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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西北蒙古,有艳碧青丽的大小湖泊,中央蒙古,则是天连地,地连天,辽阔的戈壁
与草原,举目四望,碧洗蓝天有如巨钵一般覆在无尽大地之上。
    古老的鲜卑敕勒族部长斛律金所作的游牧名歌,此刻正由两名美丽的蒙古少女吟唱
着——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
    “小格格,一路平安哪!大伙全都会为你祝福!”
    “璎珞格格,别忘了咱们啊!”
    十六岁的璎珞和小她一岁的小妹妹玲儿中止了歌声,由马车中探出身,开心地向四
周送行的牧人们挥手。
    “你们要好好保重啊!替我照顾我阿爹和阿娘啊!”璎珞嘹亮清朗的嗓音随着笑容
扩散在翡翠般的大草原上。
    “格格,平安!一路平安!”数个牧人急急切切地骑着马儿追在迎亲队伍之后,红
通通的脸上净是纯朴热诚的祝福与喜悦!
    “格格,别忘了大家,别忘了这片土地!”远方送行的人终于忍不住哽咽地喊话。
    璎珞没有回答,因为队伍行进速度之快,她的声音已难以达到族人的耳边。她高举
两只纤白的小手,朝着天空吹起细长悠远的哨音,这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天赋。
    几个前来迎接这个蒙古格格的满族士兵不明所以,只是专心护卫着,不时瞄向美艳
绝伦却举目怪异的璎珞。
    突然间,这些个满州士兵愣住了。
    云雀!偌大的碧绿草原上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群又一群的云雀。二、三十只的云雀在
迎亲队伍上方盘旋啼唱,一片纷纷攘攘,像是上天派来祝贺小新娘的使者。
    璎珞专注地仰望蓝天吹着口哨,两只小手像有魔力一般地吸引着不断飞来的云雀,
它们欢喜地围绕着璎珞,像样久别重逢的老友。
    “格格啊……我们的瑚图灵阿。”族中一些长者忍不住感伤的泪,低低地念着,遥
遥地目送着他们最珍贵、最美丽、最具天赋的璎珞格格嫁往京城,成为大清将军的新娘。
    追不上了,大家的马儿再也追不上疾驰远去的迎亲队伍,可是牧人们仍坐在马上用
力地挥着双手,极力地高声呐喊着:“格格,平安!一路平安!”
    悠远而此起彼伏的喊声不再是欢欣,而是强忍不舍、故作坚强的祝福。
    每间一个人心里都舍不得,每一个人心里都难过,可是没有一个人放声而哭,因为
格格出嫁是喜事。纵使送别的人们眼眶全红了,嗓音抖抖的,沙哑的沙哑,却没有一个
人放得下脸上强撑的笑容。
    “你的族人们似乎很喜欢你。”迎亲的满州士兵中,军阶最高的一名男子驾着坐骑
与马车并行,温和一笑。
    “对啊,费英东大人!”璎珞转回视线,双手很快轻刷过脸颊,尴尬的笑着。
    “不必叫我大人,直接叫我费英东就可以了!”他勉强以笑容掩去怜悯的神情。他
知道,璎珞格格并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我们这一族虽然不怎么强大富裕,可是每个人的感情都很好。”璎珞开心而微微
自负地答道。
    她言教虽然轻巧地抹去泪痕,但抹不掉眼眶中的红润。
    “很抱歉!我必须快马加鞭地送你到京城。”迎亲不比行军,应该缓步徐行,以体
贴新娘以及嫁女儿一方的心情。可是……唉!
    “没关系,快一点也好,我好想早点看看京城长什么样子!”
    面对璎珞充满期待的兴奋笑容,费英东的罪恶感油然而生。
    要不要告诉她这桩婚事的真正面目?可是她对未来的一切似乎满怀希望,她的族人
们的心意与祝福又如此殷切,他能坦白地说出事实,残酷地粉碎她和她族人们所有的梦
想吗?
    “费英东?喂!”璎珞的小手在他面前左右挥晃。
    “啊?”他这时才回过神,“什么?”
    璎珞噗哧一笑,顽皮地缩着肩膀,神态成分可爱。“我在问你话,怎么叫了你老半
天,你净顾着皱眉发呆?”她还以为大清的将领一定个个长得凶神恶煞般,不苟言笑,
没想到会有费英东这种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人存在。
    “对不起,我只是……在想事情。”他实在没有滑溜的口才,连掰个理由也结结巴
巴。
    “你人真好。”堂堂一个大清将领,居然会如此诚恳地向她这个贫穷部族的蒙古格
格道歉。
    “我?”一看璎珞那张毫无城府的甜美笑脸及坦率的赞美,高大健壮的费英东慌得
手足无措,“我没什么好的,我……”“赫兰泰将军是什么样的人?”她突然转回先前
一直想问他的问题。
    赫兰泰将军,如英雄一般的满清传奇大将,喀尔喀蒙古甚至将他传诵为守护神似的
男子。因为他的强锐军队有奖地扼阻了漠西厄鲁特蒙古的进犯,漠北一带几乎拿他当天
兵神将般地祟拜。
    这名传奇中的男人,正是她未来的丈夫。
    “他……”面对璎珞格格那双清澈无比的大眼,费英东的喉头像是梗住了一颗大鸡
蛋。“他……呃……他和我从小就一块儿长大的。”
    “那你很了解他罗?”她兴奋地倚在马车窗边。“他人好不好?长得怎么样?有些
什么嗜好?”
    “格格,你别探出身来,这样很危险。”骑在马上,他轻轻拉拢马车车窗的布帘,
借机逃避话题。
    “能够嫁给他,是件很幸福的事吧?”她由偷偷掀起一角的布帘缝探出小脸,眨巴
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费英东,忽而她开心地抿嘴笑眯双眼,一溜烟地又缩回马车内。
    随着马车内传出璎珞和陪嫁的妹妹玲儿清嫩的笑声,费英东的脸色更沉,罪恶感也
更生。
    璎珞格格究竟会由他护送到幸福的人妻之路,还是会被他引往地狱之途?
    “两位格格,抱歉,让你们久等,晚膳来了。”费英东在大伙过夜的客栈内充当跑
堂,亲自端饭菜入客房伺候再璎珞姐妹。
    “哇,白米饭!姐姐,你看,是白米饭!”玲儿又惊又喜地盯着放在桌上的一道道
菜肴及两大碗白饭。
    “好漂亮的米!”璎珞的双眼闪耀兴奋的光芒,开心地合着手掌。
    “这米……很漂亮吗?”费英东狐疑地盯着那两碗再平凡不过的饭。
    “费英东,你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吗?”璎珞会在桌前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玲儿则是
直勾勾地瞪着白饭瞧。
    “你们吃,我和楼下的弟兄们一起用膳。”
    “可是……”璎珞为难地红着脸比手画脚着。“你可以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啊。楼
下的人他们……他们吃的一定没我们的菜色好,你身为带副将领,一路上又很照顾我们,
所以你……你何不……你有资格可以……”
    “什么?”他实在有听没有懂。
    玲儿也莫名其妙地望向语无伦次的璎珞。
    “你留下来陪我们好不好?”璎珞微缩着肩,难为情地哀求着。
    果然还是个小女孩,费英东爱怜地笑看璎珞藏在桌下绞扭成一团的双手,“好吧,
恭敬不如从命。”
    璎珞一听,脸上立刻绽开放心的笑容。她跑出客房,在二楼栏杆旁往下嘹亮一喊:
“喂!麻烦你们楼下的,替费英东大人端碗饭上来好吗?”
    客栈楼下立刻传来恭敬地吆喝回应。
    “我先开动罗!”玲儿不管姐姐的阻止,端起碗来,大口大口地扒饭。
    “在我们蒙古,很难得吃到白米饭呢!”璎珞故作轻松自在地替妹妹打圆场,一张
小脸尴尬得红似苹果。“而且我们向来习惯全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所以晚膳时间,我们
的帐里总是闹烘烘的!”
    “听来满有趣的,”难怪她会想留下他在这里作伴。
    从今早护送这两姐妹离开家乡起,费英东一直觉得很怪异,璎珞格格知道成亲是怎
么一回事吗?她知道一旦嫁出去,就再难有返回蒙古的一天吗?
    看她从一早开始像要去郊游踏青的开朗表情……原来全是装出来的,避免族人看了
伤心或担心。
    “费英东,京城好玩吗?”璎珞实在忍不住好奇。
    “我也不太清楚。”他根本没在京城“玩”过,每次回京不是为了禀报战况,就是
奉召接令。“不过京城很繁华,和塞外风光完全不同。”
    “赫兰泰将军在京城里的房子大吗?”听说京城的人不是住在帐里,也不睡在驼毛
毡子上,而是睡在炕上。
    “他……他的房子很大。”不过他几乎一年没回京住过几回。费英东明智地保留下
一句,额角带汗地咬着食不知味的饭菜。
    “那他家里有哪些人……”
    “你的族人为什么叫你瑚图灵阿?”他截断璎珞的问话,神色慌张。
    “费英东,我……”
    “瑚图灵阿类似汉语中福星的意思。因为姐姐的运气特别好,经常化险为夷,也常
带给别人好运。”玲儿满嘴饭粒,得意洋洋地插嘴。
    “喔,真的啊?”费英东假意地睁大眼睛,衷心感激玲儿的多嘴。
    “姐姐真的是福星啊!”玲儿放下碗筷,郑重其事地板起小脸。“她小时候好几次
差点死了,可是在紧要关头总会出现贵人相救,逢凶化吉。”
    “嗯嗯嗯。”费英东只负责认真点头,这反应让玲儿愈看愈不是滋味。
    “你看这个!”玲儿急切地从遭到衣襟内拉出一条项链。“看,这就是证据,姐姐
曾经死里逃生的证据。”
    “这是熊牙嘛!”八成又是蒙古部族视为招福的东西吧。他嗯嗯啊啊地扒饭夹菜,
敷衍地看了那条串着两颗大熊牙的链子一眼。
    只要别再提到有关赫兰泰的话题,再怎么荒谬无稽的事,他都很乐意洗耳恭听。
    “我是说真的!”玲儿急躁地抡着小拳头。
    “我没说你讲的是假的啊。”费英东不耐烦地微微皱眉。
    “姐姐是福星!她真是爷爷所说百年难得一见的瑚图灵阿。”
    “对啊对啊,”他的确看过璎珞那招“呼唤云雀”的特技表演。“真是太厉害了。”
也仅仅如此而已。
    “你一点都不相信姐姐真的……”
    “玲儿!”璎珞简直急坏了,慌张地拦着站起身,抡着拳头的妹妹。“费英东,请
别介意,玲儿的性子向来比较急,她没有恶意的。”
    现在看来,比较急性子的似乎是璎珞。费英东笑笑,“放心吧,我们本来就只是在
说说闹闹,没什么好介意的。”他又不会把玲儿拖出去宰了,怕什么。
    “谁跟你闹来着!你这态度简直是在污辱姐姐神奇力量和……”
    “玲儿!我求求你,我跟你道歉,好不好?”她没说破这是在替费英东向玲儿道歉。
    “你不要老是这样柔柔弱弱的!”可是玲儿就是挣不开璎珞那双死黏着她不放的手。
“以前我可以替你出气,可是你现在要嫁人了,还老是这副德行,你要如何在将军府待
下去?”
    他觉得玲儿倒比甜美娇弱的璎珞更有做姐姐的架式。
    “我不会待不下去的,将军府又不是阴曹地府,而且府里也不会有人欺负我。对不
对,费英东?”
    回应璎珞极力安抚玲儿的话的,是他猛然爆出的呛咳声。
    “费英东!”璎珞手忙脚乱的拍抚着他的背。“你怎么了?噎到了是不是?”
    “怎么满清的副将领连吃饭也不会?”真是奇了,玲儿像看到天下奇观似地愣在一
边。
    “玲儿,你再让我听到一句对费英东不敬的话,我马上跟你绝交!”可惜璎珞的嗓
门太娇嫩,连威吓都听起来像娇嗔。
    “哼!”为了这名无礼的副将领而跟姐姐绝交,不值得!
    “费英东,你等一等,我马上替你拿茶水来。”璎珞焦急地往楼下奔去,暂时不理
玲儿的硬脾气。
    等就寝时再跟她私下算帐!
    “璎珞格格,你不用……”费英东根本无法出声拦阻,一声接一声地咳个没完没了。
没办法,谁教他突然被璎珞的问题吓一大跳。
    可是要一位格格去替他跑腿倒茶,这还得了!
    “格格,你……咳!”费英东边咳边追下楼,急着想要抓住像受到惊吓的小鹿般四
处乱窜的璎珞。
    “快拿茶水给我,快了!”
    看着捧着空杯,花容失色的璎珞格格,士兵和车夫们全愣住了。
    “这儿有茶水,没人喝过,干净的!”大家连忙端出自己尚未饮用过的茶杯。
    “格格,我没事的,我……”
    “快!快喝下去!”茶杯一交到费英东手里,她赶紧绕到他背后拍抚他壮硕的背,
因而看不见费英东微红的脸颊。
    “谢……谢谢格格。”他僵硬的以喝水的动作遮掩自己羞赧的神色。
    只是不小心呛到自己,璎珞的大惊小怪却把这件小事弄得人尽皆知,费英东真不知
该如何面对麾下的弟兄。可是她的纯朴、体贴,让他微微有股暖烘烘的感觉。
    “死不了的啦,姐姐。”玲儿神态倨傲地缓步下楼。
    “又不是你呛到,你当然觉得死不了。”她怎么不想想自己呛到的感觉有多难过?
    “好了,璎珞格格,请你别再说了。”费英东无奈地阻止,她再这样解说下去,他
铁定成为整队的大笑话,一路传到京城去。
    “对不起,玲儿只是……”
    “大人,有信差急来传报!”一名士兵自客栈外急急冲入禀告。
    “怎么回事?”费英东脸色一敛,立刻召信差入内。
    信差附在费英东耳畔低声窃语,费英东愈听脸色愈沉,忽然,他调了眼神,惊愕地
瞪向璎珞。
    “出……出了什么事吗?”璎珞不自觉地站到高她半个头的玲儿身后,费英东为什
么要这样看着她?
    整间客栈陷入一片死寂,凝重的视线全集中在玲儿身后的人影上。
    费英东蹙紧了眉头,欲言又止,可是话不说不行,但心有不忍的情绪全梗在喉头,
接连咽了几口口水还是难以启齿。老天,当初干嘛要派他负责接应璎珞格格?为什么要
让他当伤这个女孩心的大恶人?
    “费英东?”璎珞怯懦地唤着,柔软的语调让他的心揪成一团。
    “格格,很抱歉!”费英东把心一横,决定残酷到底。“我们不去京城了。”
    “不去京城了?”她的小脸一片惨白。“那……我……赫兰泰将军他……他不要娶
我了?”要不是玲儿的背支撑着她,恐怕她颤抖的双膝会无力地瘫软在地。
    “我不知道。”
    “那……你们要把我送回蒙古去?”她努力不让泪水崩溃,可是却阻止不了声音的
虚弱。
    耻辱,这简直是大大的耻辱!一个连夫家都还没跨进去的新娘竟然在半途被送回老
家去,她这辈子再也无法做人,再也无法在族人面前抬得起头。
    “不,我们不是要送你回蒙古。”费英东硬逼自己把话吐出来。
    “我们……你要把我送往哪儿?”璎珞再也感觉不到费英东是与自己站在同一阵线
的朋友。
    “赫兰泰的驻扎地,塔密尔!”
    事情不对劲。
    她到底要嫁到何方?到底要嫁给什么样的人?她的未来到底会如何?为什么一下子
她的人生完全陷入迷茫的混沌之中?
    她不是要嫁给漠北的大英雄——赫兰泰将军吗?她不是应该前往他在京城的豪邸,
等着当他的新娘吗?现在为何迎亲队伍疾速奔往赫兰泰的边关驻扎地?
    在还未抵达塔密尔的途中,璎珞就借玲儿之力逃走了。
    “璎珞格格呢?她跑哪儿去了?”当费英东发现马车内只有玲儿一个人时,简直快
急疯了。“玲儿?你姐姐呢?”
    “不知道。”玲儿一反之前的热切开朗,像是困兽一般顽劣地与费英东对峙。
    “什么不知道?你根本不明白这附近有多危险,不居民点把你姐姐找回来还得了!”
他急慌了头,莫名其妙地和小女孩斗起来。
    “你又何尝不危险?什么事都不说,对人也不坦诚。不要以为我和姐姐是笨蛋,你
说话是不是出于真心,我们从你的眼睛就看得出来。”
    “我哪有当你们是笨蛋,我什么时候说话不是出于真心了?”简直气煞人也。
    “你根本就没把我们的话当一回事。我说姐姐是瑚图灵阿时,你只是嘴上回应,其
实心里根本不信!”
    费英东一时语塞,他没料到十四、五岁的小女孩竟有这么敏锐的观察力。
    “你也要不是把姐姐的问话当一回事。你完全不知道她自从离开家后有多不安,她
一直问你有关赫兰泰将军的事,你却拼命地闪烁其辞,姐姐和我当你是好人,是朋友,
你呢?你把我们当什么?”
    “我……其实我……”他又何尝不想坦诚相待?可是对于朋友的秘密,基于道义,
他不能不守。“对不起,我不是……”
    “你连改送我们到塔密尔的原因都不肯说,还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关于这点,我还是只能抱歉,因为我不能……”
    “不要碰我!”玲儿凶悍地喝阻费英东友善地朝她伸出的手。
    “玲儿?”他不敢相信,甚至是不愿相信,他竟会在玲儿眼中看见排斥和敌意。
    “我不相信你,也不再认为你是好人!”
    “我不是坏人啊!我有任务在身,不得不对你们隐瞒一切。但是我完全没有害你们
的意思,我求你快把璎珞格格的下落告诉我。”
    “我死也不会说的!”玲儿像狂野的山猫一般弓着背,完全排拒费英东于心门外,
誓死守护姐姐的行踪。
    “天哪!”费英东懊恼地将脸埋入大掌中。“来人!派两个人前往塔密尔报告状况,
其余人马分四路搜寻,车夫留下来看照玲儿格格。”
    所有的人洪亮地应声一喝,立刻展开搜寻。
    费英东随士兵们驾马离去前,满脸愧疚地朝马车内的玲儿深望一眼。
    “对不起。”明知玲儿已经关上了原先友善的心门,但他仍忍不住良心上的不安而
向她道歉。
    比起璎珞格格的失踪,这两姐妹对他的信赖崩溃才是真正令他焦虑内疚的主因。
    如果他找回了璎珞格格,她会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一想到玲儿的眼神,费英东
痉地闭起眼眸,为了朋友,他对这两姐妹仍然只能说一句话:对不起。
    自从先前听从玲儿的建议,半路偷偷跳下马车之后,璎珞跑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尤其是这片崎岖的树林,柳条子杂乱地丛生着,根本辨不清方向。
    哪里才是回家的方向?要如何才能联络到家人?
    入夜后气温将会急速下降,她这身轻便的衣衫能抵得过酷寒吗?她这一逃,究竟是
逃出了生路,还是逃入死路?
    忽然一个失神,她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深浅难测的河水中。意外来得如此突然,
璎珞连喘气的机会也没有便卷入河水中。
    她拼命在水里挣扎着,却始终探不出头来呼救。冰冷的河水灌入她的口鼻,她急须
空气,却只能吸到呛人的水流。
    她会死!再任强大的水流如此冲刷淹溺,她真的会死!她从没想过水会这么可怕,
现在她知道了,却已经一脚踏进鬼门关,此生恐怕没有记取才识的机会!
    她不该逃的,这就是她逃避命运的下场!
    就算赫兰泰将军是三头六臂的怪物,面目可憎的残暴男人,她都不应该逃走!忤逆
上天既定的安排,下场就是如此——不得好死!
    救命……阿爹、阿妈……滚滚河流淹没她残存的意识,她想求救,想抓住什么东西,
可是湍急的河水将她冲往不知名的方向。
    幽冥之门正在前方!
    蓦地,一股强而有力的劲道拉住她的手,猛一提起,痛得她五官绞成一团,却也因
此震回她几近涣散的意识。一股强悍的力量揽住她的腰,霸道的悍劲完全无视于河水的
狂暴威力,硬是将她自河流的猛力冲刷中拉往另一个方向。
    空气!当璎珞突然感觉到口鼻间一直充塞的水流消失,她立刻深吸一口气,孰料还
没吸进去,就猛然呛咳不止,咳得她整个人趴在河边泥草地上,奄奄一息。
    “没事了,把水吐出来!”一个异常魁梧的身躯抱起她,巨大的手掌不断拍着她的
背。
    “别……咳!别拍……”她的内脏都快被这只大掌拍得吐出来,可是她的咳声猛烈
而连绵,根本找不到空隙开口发言。
    “你只是呛到,喝些河水而已。”
    璎珞背后那只大掌不再拍打她,改为温和而有力的抚着,来来回回,似乎连她惊魂
未定的剧烈心跳都能一同抚平。
    得救了,她得救了。璎珞虚脱地趴在这伟岸的陌生胸膛上,一点力量也没有,连哭
的力气也没有。她活下来了,她终于得救了。
    背上安抚她的大掌放松了她紧绷的身躯与思绪,璎珞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娇小的
身躯瘫软在这身结实的肌肉里。
    “喂!别睡!你家在哪里?”天快黑了,不快把这小姑娘送回家不行。
    “不要……不要这样……”她虚弱无力地呻吟着,因为她快被箝着她两肩的大掌摇
昏了。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喂!醒醒!”他轻轻拍打着璎珞沾满泥草的脸蛋。
    “我……不能回去……”虽然意识开始模糊,但她方才在生死之际领悟到的教训却
仍清清楚楚,“我要去……塔密尔……”
    “塔密尔?你去清军驻扎的游牧地做什么?”那里是随时都有敌人进犯的边防重地,
她一个小女孩往那里跑干什么?“喂!别睡着!”
    她不是想睡,可是头就是昏昏沉沉的,“不要怕我……不要……”她脸颊痛得直想
掉泪,但不是没法子提起力量抗拒。
    “糟糕。”再不换下这身湿衣服,她不着凉才怪。天渐渐暗了下来,虽然快马加鞭
送她去塔密尔不成问题,但两人此刻浑身湿漉漉,要在刺骨寒风中策马奔驰,对他是没
什么影响,但对这个小女孩而言,恐怕他送到塔密尔的会是具僵冷的尸首。
    “不找个地方生火不行。”魁梧男子轻巧地横抱起璎珞,往树林间走去。
    荒郊野岭,这个小女孩怎么会独自在这里?要不是他临时起意策马远行,她这条小
命岂不白白溺死在河里?
    树枝燃烧的爆烈声隐隐唤回她的意识。这是哪里?
    璎珞虚弱地躺在一个背风的小洞穴中,昏暗的洞外似乎有马嘶。好累,眼皮好累,
她身上又湿又冷,体内却热得像火炉。树枝噼啪烧着,朦胧之际仿佛有个巨大的身影朝
洞穴走近。
    “你醒了吗?”那男子手上拎了块干净的湿布。
    “冷……我冷……”这个救了她的人好像很高很壮,一站进洞穴,柴火的光几乎被
遮去了大半。当他跪在她身侧抚触她额头时,她才模模糊糊地看清她救命恩人的脸。一
张如刀刻出来刚棱冷硬的容颜。这是一张完全北方的脸,威猛、有力、目光如炬,浑身
蓄满爆发力。他的半张脸掩盖在浓密的落腮胡中,双眸闪耀着犀利的光芒,晶莹剔透。
    “豹子……”
    “什么?”他不解地看着满脸污泥、浑身狼狈的小姑娘。
    “你有一双豹子的眼睛……”她模糊地呢哝一句,又昏迷过去。不行,她愈来愈烫。
男子走向系在洞外的马匹,解下马背上的小囊袋和薄毯子,这点东西根本祛不了寒,但
至少可以活命。
    “喂!醒来!”他撑起了璎珞的后颈,把囊袋的口对在她嘴边。“喝下去!”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命令一样,不等她回应,男子直接把囊袋中的酒灌入她口中。一
时间,璎珞像是突然吞下一口火似的,猛地呛咳不止。
    好辣!什么东西被灌到她嘴里?那般刺灼火辣的感觉烧着她的喉咙,直冲往口鼻的
浓烈气息简直烧烈炙人,呛得她眼泪都冒了出来。
    “再喝!”
    “不要……我不要……”她的微弱反抗完全无效,硬是被那男子连灌好几口如火一
般的烈酒,灼热一路延烧到肚肠。
    男子一口仰饮剩余的烈酒,用手抹了抹嘴,扶她躺回硬土地上。
    “你……你要干什么?”她整个人难过得要死,呼吸中充塞着呛人的酒味,可是……
这男人扒她的衣服作什么?
    “晾干你所衣服!”他一个壮硕的男人身上穿着湿衣服,在这气温遽降的寒夜里冷
得双唇发紫,更何况是这名发着高烧的小姑娘。
    “不要……”她怎么可以任人褪去她的衣衫?可是她头昏脑胀、四肢无力,还来不
及抗拒,就被她脱得一丝不挂。
    “手拿开!”他不悦地警告着。“我在帮你擦脸,你的手没事给我乖乖闪开点。”
他又冷又饿,脾气也越来越火爆。
    等到擦干净璎珞满脸的烂泥杂草,他背过身去扔掉脏布块,俐落地脱下自己身上的
湿衣服,抹干胸膛上残余的水珠后,将湿衣服扔向火堆旁,大漠地区气候干燥,明天一
早这些衣服自会风干,不必他费心处理。
    他一把抓地过那条薄毯子,回头向璎珞下令道:“我只有一条毯子,咱们俩今晚要
想活命,就只能……”刹那间,他愣住了,张着话才说到一半的双眼,两眼一瞬一也瞬
地盯着半昏半醒的璎珞。
    她不是小女孩,她根本就不是个小女孩。
    他一直以为自己救起来的娇小姑娘只是个娃儿,可是她不是。一丝不挂的她娇弱地
曲着单膝斜躺着,赛雪的无瑕肌肤吹弹得破,丰润的胸部流露少女才有的弹性与弧度,
方才满脸的污泥下藏的竟是一张绝色容颜。透过烈酒的威力,她闭眸,微蹙的娥眉,双
颊酡红。纤弱无依的体态伴随着迷离的虚喘,炽烈地燃烧着男人的肉体与狂野的心。
    浑身赤裸的壮硕男子拎着毯子坐在璎珞身侧,粗糙的大掌抚着她粉嫩的脸蛋,拇指
来回摩挲着她柔软的红唇。他的拇指像是爱上她丰润甜美的唇瓣般,不住地抚摸着,以
手指品尝着那份触感。
    他们两人身侧的火焰愈烧愈狂烈,整个洞穴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柴火细微爆裂的燃
烧声响,以及她短促的喘息。
    “格格!璎珞格格——”
    远方忽然传来和微弱呼唤,令她如获救星般虚弱地张开双眼,有人中叫她,是费英
东派来搜寻她的人马。
    “我……是我的朋友……”她努力地咽下口水,可是喉咙仍是一片灼痛。“我的朋
友在叫我……他们来找我了。”
    她以晶灿而诚恳的双眼祈求男子,衷心地期望他替她的朋友们指引一下她现在所处
的地点,否则漫漫黑夜、幽幽林野,费英东的人马极难发现这个背风的洞穴。
    他没有说话,如豹的黑眼在阳刚的俊脸上熠熠发光。
    “拜托你,我的朋友们……”她轻轻一咳,“他们在叫我……”
    男人始终面无表情,直直盯着她娇美的容颜。
    “我什么也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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