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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土罐

    我来自乡下,其貌亦丑,爱吃家常饭,爱穿随便衣,收藏也只喜欢土罐。西安
是古汉唐国都,出土的土罐多,土罐虽为文物,但多而价贱,国家政策允许,容易
弄来,我就藏有近百件了。家居的房子原本窄狭,以致于写字台上,书架上,客厅
里,甚至床的四边,全是土罐。我是不允许孩子们进我的房子,他们毛手毛脚,担
怕撞碎,胖子也不让进来,因为所有空间只能独人侧身走动。曾有一胖妇人在转身
时碰着了一个粮仓罐,粮仓罐未碎,粮仓罐上的一只双耳唐罐掉下来破为三片。许
多人来这里叫喊我是仓库管理员,更有人抱怨房子阴气太重,说这些土罐都是墓里
挖出来的,房子里放这么多怪不得你害病。我是长年害病,是文坛上著名的病人,
但我知道我的病与土罐无关,我没这么多土罐时就病了的。至于阴气太重,我却就
喜欢阴,早晨能吃饭的是神变的,中午能吃饭的是人变的,晚上能吃饭的是鬼变的,
我晚上就能吃饭,多半是鬼变的。有客人来,我总爱显示我的各种土罐,说它们多
朴素,多大气,多憨多拙,无人了,我就坐在土罐堆中默看默笑,十分受活。
    我是很懒惰的人,不大出门走动,更害怕去社交应酬。自书画渐渐有了名,虽
别人以金来购,也不大动笔,人骂我借墨,吝啬佬,但凡听说哪儿有罐,可以弄到
手,不管白日黑天,风寒雪雨,我立即就赶去了。许多人因此而骗我,提一只土罐
来换几个字,或要送我一只土罐而要求去赴一个堂会,上当受骗多了,我也知道要
去上钩人瓮,但我控制不了我,我受不了土罐的诱惑。我想,在权力、金钱、女色、
名誉诸方面,我绝对有共产党人的品质,而在土罐方面不行。对于土罐的如此嗜好,
连我也觉得不解,或许我上上的那一世曾经是烧窑的?或许我上上的哪一世是个君
王富豪?
    这些土罐,少量是古董市场上买的,大量是以字画变换,还有一些,是我使了
各种手段从朋友、熟人手中强夺巧取而来。在我洋洋得意收藏了近百的土罐之时,
一日去友人芦苇家,竟然见得他家有一土罐大若两人搂抱,真是馋涎欲滴,过后耿
耿于怀,但我难以启口索要,便四处打听哪儿还有大的,得知陕北佳县一带有,雇
车去民间查访,空手而归,又得知径阳某人有一巨土罐,驱车而去,那土罐大虽大,
却已破裂。越是得不到越想得到,遂鼓足勇气给芦苇去了一信,写道——
    古语说,神归其位,物以类聚。我想能得到您存的那只特大土罐。您不要急。
此土罐虽是您存,却为我爱,因我收集土罐上百,已成气候,却无统帅,您那里则
有将无兵,纵然一本巨大,但并不是森林,还不如待在我处,让外人观之叹我收藏
之盛,让我抚之念兄友情之重。当然,君子是不夺人之美,我不是夺,也不是骗,
而要以金购买或以物易物。土罐并不值钱,我愿出原价十倍数,或您看上我家藏物,
随手拿去。古时友人相交,有赠丫环之举,如今世风日下,不知兄肯否让出瓦釜?
    信发出后,日日盼有回复,但久未音讯,我知道芦苇必是不肯,不觉自感脸红。
正在我失望之时,芦苇来电话:“此士罐是我镇家之物,你这般说话,我只有割爱
了!”芦苇是好人,是我知已,我将永远感谢他了。我去拉那巨大土罐时,特意择
了吉日,回来兴奋得彻夜难眠,我原谅着我的掠夺,我对芦苇说:物之所得所失,
皆有缘份啊!
    现在,巨大土罐放在我的家中,它逼着一些家什移位于阳台上,而写字台仅留
给我了报纸一般大的地方。我在想,这套房子到底是组织上分配给我住的还是给土
罐住的?这些土罐是谁人所做,埋人谁人坟墓,谁人挖掘出土,又辗转了谁人之手
来到了我这里?在我这里呆过百年了又落在哪人手中,又有谁能还知道我曾经收藏
过呢?土罐是土捏烧而成,百年之后我亦化为土,我能不能有幸也被人捏烧成土罐,
那么,家里这些土罐是不是有着汉武帝的土,司马迁的土,唐玄宗或李白的土?今
夜,月明星稀,家人已睡,万籁俱静,我把每个土罐拍拍摸摸,以想象,在其身上
书写了那些历史的人名,恍惚间,便觉得每个土罐的灵魂都从汉唐一路而来了,竟
不知不觉间在一土罐上也写下了我的名字。
                                                   1998年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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