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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历大年三十晚上的这顿饭,吃得非常丰盛,但肖童却一直食不甘味,心神不宁。他不
      知道阳历年的这顿年夜饭叫不叫年夜饭,在多数人的习惯上,是不是也像春节的年三十晚上
      一样,全家人要聚在一块儿,吃饭,谈笑,守岁,一块儿度过年关的最后几个小时。

        他想,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进入二十二岁了。

        席间,欧阳天和欧阳兰兰父女俩都喝了酒,和老黄建军你一杯我一杯地互相慷慨地交换
      着各种吉利的祝愿:祝来年发财,祝开门见红,祝一切顺遂,祝欧阳天长寿,祝欧阳兰兰心
      想事成但也悠着点……等等,等等。他们也祝了肖童,祝他新年好运,祝他吃胖点儿吃壮点
      儿。也许他们不知道该祝他什么为妥当,所以只好祝这些笼而统之无关痛痒的方面。

        他随着他们,随着欧阳兰兰,逢场作戏地应着景,心里只钻心地想着庆春,他暗暗地为
      她喝了好几杯酒,祝她此番功成名就,一切顺利,一切平安。当然他也祝了他们俩的关系。
      他心里默默地问,庆春你还想着我吗?

        他猜不出在这寒冷的年关,庆春是已经开赴天津,还是在家里陪着父亲。李春强逢年过
      节是不是又凑过去串门。他一想到李春强会抓住自己吸毒的问题乘虚而入,乘人之危,想到
      他会利用和庆春相处多年彼此了解且地位相同的优势不战而胜,就一阵阵地坐立不安,心里
      就像刀割一样的疼。他连做梦都在间离他们。

        他也恨自己,恨自己在毒瘾面前软弱无力,出尔反尔。恨自己经不住欧阳兰兰的诱惑,
      毁了自己当初许下的庄严承诺。难道他和其他人一样只要吸了毒便意志崩溃轻言寡信丧尽廉
      耻?他不爱欧阳兰兰却能和她睡觉,她稍一撩拨他便控制不了,他对自己在那个清晨无耻的
      陷落而惊慌失措。他哭的时候就知道哭也晚了。

        他感到绝望,感到事情已不可收拾。

        晚饭过后,他们走出疗养院,让风吹着脸上微微的醉意。他四下张望了一下,猜测着远
      处的人谁会是公安的便衣。他出来时庆春的“老板”告诉他到吉林后他并不是孤军作战,周
      围始终会有人在保护着他。他在松花江宾馆和这个疗养院看到了许多形迹可疑的人,但他不
      敢断定他们当中谁就是跟踪他们同时也保护他的便衣警察。也许是刚才邻桌的那两个食客,
      也许是进餐厅时撞了他一下的那个醉鬼,也许是给他们上菜的服务员。也许他们都是,也许
      他们都不是。

        他东张西望地跟着欧阳兰兰他们走到湖边,登上一辆租好的夜游的爬犁,向夜幕中寒意
      深重的雪海银湖悠然滑去。肖童注意到建军没有跟他们一起出来,这使他的心情稍稍松快了
      一点,因为他最讨厌建军,建军从来都是对他阴沉着那张粗糙的脸子。

        爬犁在夜风飒飒的湖中行进了不久,他们就看见了远处的冰面上明灭不定的渔火,点点
      线线,连成浩荡的一片,肖童没想到夜间渔民凿冰捕鱼的场面如此壮观。头上繁星闪闪,脚
      下灯光烁烁。渔民们一堆一堆地,散漫在开阔的湖面上,凿开坚冰,投下细网。在灯光的诱
      惑之下,水面顷刻金鳞翻滚,与天上的星月,交相辉映;与渔夫的吆喝欢笑谚骂,和谐相溶,
      构成一幅古朴。自然、粗犷、烂漫的风情画,让人在瞬间乐而忘忧。

        欧阳天和老黄跳下爬犁,走近灯火,临渊羡鱼。肖童没有下去,他更喜欢远远地欣赏和
      感受整个儿的场面,这场面像油画一样的浓烈。欧阳兰兰推推他,递过一包东西,他以为是
      什么吃的。手指触及,心里突地跳了一下,借着渔火,星光和雪地的反射,他看见自己手上
      拿过来的,是厚厚一叠簇新硬挺的钞票。他知道这就是欧阳兰兰答应还给他的钱。

        一万美元!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清点,把钱放进皮衣内层的兜儿里。欧阳兰兰挥挥手,说:“我们下
      去看鱼!”他点点头,跳下爬犁,跟在她身后,稳稳地向渔火走去。他想,用这笔钱他一定
      要陪庆春和她爸爸一起出国旅游一趟,跟豪华团,到东南亚,到香港去!

        他们看了捞鱼,还向渔民们买了几条大个儿的鳌花,扔在爬犁上,然后继续向湖的腹地
      前进。肖童感到有些奇怪,他以为前面还会有什么夜间狂欢的景点之类,没想到前方越走越
      黑。走了十来分钟,老黄低声对驭手说了句什么,驭手挥鞭策马,爬犁斜刺着向左岸奔去。
      他们在一个布满浓密白烨林的岸边登陆。老黄付了显然足够的租钱,驭手兴奋地吆喝着,驾
      着爬犁飞快离去,刹那间消失在静无一人的湖面上。

        肖童心里突然紧张,拉住欧阳兰兰问道,“我们去哪儿?”

        欧阳兰兰笑着反问:“这荒山野地,月黑风高,要是让你一个人呆在这儿你是不是得吓
      得尿裤子?”

        肖童问:“把爬犁放走了,咱们怎么回去?”

        欧阳兰兰说:“你跟着走吧,还怕丢了你?”她看肖童警惕地站着不动。又拽拽地说:
      “走吧,今晚要换个地方住。”

        这时欧阳天和老黄已经轻车熟路地顺着岸边的树林向右绕行,肖童满腹狐疑地跟在他们
      后面。只走了百余米,便看见一条白练般的小路蜿蜒而至,路边幽灵般地停着他们那辆丰田
      旅行车,在雪地里黑黝黝地十分触目。见他们奔行而来,车里的建军将车前的大灯果然亮起。
      肖童知道,这下公安局的便衣恐怕是彻底地被甩掉了。他心里顷刻间袭来一阵孤立无援的恐
      惧。

        旅行车穿过白桦林,仓皇驶向大路。车灯的光线在不足十米的前方便燃成余烬,四周被
      厚厚的暗雪和重重的夜幕封锁着,前途茫茫。

        他们在公路上整整走了一夜。天明时开进了一个尚未苏醒的城市。从街上的路标和商店
      的牌子上肖童知道这是到了长春。他们在长春南湖公园附近的一个老式建筑——南湖宾馆里
      开了房间。坐了一夜的车,每个人都感到疲倦。欧阳天看着表说时间还早,让大家先睡个短
      觉,睡醒后再吃早饭。

        肖童和欧阳兰兰进了房,欧阳兰兰哈欠连天,而他却了无睡意。他故做随意地问她:

        “咱们干吗这么鬼鬼祟祟象仓皇逃命似的?我还有东西放在那疗养院没拿呢。”

        欧阳兰兰睡意蒙眬,口齿不清地说:“老袁他们今天早上要和你们于老板交货了。我爸
      怕万一出了事把咱们也给兜进去。如果他们在天津一切都挺顺的,咱们再回松花湖取东西,
      如果出了事,咱们就没法儿回去了。”

        肖童拉住想往床上倒的欧阳兰兰说:“他们要是出了事,你爸爸他们会不会赖我,于老
      板可是我介绍给你们的。”

        欧阳兰兰用自己的脸在他的脸上贴了一下,说:“他们都知道咱们的关系,你还能成心
      害我吗。于老板也是你半路认识的。再说,老袁要是真折进去了,也不一定就是于老板使的
      坏,于老板可能也是早让警察给盯上了,这都说不定。”

        肖童舒了一口气。又问:“老袁在天津卫,你们怎么能知道他出没出事?”

        欧阳兰兰说:“他们说好了今天一大早就交货。”欧阳兰兰看看表,“也许他们现在正交
      着呢。交完货他会打老黄的手机的。”

        欧阳兰兰毫无戒备地把她知道的情况一点不露地抖落出来。肖童也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
      境,也许再过半个小时,他们就会知道老袁连人带货都已落入法网。他们马上会疑心到自己
      身上。庆春说过这帮人都是拎着脑袋活一天是一天的家伙,心狠手辣没有什么事他们不敢干
      的。肖童感到自己心跳得快而混乱,坐立不安。按原计划天津那边只要一见到货,马上就会
      通知吉林的公安动手抓了欧阳天,谁想到欧阳天半夜三更假装看鱼从湖上一下子跑到了长
      春。夜里的松花湖十里无人,公安的便衣就是想跟都没法儿跟!

        这时他甚至想到要不要自我保护先溜了再说。可又马上否定了这个念头。万一天津那边
      推迟了接货时间,这边他一溜,引起欧阳天的怀疑,导致这场胜利功败垂成,那他回去将以
      何颜面对庆春和她的“老板”?他想,死也不能这么做。如果他这回真的死了,庆春一定会
      感到难过,她会为自己落泪,想到此处肖童的眼眶突然湿了,心里有点悲壮。

        也许正因为他总是不能彻底得到庆春的爱,所以他常常会想象用一个壮烈的死,去震醒
      她对自己的认识和感情。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想象过他的各种死法和她相应的悲痛。

        欧阳兰兰已经和衣歪在床上昏昏欲睡。肖童想,现在真正的保护伞只有她了。他看着她
      那张疲倦的脸,心想这也是个浪漫激情的女孩,纯粹是让她这个家,让她爸爸给毁了!也让
      她自己的无知和是非观念的混乱给毁了!这年头不要说欧阳兰兰,连肖童在大学里的同学,
      也有那种自私自利全无是非道德的家伙。

        欧阳兰兰睡了片刻又睁开眼,招呼他让他坐到她身边来。他不想和她那样亲密但出于自
      己当前的险境不得不假装听话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让她拉住自己的手。她迷迷糊糊又闭上
      眼睛,说肖童你不困吗干吗不躺一会儿?

        他斟酌着词句,说:“我担心我们于老板可千万别出事,他要出了事连累了老袁,你爸
      爸非恨死我不可,那咱们俩也就很难再好下去啦。”

        欧阳兰兰又睁开眼,“那怎么会,他们出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咱们只是介绍他们认识
      而已。”

        “说是这么说,可他们总会怀疑我,你看那建军,本来就不希望我和你在一起。”

        “建军?”欧阳兰兰一脸不放在眼里的神情,“他再这样下去有他后悔的时候。”

        两人说着,老黄来敲门喊他们下去吃饭。他们跟着老黄去了楼下的咖啡厅,欧阳天和建
      军已经在等他们。欧阳天的脸上像阴了天一样异常沉闷。肖童看见桌子上放了两只手持电话,
      电话都开着,上面亮着小灯。老黄问了一句:

        “来了吗?”

        欧阳天没吭声,建军皱着脸说:“没有。”

        欧阳兰兰拉着肖童去取自助餐台上的食物。肖童一边取食一边偷偷向餐桌那边张望,只
      见老黄建军都凑在欧阳天跟前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欧阳天一次又一次地看表,三个人的神
      色都显得沉重而慌张。终于欧阳天说了句什么,老黄便用桌上的一只手机不知给什么人打电
      话。肖童胸口狂跳,取菜的动作变得迟缓而盲目,他几乎控制不住用全部的注意力去关注老
      黄打电话的表情。电话似乎打通了,但只说了一两句就挂断了,老黄马上表情惊恐地小声向
      欧阳天学说着通话的内容,欧阳天的面色更加如丧考妣一样地死灰。老黄又打了两个电话,
      情形也是大致相同。肖童心想,看来庆春他们在天津动手了。这时他看见欧阳天离开座位匆
      匆走了,而老黄和建军则满脸严峻过来取菜。在自助餐台的一侧,老黄拉住欧阳兰兰耳语几
      句,欧阳兰兰便跑过来把手里的盘子递给他:

        “我爸有急事让我上去一下,你先帮我拿过去,我呆会儿下来。”

        肖童点点头,他想反正餐厅里到处是人,他们要动手杀他也不会在这儿。他于是镇定地
      端着盘子回到座位上坐下来吃饭,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尽快和庆春取得联系,他不知如果呆
      会儿在街上碰见个警察,上去就告诉他这几个人是罪犯他能管吗?还是听完以后半信半疑地
      傻愣着?

        老黄和建军一左一右地守着他,三个人默默无语地吃着饭,各怀鬼胎。肖童不知道他们
      两人对他是不是已经心照不宣。他想了想,让心情尽量沉下去,口吻平常地问道:“老板身
      体不舒服吗,怎么连早饭都不吃了?”

        老黄和建军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说:“啊,可能昨晚上坐车累的。”

        肖童故作糊涂地说:“我真不明白干吗非连夜赶过来,是不是老板今天在这儿有事?”

        老黄敷衍地:“啊,可能吧。”

        建军一言不发,老黄也不多话,三人又低头吃饭。肖童脑子里拼命开动智力,他想索性
      直问此事,可能反而显得正常,于是他壮着胆子问:“老袁和我们老板那生意做得怎么样?
      是不是已经做成了?”

        他注意到两个人又隐蔽地对视一眼,还是老黄开口:“于老板这人,跟你交情究竟怎么
      样?”

        肖童想此时可绝对不能往外摘,他说:“好啊,我们的交情没问题。”

        建军突然插问道:“你们怎么认识的。”

        肖童想了一下,脸上现出几分腼腆,说:“他给我烟抽。这年头没亲没故能这么白供着
      你的真不多。”他说到这儿故意涎脸笑了一下,“他老婆挺喜欢我,认我当干弟弟。”

        他编的故事看来合情合理,建军傻愣了片刻,不再多问,老黄眨着眼若有所思。

        直到吃完了饭,也没见欧阳父女下来,老黄签单结了账。三个人就回到楼上来,老黄借
      口房门钥匙放在前台了,让建军先去肖童屋里坐坐,他下楼去取。肖童心里知道他是要去找
      欧阳天,故意让建军看着他。于是他脸上不动声色。把建军领进自己的房间,建军坐在沙发
      上抽烟,他就坐在床上打开电视看,两人谁也不理谁。五分钟后,欧阳兰兰回来了,眼睛显
      然是刚刚哭过,红肿不堪。她说,建军你过去吧,我爸爸叫你。建军迟疑了一下,不放心地
      走了。

        欧阳兰兰进了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湿了手中擦脸。肖童跟到门口,问:“怎么了,是不
      是你爸爸骂你了?”

        欧阳兰兰哭腔未尽地深深地喘着气,她说:“他让我把你甩了,跟他们马上离开这儿。”

        肖童对形势的估计和分析,在欧阳兰兰这句话中得到了可靠的证实。他此时已经把戏演
      得比较自如,装傻道:“你看,你爸爸还是不同意咱俩在一起,我早就估计到了。”停了一下,
      又突然问:“还是老袁他们出事了?”

        欧阳兰兰点头:“是老袁出事了,老袁没打电话来,打他的手机,接电话的是个陌生的
      人。我爸说老袁肯定是栽了。他说你们于老板要不也跟着栽了,要不就是公安局的便衣,他
      说必须得甩了你,要不然大家都不安全。我不同意甩了你,他就打我,……他从来没打过
      我……”

        欧阳兰兰靠在他怀里,抽泣着又哭起来。肖童用手拍拍她的背,尽量把口气放得温情:
      “兰兰,我知道你不想离开我,可我也不想因为我伤了你和你爸的感情。既然你爸怀疑我,
      我再呆下去也没意思。我走,我不给你们添麻烦。”

        欧阳兰兰抱紧他,“你走,你上哪儿去?警察肯定也在抓你。我不让你走!”

        肖童说:“我不走,你爸爸也许会杀了我。”

        “他敢,我跟他说了,他要非让你走,我就跟你一起走,他要杀了你,就先杀了我!”

        肖童心里有点乱,有点迷惑,欧阳兰兰的海誓山盟使他的光荣感有了一种瞬间的危机。
      她这样真挚地爱他,而他却如此坚决地扼杀着她的生命。他不知现在该怎样感觉自己的角色,
      怎样评价和认同自己的这个角色。

        他只能让自己暂时避开突然袭来的信念上的混乱,问道:“那你爸爸同意你跟我一块儿
      走吗?或者,他同意让你跟我一块儿死吗?”

        欧阳兰兰擦去眼泪,说:“他同意了,让咱们在一起,他同意不让你走了。不过他让我
      看着你,不离你半步,他怕你给你的亲戚朋友打电话把大伙都给卖了,哪怕你是无意的。公
      安局现在肯定把你认识的人都找了,一有你的消息他们都会报告的。”欧阳兰兰仰脸看他。
      “那我看着你,一刻也不离开你,你不会再烦我了吧?”

        肖童支吾地:“啊,不,不会。”

        欧阳兰兰笑了,从她的笑容中,肖童意识到自己的这道生死关是过去了。他不由大大地
      松了口气,但同时又感到无尽的倦意。看来马上又要启程了。他不知道他们会把他带到哪里。
      他还要继续全力以赴地伪装无辜,伪装爱,被裹胁着开始一个危机四伏看不到尽头的逃亡之
      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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