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季蔷


 
    柏语莫几乎是一回到柏园便问季海蓝的行踪。
    “李管家,海蓝呢?”
    “应该还在房里。”李管家静静地答,“中午美云送过餐点给太太,她还是什么也
不吃。”
    这么说,海蓝今天一整天粒米未进?
    今天早上她也拒绝下来用餐,恩彤问起,他只能以妈妈睡晚了来搪塞。小女孩相信
了,丝毫没察觉父母之间的不对劲。
    可是他心里却明白,海蓝是因为昨晚的事不肯见他。
    他该怎么向她解释?一整天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脑海,就连在法庭都无法专心为
委托人辩护,最后以身体不适为由申请延后开庭。
    她──是否到现在还无法原谅他?
    他开了闭眼,“我上去看看。”“语莫少爷。”李管家唤住他,“语柔小姐下午回
来过,收拾了个小行李又走了。她说要出去旅行一阵子,不晓得上哪儿去了。”
    语柔要出门散心?
    柏语莫叹息,原本她今早还跟他一起去上班的,却在近中午时和他吵了一架负气离
开办公室。
    冲突焦点自然是海蓝。
    他摇摇头。现在他满脑子只有海蓝,实在无法顾及语柔。
    “我等一会儿再查查看她去了哪里。”
    “你不先找她?”李管家语调奇特,语声像切割锈了的金属般令人不舒服,“难道
你不担心语柔小姐?”
    “她没事的。”他勉力一笑,安慰焦急的管家,“我先看海蓝。”
    拋下这句话后,他迅速举步上楼,丝毫没注意到紧盯着他的管家奇异的眼神。
    他来到季海蓝房门前,“海蓝,开门好吗?”
    没有人响应。
    她仍然不愿见他?他心一紧,再度呼唤,“海蓝,听我说,我真的很抱歉,请你开
开门好吗?”
    仍然没有响应。
    相语莫开始慌了,不祥的感觉霎时笼罩住他,三年前的影像蓦地闪过脑海。那天,
他也是这样敲门要海蓝出来用餐,但好几分钟都没人响应,最后他不耐烦地旋开门,却
发现她卧房里空无人影。
    她就这样离开了柏园。
    难道这次也是这样吗?她又一次不告而别?
    他的心狂跳。
    不,不会的,海蓝答应过不再离开的,她答应过永远留在他身边。她不可能背弃诺
言,又一次摧毁他对她的信任。
    不曾的,海蓝不会那样做!
    他拚命说服自己,一面颤抖着手,迟疑地旋开门──门真的开了,她没落锁。
    刚开始,他有些不能适应房内的一片漆黑,待眼瞳逐渐可以看清影像后,他全身一
震,恍若遭焦雷轰顶。
    她房里真的杳无人影。
    他不愿相信,扭亮灯再确认,但结果只是更加让他的心沉落谷底。
    “海蓝,海蓝!”他冲进房,惶然四顾,“你在哪儿?求你出来吧,别再捉弄我,
别整我……”
    他嘶哑地低喊着,一面在她的卧室里四处搜寻。明知是徒劳无功,他仍抱着一线希
望,希望她的身影会忽然出现,告诉他她只是恶作剧。
    最后,他发现一个白色信封端端正正地放在梳妆台上。
    他奔向梳妆台,指尖发颤,拈起那封信。
    信封上是秀丽工整的四个字──语莫亲展她──终究还是选择离开了吗?她竟真的
再一次不告而别?
    她怎能就这样离去?她承诺过了啊!为什么她许诺时如此坚定温柔,毁诺时却也如
此干脆残忍?
    他深吸一口气,手一颤,白色的信封落了地。语莫:
    我都想起来了。一整夜,我的脑海中尽是过去的影像,一月一月的,把我失去的过
往全部拼凑起来。记忆,要失去它如此容易,得回它却也如此简单。
    今晨,我已不再是个没有过往的女人。
    我想起了一切。
    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三年前我为什么不辞而别,又为什么在离开你后才寄离婚协
议书给你。其中缘由说来话长,你愿意听吗?我想,你应该愿意聆听吧,你一向是那样
温柔的男人。
    该从何说起呢……或许,该从海澄开始。
    澄哥哥是季家唯一真正关心我的人。
    那一年我八岁,母亲去世,父亲将我带回季家。在到季家以前,我便听母亲说过父
亲的元配因为得知我们的存在决定与父亲离婚。她带走了海澄的双胞胎弟弟,留他一人
在季家。
    因为知道这样的事情,我到季家时心情一直是惶恐不安的。我认为那个从未见过面
的哥哥一定很恨我,因为我,他才被迫与亲生母亲以及感情最好的弟弟分离。我以为会
遭到怨恨,甚至不合理的对待,我也预备忍下来。
    但海澄不仅对我没有丝毫怨怒,还以最真诚的微笑欢迎我。他照顾我、疼惜我、宠
爱我,完全就是一个哥哥对待亲妹妹的方式。你可以想象当时的我有多感动吗?从小我
就因为私生女的身分受尽他人的嘲弄,唯一疼爱我的妈妈又因病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最
后撒手尘寰,留下我孤单一人。父亲虽然接回了我,但一向对我漠不关心,下人们也因
我的身分对我不甚尊重,只有哥哥,他完完全全接纳了我、保护我,因此我在季家大小
姐的地位才能确立,即使后来父亲另娶,也不能动摇我的地位。
    十五岁那年,有天晚上我在花园襄不经意窥见了继母与舅舅的丑事,他们发现后威
胁我不准张扬。我很害怕,原想隔天找海澄到外头倾诉的,没料到海澄就在隔天晚上出
了车祸。他死了,为了救一个陌生的女孩。
    我不晓得该如何形容当时的咸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又一次拋下我独自离世了,我
心碎、悲痛,却也忍不住怨恨。我恨上帝,恨那个害死澄哥哥的女孩,也恨海澄。
    第一次遇到你,是海澄下葬后不久,我从季家逃出来,为了躲避洛成发对我伸出魔
掌。那天,父亲与继母都不在,我一人失魂落魄地在屋里晃荡,他竟色念忽起,意图对
我施暴。我几近疯狂,一口气逃出正屋、跑过季家广大的庭园、跌跌撞撞地下山。
    可惜我并不记得你的相貌。那时我神智恍惚,只隐约知道有个年轻人陪在我身边安
慰我,却不记得那人是谁。等我神智再度恢复清醒,我已经来到父亲位于仁爱路的房子。
    从那时开始,我决定要成为一个自私的女人,我不再对任何人付出感情,因为我深
信我爱的人最后总会离我远去。
    我以为这世上不会有永恒。
    我自私、骄纵、任性,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千金大小姐。
    我带着无可无不可的心理嫁给你,反正这辈子我不准备爱上任何人,跟谁结婚又有
什么关系?所以我听从父命,与你这个一心想攀权附贵的男人联姻。
    攀权附贵,那真的是我当时对你的想法。如果一个男人不是为了自身利益,怎可能
答应娶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女人?虽然每一次见到我,你总是温柔地向我微笑,但那微
笑愈迷人,我就恨你愈深。因为我认为你是为了讨好我才露出那种笑容,而我竟还会为
你暗藏心机的微笑悸动。
    语莫,那时的我已经是个魔女了。我不信任这世上有真正的爱情存在,更从未想到
你那时确实已对我有好威,我只听从自己冷酷的大脑,告诉自己一切都只是因为你需要
季家的权势。
    婚后,我对你虽然极其冷淡,你却似乎不以为忤,依旧温柔待我。每一次缠绵,我
总能感受到你的柔情,而那挑起了我。我的心虽恨自己对你的抚触有反应,但身体又忍
不住热情响应你。我恨你碰我,但当我怀了恩彤后,你不再在夜里打扰我时,我却又忍
不住对你强烈渴望。
    想来那时我便已经逐渐爱上你了。虽然我不肯承认,但我的确打算生下恩彤后与你
和平相处──直到那一晚。那晚,我挺着即将临盆的肚子半夜起床,却看到万分不愿得
见的一幕。我瞧见语柔潜入你房里,挑逗你,你们热情地拥吻。我急奔回房,不敢置信,
直到我忽然阵痛──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我忽然阵痛打断了你们,你们会继续到何种
程度。我觉得咽心,不能相信亲兄妹竟做出如此苟且之事,就像我继母和舅舅一样。
    于是我又开始恨你。我不准你再碰我,而每一次看见语柔贴近你对你撒娇,我便愈
加恨你。现在想想,或许是因为强烈的嫉妒蒙蔽了我,我再也看不见你对我的温柔忍让,
只觉得你是虚伪矫饰。
    后来,经由一个朋友的引介,我开始出入黑蔷薇。
    出于报复心理,我故意行止放荡,在我心情最不好的时候,我甚至会戴上面纱扮成
舞娘在台上大跳艳舞。每一次我那样做,脑海就会浮现你和语柔拥吻的影子,我便会跳
得更性威、更挑逗,意欲迷倒台下所有男人。
    我要向你证明,我季海篮不是没有人要,拜倒在我石榴裙下的男人何其多,不差你
一个。
    但是语莫,不论你相不相信,其实我并不如你想象中那般浪荡的。
    在黑蔷薇,我确实曾和一个男妓上床,然而也有唯一的一次,在我第一次到那里时。
后来,我就觉得恶心,那并不是所谓的做爱,只是对客人尽心尽力的服务而已。
    我无法忍受那种污秽的威觉,因此之后我虽然会点男人服侍我,却绝不会让他们碰
我。
    我依然一次又一次出入黑蔷薇,只为营造放荡不堪的假象。
    我想重重地伤你。
    终于,我真正激怒了你。
    那一晚,你亲眼看见我走出黑蔷薇,怒气冲冲地拖我回家,在一阵痛责怒骂之后,
以强硬的手段占有我。那一次,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哭,真的被你吓到了。我知道你恨我,
却不晓得你的恨意如此之深,那晚你看我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最下贱的荡妇。虽然是我
自已故意造成这种印象,但当你真正如此认为了,我却又忍不住难过;我是真的很难过,
而且非常非常害怕。那晚我看着你,就像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这个人以强硬的
手段占有我,就像洛成发曾经想对我伸出魔掌一般。我的记忆在那一瞬间和少女时代重
叠了,当年的担忧恐惧以及透不过气的威觉重新卷向我,将我整个人陷入牢网,挣脱不
了。
    那一刻,我真的恨你,前所未有地恨你。我恨你让我展露最脆弱的一面,恨你让我
回想起最不堪的记忆,恨你对我毫不温柔,像占有一个妓女一般占有我!我日思夜想,
终于决定在你生日那天给你最大的报复,我要你在公众面前颜面尽失。
    我活该,对不对?我用最愚蠢的方式表达我的抗议,又用最冷酷的言语重重伤你,
也难怪你会失去理智,欲置我于死地。
    是恩白救了我,他的哭声唤回你的理智,也令我得以存活。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再恨你了。我忽然认清这桩婚姻的悲哀与可笑,我们各自以
某种方式伤害对方,又因为被对方所伤,更激起想报复的心理。最后的结果是我们两败
俱伤,同时也拖累我们的孩子。
    这段婚姻看来是没有持续的必要了。我决定向你提出离婚。偏偏,我又听见了你的
表白。那晚你喝醉了,整夜锁在房里。我在隔壁听着你不曾停歇的踱步声,心内难以言
喻的烦躁,推开相连你我房间的门,只想好好发泄一番。但神智不清的你见了我,却忽
然一古脑儿表白起来。你告诉我从十三年前第一次见到我就不自禁地牵挂着我,你真的
爱我,想好好照顾我,为什么今日竟会弄到这步田地?
    我相信你一定忘了自己曾经酒后吐真言,但我却无法忘怀。我震惊莫名,就无法相
信又深觉讽刺。原来这一切都是我的任性造成的,是我一手导演这场可悲的闹剧!语莫,
我真觉得对不起你,更无法再面对你,在看着你痛苦无神的眼眸时,其间彷佛也反映了
我的愚昧。我太过分,太任性,太不可理喻,我用那种可怕的方式伤害你,我无颜再面
对你,无颜面对你们每一个人!
    所以我走了,悄悄躲到美国,在朋友的帮助下取得新身分,避居乡下教书。在那里,
我认识了杰森。他对我极好,一心一意追求我。
    但没用的,语莫,我还是忘不了你。在美国,我决定洗心革面,改变从前骄纵的脾
气,学着谦卑,学着和善,学着自己照顾自己。我学弹琴,总爱弹卡通歌曲,因为我梦
想有一天能弹给恩彤与恩白听;我学做菜,总爱做你喜欢吃的料理,因为我梦想有一天
能亲手做给你吃。我明知这一切只是梦想,却执意如此,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坚强的
活下去──人类是多么可笑的生物啊,总在真正失去后才懂得珍视。当我的生活中再也
没有你们,我才发现自己早已深深爱上你们。
    我爱你们,发了狂地想念你们,无时无刻,我渴望着与你们再见,那磨人的渴望令
我心痛、心碎。
    上帝怜我,竟让我有机会美梦成真。祂安排我失去记忆,回到柏园,回到你和孩子
身边;祂让我有机会重新与你们相处,弥补我曾犯下之罪。
    语莫,我满足了,真的。这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迷惑、却也最幸福的日子。我真的
很开心,非常非常开心。
    我爱你,真的爱你。还有恩彤、恩白,为了你们,我愿意付出所有。
    我爱你们,却不敢相信你们愿意原谅我。
    你们……会原谅我吗?
    “会的,会的!海蓝,我会原谅你,我根本也没有资格责怪你!”柏语莫读完了信,
心绪无比激动。信中的一字一句令他心痛,信纸上斑斑泪痕更让他心碎。他完全可以体
认列海蓝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写这封信的,问题是,她上哪儿去了?为什么留下一封信便
不见踪影?她真的又再度逃离他了吗?逃到美国,逃回那个男人身边?
    不,他不允许!海蓝是他的,是属于他和两个孩子的,他不能让她再一次退出他们
的生活。
    他要找回她,无论如何都要找回她!
    但她消失了,无影无琮。
    他找过任何她可能去的地方,询问任何可能知道她行踪的人,当然,这一切只是徒
劳无功。她可能去的地方不多,知道她行踪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就连她的哥哥季海玄也
加入了搜寻。
    只有一个可能,她回美国去了。
    但这个猜测,最后也证实为不可能,因为他发现海蓝并未带走她的护照。岂只是护
照,她根本没带走任何东西,她的衣物、化妆品、书本,一切都还是整整齐齐地留在她
的卧室。
    她怎能就这样平空消失?她怎能走得如此决绝?
    凌晨四点,当他依然寻不着她的行琮时,他开始六神无主。
    这里是哪里?
    季海蓝迷迷茫茫地醒来,迷茫的眼眸木然瞪着周遭,迎接她的却是一片闇黑,微弱
的光线无法反射任何东西到她眼瞳。
    一股奇特的冷意里围住她,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里是哪里?为何如此黑暗又如此寒冷?她再度颤抖,双臂不自觉紧拥自身,徒劳
地想藉此保持温暖。
    莫非她己身在地狱?她开始心慌,流动缓慢的血流一下子急窜起来,耳边彷佛也能
听见血液的流动声。
    终于,她渐渐适应周遭的黑暗,认清了自己身在何处。
    是地下酒窖,这里是语莫珍藏红酒的地方。
    她被关在这里了。
    季海蓝蓦地睁大双眼,那女人清冷的语音清清楚楚地在耳漫响起。
    不会有人发现你在这里的。他发现你不见了,一定会拚了命地找你,却绝不会想到
原来你还在柏园,自然更不会有人有心情来这里取酒饮用。珍藏红酒的最佳温度是摄氏
十四到十七度,但用来藏你,这样的温度显然太高了。你觉得摄氏十度如何?或者更低
一点……嘿嘿,只要一天,恐怕你就会被冻成一支棒冰了。再见了,季海蓝,好好享受
你的最后一夜……
    是她!是那个女人将自己关在这里,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
    季海蓝挣扎地起身,摸索着来到酒窖的门,用力拍打着,但石板门只响应她一阵闷
响。
    这样的声音,外头根本听不到!
    她呼吸急促,深深的恐惧攫住她。她张大嘴,试着发声叫喊,发出的却是微弱又嘶
哑的声音。
    她惊惶地软倒在地,她的体力己因冻人的低温消耗殆尽,就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紧咬牙关,拚命摩擦着自己全身藉以取暖,但寒冷仍是一点一点袭向她,一点一
点,威胁夺去她的性命。
    她会死的。当闇黑逐渐再度宰制她的眼瞳,她的神智也逐渐陷入迷离。
    她会死。
    可是她不要,她还想见心爱的人一面啊。恩彤、恩白,还有语莫,地想见他们。可
是,没有人会发现她。就算发现了她,她也早已冻僵在此。
    天啊,她不想死……
    柏恩彤忐忑不安地敲着母亲的房门。
    从昨天早上就不曾见到母亲的身影,今晨地依然没有出现,就连今天的早餐父亲也
缺席了。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她必须弄清楚。
    “妈妈,你在房里吗?开门啊,我是恩彤。”母亲没有应她,她更加心慌,一把推
开房门。
    一进门,她蓦地呆怔在原地。
    她见到父亲独坐在地,身旁散落几个空的玻璃酒瓶。他低垂着头,凌乱的黑发掩住
他面上神情。
    “爸爸。”她轻喊一声,半犹豫地接近他,“你怎么了?”
    柏语莫抬头,双眸因酒精而混浊,下颔也长出短短的胡髭,神情憔悴。
    这样憔悴的父亲吓着了柏恩彤,她蹙紧两道细细的眉毛,慌然环顾四周,“妈妈呢?
她不在这里吗?”
    “恩彤──”
    “怎么了?”她心一跳,因父亲低沉沙哑的嗓音而不安。
    “恩彤,你妈妈她──”柏语莫望着她,欲言又止,眸子蕴着沉沉哀伤。
    小女孩全身一震,一个不受欢迎的念头击中她。她摇摇头,拚命想甩开那一闪而过
的想法。
    “妈妈,妈妈!”她喊着,茫然失措地在房内四处找寻,就像她父亲昨晚一样,不
死心地寻遍各个角落。“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她心乱如嘛,叫声一声比一声尖锐,
一声比一声绝望。最后,她将一双泪眼转向父亲,“妈妈走了,对不对?”
    柏语莫咬住下唇,不答。
    柏恩彤蓦地倒退数步,小小的心灵已猜中这样的沉默代表什么。但她不愿相信,真
的不愿相信。
    “不可能的!妈妈不会又丢下我们,她前天晚上才答应恩彤,要永远恨我们在一起
的。”她拚命摇头,声嘶力竭,泪水成串滴落,“她不会骗我的!”
    “恩彤!”柏语莫心痛难忍,女儿如此歇斯底里的吶喊等于在他早已伤痕累累的心
口再划上一道。他起身意图拥抱她,“别这样,恩彤。”
    她却拒绝他伸来的双手,再倒退几步,“爸爸,这不是真的对不对?你告诉我,我
是在作梦对不对?”
    小女孩充满希冀的问话让柏语莫更加不忍。他撇过头,语音低哑,“爸爸找她一天
了,还是找不到。”
    “你骗人!”柏恩彤忽地拔高嗓音,尖锐的指控响彻室内,“你骗人,我不相信!”
她泪眼蒙眬,瞪视父亲好一会儿之后,转身冲出卧房。
    “恩彤!”
    她听见父亲在身后悲痛的呼唤,但她不理,只一味奔跑着,泪水依旧不停奔流。
    这不是真的,妈妈不可能又丢下他们,她答应过的,她亲口答应的!
    一定有哪里搞错了,否则妈妈不会离开柏园。她不可能离开她、离开恩白、离开爸
爸。那么温柔美丽的妈妈不会对她说谎!
    可是……可是爸爸也不会对恩彤说谎啊,爸爸一向最疼她,不可能编出这样的谎言
欺骗她。
    所以妈妈是真的走了?真的又一次丢下他们?
    “恩白,恩白!”她直接奔回房里,用力摇着还躺在床上沉睡的弟弟,“快起床,
妈妈又不见了!”
    柏恩白被姊姊摇醒,睁着湛深的黑眸,茫然地望着她。
    “恩白,妈妈不见了。”
    他眨眨眼,像忽然懂了姊姊的话,眼眸蓦地圆睁,顿时蕴满惊慌。
    “妈妈又丢下我们,她不要我们了!”
    柏恩白摇头,拉起姊姊的双手拚命摇晃,喉中逸出一声声低吟,像是不愿相信她的
话。
    “是真的!”柏恩彤语音哽咽,“刚才我去妈妈房里,她真的不在,爸爸也那样说……”
她眨着眼,拚命吸着气,“恩白,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柏恩白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拚命摇着姊姊的手,小小的头颅也拚命摇着。
    她终于明白地想表达的意思,“你还不相信对不对?”
    他点点头。
    “我说的是真的!”一种接近愤怒的情绪忽然攫住她,她用力甩开弟弟的手,“不
然你自己去妈妈房间看!”
    柏恩白咬了咬唇,蓦地跃下床,果真跑向季海蓝的卧房。
    一进门,他与姊姊的反应一样,都是先愣在当场。
    柏语莫发现了他,脸色愈加惨白。“恩白。”他好不容易吐出声音,“你找妈妈吗?”
    柏恩白点点头,小小的身子凝定在门边不动,黑眸犹豫地看着父亲。
    “她不在这里。”柏语莫轻轻一句,下意识地回避儿子忧心忡忡的眼神。他无法正
视恩白,无法开口告诉他海蓝又再度离家出走。
    然后,他听见儿子重重的喘气。
    他蓦地抬头,看着恩白微微颤抖的小小身躯。他双拳握了又放,放了又握,拚命吸
着气,额头渐渐渗出汗珠。
    “恩白!”他大惊,急奔向他,拥住他发颤的身躯,“恩白,你怎么了?别这样,
别这样吓爸爸!”
    “妈──妈。”
    柏语莫倏地瞪大眼,眸光不可思议地射向恩白。是他的错觉吗?还是他真的听见恩
白开口说话了?彷佛在确认他的疑惑,相恩白又再度张口,“妈──妈。”
    他禁不住倒抽一口气,一股泪意不知不觉泛上眼眶。恩白真的开口说话了,三年来
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他开口叫妈妈。
    妈妈!柏语莫刚刚起飞的心情又迅速跌落深渊。他在呼唤妈妈,然而他的母亲却已
然不知所踪了。
    “对不起,恩白,妈妈走了。”他拥紧儿子,将他小小的头埋入自己胸膛,闭上眸,
一颗泪水随之滑落,“她走了。”
    然而小恩白却推开他的身子,瞪着他,拚命摇头。
    “不对──”他急促吸气,像很不容易吐出言语,“爸爸──不对。”
    爸爸?恩白终于开口叫他爸爸?
    柏语莫不晓得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明明陷在寒酷的地狱深渊,然而恩白
一声呼唤又稍稍融化了他结冻的心。
    他眼角滑落两行伤心泪,唇角却又忍不住微微一弯。
    “你不相信我,对不对?你以为爸爸骗你?”
    柏恩白摇头,忽然摇摇晃晃地走向他,伸出小手替他拭去眼泪。
    柏语莫屏住呼吸,冻立原地。
    柏恩白凝视着他,眼神不再充满疏离或惧怕,只有暖暖的温柔。“爸爸不对。”他
依旧是这么一句。
    柏语莫的心不规则地鼓动着,几乎无法顺畅呼吸。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儿子贴在自己
颊上的手,轻声叹息,闭上眸。
    柏恩白抽回手,又说了一句,“我看见妈妈。”
    “什么?”柏语莫倏地扬起眼帘,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我看见妈妈。”小男孩重复一次,语声流畅,像找到了发声的韵律感。
    柏语莫呆怔半晌,终于搞清楚他话中含意,“你说你看见妈妈?在哪里?什么时候?”
    “昨天,在花园。”他拉起柏语莫的手,“我带爸爸去看。”
    柏语莫紧聚眉峰,既是迷惑又是讶然。恩自说海蓝在花园里?他明明派人寻遍了柏
园,根本就不见她人影,恩自为什么说看见她?如果是真的,一整个晚上,她躲在花园
里做什么?
    当他随着恩自来到后面庭园,他甩甩头,想甩去忽然升起的一线希望。他不允许自
己抱着一丝丝期望,或许是恩白看错了。
    “在这里。”小男孩忽然停在高高的树丛前,指着前方,“我看见妈妈往那边走。”
    柏语莫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神情迷惘。这里已是柏园后庭园的尽头,树丛再过去
只有高高的围墙,还有──他蓦地惊跳起来,喉间不觉逸出一阵低喊。
    难道海蓝被困在地下酒窖里?
    该死的!如果真是这样,她困在那里一整晚,搞不好已经冻僵了。
    医生说她也许再也醒不过来。
    柏语莫静静地坐在季海蓝床边,伸手轻触她微凉的柔嫩脸庞。
    要不是她聪明地打破地窖里珍藏的酒饮用,利用酒精让自己的身体保持温暖,她可
能早已香消玉殒。
    因为酒精的帮助,她才得以在不到摄氏五度的酒窖里存活一整晚。但她虽然活着,
过量的酒精以及过低的温度依然夺去了她清明的神智。
    但是没关系,她会醒过来的,她一定会从这样的昏睡中醒来。
    因为她答应过,永远不再离开他们。
    柏语莫微微一笑,俯向她,在她额上印上一吻。他早该相信她,不该怀疑她承诺的
真实性。上一回他没有做到,这一次他决定全心信任她。
    “快点醒来吧,海蓝。”他附在她耳边轻唤着,“我有好多事想告诉你。知不知道
恩白已经会开口说话了?我都不晓得他竟懂得那么多字汇,说话也条理分明,看样子只
要多加练习,搞不好会比一般孩童都还来得流利呢。恩彤也说她要好好教弟弟说话,等
你醒来后换他们说床边故事给你听。”他再次微笑,“快醒来吧,这几天几个佣人都轮
流来房里探望你,张嫂还说等你醒来一定要准备最营养的餐点给你吃。晓月和美云也拚
命打扫房子,要让你耳目一新。”
    “还有我。”他轻轻咬着她的耳垂,挑逗般地吹着温热的气息,“要是你再不快点
醒来,别怪我沉不住气,趁你还在昏睡当中就强行占有你。这一次我可会进行得神鬼不
觉,让你醒来后也莫名其妙,无法对我进行报复……你说,这样的计策妙不妙?”
    他扬起头,眸中流转着璀璨的光芒。
    忽然,他心跳漏了一拍,瞪着她一直紧闭的苍白嘴唇微微动了动。
    他急忙低下头将耳朵靠近她,“你说什么?海蓝,你在说话吗?”
    他屏气凝神,全心全意等待着,好一会儿,一阵温暖芬芳的气息袭向他。
    “不要脸。”
    不要脸?她是这样说的吗?柏语莫猛地直起上半身,直直瞪着她。
    “不要脸。”她细声细气地重复一次,缓缓张开弧度美妙的眼帘,投向他的眸光又
是娇嗔又是妩媚。
    “你醒来了!”他不能自己地纵声大喊,只觉心底涨满了喜悦,几乎撑破他胸腔。
“你真的醒来了!”他又叫又跳,又笑又哭,就像刚刚得到生平第一份生日礼物的小男
孩。
    季海蓝凝望着他,心底溢满感动。这个男人单纯而真诚的喜震撼了她。只这么简单
的一个举动,她便恍然了悟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当然要醒来。”她眨眨眼,强忍着冲上眼眶的泪,嘴角微扬,“听到有人想强暴
我,我还能不快醒来保护自己吗?”
    “原来如此。”他假意皱紧眉头,望向她的眼中却满是笑意,“原来非得要我威胁,
你才肯乖乖听话。这下我可懂了,你这女人吃硬不吃软,对付你得强悍一点才行。”
    “你敢!”她神色一凛,发出的语音却还是虚弱细微的,“我可是堂堂季家大小姐
呢。”
    “是是是,大小姐。”他握住她的手,柔声笑道:“你说什么都行,只要以后别再
这么吓我就好了。”“对不起。”她忽然低垂眼帘,羽状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两道半月形
的阴影。
    柏语莫心一动,伸手轻轻替她拂去垂落额前的刘海。“我看了你的信,差点以为你
和三年前一样不辞而别了。”
    “不是的。”她迅速扬起眼帘,急忙否认,“我并没有打算离开你们。我写那封信
给你,是希望你能了解我的心路历程,可是我又怕你看了信后还是不愿原谅我,所以─
─”
    她蓦然住口,星眸怔怔地凝睇着他。他柔声鼓励她继续,“所以怎么样?”
    她幽幽叹息,“所以找打算暂时躲开,悄悄观察你的反应。”
    “真的?”
    “真的。”她急切地保证,犹豫数秒后又重新开口,“或许我曾考虑过不告而别,
但我想起了对你和恩彤的承诺,也想起海玄告诉我要有承担错误的勇气,所以我决定即
使你真的不原谅我,找也要留在柏园等你宣判。”
    “海蓝,你真傻。”他心疼不已,“说什么原不原谅呢?三年前我们会变成那样,
我也有责任的。”
    “可是──”
    他以食指堵住她芳唇,“如果我说愿意原谅你,你也会原谅我吗?”
    她顿时怔住了。
    “或者你不愿原谅我?”
    “我愿意的,愿意的!”她激动地低喊,泪水终于还是忍不住碎落。
    “那么我也原谅你。”他眸中亦隐隐闪着泪光。
    “语莫。”她伸出双手环住他的颈项,螓首埋入他温暖的胸膛,“我爱你,真的爱
你。我永远也不要离开你。”
    “我知道。”他吸了口气,同样激动难忍。
    “我只是想在花园里躲一躲,是李管家将我锁入地窖的。”
    “我知道。”他拍着她不停发颤的背脊安抚着。
    “你知道?”她茫然扬起梨花带泪的脸庞。
    “是恩白告诉我的。他说看见李管家跟你一同消失在后面庭园,所以我猜测应该就
是她将你关在那里。”他解释着,“我去质问她,她也承认了。”
    “可是为什么?”她颤抖着,“为什么她要那样对我?”
    “因为她是语柔的亲生母亲。”
    “什么?”她震惊莫名。
    “我从来没告诉过你,我和语柔并不是亲兄妹,我们是分别被父亲所领养的。”
    “你们是领养的?”
    “是的。”他微微颔首,“父亲因为母亲不孕,又一直希望柏家能有后代,所以才
领养了我和语柔。”
    “可是李管家──”
    “她是因为未婚生子才将语柔丢在孤儿院门口,过了几年她想回去领回自己女儿时,
却发现她已经被大户人家领养了。于是她自愿来到柏园担任管家,只为能就近照顾亲生
女儿。”
    “原来她是语柔的亲生母亲。”她点点头,恍然大悟,“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女儿迷
恋你,为了助语柔得到你,才不惜对我下手。”
    “对不起。”他黯然垂首,“语柔从小就依赖我,在我发现她对我的感情已超乎兄
妹之情后,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能假装若无其事。没想到这样的态度却给了李管
家错误的印象,以为我对语柔有情,以为是你的存在从中作梗”
    “别这样,语莫。”她摇摇头,阻止他的自责,“不是你的错。”
    “对不起,因冯这样差点就害死了你。”
    她微微叹息,“她现在人呢?”
    “在招认这一切后,她就默默离开柏园了。”
    “那语柔呢?她怎么办?”
    “在你被关入地窖的那天,语柔决定出门散心,昨天下午我才联络上她。”
    “她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了。”他轻轻颔首,“我在电话中告诉了她。”
    “那她有什么反应?”
    “非常激动。”他幽幽叹息,“但也非常高兴。她决定立刻赶回来。”
    “她很高兴?”“自从得知我们的身世后,语柔一直想找到亲生父母。她总认为自
己是被拋弃的小孩,如今竟发现亲生母亲一直就待在她身旁,她是──既不敢相信,又
忍不住高兴。她决定亲自去找回她母亲。”他停顿数秒,微微一笑,“而且,她也要我
替她们母女向你道歉。”
    季海蓝恍然,这样的发展也让她幽然长叹。她替语柔高兴,因为她终于得偿宿愿找
到自己亲生母亲;她也替语柔难过,因为那女孩深爱语莫,语莫却选择了她。
    她何其幸运,语莫终究选择了她。从她十五岁开始,他一直将她藏在心底,直到现
在。
    上帝果然是眷顾她的。
    她深吸一口气,仰起清秀容颜迎向他,“语莫,我真幸福,有你如此珍爱我。”
    “海蓝──”
    “虽然我曾犯下那么多错误,最后却还是能得到幸福……”她搧搧眼帘,眨落两颗
泪珠,“我真是得天独厚。”
    柏语莫心一紧,在她唇上轻轻一豚,“我也是,亲爱的。”
    她凝望着他,甜甜一笑。
    “别忘了还有我们。”
    房门口忽然传来清脆柔亮的嗓音,两人同时转头,望向一对手牵着手,展露纯真笑
颜的小小天使。
    季海蓝朝他们伸出双手,两个小孩毫不犹豫,立即跳上床投入她怀里。
    “妈妈,弟弟会说话了哦。”柏恩彤兴高采烈地报告着好消息。
    “真的?”季海蓝又惊又喜,又是不敢置信。她望着一向沉默的儿子,目光充满希
冀。
    柏恩白天真一笑,以一声清亮的叫唤响应她,“妈妈。”他小手抚摸着她凉凉的脸
颊,“你病好了吗?是不是还不舒服?”
    季海蓝没有回答,她是惊异得无法吐出任何言语了。她怔怔地凝视着儿子,后又转
向恩彤,最后目光定在语莫脸上。
    他性格的嘴角弯着迷人的微笑,忽然朝她一展掌心,大手上躺着一枚光辉璀璨的钻
戒。
    她倒抽一口气,认得那正是他俩结婚时语莫曾亲手替她戴上的婚戒──当然不可能
是原先那一枚,因为那枚婚戒早在三年前他们最后一吹争论当晚,被她负气掷往北投山
谷。
    这一枚是特地重新打造的。
    一模一样的款式,却蕴含着完全不同的款款探情。
    她看着他替她戴上戒指,唇边亦不觉因之微扬,漾开一抹最甜、最美的微笑。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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