不牢,浆印怕洗,砸了几家国内的老客户;广州那边的彩印床单
图案新颖,价钱也便宜,不声不响地在广展上把和他们保持多年关系的外商全拉走了;
多亏生产供销股长王魁生拉硬扯,拆东补西,使尽全身解数,才使前接的生产没垮下来。
但是,究竟是一个月只有半个月的活,楼里三百号人只能慢慢腾腾地磨洋工,如果一努
劲儿,跟着就没活可干,该睡大觉了;只能这样有气无力地维持,时赚时赔。这么一来,
“后楼养前楼”的说法可就沉重地压在前楼工人们的身上了。两座楼一新一旧,一高一
矮,遥遥相对。后楼好似一群高等精神贵族,前楼却象一伙吃闲饭的食客,脑袋也抬不
起来。唉,什么时候才能翻身哪!
    身子没翻过来,压在上边的东西竟然渐渐变轻了。市场的变化谁也控制不住,国际
行情比邢元的脾气更没准儿。机灵的人象兔子到处都是,到处乱跑。你不动脑筋,人家
的脑筋转得一刻不停。如今世界上以不变应万变的,大概只有宗教和古董。当外商看到
中国工艺品变成热门货,一下子香港和台湾都干起来,善于模仿的日本人很快就把一些
做工简单的中国工艺品制造得维妙维肖。不大会变化的工艺品总厂有限那点招数叫人偷
去,它的高潮也就很快过去了。技术股长伍海量有些买卖眼光,看准彩蛋在国际市场上
抬头,立刻叫国画组改画彩蛋,抓住了几家国外客户,才暂时撑住后楼这个撑得过大的
摊子。谁料到,彩蛋出了漏子!两万个彩蛋在外贸仓库里,没等出口全长了霉。如果外
贸叫厂方包赔,切关全厂工人利益的大问题就要马上临头--奖金没钱发了!两楼之间的
气氛变得微妙又复杂了。幸好这两天,分房是件超级大事,暂时压住人们对它的关切。
    再说在这前后两楼中间,横插进一幢结结实实的两层小楼。这是厂里的办公楼。原
先这里是篮球场,厂领导不管那群球迷们怎么恳求加吵闹,硬把篮球架子技走,盖了这
座楼。其实后楼后边还有一块宽绰的空地,但把办公楼盖在两座生产大楼中间,干部们
办事就方便些,坐在屋里透过窗子还能把前后两楼的一切动静尽收眼底。工人们称这座
楼为“岗楼”。可是此时的情况相反,两座楼几十扇窗子后边都有一双双眼睛,直勾勾
盯着“岗楼”有何异样,有何变化和可供猜测的蛛丝马迹。这“岗楼”就象被一群细心
的侦察员紧紧又悄悄地包围住了一样。
    人们把鼻尖在冰凉的玻璃上按瘪了,也没看出任何溪跷。大小干部们照样象平时那
样在办公楼的门前进进出出。偶尔有两个干部在那楼前站着,凑着脸儿说几句悄悄话,
这又不算什么,干部们一向喜欢这么说话。没有秘密干得还有什么劲!公司贺书记派来
的工作组的三个成员自打进楼就没出来。他们已经来了五天,天天如此,不知他们在干
嘛!有些与“岗楼”里的小干部们要好的工人,偷偷打听,也问不出一二。回答的话好
象统一过口径:“我们也不知道,在搞调查吧!”这话和没说一样。
    自打这八间房子分配的事闹到公司去,贺书记就派来三个人组成的临时工作组。工
作组到厂当天就召开大会,宣布公司党委的三条决定:第一,原先一切分配方案立即作
废;第二,工作组只做调查,不管分配,对外不接待;第三,全体职工安心生产,要相
信公司和厂党委一定能妥善解决。
    可是,在这之前,工人们并不知道什么分配方案。就因为分房的事一直门在罐里,
私下又谣传这八间房子都叫头头们包了,大家才闹起来。工作组头天开了这会,大家心
头一振,可拿眼一瞅派来的这老三位,心就凉半截,犯起嘀咕来。这三位是公司劳资科
朱科长,保卫科韩科长和党委秘书谢灵。人称“超级蜘蛛”,上下左右到处牵丝拉网,
到处有熟人,到处走得通,他能办到的事,别人连想也想不到。他们三人无论私为公,
经常往厂里跑,与厂里的头头们不知互相串通办过多少事。尤其是朱科长,绰号“人贩
子”,全公司职工调动和学生分配,都由他一手操办,随意摆布。在这工艺品总厂的后
接干活,真是少有的干净清闲、玩玩弄弄的美差。每年夏天,轮到学生分配的时刻来临,
局和公司头头们都拜托他,把各自亲的厚的送到这儿来。当然,厂里的头头们也就要利
用自己把持的这个地利,和他搞点交易,不过这些事都在人不知鬼不觉时成交。那个保
卫科的韩科长,人虽老实,脸上从不带笑,叫人猜不透。猜不透的事再加上猜不透的人,
可就叫人不放心。自从这三位到厂后,每天上午来半天,中午不出楼,在;‘岗楼”里
吃饭,不与外界接触。所用饭菜都是关厂长特意吩咐食堂小灶做的“工作饭”。吃过饭,
没过多时,都由邢元开车送走了,不知回公司开会,还是回家。既然原先那分配方案别
人没见过,谁又能保准这次方案不是原先那个方案?官官相护,利害相关,哪个头儿没
便宜,肯去损害对自己有益的老关系?说得好听点:谁也得顾点人情。现在的人情不那
么纯,里边包着利害。于是,立在前后两楼中间这幢门窗紧闭、悄无声息的“岗楼”,
更给人一种神秘和不稳妥的感觉。可恨的是所有玻璃窗,都叫那些小干部们清闲时擦得
锃亮,玻璃反光,反而看不进去。
    上午十点钟,传达室的老龚头,去办公楼送热水,出来时提着一把高柄的绿铁壶,
门口的地面明明很平,他竟象给什么绊一跤。由于各窗口都有人盯向办公楼,老龚头这
一跤叫人看个满眼儿,摔得真不轻,一下子就象给火枪打中的野鸭扒在地上,手里抓着
壶把儿,壶盖儿早滚出七八尺远。六十大几的人不死也够呛!站在院里的人都跑过去,
料想老龚准摔增了。谁知老龚头没等人跑近,一翻身爬起来,满脸皱折里居然溢满了笑
容,好象秋天的阳光照在一个干了皮的老南瓜上。他拍拍沾在前襟和膝头上的土,马上
去抬那壶盖几。这一下,他不但没摔晕,反而挺高兴。别人问他摔伤没有,他笑哈哈地
一个劲儿说:“不要紧,不要紧。”就赶紧乐不拢嘴地颠颠跑回传达室去了。
    这情形叫人好奇怪!任何人摔这一下都难免龇牙咧嘴,他怎么倒象交了好运?摔跤
能摔美了?那纯粹放屁!没这种傻蛋!王宝追到传达室问他:
    “老龚头有嘛好事?”
    “没嘛,真的没嘛!”
    “别骗人!没一个人能摔成你这模样!”
    “摔一下,脑袋反而清爽了。”老龚头咧开嘴,大门牙只剩下一个,好象大门缺一
扇。
    “你又来‘骗自己’啦!”王宝指着老汉说。
    老龚头嘿嘿笑。他外号叫“骗自己”,原因是从来不说自己坏,总说自己好,人们
才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他认真地对王宝说:
    “真没骗你呀!”
    “不对,你今天这样子一看就不对,是不是土作组给你房子了?”王宝眨眨眼,连
懵带唬。
    老龚头一怔,跟着摇着手说:
    “哪能有我的房子呢?我是退休留下来补差的,还能给房子?房子是给你们站在生
产第一线上的!嘿嘿。”
    王宝不信他的话,却信他不肯说真话,就绕着脖子套老龚头的话:
    “全厂只你这么一份,一家三代挤在半间屋里。你没找工作组说说?”
    “小伙子,你不明白,一家人住在一起有好处,谁找谁都方便,嘿嘿。”
    “去!你又来‘骗自己’了!谁不知这几天你老伴为房子和你呕气!”
    老龚头方要解释,忽听外边一声刺耳的喇叭尖叫,还夹着邢元一声叫喊:
    “糟蛋来了!”
    跟着一辆装满纸箱的大卡车从传达室的窗前掠过,飞驰一般直开到办公楼的楼前停
下。这是邢元刚从外贸仓库拉回来的一车生霉的彩蛋。
    不少人围上去,要看看这变了质的彩蛋是什么模样,尤其是前楼工人,穿着花花绿
绿的工作服,好象一群防空伞兵,跑出楼来看。邢元跳下车楼子,爬上车槽,打开一个
牛皮纸箱,掏出一盒彩蛋举到半空中:
    “看呀!青皮大松花!”
    在众人目光汇聚处,盒里的彩蛋没了画儿,霉成青绿色,长了长长的毛。工人们见
了并不个个都笑,有的面露焦虑神情,反骂邢元:
    “算了吧,邢没准儿!不是什么露脸的事,这下子连你的奖金也没了!”
    “快拿去给王大拿看看吧!关门算了,干什么劲儿!”一个女工愤愤道。
    忽然,从办公楼里走出几个人。衣袖间仿佛带着二三级的风,走起来很有几分劲势。
走在前面的关厂长,沉着那黑黝黝而多肉的一张脸,眉眼横着,目光冷峻,还真有几分
厉害样。人们立刻不言语。他沉吟片刻,对邢元喝斥道:
    “干嘛?扰乱人心?成心捣乱?还不快把车开到仓库卸货去!”
    要凭邢元的脾气,马上就会回敬关厂长两句。但他这次没吱声,仿佛浑身的毛都捋
顺了,没一根倒戗着的。他顺从地跳下车,钻进楼子把车开走。
    王宝和刘来几个正走来。这几个是厂里出名的捣蛋鬼,谁也不在乎。王宝叫道:
    “邢没准儿,把它拉到食堂里去吧!这些天净炒大白菜,这大松花正好下饭。”
    工人们一哄而笑。这笑是成心给头头们难看。他们恨这些头头嘴里是公,办的是私,
厂子都快散摊子了,还在争房子。如今彩蛋成了这样,谁能力挽这惨局?没有权,生气
也没用,还不如寻开心,把气撒出来!
    然而,关厂长并不以为然,相反却莫名其妙地一笑。仿佛他胸有成竹,根本没把工
人们的嘲笑当回事。
    王魁一挥胳膊,叫着:
    “大伙快回车间生产吧!这事主要归我负责。不过请大家放心,厂党委研究了一个
妥善办法,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一个钱也赔不了。这月奖金照发不误!”
    好大的口气,两万个彩蛋变成青皮大松花,居然一分钱不赔,难道你王魁的本事齐
天?可是再瞧王魁的神气十分自信。谁都知道,这王魁可不是心里能藏住事的人,心里
有什么,脸上看得见。尽管刘来认定王魁又使什么缺德的招数了,一时也猜不出。人们
没了话说,只好怀里揣着疑问纷纷散去。喀,又是一件叫人捉摸不透的事!
    八间房子和两万个彩蛋,两个谜搅在一起,弄得人们不知议论哪一桩才好。一会儿
从彩蛋说到房子,一会儿从房子说到彩蛋。费琢磨呀!不知这些头头怎么解决。有些懒
于动脑筋的人就说,你们真是自操心,既然人家当头儿,必定会有超出常人的智力商数
和神机妙策,等着瞧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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