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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徐海日高未起,睡梦中听得擂门如鼓,说是“公所”中派人来请,有紧急
大事,亟待商量。
    到了那里一看,叶麻、陈东、黄侃、王亚六都在,个个面色凝重,像有大祸临头似
地。徐海很机警,立刻摆出惊惶的神态发问:“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乱子?”
    “你问他!”陈东指着一个小头目说。
    徐海认得他是叶麻的部下,奉派侦察官军动态的一名谍探,只听他说:“官军开过
来了!人数很不少,没有10000,也有8000,好像是开到乍浦到桐乡这条路上
来布防。”
    “有这样的事?”
    “一点不假!”陈东接口,“官军包藏祸心,非要弄个明白不可。”
    “对!”徐海点点头,“我们去问罗师爷。”
    于是一起到了罗龙文那里,但见他短衣凉鞋,潇洒自如地下围棋。最令人不解的是,
对弈的另一方是洪东冈,不知他又何以如此好整以暇。
    “诸位的来意,我能够猜想得到。”罗龙文推枰而起,“等我换了衣服来跟各位细
谈。”
    “罗师爷!”叶麻一把拉住他说,“用不着讲啥礼貌规矩,请你说说看,官军怎么
忽然包围过来!这样子,就要搞得翻脸了。”
    “各位误会了!”罗龙文从容答道,“胡总督已经有信给我了,调动官军绝不是对
各位有什么异图,完全是对倭人保持警戒,等他们一上了船,官军马上搬走。”
    徐海听得这话,便帮腔地问道:“是不是不放心倭人?怕他们由这里到乍浦,半路
上会出花样?”
    “是的。怕他们趁机流窜,潜入内地。”
    “不会的!”徐海立刻拍着胸说:“我担保,绝不会。”
    “老弟台!”罗龙文慢吞吞地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须知‘非我族类,其心
必异’,不可不防。”
    于是特选两匹好马,由原来送信的官差,陪着小尤直奔嘉兴。桐乡到嘉兴60里路,
预计30个时辰,便可往返。罗龙文约大家在黄昏再聚,坐等回信。
    日落时分,诸酋应约陆续而至。到齐不久,小尤满头大汗地赶到,手中高举一个尺
把长的大信封,入厅递到罗龙文手中。
    “辛苦、辛苦!”罗龙文欠身接了信,先问一句:“可曾见着胡总督?”
    “报信的时候没有见到。”小尤答说,“在辕门等到下午,中军官派人领我到西花
厅,胡总督当面把复信交给我的。”
    “可有什么话交代?”
    “胡总督只说,还要等罗师爷的复言。”
    “喔!”罗龙文立即拆信。内中只有两张八行笺,写着核桃大的字。看完将信随手
交给了陈东。
    叶麻最心急,大声说道:“老陈,念出来听听!”
    陈东依言照念,胡宗宪的复信是:
    小华弟台专鉴:示悉。彼方既有异议,吾弟且与商定接替办法,并言诚实可信;愚
兄自然照来示办理。所虑者,乌合之众,自身约束且不严,焉能部勒他人?望弟再思,
若以为可以无虞,兄照办可也。伫盼复示。即颂
    近祯
    汝贞顿首
    “汝珍是谁?”叶麻问说。
    “胡总督的别号。”
    “他说什么?”叶麻又问,“好像骂我们是乌合之众?”
    “这也不能说是骂,”罗龙文赶紧解释,“胡总督的话说得太直了一点;不过也是
爱人以德之意,请各位不要误会。”
    “不是误会。”陈东接口,是一面答复罗龙文,一面为叶麻讲解信的意思,“胡总
督说,我们的队伍,自身纪律就不好,只怕没有办法管束倭人。这话,未免太小看人
了。”
    “各位,各位!”罗龙文似乎有些着急了,“胡总督已经接受各位的要求,犯不着
为一两句话的意气之争,误了大事。”
    “这话不错。”洪东冈帮罗龙文调停,“大家谈正经事吧!”
    “好!谈正事。”叶麻听劝,但仍有些悻悻然的神色。
    “罗师爷,”陈东问道,“你说胡总督已经接受我们的要求了,这话是怎么说?”
    “信里不写明了,他只等我一句话就照办。我仍旧维持原议。”罗龙文答说,“现
在责任都在我身上,我一定对得起各位。将来就算出了什么小小的乱子,我也认了。”
    “这话就不对了!罗师爷好像也不大相信我们,能够约束倭人。”
    “话不是这么说!”罗龙文使劲摇着头,“我相信各位与不相信各位的部下,是两
回事。”
    “怎么叫两回事?”
    “是啊!”叶麻也说,“不相信我们的部下,就是不相信我们,那是一回事。”
    “两回事!”罗龙文的声音很坚决,也很从容,“一个人的相信别人,靠自己的见
闻。我跟各位相处了这些日子,知道各位都是血性汉子,说一句,算一句。可是各位的
部下,我没有见过,纪律如何,不得而知。说句实话,各位的部下,以利相结,到底不
是操练过的官军,知道什么叫纪律?若各位在那里约束,当然可以放心;倘或各位不在
那里,各位的部下,是不是能够约束自身,或者出了什么意外,有应变的能力,那就很
难说了。”
    这番解释很婉转,但也很透彻。叶麻哑口无言,因为自己想一想,对部下确是没有
把握。其他的人,亦有类似的想法,唯独陈东是例外。
    “我的部下,罗师爷,你尽可以相信。我叫吴四带领;他带跟我亲自带是一样的。”
陈东答说:“吴四去监工,今天气满,明天就可以回来了。”
    “那好!”罗龙文问坐在陈东旁边的洪东冈:“老洪,你怎么样?”
    “我的人不行!一定要我自己看着,不然就会不安分,出花样。”
    接着,黄侃、王亚六亦都表示,又要守纪律、又要能应变,其事不易,他们的部下
恐怕做不到。
    谈来谈去,没有结果,叶麻有些焦躁了。因为徐海自始至终不曾发言,未免不满:
“你呢?”他推推徐海说:“也可以开开金口了吧?”
    于是,视线都集中在徐海脸上,他却显得异常沉着,慢吞吞地说道:“古人道得好;
‘止谤莫如自修’——”
    刚开得一句口,叶麻便不耐烦了,粗鲁地打断他的话说:“孔夫子的卵胞,文诌诌
地用不着!有话快说,有屁请放!”
    “话要慢慢说。如果一句话就能说得完的,又何用争论半天?”徐海依然慢条斯理
地,“我在想,我们不要争意气、要争气!胡总督是有点轻视我们部下纪律的意思,我
们就要这口气,脾气要讲纪律,纪律比官兵还要好!那一来胡总督就不会说我们是乌合
之众了!”
    “对!”一句话将叶麻说得兴奋了,“我们一定要争这口气。”他前倨而后恭地向
徐海说:“这口气,怎么争法,要靠你来动脑筋了。”
    “我半天不开口,就是在动脑筋。”徐海屈着手指说:“第一、我们要挑最好的人
派出去;第二、我们大家一起去督队;第三、我们要推一个人发号施令,大家都听他的
指挥。这样子,纪律才能维持,步骤也不会乱。如果真的遇到什么意外,以逸待劳,以
静制动,足可以应变。”
    这番要言不烦的策划,连陈东亦暗佩服,但亦就只有他一个人不能亲自督队,因为
他要陪倭人上船,指定吴四替他负责。至于“总头领”,大家公推徐海担任,他亦就当
仁不让了。
    “承蒙各位抬爱,我一定尽力把这件事办得漂亮。如今有两点要请大家注意。”徐
海以略带发号施令的意味说:“第一、浮铺搭成,立刻可以动身,散布在各处的弟兄,
应该加紧集中;第二、罗师爷一个人在这里,要格外保护,也该有个专人负责。我看小
尤很会办事,这副担子可以挑得起来,就归他负责好了。老陈,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没有意见。”陈东答说,“看大家的意思。”
    大家都无异议。负责保护,也就是负责监视的责任,便由洪东冈移交给小尤。当时
约定,第二天一早各带1000人在城隍庙会齐,沿乍浦一带接替官军布防;第四天开
始,倭人上船,装满开航。
    于是各人都很忙了,回去一面要挑选精粹;一面要交代未了事宜。徐海亦然如此,
一到家首先就找阿狗密议。
    “事情到此为止,一步一步,无不符合我们预定的步骤;以后紧锣密鼓,真刀真枪,
一点都错不得,不然满盘皆输。”
    徐海说道,“现在我们一样一样检查。我问你答。”
    阿狗点点头,看着王翠翘说:“有不对的地方,请你提醒我。”
    于是徐海问道:“等我一走,你第一件事做什么?”
    “第一、联络陈可、监视陈东,不要让他临走以前,还出什么花样。”
    “陈东陪倭人去了以后呢?”
    “在小尤身上下功夫,一定要把他收买过来。”
    “如果小尤不肯呢?”
    “那——”阿狗一愣,“当初没有估计到这一层,只好随机应变。”
    “随机应变这句话太笼统了。”徐海说道,“整个计划,就是这一点上头,我不大
放心,必得商量妥当。”
    “我想,”王翠翘插嘴说道,“小尤那里倒不如不说奇,为的怕打草惊蛇,容易误
事。到了那天,干脆想法子把他制服,要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倒还省事些。”
    “这话对!”阿狗说,“干脆把日子都确定了它,到时候分头行事,彼此呼应。”
    “嗯,嗯!”徐海凝神静思了一会答说:“初步预定在5天以后,也就是从今天算
起的第六天上,黄昏动手。到第五天上,我会派人来通知。”
    “好,就这么说了。”
    “那么,再回头来说第三件。”徐海问道:“第三件事是什么?”
    “把翠翘平安置到稳当的地方。”
    “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阿狗答说,“送到粉蝶的娘家去。”
    “第四!”
    “第四件事是联络冈本。”
    “这件事很难。”徐海问道:“你预备怎么说法?”
    “当然不能明说,局势将会有极大的变化。我只暗示他,情势很复杂,需要小心应
付;最要紧的是镇静,只要他肯跟我合作,我可以保证他们绝对安全。”
    “说也只好这么说!你小心些就是。倭人生性多疑,总以不惹他们猜疑为第一要
义。”徐海又问:“第五件呢?”
    “第五件就是你们那里一得手,我在这里也动手。”阿狗突然问道:“二爷,你在
那里有没有把握?”
    “现在还不敢说。只有看后天的情形。”
    “这,这是看后天的什么?”
    “看后天大家对官方的态度。”徐海答说,“后天一布好了防,平湖的县官会带酒
带肉来慰劳,邀请大家到平湖城里去赴宴。倘若大家一口答应,事情便有了三分把握;
宴会中宾主尽欢,事情便有了六分把握;赴宴回来,没有人说一句猜疑的话,事情便有
了九分把握。最怕的是,有人说一句‘宴天好宴,会无好会’,识奇了‘鸿门宴’的机
关,事情就难办了。”
    “我懂了。”阿狗提出要求,“后天是怎么个情形,二爷,你要派人来通知我。”
    “一定。”
    “如果从事顺利,我只能维持到那天晚上。二爷,”阿狗很郑重也很恳切地说,
“我有多少本事,我自己知道,等事情一出来,这里群龙无首,势必大乱,我一个人应
付不了。二爷,你可千万要赶回来。”
    说到这话,徐海可有些答应不下了,“我要陪他们在一起,未见得能赶回来。”他
说,“有罗师爷在,到时候,你请他主持好了。”
    “罗师爷足智多谋,不过到底赤手空拳。再说,知道罗师爷的人,会服他的威望;
不知道罗师爷的人,只当他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百无一用的书生,未见得肯
听他的话。”
    “这容易!”王翠翘向徐海说道,“我们自己有3000人;这3000多人,如
果都肯听阿狗的号令,还怕维持不住秩序?”
    “这话倒也是!”徐海说道,“明天我集合大家当众宣布,我带1000人走了以
后,其余的人都听你的号令。不过,”他笑笑说道:“两千人,你带得下来带不下来?”
    “这——”阿狗踌躇了。
    “你不要气馁!”王翠翘鼓励他说:“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你自己有自信,
就不必怕别人不听你的号令。”
    “如果不听呢?”
    “不听就照规矩办,该杀该打,不要犹豫。”
    阿狗还在踌躇,度德量力,怕不能服众。尤其是他在徐海手下的地位,在第四、第
五之间,上面还有老二、老三;越次升腾为手握全权,那两个人会不会心服,大成疑问。
    当他说了他的顾虑以后,徐海也觉得需要慎重,便有犹豫之意;而王翠翘认为事到
如今,不容畏首畏尾,极力主张原议。
    徐海考虑了好一会,终于作了决定,将重任托付给阿狗,不过事先要做一番疏通解
释的工作。吩咐供奔走的小头目,将二头领、三头领请来。
    “头领”这个名目,仿自水浒。二头领叫张义胜、三头领叫罗四虎,是徐海的左右
手,地位都在阿狗之上,所以一到之后,左右列坐,阿狗却坐在下首。
    说过几句闲话,徐海收敛笑容,脸上浮铺极严肃的神色,“有件事要跟两位老哥谈。
未谈之前,先要跟两位老哥告罪。”
    说着,徐海便站起身来吩咐:“拿酒来!”
    张义胜、罗四虎亦都起立,同声连称:“不敢,不敢!”
    “两位老哥不必客气。”徐海从随从手中托的朱红盘,取两杯已斟满的酒,分授张、
罗,自己亦取一杯,举一举说道:“我有个不得已的措施,如果两位老哥肯体谅我为大
家打开一条出路的苦心,原谅我那个不得已的措施,就请干了这杯酒!”
    张、罗二人,无不纳闷,但此不得已的措施,总不见得是要“借人头”。所以为了
忠心义气,毫不迟疑地一饮而尽。
    “我就要带人走了。这一去有好几天耽搁,这里不能没有一个抓总的人。照道理说,
我应该请老张帮忙。不过,两位老哥也看得出来,这一趟去投诚,不能不防事有变化,
到那时候,只有李同才知道怎么样应付。所以,要委屈两位!”
    张义胜比较迟钝,还不知所谓,罗四虎却听懂了意思,“大头领,”他问,“你老
的意思是让李同抓总?”
    “是权宜之计。”
    罗四虎与张义胜互看了一眼,勉强取得了同意;然后,张义胜答说:“既然大头领
认为只有李同能抓总,那,我们当然听他的指挥。”
    “一时委屈,一时委屈!”徐海连连拱手,接着便喊:“李同,你应该给两位头领
道谢。”
    阿狗遵命而行,用极谦卑的态度、极委婉的言词,向张义胜、罗四虎致歉致谢。张、
罗二人心里本来有些芥蒂,经此一番周旋,也就涣然冰释了。
    第二天中午是罗龙文宴客,目的有二,一是为辛五郎及陈东、陈可饯行;再是慰劳
叶麻等人。宾客到达之时,罗龙文正潇洒地在临池。他是写米字的,一笔行草,颇见功
夫。辛五郎当时便求“墨宝”,作为纪念。
    罗龙文欣然许诺,写了一首唐朝留学中华的一个日本僧侣做的诗给他。陈东见猎心
喜,也要求罗龙文写一幅字相赠。“好!好!”罗龙文命书僮换了一张新纸,提笔在手,
略想一想写下来一首词。
    词是一首《念奴娇》: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
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
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
醉乡一夜头白。
    写完吟哦了一遍,又提笔题款:
    “甕天脞语”载宋江潜至李师师家,题一词于壁;调寄《念奴娇》。
    刚写到这里,陈东在旁,失色而呼:“啊!原来是宋江的手笔。”
    “姑妄听之而已!”罗龙文问道:“老兄的别号是?”
    “贼号旭升。”
    “旭日东升!”罗龙文忽然皱着眉说:“大号虽出自成语,可惜字面好,声音难
听。”
    陈东一愣,“旭升、旭升”地自己默念了几遍,恍然大悟,与“畜生”同音,不由
得如芒刺在背,大声说道:“要改,要改!”
    “我斗胆擅改一字如何?”
    “请教!”
    “升改初,倒也不坏。”
    “好极!多谢,多谢。”
    于是罗龙文提笔接下去写道:
    “偶忆及此,写奉旭初尊兄方家雅正,”下面署名“小华”,还用干支记了年月。
然后掷笔拱手“献丑、献丑!”陈东很高兴。因为在他的想法是,罗龙文写宋江的词送
他,等于承认在群酋之中,他是梁山泊坐第一把交椅的宋江,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正在挂起这幅字,主宾共相指点欣赏时,徐海、叶麻、黄侃、王亚六联袂而至,少
不得又对罗龙文的书法赞叹一番。
    可是私底下,除了不识字的叶麻以外,其余诸人都觉得罗龙文写这首词,是件很奇
特的事。
    “老徐!”黄侃私下问道:“这幅字,老陈将来怎么挂得出去?”
    “怎么呢?”徐海明知故问。
    “你想,一投诚过去,不说做官,至少是良民百姓;客厅上挂一幅梁山泊强盗写的
字,不嫌忌讳吗?”
    洪东冈为人比较老实,平日作恶虽不可免,但赶尽杀绝的行为,一向力避。徐海觉
得不妨收拢他做个帮手,因而很冷静地答道:“他大概自己知道,不会有挂出来给人看
到的机会了。”
    听得这话,洪东冈的颜色大变,“怎么?”他急急问道,“莫非,莫非——?”
    不知是他难以措词,还是不忍出口?总之,意思是很明白的,以为陈东不久于人世
了!而徐海又何以知道他的结局?这样推想下去,可知陈东将死于徐海之手;同为伙伴,
陈东如此,他人可知。这就是洪东冈惊慌失色的原因。
    这个误会是难怪的。徐海微悔措词不当,但也不足为忧。他依然很沉着地说道:
“事情明摆在那里,他到了九州,不会再回来了。”
    洪东冈的脸色缓和了,“对!是这么回事。”他说,“他本来就在萨摩藩手下,如
今算是重投故主。”
    “人各有志,不可相强。老洪,”徐海用很忠厚的态度说,“我们不必戳穿他。”
    “当然。”洪东冈又说,“可是,他的那批人呢?”
    “总是交给吴四了。”
    “嗯,嗯!”洪东冈皱起眉头,“这个人阴得很,看样子不是好惹的。”
    “老洪,”徐海突然问道:“你今天晚上有空没有?”
    第二天一早就要带队出发,这天晚上少不得总有些未了之事要交代留守的部下,洪
东冈实在抽不出空,因而反问一句:“老徐,是不是有什么事,非得在今天晚上谈不
可?”“也没有那么急——”
    徐海还在沉吟,洪东冈已窥出端倪;再想到他对陈东未来行迹的判断,越觉得事有
蹊跷,可能是生死祸福所关,因而断然决然说:“我晚上一定抽空到你那里去。”
    “好!我等你。”徐海又补一句:“不必太早。”
     
    ※               ※                 ※
     
    相会已在午夜过后,事先,徐海跟王翠翘与阿狗谈过,打算将洪东冈拉过来。阿狗
岂不以为然,因为这样就势必泄露最要紧的机密;而王翠翘亦主张宁可慎重。这一来,
徐海对洪东冈说的话便有保留了。
    “你看罗小华这个人怎么样?”
    这第一句话便使洪东冈觉得难以回答,主要的是他不了解徐海问这句话的用意。想
了想答说:“我跟他虽然天天在一起,相处的日子,到底还浅,你不是跟他早就相识的
吗?”
    “相识虽久,相知不深。最近常听人说,此人很够意思,想跟他往深处交一交,所
以特地跟你打听。老洪,”徐海特地表明立场,也是暗中点醒:“我们是患难兄弟,我
对你决不会有什么恶意。”
    接下来便大谈罗龙文,洪东冈毫不掩饰他的倾倒之情;同时也很欣喜地表示,罗龙
文对他亦很欣赏。
    “那可是再好都没有的了!”徐海笑得很恳切,一看便知是替他高兴,“罗师爷在
胡总督面前,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这次大家投过去,如何安置,大概都要由他作主,
将来对你总有特别照应,派你一个好差使。”
    “我倒不想做官。做官无非在名利两个字;论利,下半辈子也够了;论名,我们这
种出身,官做得再大,背后总有人在指指点点冷笑:什么官?强盗。”洪东冈摇摇头:
“想起来真没味!”
    这番话说得很直率,徐海心又动了,觉得他天良未泯,应该救他一救;不过这是心
里的打算,决不会摆在脸上,也不必马上就有什么暗示,只若无其事地接话问说:“那
么,你想做什么呢?”
    “我的想法,说起来恐怕你会笑。”洪东冈说,“我很羡慕罗师爷那种日子,风雅、
潇洒、安闲、舒服。”
    “喔!”徐海也很有兴趣地问,“那你倒说说看,罗师爷的日子怎么过法?”
    “一早起来,自己煮茶;一面磨墨,墨磨浓了写字;然后吃早饭。饭后,如果是晴
天,到园子里走走;下雨天就在走廊上散散步,跟人说说笑笑。再下来不是读书,就是
画画。吃过中饭睡过午觉,下两盘棋;黄昏吃酒,吃够了上床,一觉到天亮。”
    “这种日子我过不来。我不比你,好静不好动。”徐海又说,“过这种日子少不得
一个人,就像罗师爷有粉蝶作伴那样,老洪,我几时替你物色一个漂亮的,你看,怎么
样?”
    “那还有什么说的?重重拜托。”
    “翠翘有几个小姊妹,都是绝色,将来到了杭州,你的好事包在我身上。老洪,”
徐海突然问道:“你手下最能干、最靠得住的是谁?”
    洪东冈不觉迟疑。这倒不是迟疑难答,而是不明徐海的用意。不过,他还是回答了:
“你难道不知道,我手下最能干、最靠得住的是张怀。”
    “要带去吗?”
    “不带去。”洪东冈说,“我一走,这里少不了他。”
    “好!我们作个约定,在外面,我们两个常在一起;在这里,让张怀跟我的李同常
在一起。这样子,里外都有照应,什么事就都万无一失了。”
    洪东冈连连点头,“好,好!”他说,“我一回去就关照张怀。”
     
    ※               ※                 ※
     
    徐海一走,阿狗照预定计划行事,联络陈可,监视陈东,只不过多备耳目,随时留
心,没有什么困难,难的是对付小尤。虽然王翠翘主张把他制服,不过阿狗觉得能够事
先收买过来,省事多多,仍旧不妨一试。
    收买从笼络开始;笼络从尊重开始。阿狗特意托故去看罗龙文,又特意先要见小尤,
说明事由,希望取得他的许可,事后又再去打个招呼,处处把小尤的身分抬高。这一着
果然很有效,小尤对他另眼相看了。
    这是初步,做到了暂且丢开。阿狗觉得此刻顶要紧的一件大事是,如何能与张怀打
成一起?他跟张怀不熟,此人的本性如何,特别重要的是,忠实与否,必须了解。
    这需要试探。阿狗设计了一个试探的方法:写一封给小尤的信,托张怀转交。信上
说:外间有传言,说陈东到了九州,不会再回来了。问小尤可有此事?
    阿狗的想法是,彼此正在勾心斗角,各怀鬼胎之际,张怀倘或心存猜忌,就会私拆
那封信看,知道有此“传言”,当然会关切,会打听,甚至会去问小尤。若有这些行动,
自己就得小心,此人不甚可靠,如果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原信蜛E风不动地转交过去,
便可证明张怀光明磊落,可共腹心。即或他不同意自己的计划,至少不会告密坏事。
    照计而行的结果是,小尤大为紧张,立刻派人来将阿狗请了去,悄悄相问,消息的
来源。
    阿狗不答他的话,先问一句:“我信上的话,张怀知道不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
    “也拆了信看了呢!”
    “不会。信封得好好的。”小尤突然转为埋怨的脸色,“这样要紧的话,你为什么
不当面来跟我说?就是写信,也自己派人送来,为什么托不相干的人转?万一泄露出去,
怎么得了?”
    阿狗笑笑说道:“瞧你的话看!这件事竟是真的了?”
    “什么真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小李,你是听谁说的?”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你也不必打听。”
    “谣言、谣言。完全是谣言!”小尤愤愤地说,“造这种谣言的人,不怀好意。”
    “也不能说是谣言。”阿狗答说,“别人是有根据的。”
    “什么根据?”
    “罗师爷替你们头儿写了一幅字,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我还看过。”
    “那么,请问上面写的啥?一首宋江做的词,是不是?宋江是什么人?他做的词写
了挂起来,算啥名堂?好好的老百姓家里,哪有拿梁山泊强盗做的词,写了挂起来的?”
    “不错,你说得都不错。可是,跟我们头儿回来不回来有什么关系?”
    阿狗笑了,“小尤,人家都说你聪明绝顶,哪知道你懵懂一时。”他停了一下问,
“你说,你们头儿回来了,归顺过去了,结果会做什么?”
    “做官。”
    “做官的人家能挂那幅字?”
    “不会!”
    “那就是了!你去想去。”
    小尤蓦然意会,不由得愣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有件事我不明白。”小尤
突然问道:“罗师爷为什么写这首词给我们头儿?莫非他就想不到,我们头儿一做了官,
不能挂这幅字?他那样有计谋的人,不会想不到;想到而仍旧写,就是故意的!那么是
啥意思呢?是不是试探?这样子试探,不就把人家‘逼上梁山’了吗?”
    这一连串的疑问,将阿狗问得晕头转向,开始警惕到小尤不是好相与的,尤其
    是看他说这些话时,一脸愤慨的表情,更觉怵目惊心。看起来他对陈东很忠心,而
对罗龙文的印象,就在这件事上变得大坏,不可不加意防备!
    意会到此,阿狗的内心相当紧张。不但收买小尤的心思,断然抛弃;而且觉得有赶
紧设法保护罗龙文的必要。
    这些念头,一个一个,如电闪般在心中出现。小尤当然不会猜想得到,看阿狗犹豫
未答,不免得意,大声问道:“怎么样?我的话有道理吧?”
    “很有道理,我倒没有想到。看来说你们头儿不会回来的话,确是谣言。”
    “当然是谣言。”
    “那就不必理它了。‘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谣言不去传它,自然而然就没有
了。”阿狗站起身说:“我亦是关心的缘故,所以问一问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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