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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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粉岭开车回家,一踏进睡房,倒头便睡。
    累得像打了一场大大的仗,抽尽了全身精力,难于应付。
    人家说事到临头,有超然力量。我绝对相信!
    我睡足了十多小时,直至母亲把我推醒。
    “什么时候了?”我问。
    “十点半!”
    “啊!”我张望着,坐起来,“锦昌呢,还未回来吗?”
    “是早上十点半!”
    “什么?”
    “你累得什么似。昨天连晚饭都没吃,锦昌嘱咐别吵醒你,倩彤来电话两次,他都
不肯把你叫醒来听。今早还是叫了计程车,先载沛沛上学才去上班的!你真是,又没病
没痛,好好的能睡这么长的时间!”
    我都不期然地笑起来!
    两天的功夫,何只要使出吃奶的牛力,对我而言,简直要用回光返照的智慧,才能
应付得来!
    我想想,会得打冷颤。
    母亲望住我,怪怪的,欲言又止。
    “妈,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什么,郁至,我是有说话要跟你讲,我意思是,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母亲少有如此的客气。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不知又要我做什么为难事了?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好了。”
    大概自出娘胎,我就有个不懂对亲人说“不”的毛病,不论心里多么不情不愿,到
头来,我还是没有不答应的。这些亲人包括了母亲、锦昌、郁真,沛沛、倩彤,甚至家
姑与锦玲,也许唯一例外是父亲,在他跟前我最能从容,然,老父对我的要求几近于零。
除亲人以外,我又没有什么其他的朋友了!
    “事情是这样的,张重轩太太给我说,我的两个女儿都棒得很,又好看又长进,她
不知多羡慕我的福气……!”
    “妈!”我笑,“我和你两人就省了这段开场白了吧!”
    母亲腼腆至极,继续说:“我看她是真心诚意的。”
    人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说话。
    “张太太说,她目下要寻个在社会上有声望有信誉的人,替她签个字,作担保人!”
    “张太太要人担保?”
    这是不是笑话了?张家名震江湖,只有求他们做担保的人!
    “不是她本人,是她女婿一单生意上头,借贷一笔款项,要个担保人。其实只不过
是手续功夫而已,贷款的恒茂银行,张家是大股东,张重轩更是该银行副主席,可是帮
自己人也不可帮得太出面,连个肯签字担保的朋友都没有,也真说不过去!张太太是要
给爱婿留面子,难道她私下没资格资助他们做小生意不成?才那二百万!”
    “二百万不是个小数目!”“对你当然是非同凡响,昨天我陪着张太太去利福买首
饰,结账的数目是六百多万!才不过一条颈链和一只戒指!”
    我没有做声,心里不期然有点慌。.“她是拿我当世交好友看待,才让我有这项担
戴,你就替她走这一趟。”
    “妈,我……不敢呢!二百万元非我能力范围之内,万一……”
    “万一姓张的赖帐了,就你老娘自责还给你好不好?小家子气!”
    一不顺母亲的意思,她就是这起脾气。
    我叹一口气。
    “妈,我连张重轩的女婿姓什名谁也不知道,如何去担保他做生意?”
    “人家又晓得你是何方神圣了?张家身旁还缺肯逢迎张就的人?”
    “我凭什么担保呢?”
    “你这话才真像话了。我也不怕失札,告诉张太太实情,我们是小户人家,哪来这
番资格。她给了我很好的解释,有本钱做担保的人家,一经签了宇,就会通街传扬,闹
得满城风雨,她信任我们不会胡言乱语。重复说银行根本是他们的,找什么人签名只是
循例而已,谁有空去查你的底子!”
    “妈,我见的世面不多,为什么不跟郁真商量去?”
    “郁真是政府公务员,不便做商务上的担保人,况且郁真这阵子频频上电视又见报,
谁不晓得她了,张太太和我都不欲张扬。”
    这真叫势成骑虎!
    “待我跟锦昌商量一下吧!”
    “嫁掉了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默然。
    “我有说错吗?住在人家屋檐下,老是做不了主。你从小听谁的话,吃谁的饭长大
了?”
    今时今日,仍有这种电视肥皂剧的角色和剧情出现,在现实生活里头,也真叫设法
子的事!
    “我答应张重轩太太这中午就给她办妥了,你是分明地要我丢脸!”
    我简直不能回应母亲的蛮横。
    “是因为我平日疼郁真多一点点,现今要抹下脸来求你,你就仗势欺人……”
    “妈……”我怪叫。
    吞下了—口极难吞的冤屈气。
    “做娘的会拿个陷阱套你不成?”
    “要起程,我还得起床洗把脸吧!”我援摆手,示意母亲别再说下去。
    挣扎着跑进浴室去淋了浴,人才像清醒过来。睡多了,其实更疲累。
    才穿戴停当,母亲差不多是挟持着我,一齐到了恒茂银行办理正经大事。
    张重轩的女婿叫潘广生,普普通通样貌的一个中年人,暂面之交,看不出个所以然
来。
    在一旁打点的张重轩太太母女,把母亲推崇备至,奉承有加,我看着实在觉得有点
过态,其至肉麻,无法形容过程的突兀和夸张,只觉心头翳闷。可是,母亲都乐得飞飞
的。
    那银行经理毕恭毕敬,向我阐释了做担保人的义务。
    简单一句,借贷人无法清还那二百万元欠款,我就得负责。
    他也设调查我的背景,只把我的身分证影印存底,在证人面前签了名,就算功德完
满。这真是个官官相卫的世界,生意都是这一撮有势力的人全揽在身上做的,何况身旁
多的是希望有机会巴结奉献的人,如我母亲!唉!
    张重轩太太硬要请我们午膳,我心里一直挂念倩彤.推辞好意,由着母亲跟他们厮
混去!
    接到倩彤工厂去的电话,都说她在忙着。我看反正有空,干脆开车子到新界去,直
上她的厂房,看看她的精神如何,才放得下心!前天晚上,闹得也太疯了。
    跑到倩彤的工厂去,刚好午膳时间。工厂只余一些工友,一小堆一小堆地围着吃盒
饭。我朝写字楼走去,好几张写字台都空躺着,想是外出午膳了。
    倩彤的办公室门外镶有个小铜牌,写着“董事总经理”我轻轻敲门,随手推门进去,
吓得什么似的……
    “对不起!”我支吾着,一脸发烫,进退为难。
    倩彤正在跟施家骥在房里头接吻。
    我的出现,最最最最不得其时。
    “没关系!”倩彤整整衣襟,倒落落大方地拖住施家骥,给我们介绍。
    我还是微垂着头,跟这位施先生打招呼的。
    施家骥说:“听倩彤提起过你!”
    我笑。
    “一道到外头去吃午饭吧!”
    我想,有情饮水饱,原本他们就连午饭都不用吃了,如今因有了程咬金在,非改变
计划不可。
    “谢谢你了,我只是路过,来看看倩彤,招呼一声就得走了!”真是的,太阳底下
的谎话可其多,塞大半小时车子赶到新界,就为打声招呼?哈!
    “难得有机会大家聚在一起谈谈!”看得出施家骥是个有风度的人。
    我正摸棱两可,倩彤代我出了主意:“别跟郁至客气,我送你到电梯口去!”
    如此地下逐客令,我是非走不可了。
    “为什么不先给我一个电话呢?”倩彤边陪我走,边问,语音平和。
    “我摇了两次电话来,都说你在忙,我想你不会外出了,便走上这一趟……”
    “有事找我?”
    还会有什么事呢?人怎么三朝两日就一百八十度变?
    “看看你的情况!看样子,你们言归于好了!”
    “也许是你帮的一把忙见效了!改天要好好谢你!”
    “说什么客气话,有事就找我吧!”
    “我会!”
    倩彤扬扬手,一张开颜畅快的脸就隐浮在电梯门外了。
    步出工厂之后,我忽然有种失落感。不能说有种被利用了的不快,那未免太严重了,
别说倩彤并非这样辜恩薄情的人,我亦不至于如此气量浅窄吧?
    或者,我只是有点想不明白,一道儿在雨过天晴之后吃一顿午饭,有什么不好呢?
    也许,化干戈为玉帛了,倩彤珍惜着每一分一秒跟施家骥在一起的时光,容不了任
何局外人,那也是情理之内的事,不一定怕我以功勋自居,出言不逊,坏了刚缝合起来
的关系的!
    就为这么一件小事,我整天气闷!
    无端端钻进牛角尖去干什么呢?从前我总是个无所谓、无所谓又过一天的人,近来
真的不一样。每遇一事,总从多方面去想、去分析、去思考,而得出的结果,都是心烦
气躁,老觉得我周围的人,没有谁拿我真心对待!我能吃一点亏,他们就对我好一点,
那是爱我呢?还是爱我为他们所作的让步甚而牺牲呢?
    这种思虑真真危险!
    都要怪这些日子来,我抽空看多了书的缘故吧!
    从前在大学里头,我是能思考的,因为老师、同学们全都在不停互相刺激,将书本
上的疑难以至生活上的细节都放在脑子里消化、过滤.然后吸收!
    那年头有它的乐趣!
    单是一个晚上,女生宿舍的电话响起来了,找倩彤,是那个热烈追求她的男生,叫
什么彼得的,邀约我们吃消夜去!
    我和倩彤正饿弯了腰,加上念书念得有点闷,到外头吃顿好的,实在求之不得!我
立即整装待发。可是,倩彤才换上衣服,就催我把同系的另一位男同学,有好好先生之
称的查理也请来一道成行。
    我如言摇电话给查理,他正半睡半醒,推辞了!我和倩彤走到宿舍楼下去,倩彤又
回转身来,跟我说:“再打电话给查理,说我们这就去接他!”
    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硬要查理出来凑热闹,又非玩桥牌,是必“四人帮”不可!
    终于查理敌不过“好意”而出山了,一顿消夜轻松愉快地吃过后,各自回宿舍去。
    我当晚睡在床上就想,这整件事有什么意思呢?终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倩彤不喜
欢有人看见她跟彼得走在一起。因为倩彤对彼得一点以身相许的意思都没有,她坚决不
要旁的任何人误会,尤其夜深人静一起吃消夜,更引人疑室。纵使有我在身边,也难辞
嫌疑,因为倩彤习惯在大小场合都把我带在身边。她在校园内,一般都认为她是待价而
沽的崔莺莺,我是傻头傻脑的小红娘!彼得当然不是张君瑞的料子。真命天子还未亮相,
不能扼杀任何机会,自绝门路!于是加插了一个查理,局势明显地是同学大伙儿消夜,
别无私情,莺莺小姐才安心出动!
    结果,我的分析求证于倩彤,她但笑不语.并拍打我的头,以示奖励我肯动脑筋!
    大学教育其实不尽是书本知识的灌输,这种心思细密的锻炼,也是从那时起经营成
长的。
    只是多年闲置散在家,变得迟钝了!
    这些日子来,故态有点复萌,我重复,想必是书又看多了的缘故。
    谈起书,单是装运至加拿大去的就不少,我还刻意地买了很多本小说!
    喜欢写实作家的作品,因为大多心里头的话,老是有口难言,一旦被写了出来,仿
似炎夏天时喝一口凉茶,清心润肺!
    我预计,在加拿大闲着的时候必会多,也正是念书的好时光,沛沛快要考上大学,
她自有其独立的新生活,保守如我,在大学时代,都是自来自往,如今希冀十六岁以上
的孩子们长伴身旁,是妄想了!至于锦昌,一年怕只来看我不到三次了!
    愈想逃避的日子愈快来临。启程在即,母亲代郁真约我们一家吃饭,算饯行。
    我有点犹豫。自从那次在电话里跟郁真发生口角,姐妹俩再未见过面,心实在不忿。
    母亲看我脸有难色,立即不屑地干笑两声:“还在使你的臭脾气!”
    显然是知道两个女儿的其中过节,又是例牌的偏帮着小的来踩大的,从无例外!
    我没做声。实在解释不来。
    “说你呢,就必把我怪在心上,认定我偏心!不说呢,如骨鲠在喉,真正不吐不快!
你老大的弱点就是自卑感作祟,人家的正常要求,你偏看成迫害,自己稍为容忍那么两
三次,就觉被人看轻了,硬吞掉九重委屈似,非要反噬不可。”
    母亲的指责言辞极度尖刻,然而,积数十年的经验,早己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有时给她说得多了,也真怀疑自已是否真的小家小器!
    无谋无勇,托庇于人,自卑感是有的,至于有否因膨胀过暴,危害他人利益,就不
得而知了。
    我原以为自己总是事事谦和,忍无可忍,重新再忍,偶然在一忍再忍三忍之后发作
一次,人家就拿了它作把抓,严厉指责我,谁知看在别人,例如母亲眼内,我还差劲到
竟无丝毫委屈可言,只有情屈理亏的份儿,夫复何言?
    “你要赴郁真的约呢,抑或另有打算?自己回个电话说清楚了事,别让人家好心着
雷劈!”
    我终于给妹妹摇了电话,约好了会面的酒楼,一家大小同往。
    郁真把家姑和锦玲一家又都请在一起了,原来嘱我把倩彤也叫来,碰巧她忙,就只
有我们一群亲戚作家宴,算是给我十足的面子了!
    我是认真地想过的,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难度其实并不比攀登额菲尔士峰低!谁没有
磨擦过节呢?反正对方肯放下阶梯,彼此可以落台,就不必纠缠下去了。谁对准错,都
是指顾间事而已,天下之大,有更多的是非可能要理,还拿这种小口角放在心上干什么?
    犹有甚者,血浓于水。想到最后关头,我还是肯定爱妹妹的!郁真的好处,以独立
个体而言,也十分值得欣赏!不是吗?有才华的人,稍示轻狂,应该接纳!倩彤又何独
不然?
    饯别宴上,气氛是愉快的。郁真是硬性子的含蓄人,她从小做错任何事,死不肯道
歉,但很多时.她都肯改。唯其如此,才有进步,才有今天。
    她也没为上次口角一事,特别跟我解释半句,只特意坐在我旁边,不住地给我添菜。
这举动,当然是别饶深意.我这个做姐姐的看得出来。
    郁真对沛沛说“到加掌大去,你要乖乖地照顾母亲,若是你母亲少了半根毛发,我
这姨姨要给你算账!”
    借重教导孩子的说法,表达了她的关心和认同,心实铭感。
    饯别宴能在和洽的情势下结束,最难得的是家姑一反常态,没说半句不得体的言语,
不用我嚼下的食物从背脊骨滑落,真是万幸!我看,一来因为我有母亲在场撑腰,两军
对峙,一下子动了干戈,一发不可收拾,在这时分谁也不愿意,于是都显得小心翼翼。
二来定是做儿子的老早有话提醒,难得媳妇肯只身走天涯,为家庭而受委屈,身负重任,
三呼谢恩还来不及,开罪了先头部队,于大军无益。
    我算是吐气扬眉的了!万望三年快快地过!
    宴罢,郁真把件小礼物塞进我口袋里,轻声说:“留个纪念!”
    我抚着礼物盒子,深深感动,到底妹妹情深。真懊悔怪责了她这些日子!
    其实,我并不难应付呢,只须待我厚道一点点,我就感谢落涕了。我只不过渴望,
非常非常地渴望有人疼我,幼稚是不是?
    我握住郁真的手。良久,不放,激动地说:“有空闲来我家看望母亲和锦昌!”
    郁真点点头:“大姐,希望你能适应!”
    “我会的,放心!”
    明显地,郁真至不放心,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寂寞并不易挨!”
    唉!谁又说过做人容易了?
    连我这么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家庭主妇.自问也有成箩责任,弄得腰酸背痛,
忍在心里头的翳与涩,又何尝不日重一日?
    我们一家三口选了个星期六启程移民温哥华去。锦昌要赶在下个周末就回港来了。
    机场上,倩彤赶来,一脸的匆忙,但喜悦。
    “你忙,就不要来了!反正加港两地,翌日可至,你又常到美国去,还怕见不着面!”
我看她忙成这个样子,心疼!
    “不,不,不!”倩彤摇摆手.“我给沛沛送来一封利是!”
    倩彤把张汇票塞给沛沛。
    “妈!”沛沛拿眼看我.顺手把汇票交我做主。
    “倩彤,不成呢!这么个大数目!”我看到四位数字的加币。
    “别噜苏!你我情谊,岂仅如此!”
    我真真安慰。
    “倩彤,你好好保重!施家骥待你好吧?”
    “形势大好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由你这傻大姐的一番话,就扭转乾坤?”
    “怎么了?”
    “家骥的压力消弭于无形,他太太岂只不再威迫我们,并且,有意思离婚……”
    我愕然。心上立时有一陈震动,有点不忍。
    倩彤是肯定眉飞色舞的。
    一时间,我无法接得上嘴,锦昌这就催我上机了。
    白云深处,我犹自迷惘。
    每天都发生不同事故,我们如何处理?是对?是错?
    甚多时是模糊不清,更多时是自以为是。
    我竞在离开土生土长的城市、开创另一个新世界的重要而应该战兢的时刻,想起了
我一度视为敌人的施家骥夫人!对她,竞有颇深的牵挂!
    我望了坐在身旁的丈夫一眼,感慨更甚!
    温哥华夏天天气不错吧,最低限度,自我们下机的那一天直至锦昌回航,一连八天,
都春光明媚,一城锦绿,风和日丽!
    锦昌最要紧的事,是把我们母女俩安顿在温哥华西区的自置小平房中,亲眼看着这
头家重建在枫叶国土之上。
    那是一所锦昌拜托海外同业给我们买下来的房子,屋龄比我还老,竟五十有多,外
观朴素,里头扎实,有两厅五睡房,宽敞至极,足够我们一家三日之用,依锦昌的预算,
将来是要把两位母亲都接过来的,届时虽是两虎同穴,但时势迫人,老人家大抵会明白
人在异乡,等于虎落平阳,以前的不肯迁就,也自然会变得互相忍让了。
    锦昌跟我说:“房子只写你的名字!懒得在报税及其他一切要签名的事上,还要把
文件寄来寄去,太麻烦了!”
    “你不怕我夹带私逃?”我调皮地问他,心上不知有多安慰。
    “逃到哪儿去?”
    “当然是洋鬼子的怀抱里去!”
    “你别天真,高估自己材料!”
    哼,还是仗势欺人。这年头的女人岂可看轻,谁没有揭竿起义的勇气和力量。当然,
树大有枯枝!何其不幸,我就是枯枝之一。知妻莫若夫,我只好鸣金收兵!
    一家三口,其实难得有这十天八天的假期。我们白天开车去逛城市,购买家用杂物,
正正式式地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其乐融融。
    如果日子能一生如此,快乐死了!
    可惜,好景老是不常。明天,锦昌就得抛下我母女俩,回香港去了。
    这一夜,夫妇俩轻怜浅爱,尽在不言之中。
    天色已近微明,我累极,却不成眠。锦昌背着我睡,我抱住了他的腰,紧紧地抱着
不放,在他赤裸的背脊上,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吻着。
    “你醒了?”锦昌问。
    “不,我根本没睡!”
    锦昌翻了个身,望住我。
    “舍不得,是不是?”
    “嗯!”
    “不是说,我们老夫老妻了!”
    “对,三朝两日,沛沛就会有男伴,然后谈婚论嫁,我们要等着带孙子了!”
    “那还有这么多柔情蜜意?”锦昌笑我。
    我拿手指抚弄着锦昌的耳朵,轻声地说:“我们其实还年轻。”
    “原来是不放心我。”
    “怕没有人照顾你!”
    “那还不容易!”锦昌哈哈大笑。
    我捶打他,连连骂道:“你找死!”
    锦昌使劲地抓住我手,强吻在我唇上,翻了个身,扯下缠绵眷恋的又一幕。
    温哥华的生活淡如白开水,我相处的两三家朋友,是老华侨,全部日出而作,日入
而归,半点越轨非凡的生活玩意儿都没有。
    幸好正如锦昌所料,我是可以无所谓无所谓又过一天的人,非但生活不用刺激有如
拔兰地,连比较浓烈的咖啡,都不是我的口味,故此,真的竹门对竹门,我和温埠对上
了胃口。
    沛沛快乐得如天天自巢内起飞的小鸟,她交朋结友的能力高强至极。才到哥伦比亚
大学去选读一个暑假班,学西洋画,就立即有极多课余应酬,玩个不亦乐乎,一到正式
开学,更忙得不成话了!别说不用我陪她到处耍乐,倒转来说,我要她腾空一个晚上在
家里给我这老妈子做伴,也不可得。
    我曾在长途电话中,向锦昌表达忧虑:“沛沛太过活泼,老是交游广阔,我管都管
不住!”
    “那就不要管好了!”
    “这是什么话?慈父多败儿,都是你惯成她这个样子的!”
    “现在不流行三步不出闺门!”
    “过犹不及!”
    “她聪明绝顶,你怕她吃什么亏?业精于勤,荒于嬉,沛沛既然能耍乐而不忘读书,
成绩斐然,你不是白担心!”
    “可是,到底是女孩子……”
    “这世界大把女孩子害男孩子神昏颠倒,闹失恋的男孩有可能多过女孩!”
    锦昌总是觉得我杞人忧天,夫复何言?
    “我看,你把心机多放在组织自己的生活上,还实际一点了!”
    我?
    可也不愁寂寞!
    我其实并没有刻意重组生活,一般地洗衫煮饭买菜,然而,人际关系简单得多,我
自然地轻松写意起来!
    不是吗?不用服侍锦昌,少了母亲的噜苏,没有了家姑的尖酸刻薄,连妹妹的臭脾
气也不用受,老友倩彤的紧张又眼不见为干净,至于沛沛,她脚一站在加拿大国土,也
同时向联合国宣布独立似!
    我名义上孤军作战,把个家族安全责任揽上身,实际上,比在香港时还要优游自在!
    那三两家朋友,多在周末一起上中国茶楼吃顿点心,他们喜欢搓麻将的,饭后组局,
我便又回到家居来,打理杂务。
    屋后园子的花草,与那从香港拿来的一叠叠书,是我日中的良伴,夏日阳光温软,
我剪花栽草,冬日雪深寒重,我围炉阅读,时光也许就是如此过足三年吧!
    偶尔,我也会接获母亲和家姑指示,要忙那么三数天。
    只因王段两家的亲友不住地到温哥华来旅游、探亲、视察民情以作日后盘算等等,
我就得悉心招呼他们,当向导!单是那三文鱼场和维多利亚的玫瑰园,我来了十个月,
去过九次!哈!
    最近,王家的一位亲戚,先前以小投资移民身分到温哥华来定居的球表哥和球表嫂,
跑来跟我谈生意。
    我真的受宠若惊,吃吃笑地问:“球表嫂,你怎么看中我了?我这么一个家庭主妇
能做生意?”
    球表嫂倒是个积极实惠的本事人,开门见山地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生
意有什么难懂,那年头,我不是跟你一般,是个家庭主妇,看着周围的女朋友,一逛街
就买那些人造首饰,就是富户人家的太太们,都因应酬多,治安又欠佳,干脆光顾这种
乱真的玩意儿来,我才试着办货,以家为铺,继续发展出点成绩来,还以此移了民。你
说到底是个大学生呢,念的还是商科,底子比我好得多了!”
    说得我的心都活动起来,有点跃跃欲试!因问:“我能做些什么生意了?”
    “做服装生意!”球表嫂很认真地说,“我的好朋友是航空小姐,能给我们带一些
香港时装来,本地的服装实在贵,尺寸又未必合东方女士的身材。我原本打算在唐人街
附近找一间铺位,把人工首饰连服装一起作零沽发售,但租金实在昂贵,我想起从前以
家为铺的方法,最理想是把个地库改装为服装店,先靠口碑,转辗介绍,从低做起!我
家在列治文,不及你家在西区方便,寻且列治文的土地水位低,所有房子都没有地库,
于是我突然想起你来了!”
    “我真怕学不来!”
    “哪里话,世界上没有学不来的生意。反正闲在家里,找点精神寄托,又有外快,
何乐而不为?”
    说得也对,我尤其记得家姑曾故意以球表嫂的本事,跟我的无能作个对比,有日让
她知道我也跟她口中所说的本事女人肩并肩地做起生意来,岂不快哉!
    想着想着,开心得整夜难以入睡!
    凌晨早起,直盼着球表嫂来带我到四海酒店跟她那位航空小姐朋友会面,相议细节。
    是不是真的鸿运当头了?事情比我想像中更为简单顺利,第一批货将于日内运到。
我和球表嫂合股,每人只拿了三千元加币出来,一点风险也没有。万一完全无人光顾,
就把服装对分,自己拿来穿好了!
    我突然忙碌起来,心情却出奇地好,因而精神绝佳。
    当然,首要功夫是把个地库收拾出头绪来,并且联络木匠,简单地给我装镶一些挂
衣服用的木架。地库不算大,但十分适用,一厅两房,其中一个房间正好用来作顾客试
身室,另一个则成了我的小小写字楼,客厅顺理成章是陈列室。
    我细心地把沛沛占用的一个书房收拾,把她的物件搬到楼上去。
    沛沛这孩子,全部东西乱放,撒得一抽屉的杂物、纸屑、化妆品,应有尽有,我正
好趁机给她分类归位。正收拾间,赫然发觉有几个小盒子,随便用张白信纸包着,就顺
手拆开来看。天!怎么可能?
    我顿时间跌在椅子上,摸摸自己的面孔,烫手的。沛沛,自己的女儿,才那十五岁
多一点,就晓得买备这一包包的避孕丸!
    她用得着了么?还是,已经开始非用不可了?
    一整天,我不能自制的神不守舍,从屋头走至屋尾,甚至走出花园,还是头昏脑胀,
显然环境不能让我松弛下来。
    我几次要打电话回香港去给锦昌,可是怎么说呢?分明是我管教不严,更惊出一身
冷汗。
    晚上沛沛终于回家来了。我一直跟着沛沛走进她卧房,心如鹿撞,做错事的仿佛是
我,几经艰辛,才鼓起勇气说:“我把你的书房搬到楼上去了。”
    “嗯!”沛沛把牛仔裤T恤脱掉,成熟的身段呈现眼前,那对修长的腿和圆鼓鼓的胸
脯,实在诱人,连我这做母亲的都看得……有点……热血沸腾。
    “沛沛!”我手心冒汗,不停交叠着,令自己的手指扣住自己的手指,企图镇静。
    “什么?”
    “你别习惯在别人面前脱掉衣服,然后周房间地走!”
    “哈!这儿除了你,还有别些什么人吗?”
    “好习惯是一份修养!”
    沛沛耸耸肩,照旧伸手把胸围解开,再套上睡袍!
    “不是做妈的噜苏,我看你做女孩儿家的毛病真多。”我决定纳入正轨,“我替你
收拾了半天,才弄好你的书房,太多零碎杂物,你自己都不整理。”
    我是故意这么说,留心着沛沛的表情。
    她竞毫无反应,一屁股坐到床上去,拿起电视遥控机,在选电视台的节目,根本没
把我的话听进耳去。
    我真的有点生气,生自己的气,干么言词闪缩,我凭什么惊成这个样子,不敢跟对
方摊牌!
    “沛沛……”
    “嗯!”她双眼仍没有离开荧光幕。
    “沛沛……”我深深吸一口气。
    “妈,你别吞吞吐吐的,究竟什么事?”
    “我今天给你收拾书房的抽屉,翻到了几包……避孕丸!”终于说出口来了,“是
你用的吗!”
    “当然是我的,难道是你用吗?爸爸又没有回来!”
    “沛沛!”我惊骇得把眼睁得老大,睁得眼珠子要掉下来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大
言不惭!”
    “我干错什么?”
    “你还不过十六岁……”
    “所以就要有备无患。我不喜欢当未婚妈妈!你其实应该给我介绍,让我老早采用
才对,可是,不怪你,你是古老石山!”
    我呆立着像支盐柱。
    沛沛拿眼看我,吓一惊似的,问:“妈,你大惊小怪干什么?你不习惯而已。”
    沛沛说得对,我太不习惯了!
    “沛沛,那么说,你已经……”
    “有什么稀奇呢?”
    “你爱他吗?”
    “谁?”
    我吓得手脚酸软,扶着床沿坐下。
    “你说那些男孩子们?”
    沛沛把我梗直的身子板过去,让我面对着她,说:“妈,现代生活并不如此!哪里
有这么多的爱情,真有爱情这回事的话,也是可遇不可求。人在未有奇逢之时,要生活,
对不对?生活是有齐各种需要,就是这么简单!”
    我呱的一声哭起来了。
    沛沛抱住我,猛拍着我的肩背:“快别这样,快别这样!”
    这成什么世界,我自己的亲生女儿,说变就变,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个浪荡子
的模样,我完全不知不觉!我觉得羞耻、惭愧、不知所措,我枉为人母!
    “沛沛,我不明白……”我抽噎着。
    “这真是最最简单不过了,我只不过想活得从容一点,想更受周围的人欢迎一点,
如此而已……”
    沛沛从小就喜欢在学校出风头,她总要同学们以她为马首是瞻,同班内有同学家势
比我们好,更受欢迎,她就大发脾气。
    发展至今时今日,竞变了另外一套年青人的人生理论,我吃不消,我抗议。
    沛沛没有再纵容我,她一本正经地说:“妈,我已成长,我功课成绩好得跳了一级
考上大学,依然名列前茅,我不会变坏,将来必有起码在社会立足的本领。你有什么不
放心的?私人生活要如何处理,你由着我拿主意好了!”
    有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尝试接受我身边的人变质!
    我哭了一整夜,休息了三天,心情才算慢慢平伏过来。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球表嫂那儿,我推说抱病,因为我仍然自觉丢脸。
    沛沛呢,没事人一般来去自如。
    我还能怎么样?跟她吵?把她缚住幽闭在家不成?
    不论发生什么事,生活还须持续,那是写实小说里说的至理名言,我只好谨记,兼
且尝试遵行。谁说小说载小道就不值得看重?人生能有几回逼上国族恩仇的际遇,还不
是生活的各式坎坷要应付而已!
    于是从第四天开始,我又再为小小的服装店,重新投入工作。
    终于荣升为老板娘了,更出乎我意表的,非但其门如市,连沛沛都把她的一些外国
同学带回来,让我做了点生意。
    沛沛拍拍我的肩膀说:“妈,你要好好追上时代,这下子你是干对了!活得比以前
有生气,得人尊敬!”
    怎么一当上了职业女性,就活像一登龙门,声价十倍,连自己女儿都另眼相看。能
赚钱的女人,原来真正非同凡向。
    我在长途电话里头给倩彤报导了这个讯息,她不能置信地在哈哈大笑:“温哥华山
明水秀得会把个土包子培养成生意人?我不信,我不信!”
    信不信由她,我的业绩连球表嫂都叹为观止。她还决定把一些人造首饰,也放到我
小店来寄卖。
    我也许有点傻劲。对前来看衣服的顾客,一律温言柔语地服侍周到,必先给她们冲
杯奶茶咖啡之类,然后任由她们翻天覆地地试穿服装,到头来,一单生意都不成交,我
还是笑嘻嘻地请她们有空再来玩!于是她们真的又来了,带来更多的朋友,日子有功,
总会做得成生意的。我暗地里想,没料到我的温吞水性格竟然变成销售的法宝。
    这一阵子的生活堪称忙碌,竟然想起没跟锦昌通电话有好几天了,他也没有摇电话
给我。这真难怪,现在才明白有事情搁在心上,老想着工作上如何打整的人,是会心无
旁骛,连自己亲人都忘得一干二净的。
    我当然有份歉意,连忙摇电话回家去,这大概是香港时间晚上十时多了。
    “喂!锦昌吗?”我喜悦地喊。
    “嗯!”
    电话传来了悉悉碎碎的被褥声音。
    我笑:“你在干什么呢?”
    锦昌没有回答。“我吵醒你了?对不起!”
    “以后有事,你摇电话到我办公室去好了!”
    “没想到你这么早就上床去……”
    “明天再给你电话!我现在很累!”
    可怜的锦昌!独个儿在香港生活,下班后要自己动手煮食,或在外头餐厅吃饭,才
得回家去休息,一定是累的。
    以往有我在身边,很多琐碎事能帮忙,例如冲茶、切点水果、放洗澡水等等,突然
全部要自己动手,会觉得烦!
    我和锦昌是真的各自负起家庭日后安定的责任,只是,我还可能比他更舒服愉快一
点。
    温哥华的生活对我而言,是舒畅得很更兼生气勃勃、前景光明的。我从香港跑来这
儿一年,好像把条鱼从一潭死水捞上来,放在另一个清澈的池塘里,我游得更迅速、更
活泼了。
    然,我也有困扰的时刻……
    不只为沛沛的成长,非我始料不及,心头有种挥之不去的忧虑,也因为我实在想念
锦昌……
    连十六岁的女儿都晓得正视生活上种种正常的需要,包括情欲,我又何独不然?
    多少个深夜,我葛然惊醒,想起锦昌,脸上发烫,浑身肌肉一阵又一阵地轻微抽动,
像被一群群的蚂蚁叮咬着,落实了紧张与空虚交替着煎熬我的难过与苦楚。我屡屡地抱
紧枕头,咬住被角,心上狂喊着锦昌的名字。好艰难才候至天明!
    锦昌快要回到我身边了,原来说好了在上两个月就回温哥华来度假的,后来因工程
吃紧,锦昌说再延半年,我也就只好再多盼两个多月的日子了。心想,小别胜新婚的时
刻应是更甜蜜的。
    周末周日是我最忙碌的日子,因为一传十,十传百,那些旅居温哥华的香港太太小
姐,包括仍保持职业女性身分的女士们,都可以扔下工作和孩子,跑到外头去轻松一下。
    其中一个受欢迎的节目,就是跑来我家地库,试穿衣服。
    在我这儿购物,除了购物欲得到满足外,她们总有不少额外的收获,例如女朋友们
刻意约在我家集合,再一起赴其他约会;也会无意间在选购服装时碰上了旧朋友,欢天
喜地地相认一番,又多个玩伴了。这在比香港寂静百倍的温哥华实在重要。
    在香港,只有推不掉的应酬缠身。在加拿大,有人说日中要拼命去喝开水,可使如
厕次数增加,以此谋杀时间。虽未免夸张,却可见两种都市生活的迥异。
    半生人未试过有如此闹哄哄的家居生活。我相信我是本性喜客的,更一古脑儿把从
前服侍家人的劲道使出来,让来我家小坐或光顾的仕女们都益发觉得宾至如归。
    球表嫂这生意合伙人,每逢周末就来我家帮忙打点一切,我便腾空弄些中国式的小
巧点心,一盘盘放在地库小客厅,让客人们自由品尝。最拿手的把戏是改良的葱油饼与
榨菜混饨,总之咸的甜的,吃得各人津律有昧,人人赞不绝口。球表嫂顶会打蛇随棍上:
“口里称赞并不实惠啊!要给我们老板娘一点鼓励,就得加把劲,多试穿衣服,多捧场!”
    一大班女人就是个个周末如此闹哄哄地过。而我们的小生意,实实际际地稳步上扬。
    直忙至晚上,能躺在床上,亮了床头灯看书,真是一大享受。
    电话铃声响起来,我稍一犹豫,铃声便停止了,也许是找沛沛的,她在分机接听了。
    沛沛这女儿,饮了外国的水,身体和心思的成长速度大大出乎我意料。开头我担心,
甚而落泪。过下来,我无可无不可地接纳了。是因为我性格上的优柔寡断、逆来顺受,
抑或我对她如此成长,予以认同呢?真难说!
    沛沛愈发变得有主张了,她非常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在学业上,她最后决定放弃品
种改良学而主修经济,副修商管,功课因她跳级而相当吃紧,她不但应付得来,还强迫
自己修念法文。要在这国家生根,法文相当重要。看来,她老早为自己日后工作前途铺
排得井井有条。
    沛沛又顶晓注意健康的,她是哥伦比亚大学的网球好手,有资格出席校际比赛,说
下年度会到东岸去参加国际大学网球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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