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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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伸手推开重重的柚木双门.显现眼前的就是段氏食品企业的主席室。
    我稳步走进去,让双门在我背后敞开着。
    没有我的示意,连两位最得力的助理米高福特与周钰城.亦在办公室门口止了步。
他们是懂规矩的的。
    主席室宽敞至极,先是—个八百多尺的会客厅,一色墨绿真皮沙发配衬深咖啡柚木
家私,英国十九世纪款式、订购自伦敦的HARRLDS。全部坐落在乳内色的纯羊毛地毯之上。
    会客厅尽头,又是一扇双掩的柚木门,带至主席办公室、触眼就是那张乔治六世年
代、邱吉尔曾用过、自英国拍卖行以四万八千英镑投得的书桌。
    英国佬用过的一床一席、一杯—垫,在加拿大人眼中都额外价值连城。故此,我并
没有坚持要把办公里装修成故宫博物院似的。
    这叫入乡随俗。
    书桌上放了以我为封面的加拿大通国风行的财经杂志题目是:《四十四岁的香港家
庭主妇摇身变成加国企业巨子,她的眼中心上除了名利,还有什么?》答案是:没有。
    我拉开椅子,缓缓地坐下来,抬眼直望,连穿两扇高大宏伟的房门,还能遥见我的
两位助手,恭谨地在等着我签完一份紧急文件,就启程飞往满地可,参加文化部部长举
行的晚宴。座上嘉宾包括莫朗尼总理。其他客人的身分,当然等级齐量,非富则贵。
    我把文件翻几翻,签了字,按动请秘书进来的电铃。
    夏利嘉福,我的男秘书,就恭恭敬敬地走进来.接过了我签妥的文件,再温文而喜
悦地说:“交易所刚收市,今天段氏股票又连升三个价位,明天是周末,暗盘以三元八
角在活动。”
    我点点头,礼貌地说:“谢谢!请备车!”
    自温哥华飞满地可,航程只不过四个多钟头。
    我把身边的那两个头等座位包下来,独坐。让随行下属隔几行坐在后头。
    除非有事跟他们相议,否则,我对下属保持一段颇为遥远的距离。
    根本上,我与任何人都保持距离。
    自从段氏食品企业在温哥华创立,以至出品风行北美,访问我的传媒不断。
    其中,加拿大最负盛名的专栏作家莲黛史丹福,在访问我之后,曾寄来一张短柬,
写道:“我们全知道你的过去,也知道你的昨日造就了你的今日。可想而知,你的今天
必会孕育你的明天,可否在不久将来再给我作另一个访问,让我们有机会探索明天?”
    明天?我的明天当然必须更胜今天!可是,群众的明天,我并不太关心,除非他们
的明天对我构成影响力,始当别论!
    昨天,今天,明天。我苦笑。
    我从机窗外望出去,浮云片片,眼前是一片的白,脑海里欲颠覆翻腾着,五彩缤纷,
风起云涌,太多太多的旧事了。
    ……
    多年以前……
    我自十二岁开始,每逢月事,就定必要抱着肚子痛那三五天。像有柄小刀在腹下穿
来插去,让我叫苦连天。
    最严重的一次,竟在学校上课时,突然痛至满头大汗,俄顷,就晕倒在地。
    醒来已躺在家中床上,房间内静默一片,母亲固然不在身旁,连跟我同房的妹妹,
都不知跑到哪儿去。
    我腹部仍隐隐作痛.整个人虚脱得不能动。
    那年,我大概十五岁吧,我已晓得自我安慰:“咬紧牙关,挨过两三天,就会没事
人一样了了!”
    妹妹郁真比我幸运.她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日都活泼健康,从没有受过这种女性
独有的苦楚。
    母亲曾对我说:“郁至,你别大惊小怪的,将来结婚生子之后,就不必受这番煎熬
了!”
    可是.我现在何只结了婚,连女儿都十五岁了!每个月还是老样子!
    命生不辰,奈何!
    真不想爬起床,实在腰酸骨痹兼肚痛,要是职业女性,还能请那么一两天病假,哪
个上司会不明白做女人的苦处?
    然而,当上司是自己的家人时,可又当作别论。
    我习惯不用闹钟.因为锦昌被它一闹醒了,便无法再入睡。而我又得比他早起个半
小时。平日我肚子里像安装了闹钟似的,每到早上六时.就晓得催我起床。这叫习惯成
自然。
    今天大概是肚子因月事而胀痛,竟然失灵,—直昏昏沉沉睡至六时四十分,才惊醒
过来。
    我慌忙冲进厨房去.煮粥是来不及的了.烧碗面也得配菜切肉,于是我从冰箱中翻
出了三块剩下的面包放进多士炉内烤热了,涂上牛油,再煎几只“荷包”蛋,也就能交
差了!
    只供锦昌与沛沛两父女用应该是足够的。母亲通常不会早起!
    谈起他们两父女真好笑!何只长相一摸一样,连个性和生活习惯都无异。我对他们
.自是无分彼此地爱着,深深地爱着。
    每天我都得站在他们的床前,三催四请,力竭声嘶地拼命要他们起床,气极之余会
得会心微笑,真是的,连这赖床的毛病都同出一辙!
    早餐桌前,沛沛托着腮帮发她的小姐脾气,把那碟多士鸡蛋推得远远。
    锦昌最心疼女儿,一看她的表情,就怪罪于我:“为什么不煮粥?”
    “迟了!今天我起得不够早!”
    “昨天晚上就应该熬一锅,早上放入微波炉热了便成!”
    我原本要解释,昨天晚上家务直把我拖至十时多,平日如此劳累,也吃不消,到底
是四十开外的人了,何况……
    何必多说话呢?夫妻上头,一两句责备的说话还能认真?大家又都是为着女儿开心!
    锦昌一边换西服,一边认真地对我说:“我看你就别胡乱逞强,在家里一把抓,也
不外乎省那二三千元,你少穿件衣服,不是一条数了!赶快去申请个菲佣是正经,免得
沛沛有一餐没一餐的,人不知瘦了多少?”
    我的肚子仍在隐隐作痛,像把刀子一下一下地戳下来,不只腹部.连整个胸腔都痛,
不知何解?
    一年多前,女佣彩姐决定告老归田,一应家务就落在我肩上。彩姐其实是不必退休
回乡的,才六十多一点,在女佣行业上仍能算得上黄金时代,只是她跟母亲一直相处不
来。
    三朝两日,家中的两个老人就起冲突,母亲不知吵了多少次,磨着要我把她辞退,
连独居的妹妹郁真,都打电话来跟我说:“姐姐,你好歹解决了彩姐的事好不好?免得
母亲不住摇电话到我办公室来吐苦水!我这儿是要交差找食的!”
    妹妹不错是脾气大—点,但她能在大学毕业后,一考上政府政务官的职位,十年内
就扶摇直上.今天当上移民局的副处长,岂是容易的事,必是认真地工作,一丝不苟所
致,难怪她的精神额外紧张!
    总之,彩姐在王家多年,真是有利有弊.利当然是助我一臂之力,把家弄得井井有
条。另一方面,多个人多个鬼,多个女人尤其家无宁日,单是处理她跟母亲的争执,就
虚耗极大精神。
    彩姐也深知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因此趁她侄子在乡成婚,就决定辞职,回老家去
安享晚年。
    到底是多年宾主,我心上甚是舍不得,只是不敢强留。
    更怕惹母亲不快,于是暗地里塞了一条三两重的足金颈链给彩姐,就送她上道了。
    锦昌在本城著名的永成建筑公司任工程管理部经理,月薪四万多元,还有外快。房
子又是在他出身后不久就买下来的,连房租都不需负担:故此家境不算差了,雇用一个
女佣,当然不成问题,只是……
    我对锦昌说“妈不大喜欢菲佣,她不懂英文,鸡同鸭讲,误会更多。
    我正在物色广东姨娘……”
    锦昌没让我讲完,就披起外衣,说:“谁不知你是个二十四孝女儿,只顾两母女的
齐全!”
    “锦昌……”
    我实在难过,每逢听到丈夫这么提高嗓子给我说话,我就知道其实他在怪我!因为
母亲要跟我住,弄至锦昌的母亲反而要跟着我小姑子锦玲过日子,一个房檐下实难容得
下两位老人家,所谓一山不能藏二虎、母亲尤其是吊睛白额虎,犀利非常!
    妹妹有政府分配的宿舍,在麦当奴道,近二千尺,但母亲说,现存时代不同了,郁
真小姑独处,又官高职重,多少有些应酬,家里搁着个老人家,总不比我们这等小家庭
来得方便。母亲都如此这般的开了声.我这个做大女儿的,当然不便多说,更免得以为
父亲一旦撤手火寰,就没有人愿意照顾这个末亡人!
    人在困苦之时,额外敏感。
    锦昌跟丈母娘一向河水不犯井水,碍着我的情面,都算很能互相忍让,和平相处了。
夹在中间的我,久不久就要受一肚子闲气,也只有在所不计了。
    今天便是一例。
    我把要申辩的话,都吞回肚子里,慌忙取过车钥.跟着锦昌出门。
    我们住在跑马地,每天习惯由我开车.先把沛沛送至麦当奴道的圣保罗男女中学上
课,再绕至坚尼地道,落花园道,送锦昌到中环上班。
    平日在车上,一家三口总还有些话题,今日为了早餐,把小事弄大了.我的肚子又
仍在作怪.于是母女、夫妇全都缄默着,不发—言。
    我心想,锦昌发我的脾气,也还罢了,他到底是一家之主!女儿却是愈来愈过分娇
纵了!一餐半餐的不如意.就弄得天塌下来似的,将来还不知是何结局?
    女孩儿家不懂温柔婉顺,怎么成气候呢?
    正要训女儿一顿,回心想起自己亲妹子郁真,以及老同学孟倩彤、就又改变了初衷。
也许今时今日的女人,是要培养成那么凶巴巴的样子,才能出人头地、受人尊重的。像
我这类温吞水的性格,就是赢得了老好人的美名,也自知是没中用的虚名而已!
    沛沛从小就聪明伶俐,别说郁真疼爱姨甥女,就是孟倩彤这个未婚的商界女强人,
也口口声说要认沛沛为于女儿,让我们受宠若惊!可见沛沛虽是小巴辣,却正正对了当
时得令的女人口昧,想来前程无量。
    我们把的沛放下在校门之后,车子就直往前走,只因麦当奴道是条单程路.无时回
头。
    每天路过、我会不期然地想,如果重新让我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会不会回头?会不
会自中文大学两管系一毕业,才工作了两三年,在机构里碰上了王锦昌,就一下子结婚
了?
    抑或,我会像妹妹。甚至孟倩彤,在官府或商界发展,如今要不是贵不可当,就能
富甲一方?
    别说我不是这块料子,不能胡乱羡慕人家所有,况且……我悄悄望了旁坐的文夫一
眼,过尽悠悠十数裁,锦昌仍然令我心醉。那年头.我在永成建筑公司当行政练习生,
被人事部安排到各部门去学师。轮到了工程管理部,一抬眼,望见了相貌端正、昂藏七
尺的王锦昌,就那—刹那.便知道自己的前途放在什么人的手里了!
    我们很顺利的恋爱,人家说头一个恋人就成配偶是最最幸福的,我一直同意这个讲
法,且因对方是锦昌之故,我更觉得我是最最最最最幸福的了。
    想想,我也会抿着嘴笑,脸烧着了似的发烫,真是的,女儿都快要上大学了。
    “郁真究竞住麦当奴道几号?”
    锦昌这一问,把我从迷惘中唤醒过来!
    丈夫的生辰八字大概跟我们段家的二小姐不配合!
    郁真自从升了副处长职位,搬到半山的高尚住宅后.她未曾正式邀请过我们一家去
探望她。只我不时上她家去,陪母亲去小坐,或给她买些山珍海昧去、教那菲佣如何调
味烧菜等等。
    我答:“刚驶过了,在麦当奴道头段!”
    锦昌好奇地望我一眼。
    为什么呢?
    他竟笑道:“是真一样米养百样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跟郁真是亲妹妹吗?”
    “当然!”
    “截然不同!”
    “幸好不同,不然你要两个都爱在一起,据为己有了?”
    我哈哈大笑,没有再留意锦昌的表情。
    他常常批评我言语没有幽默感.也不见得呢!我间有佳作!
    我总让锦昌在中建行门前下车,他写字楼就在皇后大道中。
    锦昌通常在下车前吻在我的脸上,今早匆匆地开了车门,就跳下去了。
    我不明所以,耸耸肩,把汽车开走。
    人家说女人心如海底针,其实又何只女人。在我生活圈子内,差不多人人都是如此,
情绪上永远的三更穷二更富吹捧得不合时宜,就只会赢回一面屁!
    有时我也觉得母亲、锦昌、郁真、倩彤,甚至是沛沛,都活得过分地紧张了,时常
执着一句半句说话,就会得恼半天,何必呢?很多时是言者无心,只是听者有意,这种
一厢情愿的被逼害与不如意,其实十分的划不来,只害惨了自己!
    我不是乐观派,也许只是随和,得过且过,但求心安理得,温饱两餐,就好了,其
他的有什么打紧呢?
    我趁便到菜市场去,就这么兜了一圈,买下了林林总总的瓜菜,买齐了,下午便无
须再动身外出,奔波了好一个早上,真想回家去躺一躺。
    挽了大包小包,才踏脚入门,电话铃声就响.我让菜蔬包裹都散了一地,慌忙抓起
电话,那边就传来母亲打锣似的声响:“怎么送沛沛上学一转车,会去足两小时?”
    “妈,你在哪儿呢?不是还在睡觉吗?”
    “真是的!我晨早醒过来,厨房半点吃的都没有,我跑出中环,跟郁真到文华吃早
餐去,你开车来接我好了!”
    “现在吗?”我拿手按着胜子,那隐隐的痛楚还在作怪。
    “怎么呢?你会有什么紧要事做?”母亲显然的不悦。
    算了,这就去吧!多走一转.息事宁人,免她老人家回家来还要噜苏一整天。
    才走至停车场,猛然省起郁真喜欢喝莲藕章鱼汤,很难得今早在菜市场买到多肉而
实心的粉藕,好歹带去给她。
    上回我给她的菲佣写好了简单煮法,应该晓得熬一锅让妹妹下班后有靓汤水可饮了。
    于是又急急跑回家去.胡乱拿个胶袋。把枝粉藕装进去。才再度出门。
    香港的交通,说多塞便有多塞,应该是十分钟的路程,可以折腾半小时,才把车子
开到文华门口。
    郁真陪着玄坛似的母亲,等在正门。
    母亲上了车,使劲地把车门关上。
    我还不及向她解释车塞。先喜孜孜地把个红彤彤装着粉藕的胶袋,递给郁真。
    郁真惊问:“这是什么?”
    我给她气死,这么的大惊小怪,于是笑答:“莲藕嘛,拿回家么熬汤……”
    “姐姐,你真是的!”
    郁真厌弃地挥动着她那只仙奴的招牌手袋,掉头就走了!
    我望住妹妹苗条的身形,走远了,那恰到好处的背和腰。匀净的美腿,叫人看得好
舒服。连我这老姐都被她吸引着.竞忘了叫住她问,为什么不愿意把粉藕拿回家去,还
一脸的不高兴?
    母亲待我—开车.就说:“郁至,你是真要自己妹妹学习一下得体的礼数了!
    人家上班的高级官员,打扮得如此登样,把个装瓜菜的胶袋挽在手上,也亏你才想
得到!是否多见世面,明眼人到底看得出来的!别怪我这做母亲的不提点你.运气不会
跟着你一辈子,从小到大。你总是出半分力,就有十足的收成,若不给自己多点历练,
只怕将来连个安稳的家都散了!”
    我吃吃笑:“妈,你别危言耸听!”
    “我?哼,我提你要居安思危呢!四十开外的男人正是闹婚外情的全盛时期。”
    “我们都老夫老妻了!”
    “讲笑!你自己老了是真的.你试试拿自己跟郁真,甚至你老同学孟倩彤比一比。
服饰形相不知差多远!几个女人一齐站在跟前,谁个男人会挑你!”
    真不要跟母亲磨下去.今时今日,自己都等着当丈母娘了,还要紧张有没有男人挑
选,什么话了?
    再认真地给自己检讨一下,实在还很过得去呢,生养过的女人,一般腰肢较粗.腹
部又屯积了一点多余脂肪.在所难免,整体上还是合格的。
    做人,过得去就算了。
    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要事事斤斤计较,还不累死!现今单是要理好一头家,我就穷于应付,家内老、中、
青三代,全都要我侍候.时常弄得乌烟瘴气,他们也不愿对我的装扮将就点吗?
    况且,母亲并不知道,其实锦昌不喜欢我打扮。
    试过一次我跟孟倩彤去逛名店,倩彤死命要我买下一套过万元的套装。试穿在身上,
又的确相当好看,比起我平日那一套套的港产货式,连气氛都不同了。只是多出十倍价
钱,很是肉刺!
    倩彤就说我:“宁可少穿九套,也要有一套得体的才登样!我教你的准没错!”
    这也是对的,我跟倩彤从中学到大学是同窗,不论人情功课运动,全都是她比我棒,
她义务当我的各科补习老师经年了,老是指点我的迷津。除了郁真,我跟她最亲近。郁
真可从不跟我多说话,姐妹多有情谊,少有沟通,反而这老同学,二者兼备。
    于是我把心一横,买了套名牌服装回家来,准备陪锦昌出席什么公司的重要宴会时
派用场。
    谁知套装一在锦昌面前亮相,他就拉下了脸。
    “穿一万三干多元一套服装的女人,要不是大亨夫人,就应该是孟倩彤这种白手兴
家、自己掘钱自己花的职业女性。”
    这其实是相当伤害我自尊心的话。
    难道所有伸手向人要钱的人,都得看对方的眉头眼额!
    只不过当年沛沛出生,夫妇俩商量着还是由做母亲的亲手把女儿带太好,于是辞退
工作,专心一致地做了家庭主妇。否则,在大公司里头挣扎到十年八载之后的今天,也
不至于连偶然买件像样点的衣服,都匹配不起!
    然,我也许是太小器了。锦昌只是实话实说而巳。
    他自知不是大亨,所以老婆才没资格挥霍,难道他也故意看扁了自己的身分和地位
不成!
    凡事从好的一方面想,才易宽心。
    于是我讷讷地向锦昌解释:“只这么一套,万一永成建筑有宴会……”
    “你别幼稚好不好!永成的董事夫人一大堆,人家岂只穿得好,戴的都是翡翠巨钻,
你能充撑到什么地步去?若跟我那些女同事相比,又除了服饰,还有谈吐风度,你要有
样学样,真真会弄得人疲马倦,所谓人比人,比死人,多余之至!”
    每件事、每句话的轻重.都不外乎是观点与角度的问题。
    我并不相信丈夫对我轻蔑.他只不过是开解我,恐防我作无益之事。做人但求心安
理得,充撑场面是的确犯不着的。
    其实,我本无虚荣之意,只是表达得不好,害锦昌气恼了一阵子,以后记着别乱说
话,就省却不必要的误会了。
    自此以后,每次我陪倩彤逛街,都只有看的分儿。那些名店的售货员,跟倩彤相熟
得不得了,她只一脚踏进去,便有前呼后拥的架势。全部人等对我,则视若无睹,我活
像个透明人,随便在店内或立或坐,无人干涉,亦乏人过问,简直自生自灭。
    当然啦,商业社会,谁不先顾了生意饭碗,怎能执怪!
    这种种的经历,我都没有跟母亲稍提。自己固然是成熟的人了,断不能仍像做小女
儿时的阶段,事无大小都向父母投诉。好女两头瞒的伎俩经常都得在日常生活上使出来。
    事实上,当父亲还未去世时,我向他诉哀情的机会还比母亲多。父亲是个非常耐心
的聆听者,每逢有事件发生,他必教我选择喜悦而善良的角度去审视。譬如说,蹲在路
旁的一个跛足乞儿,向自己摇尾乞怜,父亲就会教我:“且别管这要饭的是否装跛,他
既肯如此委屈,为求一毛几分,就施舍给他好了,又是自己能力所及。”
    于是,我半生都记牢着,一件事发生了,有十个可能的成因与后果,就挑最随和的
一个去予以信任和进行。
    母亲老说我性格像父亲,要不得!
    她口里说的,未必是心头话。要不得的人.已然共处一世。
    故而,我相信她老人家嘴里虽骂,还是顶爱自己女儿的。既如是,我就一直没有把
母亲经常有意无意裁折我的说话.放在心上,或者,我只把它们看成有激励的作用、那
敢情更好!
    把母亲送回家去后。自己终于有机会躺一躺了。
    一睡到床上去.那份舒适,真是难以形容。我瞬即入睡了。
    床头的电话铃声响起来,我挣扎着去听。
    是盂倩彤的声音:“怎么?少奶奶,仍在睡!你真是好命!”
    都已经几回征战了.老友还说风凉话,真给她气死!
    “出来吃个午饭嘛!”
    从倩彤的声音,可见她的眉飞色舞。
    这女人真了不起。跟我那年头大学毕业,赴英再多念了两年书,回港来起步后就马
不停蹄,二五年问在商场上把同辈的人都抛离几个马位。再十年后的今天,谁个在工业
界干活的人不晓得孟倩彤女士,她主持下的雅式成衣,销路之广与劲.不在话下,最难
得的是她具备极精明的商业头脑、肯以雅式的盈利投资在地产上头,近这十年,地产经
得起风险的,现今都已否极泰来.风生水起。
    倩彤把雅式的业务打理得如此有声有色,当然也很懂得照顾自己。她跟老板订明将
花红投资在雅式上头,摇身一变而为如假包换的董事身分,跟雅式的关系进一步密切化,
正式唇齿相依,荣辱与共。
    趁自己有讨价还价的能力,去争取最优惠的合作条件,当然是聪明之至,正如倩彤
说过:“何必把我的青春浪掷在培养人家富贵上头?终有一日,飞鸟尽良弓藏,就悔之
已晚!”
    倩彤很晓得保障自己,很晓得运用自己手上的所有,不论是机会.人情、资金.能
力甚至是时间。
    因此之故.她除了正职,最近还开始“执政”了,在她的工厂区,当选了区议员,
听说就要扶摇直上。
    也许我们投缘,她视我为挚友,时常都抓着我跟我吃茶谈心。她连心底里的隐秘,
都毫不遮掩地向我一一诉说。
    她就曾吐苦水:“孤军作战,不得不打醒十二分精神。我不断告戒自己,花无百日
红.我必不放过任何一个争取成功的机会,不放过任何一份帮助我进步的人际关系,我
务须把握—分一毫可以运用的资金,—点一滴能够发挥功能的力量,当然更珍惜我的每
分每秒,不容许它们白白地消逝过去。”
    我真的觉得倩彤本事而可爱。
    能赤手空拳在江湖上屡屡交锋较量,不是容易之事。
    我对那些能我之不能的人,额外敬佩。谁不会烧饭生仔,铺床叠被呢?只要愿意,
住家工夫之于女人.一定学得来,做得好。无可表扬。
    况且,以倩彤目前的成就身分地位,肯如此接纳于我,连锦昌都认为她在纡尊降贵!
    倩彤非常珍惜—分一秒,却很多时跟我聊天至深夜,才放我回家来,可见我们的相
叙,于倩彤是有意义的。
    故而每次她的约见,我都绝不推搪,加上她每日都忙个天翻地覆,难得有空腾出来,
故又是我迁就着她,总由她定时间和地点。
    今天,情况可有点特别,月事烦人,多动更伤元气,于是我少有的提出建议:“我
还想多睡一会呢!好不好改迟一点?我下午跟你吃顿茶如何?”
    “真是的!你这种少奶奶真难缠!”倩彤拔直喉咙喊,“快,快,快,迟不得,我
就这个小时有空,跟你吃完午饭、之后,我还要赶回厂去,有位美国来的客户,要跟我
商议下一季的订单,他若不是想趁午膳时间到尖沙咀去购物,我还不能捞到这么轻松的
一小时呢!”
    我尚未回答,房门就被母亲推开,嘱咐我说:“你是有完没完,抓着电话睡在床上
讲天方夜潭似的,连你女儿那把年纪都没有这种陋习,我要用电话呢!”
    竞忘了接近中午,正是母亲一天里头最重要的时刻,她老人家要周围联络,筹组牌
局。
    于是我慌忙对倩彤说:“好吧!就十二点半,你在哪儿吃饭?”
    “你到沙田来吧!”
    “沙田?”我惊叫,“顶塞车的!到尖沙咀去吃吧!”
    “太阳底下的时间全归于你呢,我若到尖沙咀去。就赶不及回厂了,会坏大事!”
    也没说错,到底是应该没正经事在身的人多迁就一点的!
    收了线,看看手表,都己过十一时了,连洗个澡也未必来得及呢!于是,快手快脚,
再洗过—把脸.重新换上适才卸下的西裤恤衫,抓起手袋,就要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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