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冯骥才


 
    在张家口正北数百里的地方,是一片干燥、平荡荡、浩茫无涯的高原。高原上没有
突兀的大山和幽深的峡谷,最多是些碟子样的浅浅的盆地。到处铺着黄橙橙的细沙,长
满丰茂的绿草;大片大片乳白色的羊群在上面蠕动。晨曦中,草原是蓝色的,远看就象
反映着蓝天的巨大的湖泊;羊群便是飘曳的云影。还有一群群馒头状毡房和积木似的新
房舍点缀其间,充满高原草原所特有的空阔、清新和恬美的诗意。
    锡林郭勒盟包括的十来个旗县就散布在这儿。盟的繁华中心叫做锡林浩特,是个有
新兴气象的小城市,却也有着悠长的历史。市区正北有座三四百米高的小山,形状如毡
房。因此得名叫做敖包山。它在平得象绿色的大纸板似的草原上乳头般地凸出来,非常
惹目。早在远古,人们从漫无边际的草原上到这儿来,就以它为标志。山上有座古庙,
庙院内保留着一株盘根错节、生长于唐代的古槐。凡是在草凉上生活了三四十年以上的
人,没有没见过它的。
    五月在这里,很象内地的阳春天气。阳光把空气晒得暖融融。到处那么透亮、干净,
好象都用清水洗过、罩了一层玻璃似的;草原早就绿了。百灵鸟在很高很高的空中鸣啭,
根本看不见它们;只有一阵阵银铃般动听的鸣唱洒下来。敖包山开满了杏花与桃花。这
些花香混同高原上青草的气息,给风吹得到处飘散。虽然气味变得淡薄了,但此地人对
这种气味非常敏感,一当闻到它,便油然生发一种对珍贵的往事深沉的眷恋……这个季
节,很多人都来登山,站在山顶放目远眺,伸向天边的草原的绿色,会把人们的思绪带
得一样远。离人遥远的事情总是属于将来的,或者是过去的。连外地来的客人仁立山顶
欣赏这种景色时,也会引起联想,唤起记忆或幻想中的形象而流连忘返……
    常鸣在山顶上足足站了两个小时。他在暮色中走下来,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的感觉。
短外衣的袖筒里带着些草原醉人的气息。
    他回到市区大街的一家招待所里,进了自己的房间。多日里对面的床一直是空的,
现在却放了一个褐色的大手提包,肯定新来了一位客人。再一看,桌上摆了许多点心水
果,还有一张便条裹着一张长途汽车票。他看过便条才知道本地拖拉机修配厂的同志们
已经替他把明天返回去的汽车票买好,约他明天在车站上见;桌上的点心和水果是留给
他吃的。
    前几个月,这里的拖拉机修配厂去到常鸣的工厂请一名技术员,工作期限半年,帮
助解决些技术问题。常鸣虽然不是专职的技术员,但他很刻苦钻研,对于解决非一般性
的技术问题都能胜任。领导很信任他,就派他来了。他在这儿工作不到三个月,一切进
行得挺顺利,问题都比较圆满地解决了。他打算明天离开这里返回去。敖包山是草原上
的名胜古迹,他来后工作很紧张,一直未能去玩玩。所以今天下午抽暇去一趟,又怕修
配厂的同志们知道了要陪他去而耽误工作,便没有声张,自己俏悄去了。
    他吃了一点东西。只听屋门“哐”地一响,走进一个块头很大的男人,斜背一个黑
色的人造革挎包,两步就走到常鸣面前,简直可以说是闯进来的。这人的脸通红通红,
显然喝了酒。他的鼻子、眼睛、嘴、耳朵都是大号的,伸过来的一只大手紧握常鸣的手。
这手又热又肥厚又柔软,象个胶皮的热水袋。
    “我叫马长春,就是长春市的‘长春’那两个字,你就叫我老马好了。我是独唱演
员,在沈阳工作。”
    他的嗓音明亮、圆润、柔和,底气很足,显然在发音和用气方面下过很深的功夫。
常鸣想起他曾经是位颇有些名气的歌唱家,不过近几年似乎销声匿迹了,听不到他的歌
声了。常鸣摇了摇他握着的手,热情地说:
    “我叫常鸣。听过您的歌,您唱得很好。”
    马长春先是兴奋地睁大眼,接着摆摆脑袋,叹口气说:
    “那是当年‘过五关’时候的事了,现在‘走麦城’了。不提那段儿啦!”他说着,
把挎包摘下来扔在床上,又摘下帽子扔在一边,满头浓密的黑发立即象钢丝那样翘了起
来,有几撮竖得直直的,那神气仿佛在说“你压不倒我:”他拿出烟递给常鸣一支,常
鸣推回去,表示不会抽烟。
    马长春极爱说话,说起来滔滔不绝。而且爱议论不平的事和谈论自己。不知是过量
的酒精造成的,还是一种天性。
    “我以前唱的都是抒情歌曲;现在呢?只要激情,不要抒情。歌儿不应该唱,而应
当喊,拚命地喊,直嗓门,音量愈大愈好。最好是如雷贯耳,震聋观众的耳朵!因此,
我来这儿,想调到这儿来工作。在草原上唱歌,你有多大音量也不够用的。哈哈,我这
是笑话。我是给一群非常革命派挤得没饭吃了!哎,老弟,你说说看,凭我这几句话能
定上什么?”
    常鸣笑了笑。他习惯于用笑来回答生客。他并非没有主见,而是怕找麻烦。因为生
活中专门有一批人靠找碴整人活着。他们善于在干净的地方发现污点。再把污点放大数
百倍,乌黑一片地涂在你的脸上……
    老马又来问他了:
    “哎,老弟,你是极左分子吗?是靠小汇报过日子,还是靠勤劳、实干和能力生活
的人?你是不是也想拿个小本子把我的话都记下来?”
    “我希望咱们谈点别的。”常鸣微笑着说。
    “噢!”老马张大嘴朗朗地笑了,指着常鸣说,“老弟,我头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个
正派人!你准打心眼儿里就憎恶林彪那种人,你决不会为了往上爬而陷害好人。对不对?
嘿!我的眼睛可厉害呢……当然,有时我也会把人看错,那就是每天围着我转的几个非
常的革命派。他们过去和我要好,我信以为真,不分彼此。后来整我最厉害的恰恰就是
他们几个。他们搞我的主要罪状是十年前我在电台演唱过一些外国民歌。按照他们给我
定罪的逻辑:产生那些民歌的国家。只要现在是资本主义性质的国家,他们就说我宣传
资本主义;如果现在是真正的社会主义的国家呢,而我也唱过不少的革命歌曲呢,嘿,
他们提也不提。或者说我是为了宣传封资修故意设置的障人耳目的红色挡箭牌。然后,
他们又在我身上找一些缺点,无限上纲,或者胡乱给你歪曲。比如有一次歌舞团举行庆
祝新年的基会。我平时很少喝酒--你知道,歌唱演员是不适宜喝酒的。那天大家逼我喝,
我喝了两盅就醉得不成样子了,这就成了我运动中的一条罪状。他们说我对现实不满,
借酒滋愁。再比如,有一次我下乡演出,街上有个女人卖咸花生,我买了几角钱的吃,
他们就说我支持资本主义……诸如此类,全都拉在一起。你想想,老弟,我又宣传封资
修,又支持资本主义,又对社会主义不满,我成什么人了?于是他们搞我,所用的办法
你根本想不到。他们知道我有说梦话的习惯,每晚在我床边安排一个人,守着我,就象
守灵似的,手里还拿个小本本,专门记我的梦话。他们说,一个人的梦话最能反映他灵
魂深处的东西。据他们说,一次我在梦里叫了一声‘火’,转天就足足审了我四个小时,
问我要烧什么?他们就这么搞我!如果有可能,他们会在我的肛门上也安装一个窃听器,
连放屁的声音也要分析分析呢!老弟,你不要笑,他们办的愚蠢的事多着哪!这是革命
派吗?我只能称他们做‘非常革命派’。就这样,他们‘非常革命’地挤进领导班子。
现在呢,落实政策了,当权派恢复了职务;我也被落实了。你想想他们能高兴吗?他们
怎么肯把一个关在笼里的鸟儿放了呢?他们整天什么也不干,摆弄人、折磨人已经成了
一种嗜好。这也是他们用来表现自己‘非常革命’最便当、最省力气的方式。但落实政
策是毛主席的指示,他们不能公开对抗,就暗地盯着我,看我有什么‘复辟行动’。我
猜他们的小本子上又记得满满的了。因为他们不断抛给我的眼神等于告诉我了。谁知道,
现在有些人拚命叫喊‘复辟’、‘回潮’,安什么心?自然报上也这么说,咱就不好议
论了。我受不了这种精神负担,只要一激动,晚上准失眠。这纯粹是给他们记录梦话时
搞的。这样下去,身体非叫他们弄垮了不可,所以我要赶快离开他们。正巧听说这里的
歌舞团需要独唱演员,我就跑来联系。我要到这里来好好为牧民们唱一唱,我要让自己
的歌声在草原上飘荡。多年来,我唱不了歌,喉咙里好难受呀!”老马的眼睛在灯光里
亮晃晃。他好象在克制自己,泪水汪在眼眶里,没有落下来。他对常鸣说,“你那里怎
么样,有没有这种‘非常革命派’呢?”
    “臭虫跳蚤哪儿没有?有人的地方就有,否则它们就活不了。它们是靠吃人血活着
的。”常鸣愤懑地说。显然他给马长春的遭遇激发起来。
    马长春听了非常激动。痛苦的人受不了的往往是同情。他睁大眼,泪珠双双掉下来。
他叫着:
    “说得对,老弟。我猜想你也是个受害者,对不对?不过,你年轻。不会象我这样,
给他们害得这样苦!”
    常鸣默然了。他和马长春不同,他从不肯把内心的苦楚对人讲,而能够把生活中的
种种感受锤炼成思想。此刻他胸膛里充满有力的情感,神情刚强又凝重。他说:“受害
的何止你我。重要的是党、国家、人民,是青年一代……”他一时要说的话太多,不免
停顿下来。
    “对!”马长春跳起来,大手一把抓着常鸣的胳膊,连声叫:“好,好,好,说得
好!”他冲动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厚厚的嘴唇抖索不止,惊讶地望着这个不大熟识、貌
不惊人的青年人。他觉得这青年人非同一般,感情深沉,朴实又成熟,内心的东西似乎
很丰富。还有一个很开阔的精神境界,比自己显得厚重得多。“老弟,你好象比我看得
开、看得远些。我……”
    常鸣瞅了马长春一眼。他知道,一个人大痛苦了,常常会跳不出自己的圈子。在这
点上,他有过更深的体会,便不禁间g:
    “搞你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实告诉你吧!最凶的两个都是我的学生!”马长春变得怒气冲冲,嗓门大而明亮。
声音撞在四面墙上,发出嗡嗡的回p。
    这里的故事想必又曲折又令人气忿和伤心。马长春抓起桌上的杯子,把半杯水两大
口喝下去,又点上烟,狠狠吸了一阵子,扬起头刚刚要讲这段事,忽然有人敲门,进来
两个姑娘,一看模样就知是内地来的知识青年。一个胖胖的,另一个苗条又俊俏,年龄
都不过二十四五岁。这两个姑娘一听说脸儿红红的大高个子就是她们要找的大名鼎鼎的
马长春时,便笑嘻嘻又非常热情地请他去楼上作客。经过简短的对话,才知道她们是盟
里从各个旗县临时抽调上来的理论学习班的学员,就住在招待所的二楼。她们从招待所
服务员那里得知歌唱家马长春今天刚到,就住在这间房子里,立即来邀请。当然是想听
听马长春的演唱了。
    “您只要为我们唱一支歌就成。我们要求不高,就是太想听您的歌了!”胖姑娘说。
    “您要是不唱,来作客我们也同样欢迎!”俊俏的姑娘微笑着说。
    她俩的态度真诚又恳切,还含着一种敬意。即令是倔犟的人也不好推辞呢!一个真
正给过人精神力量与美的感受的艺术家,自然会受到人们的尊重。这种尊重对于现在的
马长春来说就非比寻常了。这等于是马长春的价值的一种见证,还等于告诉他,人们还
记得他,没忘了他。
    “你们别这么客气!”马长春顿时显得很受感动,兴奋极了。他摇着肥厚的大手,
说:“你们想听我的歌,只要招呼一声‘老马,来呀,唱吧!’我就来了!”
    两个姑娘都欢喜地笑起来。她们殷勤地为老马把房门打开。
    老马激动地在原地转了两圈。他好象要拿什么东西又忘了似的。突然他拍了拍自己
的前额,说:“原来在这儿--”跟着蹿到桌前,抓起烟盒,又掏出一支烟递给常鸣。常
鸣笑了:
    “我说过,我不吸烟。”
    “呵,我真是忘性比记性大。哎,老弟!你也来吧!我刚才听眼务员说,你明天就
走了。差一天咱们此生也许就根本不会认识了,真是‘有缘千里能相会’。我应该给你
留下一点歌声作为纪念,你听了我的歌会更了解我……”
    常鸣也很想听到他的歌,高兴地一同去了。当他们走在走廊上,老马突然站住对常
鸣说:
    “老弟,我想求你点事。”
    “什么事?”
    “请你替我买几片安眠药、我今天太激动了,晚上肯定会失眠。药店就在大门口往
右边五十米远的地方,我怕一会儿药店下班了。”
    “可以。”常鸣答应他。。
    马长春掏出钱,常鸣客气不要,马长春把钱使劲塞进常鸣的衣兜里。
    “请你快去快回来吧!歌唱家不应该等听众请,应当主动地去邀请听众!好,我们
一会儿见!”
    马长春说罢,随那两个姑娘上楼。常鸣往大门口走去,耳听他们上楼的脚步声、姑
娘们清脆的笑声和马长春宏亮的大嗓门:
    “你们向往北京吧!好,我先给你们唱一支《北京赞歌》……”
    小药店已下班关门了。常鸣向一个路人打听还有哪个地方售药。这个路人倒挺有办
法,他叫常鸣去医院看病,就可以买到药。
    “这儿有两所大医院,晚间都有值班的。一所是盟医院,,另一所是旗医院。盟医
院比较近。你看见前面那个亮着碘钨灯的地方了吧!打那儿往西拐,只过两个小路口就
到了。”
    常鸣找到这所医院。这是座平顶的、白色的、漂亮的建筑物,在夜色中依然能显出
这些特点。院子很大,一些影影绰绰、辨认不出名目的花儿在重重暗影中散发出浓郁的
芬芳。两盏蛋青色筒形的壁灯在楼门口两旁放着柔和的光。几乎没有人,静极了。
    他走到楼门口,见壁灯下贴着一张大红纸的感谢信。
    他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正要推开门走进去,却忽然全身微微一震,停住了。这张感
谢信的题目是“感谢我的救命恩人白惠同志”。他忙看了信的内容。上边说:前不久一
个夜晚,牧民布合(写这封公开的感谢信的人)从马上掉下来,被经过的一辆拖拉机把
腿轧坏了,流血过多,昏死过去。开拖拉机的司机把他送到这儿来抢救,必须赶紧输血。
他是“O”型血,急诊室的“O”型血暂时没了。在医院值班的几个工作人员中,只有
一个临时在这儿学习技术的赤脚医生白惠是“O”型血。她立即给布会输了二百CC,但
还不够。据说这个“白惠”很瘦弱,身子又虚。在这牧民的生死关头,她坚持又献出了
一百CC。布仑得救了。布会对这个赤脚医生的感激心情用了一连串“救命恩人”的字眼
来表达还嫌不够……
    感谢信上对白惠所用的代人称是“她”,而不是“他”,无疑这个白惠是女的。
    “白惠?难道是她?会有这样巧?她难道支边到这里来了?”常鸣想着,跟着又否
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对,这上面写着的是‘白惠’,而她是‘白慧’。音同字不同,
不是她!”他推开门走进急诊值班室。
    值班的是个蒙古族的女医生,四十多岁,脸盘短而宽,皮肤黝黑而滋润,会说汉语,
态度很和气。她听说常鸣因买不到安眠药而来看病,便咧开薄薄的嘴唇笑了笑,给常鸣
开了一张取药单。
    “你直接到走廊东头的小窗回去取吧!不用挂号了。”
    常鸣谢过她,走到走廊东头。这儿有个小小的玻璃窗口。玻璃是磨砂的,窗口是半
圆形的,里面点着灯,窗口很明亮。常鸣把取药单递进去:“多少钱?”
    他从窗口往里看,桌前坐着一位工作人员,穿白大褂,戴白布的无檐帽和挺大的纱
布口罩,正在低头看报纸,看样子是个女护士。她没抬头,而伸出一只手熟练地接过药
单并放在眼前铺开。忽然,她的眼睛仿佛在药单上停住了。长长的眼睫毛惊跳了一下,
猛然抬起头来。
    常鸣简直不能相信,在这自布帽和大口罩中间一段白白的脸上,一双非常熟悉的、
细长的眼睛睁得极大,极其惊讶地直对着他。这正是白慧!太意外了的巧合使双方都惊
呆了!
    常鸣就象触了电似的,浑身一抖。他猛转过身,药也没取就离开了窗口。他大步走
到楼门口时,只听后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赶上来。他赶紧推开玻璃大门走出去。刚刚下
了两磴台阶,身后边响起二个痛苦的乞求似的哀叫声:
    “常鸣,你先停一下……”
    常鸣在台阶中间站住了。役口头,却看见白慧的影子清晰地印在他的脚旁。
    “你……你好吗?”白慧说。她站在台阶上边,两只手好象不知该放在哪儿而合抱
在胸前。
    “嗯。”常鸣的冷冷的声音。
    “你来做什么?”
    “办事。”
    “你,你住在哪儿?”
    “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随后便是沉默。这是一种尴尬、紧张和可怕的沉默。白慧见常鸣的右脚又下了一磴
台阶,她就象要去抓住断了缆绳、很快就要被风浪带走的小船似的,急切地往前走了两
步,两条瘦瘦的胳臂伸向前,声音哀颤:
    “常鸣,你真的永远也不能原谅我吗?”
    常鸣给这痛彻心肺的呼声打动了,慢慢扭过头来。当转过半张脸的时候,忽然又下
狠心似地重新转回头去,坚定地迈着大步走了。
    他走了,没听见身后发出任何声音,即便有任何声音也不会使他再回转身来。就这
样,他回到招待所,没上楼,而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锁上门,关了灯,一个人在黑暗
中来回走着。在一个很高的空间里,响着马长春动听的、充满情感的歌声,这支歌他从
来没有听到过;
     
      迎接你,美丽的朝霞,
      因为你是太阳的翅膀。
      你是驱逐黑暗的利剑,
      你是诛灭妖魔的钢枪。
     
      你不怕鸟云遮掩你的身影,
      你不怕黑夜吞没你的容光;
      那是短暂的,转瞬即逝,
      明天早晨,就是你的希望。
     
      你在赢得光明的天空中,
      你在争得胜利的大地上;
      你还是五彩缤纷的画笔,
      把人间,把生活变成瑰丽的画廊……
     
    这歌声一忽儿变得温和又深沉,好象一条雪白的云带飞远了,一直飞到他白天在敖
包山顶极目所望的地方。一忽儿又带着激昂的节奏,象飞泉落人谷底那样在耳边轰响。
在他心中激起无限的、刚毅的力量,唤起对生活饱满的信心与热望。使他一个人在屋里
再也呆不住了。他打开门,跑上楼,一头闯进那充盈着歌声和笑声的房间里。
    马长春惊奇地望着常鸣脸上的泪光和冲动的表情,莫名其妙地睁大眼睛。跟着,他
大步走到常鸣面前感动地叫道:“老弟,我说你为什么半天没来呢!原来你一直在门外
偷听我的歌!我知道,你受感动了!你刚刚听到的这支歌正是我自己作的。老弟你呀,
原来是我的知音l”他一双大手紧紧拢着常鸣的肩膀,大颗大颗的泪珠不住涌出来……
    当晚,马长春由于过分激动,又没有安眠药,怎么也睡不着了,索性滔滔不绝和常
鸣大谈起来。常鸣的脑袋都快炸了,哪里听得进去别人的话。马长春还总问他:
    “怎么?老弟,你睡着了吗?”
    直到后半夜,马长春实在太疲乏了,说着说着,字儿渐9咬不清楚,跟着放出鼾声。
声音在胸膛里如同拉凤箱。
    常鸣却通宵未曾合眼。
    在夜的黑暗中反复而交替地出现两个人的面容,一个是白慧,一个是他的妈妈。一
会儿是几个月里他和白慧相爱时的种种细节,一会儿是二十年中妈妈种种慈爱的音容。
这是两种不同的情感,互相不能替代,一样的牵肠挂肚。然而,当妈妈临终时遍体鳞伤
的惨相浮现在眼前时,这两种情感竟化做战场上相对的刀枪,铿铿碰撞,发出嘈杂震耳
的轰鸣……一会儿又是白慧的哀求:“你真的不能原谅我吗?”一会儿又是妈妈临终的
遗恨:“这些法西斯!”……
    “妈妈,我应该不应该原谅她呢?”他心中嘶哑地叫着这个声音。
    谁来回答他?
    几年前,当他知道自己所爱的人,曾打过自己的妈妈,断然和她一刀两断。他没赴
约去东大河大湾渡口的大钟下与她会面,从此两人再没见过。然而,情感的丝缕最难切
断,时时还牵扯着他的心。他冷静下来,却想不明白这样一个心地纯洁、诚挚认真的姑
娘怎么会去打人?难道她给自己的印象是一种假象?不,如果这样,她就不会承认那一
切……
    随着政治斗争的反复与深化,随着善于思考的常鸣对这斗争的性质和本质看得愈来
愈清,他渐渐认识到白慧是被某些阴谋家欺骗和利用的人,他开始从这一点上原谅她了;
甚至产生一种帮助她廓清迷雾、悔过前非、摆脱痛苦的恢弘而正义的激情。他想去找她
--尽管并不知白慧早已离开城市--可是每每此时,死去的妈妈便好象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立刻迈不开步子了。是呵,怎么能去原谅一个打过自己妈妈的人呢?妈妈在九泉之下
要恨死自己呀!
    他在理智上原谅了她,感情上却做不到。
    前年,那两个不明身分的人找他调查白慧,使他对白慧有了新的看法。这两个人怎
么知道他与白慧的关系呢?白慧在哪里?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那个瘦瘦的外调人员嘱
咐他“不要再和白慧接触了”呢?当时,虽然他由于感情的缘故,出证否认白慧打过自
己的妈妈,但事后他对白慧发生怀疑,甚至产生一些很坏的猜想。可是这些猜想却不能
与白慧曾给他那些美好的印象重迭一起,统一起来。他留恋着无限温馨的往事,尽管他
猜疑这往事可能是一个可怕的骗局。
    这样,今天在医院意外碰到白慧时,他便再次拒绝了她。
    现在,想起刚才那一幕,想起白慧那痛彻心肺的哀求声,想起那份赞美她的感谢信,
种种猜疑就象投进热水里的冰块,顷刻融化和消失。虽然那个外调人员的话仍象一个噪
音干扰着他,却很微弱,给心中重新卷起来的情感的浪涛声吞没了。他又开始同情她、
可怜她了S尤其是那痛苦的哀求声深深打动他,总在耳边萦回。到底他该怎么去做呢?
    第二天一早,他告别了马长春,走向车站。远远见红旗拖拉机厂的几位领导和同志
在等候他,汽车也停在那里。
    忽然,他觉得,好象有什么东西要远远地把他拉走,或者有什么东西在后边牵住他。
他猛然妞过身,直朝昨晚那座医院走去。他走着,走着,眼前又出现妈妈临终时悲惨的
形容。这幻象太逼真了。而且十分固执地挡在他面前。他停住了,直条条地足足站了几
分钟。最后他下了决心似地硬转回身,迈着大步重新奔向车站。
    他上了车。拖拉机厂来送行的几位同志见他神情恍惚,以为他生了病,请他多留两
天,他却执意要走。
    车开了。直走出很远的地方,他还扒着车窗朝这边看,仿佛要看到什么人在这边出
现。
    他哪里知道,昨夜,一个姑娘孤零零在这里站了个通宵,天明时才离去,就象当年
那个风雪之夜在东大河大湾渡口等待过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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