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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晓得过了多久,柏语莫才从季海蓝的相簿中恍然回神。
    他来来回回翻看相本好几次,一次比一次在每一张照片上停留更久,一次比一次想
得更深、更远。
    他在前几页抽出一张。
    相片中的海蓝还是个青春少女,清秀脸庞却已无青春年华独有的神釆飞扬,剪得短
短的秀发衬得那双湛黑的眸子更加深不见底。那是一双焦点末落准任何人事物的眼眸,
她看的东西彷佛不属于这个时空他曾见过那样的她,在他二十岁那年。
    只不过当时的她,身上不是整整齐齐的制服,头发也不是这样一丝不乱,脸上的神
情更不是如此平静淡漠。
    那时的她,身上衫裙凌乱,发丝微湿,呼吸短浅急促,神色惊慌忧惧,眸子黯然迷
惘。只有一点是完全一模一样的,就是她那对茫然无措的星眸,看的不是他或任何人,
而是一个不存在于这个时空的某人。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笑容渐渐从她那张清秀容颜消失了吧。
    还记得那时,她曾紧紧地攀附着他,面对着他却唤着另一个人的名字,絮絮叨叨一
些他从来不曾理解的话语。是大雨夺去了她清明的神智吧,所以她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弄不清抱住她的男孩不是她所想的人。
    开始的喃喃低语渐渐成了啜泣,在他以为她会伤心得晕过去时,她忽然收住了泪,
用冰冷的语声朝他讲解超高深的热学定理。
    寱大法则。他到现在还深深记得那个奇特的理论学说。
    所谓的寱,是指某系统在热平衡状态下一点一点慢慢变化时,将其所吸收的热量以
温度划分所得出来的值,也就是一种表示某系统中纷杂或无秩序程度的量。一个没有物
质或热能出入的系统,它的寱是不可能减少的。
    正因如此,它里面的东西必朝纷乱的方向乱窜,总有一天崩溃坏死。
    当时正念法律系的他听到这段话的第一个反应是茫然,“什么意思?”
    “就好象一壶热开水,如果放着不管的话,就会逐渐冷却接近周围的温度。所以,
世界上没有所谓的永远,如果你要一样物质不有所变化的话,就必须不停增加寱它某一
方面的能量。但能量还是会愈来愈少的,等到能量散尽后,世界上就会达到真正的热力
学平衡了。”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她忽然笑了,笑声是歇斯底里的,“这表示我早就不该相信你的话,
早就不该相信你说会代替我死去的母亲永远照顾我、疼爱我你骗我!你骗我,澄哥哥,
所有事物总有一天都会幻灭的,更何况没有你在一旁增加能量,我怎么可能永远快乐?
所谓的永恒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
    所谓的永恒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柏语莫轻轻敲门,却无人响应,于是他悄悄旋开门把,来到季梅蓝的卧房。
    原来她已经洗好澡,睡了。
    她纤细的身躯端正地躺平在床,薄薄的被子拉盖至颈部,脸孔微微地泛红,呼吸却
均匀轻缓。
    他伸手探了采她前额,温度并不高,应该只是轻微发烧而已。他拉过椅子在她床旁
坐下,黑眸若有所思地凝住她。
    所谓的永恒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她曾经在十五岁的年龄,就对他诉说这样近乎哲学的力学理论,而在事过境迁的十
年后,她又曾经以另一种方式对他如是说道。
    一个不相信情爱、不相倍永恒的女人,他有何能耐阻止她不成为一个魔女?而当她
一次又一次摧毁他对她的信任后,他又如何能再轻易相信她?
    “告诉我,”他轻轻抚触她微微发热的脸颊,语音悠远,“我还能再相信你一次吗?”
    季海蓝不知自己是为什么而醒来,总之她就是那样忽然的惊醒了。醒来后,有好一
阵子,她的神智还处于半茫然的状态。
    直过了十几秒,她才慢慢回想起凌晨的一切,想起自己怎样被海玄带回柏园,语莫
怎样答应她回来,她又是怎样洗了澡就倒头大睡。
    她下意识地瞥了眼腕表,十点。
    语莫该已经出门上班了吧,恩彤也该去了幼儿园。
    她起身下床,忽觉一阵晕眩;她定了定神,等待晕眩过去。一转头,却瞥见床头柜
上有一本合上的相本。
    是她的相簿。她随手一翻,发觉少了一张。
    怎么会少的?她轻轻蹙眉,昨晚她翻看时并未发现有没填满的空格啊,难道竟有人
抽走她的相片?是谁?语莫吗?
    假若莫是他拿走的话……她沉吟着,心底泛起甜甜的感觉。一阵敲门望唤醒了正陷
于沉醉中的她,她摇摇头,对自己扯开一抹半嘲弄的微笑。
    “请进。”
    进来的是李管家,她依旧一副淡然的模样,“太太早。”
    “已经不早啦。”她回李管家一个微笑,“有什么事吗?”
    她似乎为她的笑容与好心情一惊,按着又迅速一整容颜,“刚刚恩彤小姐学校打电
话来,请家长过去一趟。”
    “恩彤?”季海蓝心一跳,直觉有了麻烦,“发生什事?”
    “好象是恩彤小姐在学校和同学打架。”当季海蓝赶到幼儿园时,时针已指向十一
点。
    一进门,热闹喧腾的声音便清晰地传入她耳里。她注视着处处结彩的校园,以及在
其间川流不息的人群。有许多看样子是母亲的女人牵着自己的小孩四处玩乐谈笑,偶尔
在装饰得漂亮的摊位前停下来玩游戏或买吃食。
    今日是园游会吗?为什么恩彤从未提起?
    她出了一会儿柙,不久便镇定心神,细细搜寻起园长室的所在。十分钟后,季海蓝
已在这所贵族幼儿园阔朗的园长室内坐定,对面是一个衣饰高贵的妇人以及一个低垂着
头、全身脏兮兮的小男孩。
    按着,园长将相恩彤带入办公室。小女孩一进门望见她,立即撇过头去。季海蓝倏
然起身奔向她,蹲下身,转过她的小脸。
    “怎么了?你的脸──”她心疼地瞧着女儿娇嫩的脸庞,额头部分有一块不小的青
紫,左颊一条细细的伤口血液已经凝结。
    柏恩彤没说话,倔强地看她一眼,再度撇过头去。
    季悔蓝起身,“园长,这是怎么一回事?”
    “很抱歉,柏夫人,今日请你前来便是为了这个。”园长语气平和,“令嫒方才和
另外一位同学打架。”
    “就是我儿子。”衣饰华贵的女人尖声开口,“柏议员夫人,令嫒的教养可真让人
敬佩啊,瞧瞧她把我儿子打成什么样。”
    季海蓝转头,那名妇人顺势抬起男孩的头,她立刻倒抽一口气。男孩脸上的伤比恩
彤还多上好几处,眼用还挂着泪。
    “据我们刚才询问令嫒的结果,似乎是因为两人一言不合,恩彤先动手打对方。”
    是恩彤先动的手?那样一个天使般惹人怜爱的小女孩会动手打人?
    “好好一个女孩子,长得又不丑,怎么行事如此粗鲁?”妇人的语声透着严重的轻
蔑与不满,“我儿子一向修养好,像个小绅士,不可能在言语上招惹令嫒,一定是她自
己蛮横不讲理!”
    “告诉我,恩彤,”她再度蹲下身,凝视着恩彤,“你们为什么吵架?”
    小女孩低下头,默然不语。
    “是你先动手打人家吗?”她将语气放得温和。
    恩彤犹豫好一会儿,终于点点头。
    “看吧,她自己都承认了。”男孩的妈妈语音尖锐,“我知道相夫人一向忙,这几
年又一直待在美国乐不思蜀,不过既然回到台湾,好歹也该尽尽一个做母亲的义务吧。”
她凝望季海蓝,眼神似嘲弄似讽刺,“麻烦你以后多花点时间管教令嫒,少在外头花枝
招展。”
    季海蓝闻言猛然转头看向那名妇人,对方嘴角微微牵起一丝微笑,似乎笃定她不好
反驳。她心一沉,她在外头的名声其如此不堪,就连一个普通的幼儿园学生家长都知道
她的传闻?不,这女人应该是和她同一个杜交圈的人物。
    她保持神情乎静,转向一旁神色略显尴尬的园长,“园长,请教那位夫人是?”
    “黄议员夫人。”
    原来和她一样都是个议员夫人,怪不得听说过她的传闻。她微微一牵唇角,这女人
有意藉此事予她难堪吗?
    她武装起自己,以最平静的脸孔,最温柔和气的语调面对那个女人。
    “幸会了,黄夫人。”季海蓝微微一笑,神态从容,“正如贵公子一样,我们恩彤
同样也是个淑女,不论在家里或在外面,都是一样知书达礼。今日会和令郎有此冲突,
相信绝非恩彤本意。我本来也想不透为什么,方才听了黄夫人一席话才恍然大悟。依我
看──”她夸张地拉长语调,“很可能是令郎在你这位母亲[良好的]教养之下,依样书
葫芦对我们恩彤说了些不礼貌的话,才会造成今日的冲突。”
    她字字句句都是讽刺,偏又用一种极富风度的礼貌包装着,眼睛更直只盯着黄夫人,
眼神凌锐。
    黄议员夫人似乎没料到她竟毫不闪躲,将她的讽刺依样掷回,一时惊怔在当场。
    季海蓝满意她的反应,故意颦起柳眉,“恩彤先动手打人,确实稍稍有失风度,但
若追究起原因,我倒认为其情可悯。再说贵公子堂堂正正一个男孩,不至于在争斗中落
于下风吧。反倒是我们恩彤,这样一个娇娇嫩嫩的小女孩受尽凌辱委屈,我们做父母的
才真正心疼呢。”
    “你!”黄大人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反倒是我们的错?”
    “我并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季海蓝迅连抓住她一时失言的时机,“大家都是见
过风浪的成年人,怎么会斤斤计较于这种微末枝节的小事?”她微笑浅淡,一副泱泱大
度的豪爽模样,“这样吧,这件事就当是我们错了,我这个做母亲的在这里向令公子赔
个礼。”
    黄议员夫人气得几乎浑身颤抖,偏又只能咬紧牙一言不发。季海蓝说得不错,她确
是见过世面的人,自然明白话说到此优势全被季海蓝占去,若再争下去,反倒显得她小
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了。
    季海蓝眸光一转,知道这场争论算是自己赢了。她嫣然一笑,牵起女儿的手,“恩
彤,来,跟这位黄同学道个歉。”
    柏恩彤看她一眼,小小的心灵似乎颇为状况如此发展感到迷惘,但她还是乖乖地对
那个一径低着头的小男孩道了歉。
    季海蓝则朝站立一旁呆望这一幕的园长微笑,“园长,今天是办园游会吧?”
    “是的。”她蓦然回神,急忙应道,“是本园园庆,我正奇怪恩彤怎么没通知你们。”
    “很抱歉,恩彤昨晚的确告诉了我,只是我今天早上身体有点不舒服,睡晚了。这
孩子也体贴地不叫醒我。”
    “是这样啊。”园长微笑。
    “我想,既然我与黄议员夫人已经达成共识了,不晓得能不能让恩彤带我到处逛逛?
我还未参观过贵园呢。”
    “当然,当然。”园长迭声应着,“恩彤,你就带妈妈四处参观参观吧。”
    待离开园长室一大段距离,季梅蓝方轻声开口,语音平和,“恩彤,今天园庆的事
有告诉爸爸吗?”
    “有。”她闷闷地说,“可是他没空来。”
    “姑姑呢?”
    “她也有事。”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告诉她?
    季海蓝想问这个问题,但答案不想可知。她微微叹息,沉吟不语。
    倒是柏恩彤先开了口,“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为什么还来?”
    “我并没有不舒服。”
    “可是今天早上你没有下来吃早餐,爸爸说你有一点发烧。”
    “那个啊,”季海蓝微微一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真的?”
    “你没看我现在精神百倍.刚刚还差点跟黄同学的妈妈吵起来?”她调皮地对女儿
眨眨眼。
    柏恩彤盯着她数秒,“你刚刚封别人说话都说[我们恩彤]。”
    “有什么不对吗?”她不解。
    柏恩彤咬住下唇,“你这样说好象我是你的女儿,好象──”好象她很疼这个女儿
似的。“你原本就是我的女儿啊,恩彤。”她终于了解小女孩的心结,神情比方才更加
温柔。“你那么乖巧可爱,妈妈可疼死你了呢。”
    “真的?”她再度质问,眼神有着不信。
    她蹲下身,握住的女儿双肩,朝她漾开一抹保证的微笑,“真的。”
    恩彤没答话,但她却敏感地察觉到女儿倔强的心思动摇了。
    “今天园游会,你带妈妈好好玩一天,怎么样?”
    不等小女孩响应,季海蓝主动拉起她的手,往外头缤纷热闹的会场走去。
    她们在专卖热狗的摊子买了两份午餐,一边轻啜着冰凉的柠檬汁,一边在园里穿梭
来去,品尝了各式各样的点心,玩了各式各样的游戏,甚至还参加了两人三脚的竞赛游
戏,结果在操场上摔了大大一跤。但两人一点也不尴尬,反而相视大笑好一阵子。
    最后,她们甚至在一个砸水球的摊子大战起来,将应该丢向目标的水球往彼此身上
丢,弄得一脸一身湿淋淋的,脸上却还挂着不可抑制的笑。
    下午四点,她们在柏家司机惊异的注视下,顶着还微湿的头发上车,身上的衫裙也
还有几处尚未干。
    “啊,”季海蓝轻松地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今天玩得好开心。”
    柏恩彤看着她,默然不语。
    “怎么?恩彤,你不开心?”
    她摇摇头,“我玩得很高兴。只是──”
    “只是什么?”
    她凝望着季海蓝,“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动手打那个男生?”
    “不必问。”季海蓝微笑,“一定是那个小男生说错了什么话才会惹你生气。”
    “你不想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她沉默好一会儿,才说:“因为他笑我。”
    季海蓝心一紧,“笑你什么?”
    “笑我是没人要的小孩,爸爸不理我,妈妈也不要我。”她垂下眼帘。
    季海蓝察觉到她语气的低落,一颗心更加紧扭起来。“别在意他说的话。恩彤,爸
爸怎么会不理你?他最疼你,不是吗?”
    “我知道.我想的是你。”
    “我?”
    小女孩的脸庞写着淡淡的幽怨,“爸爸是很疼恩彤,不要我的是妈妈。”
    “恩彤!”季海蓝一阵心痛,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曾经遭她离弃的小孩。“你相
信妈妈,妈妈也很爱你,真的,妈妈没有不理你……”
    “我现在相信了。”柏恩彤微微笑着,“至少今天你没有不理我,还赶来幼儿园陪
我。”
    “恩彤,”她接收到小女孩善意的眸光、甜美的微笑,心跳开始微微加速,“你愿
意原谅妈妈?”
    “我可以考虑考虑。”说着,她唇边逸出清甜如泉水的轻笑。
    季海蓝不禁跟着微笑,心情飞扬起来。“恩彤,我们今天晚一点回家好不好?”
    “为什么?”
    “我们去逛街。”
    “逛街?”柏恩彤眨眨漂亮的眼眸,似乎被她的好心情感染了。
    “对!”季海蓝对她绽开一朵粲然微笑,“我们去买一大堆东西。”
    季海蓝果然依言带着恩彤逛了台北好几家百货公司,在女儿的要求下,她们更来到
一家专卖日本卡通周边产品的店。
    “就是这个,”柏恩彤举起一个漂亮的娃娃布偶,“妈妈,我就是想要这个。买给
我好不好?”
    季海蓝望着她微笑,这已是恩彤今天第三次称呼她妈妈,但那种震撼不已的感觉仍
在。她禁不住在心内悄然叹息,只要恩彤愿意用那种软软的童音这样喊她,就算是天上
的星星,她也愿冒险为她摘下来。
    “这是什么?”
    “美少女战士。”
    “美少女战士?”她扬眉。
    “对啊,这是月光仙子,我还想要一个水星仙子──”她兴奋地说着,小小的身子
在卖场里翩然旋舞,一双眼在琳琅满目的玩偶、淘报、模型等各种商品间转来转去,脸
上的表情是完完全全的乐不思蜀。
    季海蓝望着地出神,直到一个兴奋的嗓音拂过她耳边。
    “伍德老师,是你?”
    她转过身,茫然的迎向一个看来相当年轻的女孩。她有一头长长鬈鬈的棕发,同色
眼眸闪着愉悦的光芒。
    “忘了我吗?老师,我是伊莲啊。”女孩继续以英文说道。
    “伊莲?”她唤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是啊,老师,我是你在威灵顿中学的学生,高三时修你的物理课。”
    “威灵顿中学?”
    “嗯,我现在在柏克莱念书,特地趁假期回台湾探亲,没想到这么巧在这儿碰上老
师!”伊莲似乎很高兴。忽地,她双眉又微微一蹙,“老师怎么会在台湾?”
    “我的家在这里。”她愣愣地笞。
    “老师的家在这里?”伊莲怪叫一声,“你不是在东岸长大的吗?我一直以为你的
家在费城。”
    “费城?”
    “是啊,老师说过你跟我一样有一半中国血统,你的母亲嫁给美国人,从小在费城
长大。”
    她姓伍德?她的父亲是美国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不是季海蓝吗?
    “对不起,你恐怕认错人丁,伊莲。”她力持镇静,“我姓季,不是你的伍德老师。”
    “你不是?”伊莲也呆了,“不是史黛西.伍德老师?”
    史黛西.伍德?一个陌生的名字。她摇摇头。
    “可是──世上怎会有人长得如此相像?”伊莲目瞪口呆。
    “但我的确姓季。”
    伊莲沉默数秒,“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她低声道个歉后,转身欲离去。
    季海蓝却忽然冲动地唤住她,“对不起,你刚刚说的老师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柏语莫一到家,立刻差人找来李管家。刚刚才开完一个又闷又长的议会,但他一点
疲倦的神态也没,眸光依旧炯炯有神,只脸庞微微流露一丝忧虑。
    “李管家,恩彤怎么还没回家?是不是学校那件事没解决?你不是说太太亲自到幼
儿园去了?”
    “先生放心,太太说那件事已经没问题了。”
    “那她们人呢?”
    “太太打电话回来说她带恩彤小姐去逛街,会晚一点回来。”
    “逛街?”柏语莫讶异地提高嗓音。
    恩彤和海蓝去逛街?就像一般母女会做的事?怎么可能?
    就像在证实他的疑惑一般,柏恩彤软软的童音传了进来。
    “爸爸,我回来了。”
    他猛然转头,望着抱着两个大型娃娃布偶的女儿朝他飞奔而来,嘴角挂着甜甜的微
笑。
    “爸爸!”她连人带布偶地投入他怀里,仰望他的眼眸璀璨生光,“你看这娃娃,
是妈妈买给我的。很可爱对不对?”
    妈妈?!恩彤喊她妈妈?
    柏语莫将眸光调向静立一旁的季海蓝,她脸庞微微一侧,彷佛看出他大感震惊,嘴
角勾起一丝带着调皮意味的微笑,美丽的黑眸掠过一道光彩。
    他心一跳,无法直视她难得如此柔媚的脸庞,迅速别过眼眸,“瞧你高兴成这样,
这是什么娃娃?”他问恩彤。
    “这个就是美少女战士。”“美少女战士?”
    “是一部日本卡通。”季海蓝轻柔地解释,“金头发的那个是月光仙子,蓝头发的
是水星仙子。”
    月光仙子?水星仙子?相语莫嘴角古怪地一撇。这是什么奇怪的名称?海蓝又怎么
会知道这些小女孩的玩意?“对啊,除了娃娃,妈妈还买了很多东西给我哦。”柏恩彤
笑得开心极了,“我们还一起去吃冰淇淋。”
    柏语莫怔望着女儿,他很少见恩彤这么开心,尤其在海蓝面前,她几乎从不开口跟
这个母亲说话的,为什么今天不仅和她说话,看来还玩得挺愉快?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时,季海蓝温温柔柔的嗓音再度吸引他注意。
    “是恩白吗?”她轻细地喊道,奔向书房门口,不久牵着柏恩白的心手进来。小男
孩头低低的,似乎害怕自己出现的不是时候。
    柏恩彤一见弟弟进来,便从父亲怀里挣脱,兴高釆烈地跑向他,“恩白,快来看!”
她从母亲手中接过弟弟的手,“妈妈也有礼物给你。”
    她带恩白走近方才季海蓝暂时放在地上的几个购物袋,一阵翻找后终于拿出一只大
大的龙猫和两卷录像带。
    “是龙猫哦。”她将龙猫布偶递入恩白怀里,“妈妈送你的。还有,她也买了录像
带。”
    柏恩白怔怔地望着怀中布偶,一言不发。
    “恩白,”季海蓝在他面前蹲下身,唇边漾着清浅微笑,“喜不喜欢?这是妈妈特
别为你买的。”
    他默然,眼中还有着淡淡的惊疑,但在凝望她好一会儿后,终于点点头。季海蓝屏
在胸腔的一口气这才得以逸出。“还有这个,”她拿起两卷录像带,“我们明夭一起看
卡通好不好?是米老鼠和龙猫哦,很好玩的。你还记得龙猫吧?那天妈妈弹给你听的曲
子”她开始哼起龙猫的主题曲,“记不记得?”
    柏恩白没有应声,只默默放下龙猫布偶,静静投入季海蓝怀里,小小的头紧紧依偎
着她的胸膛。
    一旁的柏语莫完全惊呆了,从不轻易接近人的恩白竟然主动投入海蓝怀里!在相园,
能得这孩子如此信任的只有赵小姐,就连语柔也未必能令恩白主动示好。她究竟是怎么
办到的?短短几个礼拜,不仅是恩彤,就连恩白也开始对地敞开心房,简直不可思议。
    他望向一旁默不作声的李管家,后者脸上是跟他一模一样的不敢置信。见他望向她,
她抿紧唇,退出书房。
    他再转向已抱着恩白站起身来的季海蓝,“你刚刚说你弹琴给恩白听?”
    “是的。”
    “可是你不会弹琴啊!”他困惑地摇摇头,今晚有太多事让他惊讶,“三年前你还
一点也不会。”
    “可是妈妈弹得很好。”柏恩彤插口,“那一天我也听到了,真的很棒。”
    “你什么时候学会弹琴的?”他的眸光紧圈住她。“我不知道。”她神情若有所思,
“或许很早以前就会了。”
    “不可能。”他否决她的说法,“我确定你从前不会弹琴──或许是在美国这三年
学会的?”
    “若真如此,”她忽地泛起一抹神秘微笑,“那我这三年在美国学会的事情可多了。”
    待两个孩子在她低低说着故事的声音中缓缓沉入梦乡后,季海蓝微笑起身,在两人
额头各印下一吻,按着悄悄退出房间。
    她一个人来到厨房,谢绝了刚刚清理完厨房的美云为她煮消夜的建议。
    “我自己来就行了。”
    “太太要自己煮?”美云忍不住讶异。
    “是啊,只是简单下个面,我想我还应付得来。”她微微一笑,“你先回房休息吧。”
    “是。”美云犹豫地应了一声,缓缓退出厨房。
    季海蓝望着她的背影微笑,知道自己吓到美云了。小女孩大概想不到一向养尊处优
的太太会为自己弄消夜吧!
    她耸耸肩,转身打开冰箱橱柜,寻起消夜的材料,不到二十分钟,两碗热胜胜的家
常面已端端正正地放置在托盘上。
    她推着餐车,来到柏语莫书房前,轻轻敲门。
    “哪一位?”
    “海蓝。”
    书房里一阵沉寂,好一会儿,终于传来一声低沉应答,“进来吧。”
    她旋开门,再轻轻悄悄地带上。“吃点消夜吧。”
    柏语莫自桃心木书桌后抬起挂着眼镜的脸庞,瞥了眼她搁在书桌上的两碗汤面,一
股清香钻入他鼻间,“美云做的?”
    “我做的。”
    “你做的?”
    他惊异的语音似乎早在她意料之中,唇边逸出一串清朗笑声,“敢不敢尝尝看?”
她将他面前的文件拿开,把一碗面放在他面前。
    “你会煮面?”
    她耸耸肩,“看样子对我而言这只是小意思。”
    他依旧震惊地看着她,一动也不动。
    “怎么,怕吃了肠胃会不舒服吗?”她调皮地眨眨眼,“我保证不会,你安心吃吧。”
    在她半强迫的鼓励之下,他终于摘下眼镜,拿起筷子。几口面、几口汤入口,再挑
了一些海鲜配料咀嚼几口后,他惊愕地扬起头。
    “味道怎样?”她满怀期待地问。
    “还不错。”他怔怔地应着,似乎不敢相信,“满有味道。”
    “真的?”她一颗心落下来,唇边弧度优美,“合你胃口就好。”
    “你什么时候学会煮面的?”
    “我想是在美国的时候吧。”
    “堂堂季大小姐会亲自下厨?”他仍不相信,“我不明白为什么。”
    “我也不明白。”季海蓝沉吟许久,“你们说我喝咖啡一定得三匙糖,可是我却习
惯喝黑咖啡;说我不会弹琴,可我明明就会;说我不可能下厨,可我偏偏会煮饭……
    她默然,心思回到今天在玩具店碰到的那个女孩。女孩告诉她她是史黛西.伍德,
某间位于德州小镇的高中物理老师,擅长料理,经常请学生到家里用餐,待人温和,还
给了她一个也在那个高中教书的老师的电话。
    语莫是在德州休斯敦找到她的,或者,她真是那个史黛西老师?
    她忽然扬起眼帘,星眸掩着迷蒙,“语莫,难道你从不曾怀疑──”
    他心一跳,“依疑什么?”
    “怀疑我其实不是季海蓝。”她眼眸定定地凝视他,语气亦不寻常的坚定。
    “你怎么可能不是海蓝?”他对她的猜疑嗤之以鼻,“世上可能有如此相似的两个
人吗?”
    “你肯定不可能?”
    他一窒,“你是什么意思?”
    “虽然机率很低,但世上还是有可能两个人拥有相同的基因组的。”
    “你的意思是,你很可能不是海蓝,只是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柏语莫提高嗓音,
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不知怎地,听到海蓝提起这样的可能性,他的心竟莫名地一阵慌
乱。
    他激动的神情令她一惊,“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
    “季海蓝!”他怒喝一声,“你究竟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季家女儿呢,或是不愿承
认是我柏语莫的妻子?”
    “我──”
    “当我妻子真令你如此难受,千方百计都要摆脱我?”
    “不,我绝不是这个意思”她一阵恍然,心脏加速跳动,脸色瞬间苍白,唇瓣亦微
微发颤。
    为什么她没想到这一点?若她不是季海蓝,就意味着她不是语莫的妻子,就意味着
恩彤、恩白不是她的孩子,他们全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
    她只想到自己有可能不是那个有着令人憎厌过去的魔女,却没想到这同时表示她不
再有资格留在柏园,留在语莫身边!
    “告诉我!”他瞪视她,喷火的眼眸像要吞噬她,“你是否真那么痛恨柏语莫夫人
这个身分?”
    不,不是的!她痛恨的只是季海蓝,不是他!
    她从来没有痛恨过他。她就是──就是因为太过爱他,才不希望自己真是那个魔女!
可是……她究竟是谁?究竟是谁?
    季海蓝猛烈抱住头,一阵忽然袭来的剧痛几令她睁不开眼,脑中思绪翻涌,陷入极
度混乱。她忽地狂叫一声,夺门而出。
    她一口气冲回自己的房间,跌跌撞撞来到镜墙前,瞪着镜中人,心神狂乱。
    这个女人究竟是谁?季海蓝或史黛西.伍德?或者其实谁也不是?
    她转过身,奔到梳妆台前,颤抖的指尖搜寻着化妆品。
    十分钟后,她望向镜中陌生的自己。道个女人.有着一双异常深幽的黑眸.浓密的
黑色睫毛微鬈,眼上掩映着深蓝眼影,颊上厚厚一层粉,原就细致的肌肤更加光滑无瑕;
两瓣菱唇失了原先淡淡的玫瑰红,转成深深的紫红,近乎黑色的紫红。
    这张浓妆的脸庞,这张有着一对勾魂双眸的妩媚脸庞,这张和纯洁丝毫沾不上边,
同写着深深堕落的脸庞真是属于她,属于季海蓝的?
    她瞪着这张脸,极力在这样的脸庞上寻找着熟悉,拚命想要勾起某种回忆,但她什
么地想不起来。这张脸对她而言只有陌生,只是完完全全的恶心。
    她重重喘气,奔向浴室洗手台,洗掉方才精心描绘的彩妆。她发了猛地冲洗,像要
洗掉某种不受欢迎的印记似的。
    好一会儿,她才敢重新抬头望向镜子。沁着水珠的脸恢复了原先的清秀,干干净净,
透明澄澈。
    这才是她。她说服着自己,她不是那个可怕的魔女。
    她盯着镜子好一会儿,最后彷佛终于满意了,才转身走出浴室,走向床头的电话。
她拿起话筒,取出一张放在口袋里的小纸片。
    杰森.派克。
    纸片上的名字是伊莲给她的,她说杰森与她在同一所高中教书,而且交情很好。
    或者,这个男人可以告诉她,她究竟是谁。她开始照着纸片上的数字按下键盘,但
到最后一个时,她忽然犹豫了。
    假若她其不是季海蓝──那么她就会失去恩彤、恩白那两个可爱的孩子,她无法忍
受自己不是他们亲生母亲的这种想法,无法想象失去他们……还有柏语莫。
    她握着电话的手指开始因用力而泛白。
    如果这通电话真的打了,而那个男人证实了她不是季悔蓝,那么她会──她忽然狂
喊一声,拋下话筒,双手紧紧抱住头,剧烈的头痛再吹威胁要夺走她的神智。
    不行!她做不到!
    她已经爱上柏语莫了,她不能失去那个男人!就算她真是季海蓝那个魔女也好,至
少她能留在他身边,至少她还有权利去赢得他的爱。
    “我必须重新建立自我,”她拚命调匀呼吸,喃喃自语,“必须赢得他和两个孩子
的敬爱。不能逃避,不能逃避……”
    她已经爱上柏语莫了。不论是季海蓝或史黛西,她都已经爱上柏语莫了,所以只有
让他也爱上她。
    她要语莫也爱她──不是她的名字或过去,她要他爱的,是她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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