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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索恩与他的老板的关糸原先和别人没多少差别。一边是主子,一边是仆从,尊卑分明。
     
    凡业务上的事,主子军令如山倒,仆从唯命是从,没什么民主、平等可言。但在一般关
糸上,由于索恩身份比别的几个老外要高些,刚来之时,他在老板那儿就有那么点优越感。
老板对他也不比别人那么说训就训,有点象对管家似的,多少客气那么几分。
     
    起先索恩也是很为自己这点儿优越感自豪的,所以下班后不象别人那样躲着老板求自己
的自由。他常常抽时间陪成天叫喊孤独的老板喝上一杯,散散步什么的。所以那段时候索恩
与娅之间的约会也比现在少得多。
     
    可是这种光景没维持一个月就急转直下了。老板大约看出娅和索恩之间有点儿不对劲,
开始变着法子来间离他们。明明娅是索恩的秘书,老板却老将她叫去为他干这干那。索恩去
上海时,他不让他带娅,这还有些理由,因为那儿有他们的办事处。可后来又有一次,外省
举办一个大型商品博览会,索恩作为业务方面的骨干要去参加。
     
    而参加这种活动就必须和人洽谈、介绍等等,一句中国话不会说的索恩当然就需要娅这
秘书、翻译同行了。可是老板仍然不允许娅去。理由只有一个:我有要事需要娅!
     
    那我干脆别去了。索恩忍无可忍,终于咆哮了一句:去了也不过是聋子瞎子。
     
    可是老板立刻说:你必须去。如果仅仅是因为需要个翻译,你可以在当地雇。
     
    如果你觉得自己可以任意决定是否做某项工作,那么我非常遗憾地告诉你,请你回国去
彻底自由吧。在中国,你就得听我的。
     
    索恩立刻闭了嘴。可他又咽不下这口气。当晚他见了娅便问:请告诉我,最恶毒的中国
骂人话怎么说?
     
    娅明白他的意思。他曾告诉过娅,他会用阿拉伯语、意大利语和法语骂那些国度最狠毒
的国骂。过去在那些地方工作时学的。只要恨他的老板或与当地人吵架,他就操这些语言来
回敬。当地人一般都会被他弄得目瞪口呆。而老板们一般都听不懂他骂的是什么,他的目和
就是借此来撒撒气。
     
    这还不好办?娅想了想,教了他这么一句:操你十八代祖宗……
     
    撬……撬你……索恩捏着两个拳头直使劲,可就是发不出这么一长串音来:有没有简短
一些,好发音的?
     
    娅斟酌了一下,又教了他一句:王八蛋!
     
    黄瓜蛋!索恩立刻学会了:黄……瓜蛋!黄瓜蛋……
     
    这句话从此成了索恩的口头禅,只要一对老板不满,他就会面含微笑。表情谦恭地从齿
缝中挤出成串的“黄瓜蛋”。其实这一点意义都没有。老板只有一次注意到他在嘟囔什么,
问他,他却又慌忙回答说是在学中国话。
     
    学中国话?这很好呀,抓紧学吧,看来你很快就不再需要娅作翻译了。
     
    这些明显令索恩不快。他渐渐产生一种固执的怀疑,他坚持相信老板的目的不仅在于分
离他们,而是别有企图。他不止一次私下对娅说:如果那老家伙打你的主意,你必须立即让
我知道。
     
    知道又怎样?娅故意逗他:你不见得要和他决斗,或者把我藏起来或带到别处去吧?
     
    黄瓜蛋……索恩又闷闷地垂下脑袋不吭气了。
     
    其实那是不可能的事。老板身边的女孩子很多,但也许是身份的限制,不象有什么实质
性的关糸。对娅,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他纯粹是因为看不得索恩的风流。虽然娅很乐意索
恩为她吃点儿醋,但她却不希望他和老板搞得太僵。万一有一天他们的关糸被老板弄清楚
了,索恩可能不会有大问题,娅则难保会被他炒鱿鱼的。
     
    老板这人是不能容忍手下人之间有那种关糸的。他要惩罚谁比掐死个苍蝇更方便。这也
是娅和索恩关糸中另一重不小的阴影,总这么名不正言不顺的,熬到哪天是个头?当然,如
果索恩真心娶娅,娅也就什么也不怕了。了不得两人一起上别处去。为了索恩,娅是什么也
不会在乎的。问题是索恩能为她作出牺牲吗?不仅对老板,索恩的疑虑不久又泛化到别的男
同事身上。他特别不喜欢看到娅和别的男同事亲近。他认为他们都是一丘之貉,凡与女人交
往密切必有不轨之心。他们公司有个叫特德的小伙子,人很热情的,也没什么心机。他很好
学。成天在口袋里揣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不少用英语注了音的中国话,一有空就念念叨
叨。在单位里一见到几个中国雇员,也不论对象时间,便操起生硬的中国话大叫:你好!
     
    亲爱的,吃过了吗?时间长了别人很少理他的茬。但是娅不大忍心扫别人的兴,他就常
到娅这儿来问这问那,有空娅便教他几句。
     
    这可把索恩给惹恼了:学习,学习,他再化两辈子也学不好这种世界上最拗口的语言。
即使学好了对他又有什么用?哪一个有脑袋的中国姑娘会乐意听他这么一个无聊的小子用中
国话调情?哼,我看他根本目的就是“学习”某一个人!
     
    说归说,他却不便当面指斥特德。恨得一听见特德的声音出现在单位里就会蛇一样扭起
身子,用夸张的声音咬牙切齿地嘀咕:你好!你好!--黄瓜蛋……
     
    有时娅溜出去办什么事,没和他打抬呼,他就会满公司各个房间乱转,唯恐娅是在谁那
儿怎么了似的。有回娅刚从外面进来,两个中国同事先后都来问她:见到索恩的香烟了吗?
娅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必她不在的时候,他又到处转了一圈,怕人疑虑,便说是找香
烟。说实话,他这样娅倒也挺高兴。至少说明她还是在他心上的。所以有时候娅不高兴起
来,也就故意抓住他这个弱点来刺激他。假意当他面与别的老外说说笑笑的。可后来就不太
敢这么着了。他都当了真,而且心里藏不住。有时反弄得娅吃不消。
     
    娅先前那个恋人现在也常从美国来电话。有回他就在娅身边。娅故意在电话里和那边热
热火火地扯个没完没了。索恩起先一声不吭地听着,沉着脸,一个劲地对着她敲自己的手
表。娅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她耸耸肩,表示那边没有停止的意思。不料索恩突然抢过她的
电话,恶狠狠地说:嗨,小子,听着,我是索恩。我说你是否可以晚一会再打来?我和娅的
事儿还没完呢!
     
    瞧你这人!娅又气又好笑。只得告诉他,其实她现在对他一点意思也没有。今后也不会
和任何人有任何过份的事情,请他不必多虑。可是他却一连几天孩子子似地阴着个脸,也不
说有什么不高兴。只是不冷不热地给她难堪。
     
    娅受不了,忍不住劝他相信她,别把中国女人看得象西方女人一样随便。
     
    索恩却坚持说女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东西方之别。
     
    娅真生气了,便刺他说:即使一样,我也不是你的专利,你并没有要求我专情于你的权
利。
     
    你这样认为?索恩似乎很伤心地盯了娅好久,说:这种话可不象你说的。
     
    什么话才象我说的?
     
    索恩,除了你,我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我只属于你一个人……
     
    这个家伙!可是索恩你自己怎样呢?娅趁机说:好,我承认这是我说过的心里话。可是
你呢?什么话才象是你说的呢?
     
    娅!哈哈,你知道我并没有少说过这一类话,可是娅……
     
    于是又没有下文了!
     
    碰到这种情况娅最窝火了。实在闹不明白他有什么好这么犹柔寡断的。好几次她都差一
点要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了。可是一看见他那付似狡猾又有点憨乎乎的神情,她就发不出火
来了。于是她又想,什么时候他再叫我上他那儿过夜,我决不再去,我要让他明白我不是下
贱的女人,更不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泄欲工具。可是,一旦看见那支鲜艳可爱的郁金
香(他总是在下班前在娅桌上放上一支花,作为约会的信号),娅就又受宠若惊地赶紧编织
理由给父母打电话扯谎了……
     
    我真是个下贱的女人呵!娅常这样无奈地感叹着。她真无法抗拒他的魅力,抗拒那种拉
上窗帘,两个人静静地对着烛光,静静地碰杯,静静地听着淙淙山泉一般环绕身心的音乐,
和他那低沉而厚重的笑谈所形成的令人销魂的气氛……
     
    有一天夜里娅又在他那儿过了夜。事毕之后,索恩又象往常一样,头枕着娅的肚子沉沉
地酣睡了。他总是这样,每当他尽兴之后,便会变成一个娇弱的大孩子,喃喃地叫着:哄哄
我,哄哄我,我的小妈妈……然后就慢慢地睡去。
     
    可是娅久久没有睡意。
     
    每当这种时候,娅常常会悲从中来。她痴痴地看着怀中的他,独自流了好一会眼泪。她
突然产生一种不可遏止的想诉说什么的冲动。终于悄悄爬起来,躲到卫生间去,给那个这些
天一直在纠缠她的意大利小伙子莱尼挂了个电话。
     
    电话嘟嘟振铃的时候娅的喉头哽得发痛。她突然极想对莱尼说:我弄错了。她想要他原
谅自己的过失,想把自己满腹的苦水都倒给他,然后对他说,如果你不因此而嫌弃我,就娶
了我吧。我受够了,我要彻底改变我自己。我愿意嫁给任何一个可能让我尽快离开这儿的
人。我不想再看见任何能勾起我这段记忆的人。我要远远地离开索恩,永远不再见到他……
     
    可是听到莱尼声音的一霎那,娅的手突然抖得快握不住话筒了。她泣不成声。莱尼在那
边一个劲地催问娅发生什么事了,还问娅是不是那个叫索恩的家伙搞的什么鬼?
     
    你叫他听电话,告诉他,如果是他再不善待你,我将杀了他,杀了他全家……
     
    去你的!娅蓦然回过神来,发疯似地对着话筒吼起来: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敢动他一
个指头,我就死给你看!
     
    可是你,小伙子吓慌了,急忙说:那你为什么找我?为什么这么伤心?
     
    谁伤心了?娅尖叫起来:我这就告诉你,永远死了你那份心吧!我永远不会嫁给你的-
-因为我就要和索恩结婚了,懂吗?结婚!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结婚?上帝!和谁,和那个老得生不了孩子的老混蛋结婚?别逗了你,娅,我告诉你
吧,别做梦了。你第一次告诉我他的情况我就不相信他会娶你。象他那样一个老混蛋,这辈
子还能玩得到几个女人?还会乐意再给自己套上个枷锁?
     
    你胡说!再胡说我就……
     
    娅,你不懂,你太痴情了!象你这样的女人世界上多得是,正是你们纵容了索恩这样的
男人,等事实让你醒悟过来就完了!相信我吧,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只有我才会真正……
     
    娅猛地摔上电话,气得差点就晕过去。莱尼的话非但没能触动她,反而使她生出一股孤
注一掷的邪劲。她忘乎所以地扑到索恩身边,狠狠地摇搡他。她想对他说:你现在就表态,
是还是不是。只要他说一个不字或者一句含糊话,她立刻就离开他,再也不睬他,也不再和
任何男人打交道!从此浪迹天涯,永绝尘缘……
     
    可是索恩睡得那样死。好一阵才稀里糊涂地醒来。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了?
又作什么恶梦了?哦我的淘气的小可怜,来,让我好好亲亲你……说着说着又打起鼾来!
     
    望着他那刀刻斧镂般富有感染力、此时却又格外苍老而困乏的面容,娅的心忽然一酸,
霎时又失去了一切勇气。
     
    这样的时候多了,娅就有了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好象一个人被关在牢狱里,不说杀你,
也不说放你,让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进退唯谷地耗着。你说,这是什么滋味?
     
    娅一遍又一遍地自问:人不患贫,不患难,怕就怕毫无希望、毫无出路、行尸走肉般捱
日子,我这是何苦呢?
     
    而且没有人要你这么过,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有时娅自己也对自己生闷气,恨自己
不争气,在情感上怎么这么软弱这么混帐……
     
    可是我为什么非得这么混下去,难道就毫无办法改变现状了吗?有一天娅突然这么对自
己说。这念头好象是一根救命稻草,一下子被她紧紧抓住不放。每天,每夜,不论上班时与
大家假意嘻嘻哈哈的时候,还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的思维总在这个念头上打转转。可
是,她设想了许多理由,许多精采的言词,一到面对索恩的时候就觉得软弱无力,未等开口
就先放弃了。何况,一旦和索恩在一起,她几乎百分之百地就被他身上释放出来的那股神秘
的力量所左右,可以说她简直是整个儿被他溶化了,他的呵呵笑声令她想大笑不已,他的些
微不悦令她感到特殊的痛楚与怜爱。她几乎象个驯猴人手中牵着的猴儿,情感一点也由不得
自己,老有一种讨好主子的欲望,稍得主子一点小赏赐,就感动得受宠若惊……这种时候娅
常常又自我麻醉,自己哄自己说,算了算了,以后再说吧;得过且过,得乐且乐吧……
     
    既然这样,干脆就顺其自然,维持一阵再作主意吧。
     
    岑越听越觉得娅这事实在太复杂,令她有一种黔驴技穷的感觉。
     
    其实岑一直想为娅出个什么强有力的主意,能立即助她起死回生,马到成功。可是办法
倒是想了不少,但一琢磨无一经得起自己检验,无不俗不可耐。只好叹一口气表示她的同
情。
     
    她顺着娅的话头说:其实,别说你的恋爱对象情况如此特殊,即便一般人,哪个真正意
义上的恋爱不是喜忧参半的?好事多磨呀。何况,人生本来就是籍着痛苦与幸福这两翼飞翔
的,谁也不会老是拍打着一扇翅膀过日子的。如果你把这一点参透了,得过且过,得乐且乐
也不失为一种办法。慢慢地寻找机会以求一逞,也就减少了痛苦,不失为一种明智的人生哲
学呀。
     
    不行,哪知这一天娅却一反常态,毫不客气地反驳了岑的空头哲学。她情绪激烈地说:
你的哲学还不都是中国人奉行滥了的中庸、无为那一套。可那都是中国人对自己命运无可奈
何只好自我麻醉的陈腐俗套。我可再也不想对自己命运听之任之了。
     
    只要有一线可能,我也要竭尽全力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而且,实际上我也早就想过
你那套玩艺经,可它顶什么用?因为我面临的问题非常实际。索恩可不哲学,他是聪明老
到、奉行着与我们全然不同的一套逻辑的活生生的人。总要有一些特殊而实际的办法才可能
抓得住他。
     
    可是……
     
    实际上我今天来……岑姐,我已经想出一个办法了。就是不知道可行不可行,怎么行才
好,我怕万一行不好的话,会弄巧成拙。
     
    什么办法?岑一改先前的哲学口吻,力劝她不要踌躇迟疑,贻误良机。
     
    就是……娅欲言又止,脸上忽然飞起一片红云:岑姐,你知道我的性格,这种事虽
然……
     
    可是都这种地步了,我什么也不顾了。只是我说出来,不管你同意不同意,可千万不许
传出去!
     
    什么话呀,我们俩谁跟谁呀?再说,爱情嘛,某种意义上讲,也是个斗智斗心的战争
哪,目的是合理的,手段尽可以尽其所能……
     
    就是。又不是害他。所以我……我也是偶尔看电视时受到的启发--你说,如果我能使
自己怀孕,索恩会不会因此而定下决心?
     
    这……岑咯咯大笑,狠狠地截了娅脑门一下:果然被我猜到了!唉,可怜的女人哪,穷
思竭虑,所能想得出的,仍不过是一哭二跑三上吊之类的妙计!
     
    别逗我了。你说到底行不行嘛?
     
    真要这么办,有什么不行,这还不是掌握在你自己手上?你们现在采取的是什么措施?
     
    他用工具。
     
    叫他别用就是了。就说你不习惯那玩艺,不喜欢。
     
    要是他非用不可呢?以前有过两次工具用完的时候,他可沉得住气,一到时候就出来
了。
     
    试试看嘛,他坚持要用你就拒绝与他同房--哎,对了,明天我帮你买点药来,让他看
清说明书,让他相信服药更适合你。至于是否真服,还不就在你手里了?你甚至可以当他面
吞下药去,一转身悄悄吐出来不就成了?
     
    太好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娅顿时如遇着个救星似地得意地狠捶了岑一下:到底是
过来之人呀,就是有办法。说着又忍不住大笑起来:要说,索恩也够倒霉的,遇上两个中国
女人合谋对付他,万一哪天让他知道了,还不气疯过去呀?
     
    什么要说?一旦你们真结了婚,枕头边什么会不向他坦白?要恨他也只会恨我这个出馊
主意的。
     
    什么呀,这种事我永远不会对他说的。本来也是不得已的事嘛。
     
    可是,现在的问题并不是这个,岑皱起了眉头:我想我也要把话说在前头,这么做的后
果你应该充份估计足,万一事未成却让他察觉了,他可能会反感甚至痛恨你的。而且,万一
你真怀上了,是否就一定能使他……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娅突然烦燥地捂起了耳朵:所有这些我都反复考虑到了,我也知
道这样会有一定风险,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觉得这是唯一最有效的办法了,拼死我也要
试一试的,你就别泼我冷水了,反正事情无论成功不成功,我这辈子都会记得你的情……
     
    说着,泪水扑簌簌地滚下了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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